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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导言

    海德格是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在最近三十年来,欧美新出的哲学,盖未有比存在哲学,更为世界各方人士所注意者。逻辑实证主义者(Logical positivists)虽然势力极大。但其成就,只在哲学技术方面。哲学的中心问题,毕竟在形上学,人生文化哲学方面。在此方面之欧洲哲学,十八九世纪之交,康德黑格尔之理想主义,是一大潮流。此潮流在19世纪之末,曾普遍影响欧美哲学界。德英美意法,皆有新康德派新黑格尔派之产生。但20世纪初,则有种种反康德反黑格尔之哲学派别————如实用主义、柏格孙之生命哲学、新实在论等————之兴起。诸新哲学派别初起时,固足震荡一时之观听;然一落到哲学系统的建构方面,则其魄力,皆远不如康德黑格尔派。20世纪中,比较为西方哲学界本身所推重之哲学系统,在英美方面者,一是怀特海(A.N.Whitehead)之系统。一是亚历山大(S.Alexander)之系统,一是桑他耶那(C.Santayana)之系统。但怀特海与亚历山大之系统,都只是一宇宙论的系统。他们虽亦论人生文化或价值,但并不见得如何高明。桑他耶那较长于此,却带诗人气氛。亚历山大哲学中,包含不少斯宾诺萨之精神。怀特海是要回到柏拉图之传统。桑他耶那亦要回到柏拉图与希腊之自然主义。皆不像20世纪初,新实在论实用主义或生命哲学初起时,那样对传统哲学,只偏重于消极的批评了。怀亚桑三氏外,杜威、罗素亦驰名一世。然严格说,二氏乃哲学批评家,作一种哲学运动者,而非哲学体系之建立者。在欧洲大陆方面,上述逻辑实证论导原于奥国之维也纳学派。德国方面,除了一些文化哲学历史哲学家如斯宾格勒、凯萨林等外,能在哲学本部建立严格之体系,而气魄博大者,有虎塞尔(E.Husserl)、哈特曼(N.Hartmann)等。而三十年来,最为社会人士与哲学界所注意之新哲学潮流,则为存在哲学。存在哲学之名,来自丹麦之杞克伽(D.S.Kierkegaard 1813——1855)所论之存在的思索。杞克伽之哲学,乃其个人之内心生活之反省,此反省,原于其感到其自己生命与宗教信仰中所信之上帝之距离。此距离如一精神的深渊,待于一内在的精神上之跳跃,而其写作即皆其内在的精神之求此跳跃之足迹。他有一宗教性的哲学家之人格,而非一“论述哲学”的思想家。现代之存在哲学家,方受其感召,而从事论述哲学。此派哲学家中,除海氏外,以雅士培(K.Jaspers)马赛尔(G.Marcel)及萨特尔(P.Sartre)最驰名。马赛尔、雅士培著作最多,其思想之包涵性最大,与传统哲学如康德之哲学,亦较为接近。马赛尔之著,短简而亲切,与天主教哲学有所契合。萨特尔则明标无神的存在主义之旗帜,挑战性最显。后二人皆兼从事文学创作。雅士培萨特尔海德格皆与当代政治有牵连。雅士培并组有哲学运动之团体,巴黎尚有所谓存在哲学之剧场酒馆。诺斯罗圃(Northrop)在东方与西方之会合(即下一文所介绍)中尝说,南美哲学亦以虎塞尔之现象学派及海氏之存在哲学为最盛。而欧美天主教之新多玛派,如马里坦(Maritain)等亦有转而据天主教教义以发挥存在哲学之义者。柯林斯(James Collins)1951年5月出版的存在主义者一书,曾列举近二三十年来英美法德之存在主义哲学重要著作,已有一百七十二种。可见此派哲学潮流势力之大。本来哲学之活动,初只是依于少数个人之冥想。然有一真精神之哲学,最后必影响到社会文化之各方面,引起许多人去讲。但当一哲学思想,如此通俗化了时,其原始精神,便会冲淡或变质,而其毛病与流弊,亦会渐出。这时需要人从本原上去考核,并思索此哲学思想何以有如此大之影响之故,与其真实之价值在何处。所以对于存在哲学,我们实有注意之必要。中国介绍存在哲学者,今只见张嘉谋之一生存哲学(商务)是讲其师雅士培思想者,但非常简单。我在十多年前即曾见布洛克(Werner Brock)所著之德国现代哲学,讲到海德格,便感到趣味。后来中大同事熊伟,受学于海氏,曾有一论文在中大文史哲季刊发表,其中有不少海氏之思想。他常与我谈到海氏。但我最近才看一些介绍此派哲学的书,觉得推士培马赛尔,比较正宗健康,萨特尔太偏激。他们虽皆有启人灵慧之处,却仍以海德格之思想,较使人有一新鲜生疏之感,可更引起人深入若干问题。海氏本人之存有与时间,尚未译成英文,(按此书于1962年已有英文译本,我阅后,觉我在十二年前写成之此文所介绍虽嫌太粗略,亦无大讹误1965毅志),我之德文亦不行。今所介绍者,主要根据布洛克所译著之存在与实有一书。这书除对海氏名著存有与时间有百余提要的解释外,并包含海氏四篇论文之翻译。一为何谓形上学(What is metaphyiscs),一为真理之本质(Essence of Truth),一为诗人之怀念(Remembrance of a Poet),一为霍德林与诗之本质(Holderlin and the Essence of Poetry),再加上布氏对此四文之一百余页的解释。布氏在十余年前,即治海氏思想,其翻译与介绍,曾得海氏本人之鼓励,其解释当大体可靠。唯以海氏思想方式之奇特,即经布氏之解释,其本意仍不易见。但对海氏这种形态之哲学精神,我先在东方哲学中,已有所契会。我自以为能知其哲学在人类的哲学思维中,在那条路上走。因此决定先根据布氏之书,作一介绍。除前三节中,我不免加上我之他方面之知识,以帮助说明外,余皆大体依布氏之解释。

    二 海氏哲学之面貌

    因为海氏思想之特殊,所以我在正式介绍其思想内容之前,我要先据布氏此书及他书,一叙述海氏在西方哲学上之地位,及我对海氏哲学之面貌,所感到之一轮廓的印象。以使读者逐渐走进海氏哲学之内部。这我将先自海氏与德国现象学派关系说起。

    海氏之出名,是由其在一九二七年在德现象学派大师虎塞尔(E.Husserl)之现象学年报中,发表存有与时间一书。虎塞尔之所谓现象学方法,是一普遍的哲学方法。虎氏自认由此方法,可使哲学真成一严密的学问,同时为人类开辟出新的哲学境界。海氏之发表存有与时间一书,他最初宣称是用的现象学方法,以研究一种特殊的存有————即人生之存在。我们知道虎塞尔的思想,颇渊源于布伦唐诺(F.Brentano 1838——1917)。布伦唐诺是维也纳大学教授。当19世纪康德黑格尔之哲学盛极一时之际,布氏却要承继亚里士多德精神,与中世纪哲学之一些观念。他之心理学是有名的。他已着重意识之向外缘虑指向之性质,以此为实在论之根据。虎塞尔更继而倡导现象学的方法,以意识之指向性(Intentionality)为中心概念,以直观“纯粹意识所指向”之纯粹本质或纯粹现象的世界。此所谓纯粹本质纯粹现象之内容,其实即柏拉图所谓理型世界之扩充。不过虎氏之思想又是从康德哲学中翻出。所以此一切纯粹本质、纯粹现象,虽超越于现实世界,然而一方亦未尝不内在于纯粹意识所依之“纯粹的超越自我”。这一种现象学方法,依虎塞尔说,虽可普遍应用于哲学之各方面,但是应用于心灵现象、精神现象,更易见精彩。故席娄(Max Scheler)与哈特曼(Hartmann)之应用现象学法,以研究人生哲学与伦理学,都较他人对人生价值与道德价值,有更亲切之体会与描述。海氏将现象学方法,用于人生存在之考察,自然亦是极适宜的。

    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上所说,而谓海氏只是虎氏之一信徒。实际上,海氏之用现象学的方法,至人生存在之考祭,其目的已超出虎氏之重直观重描述之精神以外。虎氏之现象学方法,是要暂撇开“存在”的问题,而海氏则要求由人生存在之现象的直观,透到人生存在之本体论的性相的分析,以求直达存有的形上学。原来海氏少年时,即陶养于圣多玛之经院哲学,以后接受西南学派的新康德派之温德尔班(Windelband)、李卡特(H.Rickert)之教。他之第一部书,是讲中世之邓士各塔(Duns Scotus),温德尔班曾大加奖掖。海氏之接近虎塞尔而受其方法论之影响,是后来的事。而其思想,亦不限于讲人生哲学。在根柢上,海氏乃一形上学者。他在形上学上最大的野心,是想以存有之概念为哲学之中心,而代替近代西方哲学自笛卡儿、培根、洛克,直至康德、黑格尔等之以“心灵”“理性”“意识”“自我”概念为哲学中心之思路。他之哲学精神,可谓一直要同到希腊人之重存有的哲学精神。他似在企图透过柏拉图之理型之回忆等概念,并透过帕门尼德斯(Parmenides)之“太一”“存有”等概念,以重新讲存有。柏拉图讲回忆,海氏讲人生内在之可能与不可能。帕门尼德斯说“存有”,而又说无“无”,海氏则企图透过无之概念,来启现“存有”,以了解存有之全。海氏存有与时间一书,自书名看,便知其是一形上学的书。他此书之目标,乃在由人生存在之性相之认识,以认识时间;再由时间以透入宇宙之存有之认识。他对人生之认识,乃承杞克伽前进,与虎塞尔全无关系。他在此书所陈计划未完成。已完成者,只是论人生之存在性相,人生之时间性之一部,此只占其计划三分之一。依其全部计划看,他明是要求自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之时间观中超拔出去,以再造一存有之形上学。他是走的一极艰险而长远的路。他剩下来的三分之二的著作计划,迄今尚未实现。他在形而上学方面的野心,亦许会失败。但是,这失败亦可是英雄性的失败。就他已发表之著作看,至少他在人生哲学中已有极大的成就,为他人所不及者。在形而上学中,他亦提出一些新观念。他在1929年承继了虎塞尔在佛来堡(Freiburg)大学之讲座。纳粹希特勒当权后,1933年被选举负责佛来堡大学校务,曾发表一篇关于德国大学之地位之告国民书。但旋辞去此职,二次大战后,更不复任教授,而过他恬静的隐居生活,唯偶然作短期的讲学。布洛克于一九四七年曾到黑林山之突提诺小镇(Todtnau in Black Forest Mountain)去拜访过海氏。他说,他一走到镇外,爬上山坡,人烟渐渐稀疏,一条羊肠小径,直达山顶一谷旁之茅屋,即海氏居所,但见四顾茫茫,一片荒野。海氏生活非常简朴,几近于原始。座上只有很少的书。他已与世隔绝,只是偶然以文字与世相见而已。布氏说此苍茫寂静的雰围,正与海氏之哲学精神相应。我看到布氏讲到此,使我想象到西方的斯宾诺萨,与一些希腊中古遁隐的哲人与宗教家。亦使我想到中国古代的隐者与道家人物。友人张丕介先生亦曾听他讲书,据说其讲书时所穿衣服,亦是另外一种形式。张先生并留有相片一张,我看看,觉其虽仍免不了西方人的一股峻厉之气,然而却是一沉潜深思者的像。现在世界已少有隐遁的哲学家了。我相信真正的哲学家,总不免内心趋于隐遁的。如果不是出于责任感,哲学家应当不愿与世俗为伍的。

    由上所讲,读者已可约略了解到海氏之在哲学精神上,是要自居于一开创者之地位的。他虽用了现象学派的方法,而其精神之所契合者,在近代只有杞克伽一人。他有时表示对于西方过去一切形而上学皆不满。他之哲学中究竟有多少中世纪与希腊之精神,我不能确定。但是,他至少自居于西方近代哲学精神外之一异端。从他的为人与其哲学之重“可能”“怖栗”“死”“良知”“罪业感”“发决心”“无”“开朗”“真实化”(Authenticity)等概念上说,他的哲学精神,实与印度之佛学,有若干契合之处。亦与中国之道家儒家有相通之处。而在知识论之立场说,则他是实在论者而非观念论者。在人生哲学上说,他是重个体而非重全体,反现实主义而尚超越主义。至其文章之气度,则是以凝敛沉郁见长,而非以流利生动见长。其用思之方式,是层层向内之剥蕉抽茧,而非步步扩大之综合贯通,亦非向外之排比分类。但其书所用名词,多为自造,又喜拆字以讲哲学,而论“真哲学不对常识讲话”,“常识对哲学是聋的”,故人们亦觉其哲学似极生涩费解,其所会悟之哲学理境,更如对人为一异常生疏之物。本来西哲来布尼兹早已说过,“生疏是哲学的秘密”。人对世界不感生疏,则无真正的惊奇,亦无真哲学思维。故真正的哲学著作,正当使人觉到处处是生疏。人必觉生疏,而后觉新妍。生涩之名词,亦所以使人增加生疏新妍之感者。故此等等未必即海氏之罪。合而言之,我对海氏之哲学精神之一总的印象,是觉其有一种阴柔静穆之美,似仙才亦似鬼才。其哲学对此时代说得好,是可以超西洋近代精神,以通于希腊、通于印度之佛家、中国之道家儒家者。说得不好,亦是一热恼世界的清凉剂,同时可为刺激人去作幽深玄远之思想之诱导物。这是我对其哲学思想之一笼统的印象。读者亦宜顺此方向去认识其价值。

    三 海氏人生哲学的道路

    上面我曾说海氏之存在哲学是重个人的。其所承之近代思想家,是丹麦杞克伽,存在哲学一名,即从杞氏所谓存在的思索而来。本来西方近代哲学中之重个人的思想,有好多种形态。英国重个人之乐利者如边沁、穆勒等,是一形态。他们固都讲社会乐利,然社会乐利亦不过个人乐利之和。杜威詹姆士之重个人,则是重个人之智慧的创造力,或个人之信仰的意志,与创造试验的精神。因惟有此,社会才能进步。此二种思潮,对一般政治社会经济思想影响甚大。然在人生哲学中看,亦可卑之无甚高论,说不上什么人生智慧。易卜生早年之个人主义,谓孤独的人是最强的人,与斯丁纳(Stiner)之唯我主义,以我为至高无上,则都有赞美崇拜“个体性”本身的意味。尼采之倡超人哲学,则对于每一个体人格之核心之权力意志与超越意志,加以强调,不仅赞美崇拜之,且由崇拜而发生一狂热。这都是一种浪漫性的个人主义。这种重个人主义的思想,不足为训,然而却有更多的人生哲学意味。杞克伽之性格有与尼采相类处。此二人之不合时代,而为当时人所遗弃之命运相同。尼采鄙弃一切,而一生在高山呼号,礼赞超人之出现。他不信上帝,而说“如果有上帝,我如何能忍住不当上帝”。这个思想使他由热狂而疯狂。而其思想之效果,亦可影响至希特勒,他与希特勒可说同带神魔性。杞克伽则是一宗教道德意识甚强的人。如说尼采是男性的,杞氏则是女性的。杞氏亦一生在孤独寂寞中生活。他反对教会,而又极力求上帝为其精神之所依归。曾有一女子爱上他,但他觉爱情使其精神降落而离开她。上文已说其哲学乃其个人内心生活之反省,故其哲学亦如尼采之自其生活中流出。他与尼采同无意为一论述哲学者,故皆反对哲学系统之构造。尼采以哲学家之构造系统,为思想衰弱而呆滞化之表现。杞氏亦以形成一客观性的系统之哲学著作,乃离开主体性之真理,为一大虚妄。故其著作皆为东一本,西一本。并不断变更笔名发表。其对当时牧师之说教与黑格尔之哲学系统,皆极力反对,因其皆为离开主体性之真理者。黑格尔讲主观精神,客观精神,绝对精神,是客观化的讲,以形成种种关于精神之概念的间架。但精神之概念并非即精神之自己之存在。精神自己之存在:亦非表出之精神之所能尽,存在之自身尚有其内在的深奥。现代之存在哲学家雅士培,承杞氏而论人生之存在,尝指出“现实”,“一般意识或普遍意识”与“精神”,皆各只为个体人生存在之一方面。大率自然主义者,以现实生活之需要等看人生之存在。理性主义者则自一般意识————即理性的理解意识————看人生之存在。而菲希特、黑格尔,则自精神在一切历史文化之表现上,看人生之存在。雅士培则主张看人生之存在,应包括此三面而超越之,以使人生具备一超越的现实性(Transcendent actuality)。雅氏谓当前之人类,须对其自身有一信仰,然不必限于基督教之所谓启示。人可由哲学上之觉悟,以使其直接接触上帝。故人可在其现实生活之种种危机、极限边沿之命运、与自由决定之担承中,求安身立命;并以人之公共生活、人与人之心灵交通,与当前历史时代任务之承担中,同可体证此超越的现实性。不过一切皆系于以“真实”或“真诚”(Authenticity)为其内容。雅士培之哲学似比较平实,而且教训指导人如何生活之意味比较重。

    再说到海德格,他与雅氏之存在哲学同有受杞克伽之启发处。其注重个体的人生存在,与不专自现实或精神看人生,不重宗教上之启示,而重“超越”,重“人生之历史性”,重“真实或真诚之人生”等都与雅氏相同。但雅氏之人生哲学,教训与指导人如何生活之意味重,而海氏则意在分析人生之存在性相,以透入形上学,理论的兴趣更浓。他在真理之本质一文,曾言其与雅氏之不同。但因他们毕竟同处不少,故我先在上面略提到雅氏,亦可使我们对海氏之思想,更易了解些。至于我们在上面之兼提到其他重个人之哲学,则所以陪衬出存在哲学之重个人与其他个人主义之不同而已。

    我们以上曾说海氏之哲学方法,为虎塞尔之现象学方法。所谓现象学方法,据虎塞尔解释,即不用一切假设或预设(Presupposition),以直观“自明的本质”(Self-evident Essence)的方法。现象学方法原来是要把所观察之对象之存在与否一问题,用所谓现象学的括弧(Phenomelogical Bracket)括住的。但是,海德格用此方法,以观人生之存在,则此方法成为一展露人生之存在性相,以透入形上学的存有的方法。不过,虽然如此,此展露初仍是直觉式描述式的展露。而非解释式或推演式或批导式的展露。譬如说,康德之实践理性批导一书之展露人之道德意识,是批导式。菲希特黑格尔之论人类精神之发展,则是推演式。今之下意识心理学家,以权力欲、性欲说明人生之许多变态心理便是解释式。而印度唯识家之分析心所等,便是描述式直观式。海德格之展露人生之存在性相之方法,根本上是描述式直观式,不过此描述与直观同时亦是分析,而要向形上学透入而已。

    我们方才说过,海氏之存有与时间一书,是要由人生之性相之描述直观分析,以透入形上学,这依于海氏在根柢上,相信形上学与人生哲学之不可分。何以形上学与人生哲学原不可分?此理由亦可先说一说。形上学是关于宇宙全体的,然宇宙全体中便包括人类自身。于是形上学问题与科学问题便绝不相同。科学求了解客观宇宙之某一部现象,此可不包括人类自身。科学中固可有人类学,人类学家可把人类当成客观的对象来研究。然而一人类学家,仍不须亦不能真把他自己化为人类学研究的对象。科学家可以发现各种问题,但科学家可以不问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形上学家要研究宇宙全体,对宇宙全体发问,则他自己之存在本身,即是一成问题的东西。科学家可以为一发问者,然而“他之为一发问者之本身”,不是他所要问的。如果他要问:“他何以会发问,何以要问?”他对他之为发问者本身,起了问题,一直问下去,那他便会超出科学的范围,而成了形而上学家。形上学必问到形上学家自己。由此便会问到他自己之人生究竟是什么,我应当作什么,我能祈望什么。思索此等问题,即可帮助形上学问题之解决。而思索此诸问题,以求安顿我之身心性命,便是人生哲学。

    但是我这人生究竟是什么,乃一人生之真实的性相问题。此与我应当作什么,祈望什么,乃一人生之理想问题不同。海氏人生哲学之目标,即在认识此人生存在之性相(海氏又说,对呈现之自然物言,以前哲学家用范畴以说其存在形式。但对人生自己,则不宜用范畴一词,宜易以存在性相之一名。故人生之存在性相,亦即可谓人生存在之范畴。)人生有其存在性相,并依其存在性相,以有其存在于世界之意义。这不是说人生必然实际存在于世界,因为人是可以死的。此只是说:如果有人生,那他就必有其存在于世界之性相,与存在于世界之意义,否则不是人生。

    海氏分析人生存在于世界之性相,他用了许多极生疏的名词来分析。我们人人均似极熟习人生。我们看了海氏之书,却可使我们觉得我们最不了解者,莫过于我们自己之人生。但其思想之方向,说来亦甚简单。他之整个人生哲学,不外说明人生是一被抛掷到世间者,通常人在日常生活中之人生,都是不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生,要透过怖栗感,死之预想,及良心罪恶之体验,并发决心,以投射出人生之内在的真可能,乃能显出。在真实的人生中,乃见人生之时间性历史性。这些话,我们听见,便可有许多联想。但我们通常人对此一些名词之联想,常都是一些真理门前之浮翳。我们必须把我们之随便的联想,一律打掉,才能了解其书。下文之介绍,为使一般人易于了解,虽不能不多少加上一些说明,让人去作一些联想,以便使海氏思想与我们能相熟习。然当尽量减少,大体仍是依海氏之思路名词去讲。读者如不静心看,仍将觉费解。然而只要读者真能静心多看几次,则将发觉唯有依此思路与名词,才能入于海氏哲学之门。并因而印证东方哲学中许多道理,且提高人生之境界。易解而高深的哲学,是莫有的。流利的文字,亦不适于表达高深的哲学。故下文的介绍,亦要逐渐走到生涩方面,因为不生涩,即不能使人之散漫动荡的心止息下来,以了解真理。

    四 人生在世之意义与人生存在性相:被发现式

    我们上面已说过,依海氏意,人生涵具存在于世界之性相,此说与我们通常所谓人生在世之言相同。然而,问题即在:何谓人生在世?在这里,我们首先要认清,人生在世一语,与他物之在世,截然不同。我们说,一星球之在太空,一草一木在庭园,一桌一椅之在房中,与我们说人在其家庭中、在办公室、在学校、在海边,此二在字,有截然不同之意义。前一“在”是空间意义的在,而后一“在”,则至少不只是空间意义的在。人生在世,是人住于世界,习于世界,生活于世界,而不只是如一物体之安排在空间。这即是说,我不能把这人生外在化,而当作一空间中之事物看。人生之在世之在,是我直接体验之一在。人之在世界,是他内在于自己,而世界展露于他之前,同时是他自己在于世界中。其次,我们要分析什么是世界。

    我们通常说“人生在世界”一语中之“世界”,最后是指世界之全体。然此处可引起一问题,即世界全体一概念如何成立之问题。因真展露在我们之前者,并非世界全体,而只是世界全体之一小部分。我们亦不能真把握住世界之一切事物之全体。依康德说,世界之一名,如作为世界事物之全体看,便只是指一切“可能经验”的对象之全体。然如此之全体,又只是赖我们“继续不断地综合”的活动去形成,而永不能完满的形成之一超越的理念。此全体不能是先在那儿,或已全部给与(Given)的。因而照康德意,我们只能说世界是在超越自我之可能经验之范围中————即世界在此自我中;而不能先说我在世界中。但海氏则于详细分析所谓世界性之概念后,进而指出所谓我在世界全体中之意义。海氏于此之分析,极为复杂。今只介绍海氏所谓我可直觉我是在世界全体中之义。此处海氏是直接诉之于经验的现象。海氏举例说,如我们在极度厌倦时,我们觉得此亦可厌,彼亦可厌,此时我便直感到自己是在世界全体之事物之包围中。又如在我们所爱之人的面前,我们亦直觉我是在一包围我之世界全体中。至于世界全体之不完全呈现于我之前,亦不致使“我在世界”中之“世界”一词失去其意义。海氏在此,是从希腊哲学家如海雷克利塔斯(Heraclitus)、帕门尼德斯(Parmenides)等所用之希腊文的“世界”一字之涵义中,发现了世界一字之初义,原是指:“特殊种类存有,尚未被分别思索以前,如何如何地在全体中之一情态” 。此诸存有未被分别思索,同时又为我“可能发现,可能遭遇,而可能加以分别思索”者。由此即形成“包含此诸存有之世界全体”之实在性。海氏之意,世界全体初是指“鸿濛中之一切有”或“被‘无’覆盖之一切有”。此一切有之可能,展露于我之前,以揭开此“无”之覆盖,即使吾人被发现是在一世界全体中,使吾人觉在一世界全体中。故吾人不须由无尽的综合世界事物,才能构成世界全体概念。故吾人亦不须待一切事物皆呈现展露于我之前,我才能觉知“我之在世界全体中”,而使此语有意义。

    其次,再就所谓人生在世界中之世界之内容,来界定世界之涵义。海氏说在过去西洋哲学中,主要有二讲法。一是说世界之内容,即全部呈现之自然物,如山水木石等之全。此乃希腊最初之自然哲学家传统之见。一是说世界即指人类共同生活之世界,此乃由基督教之圣约翰圣保罗下来之义。但是海氏认为世界,乃指人可能发现遭遇与人生相关系者之存有之全。除他人以外,世界中与我之人生相关系之事物,主要者非呈现在前的自然物,而是由人之文明而有之人造用具。他称之为(Utensils)。人对世界事物之关系,初只是一去取用之关系。世界事物,除了人直接所取用之用具外,才是单纯呈现之自然物,而此亦同时是可取用者。前者他又称之为(Nuhanden),后者称之为(Vorhanden)。人对世界事物之关系,由取用而有所取着而有所关切,而裹胁于种种牵连不断之事务中。此取着关切等,乃人之认识世界之活动所依的背景。他这一种思想,与柏格孙詹姆士有相通之处,与佛家之义尤契合。他反对西方传统哲学之先从呈现之自然物,去解析世界之内容。他企图透过人对其所用之用具的关系,去透视人与自然物的关系,并了解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这些地方都是相当新妍的思想方向。

    我们知道了人生在世界中,是世界展露于他之前,对事物有所取着。此亦同时即人生展露他自己于世界中。所谓世界与空间观念分不开。对于空间,依康德说,此只是我们感觉世界之一方式范畴,则空间在我主观的心中。依牛顿说,则一切自然物布列于空间中,空间是世界的托底。此二说,海氏皆不取。他说空间不在我中,世界万物亦不在空间中,而费大力去讲明空间在世界中,世界展露于我时,则空间展露于世界;当我展露我这人生时,我这人生之空间性,亦展露于世界,其详亦从略。

    展露(Erschlessenheit,Disclose,Discover)是海氏哲学之一基本概念。展露乃去掉一蒙蔽之意。所谓Dis-close,或Dis-cover即去掉一封闭,揭开一覆盖。人与世界之发生关系,即世界之覆盖,在人生之前打开,人生之覆盖,在世界之前打开,而互相开朗。海氏在他处又用Overtness一字,以表示人之认识真理,与真理之暴陈于人前。印度思想中,有以无明为人生之本,觉悟即无此“无明”之谓。海氏之展露之义,多少具一无“无明”之义。但海氏之用此展露一名,又无价值上之涵义。又依海氏说,人展露他自己于世界,世界展露于人前,此中亦即含一人生之外在化虚妄化之危机。此以后再说。

    世界之展露于人生,人生之展露他自己于世界,可称之为人生之所以为人生之基本性相。此可称之为“展露性”。由此“展露性”一概念之了解,我们便可进而论人生各种存在性相。

    人生之第一存在性相,他称之为Befindlishkeit。德文语根为发现。海氏用此字,乃指“人生之被发现为在那儿”之义。布氏谓此字英文无法译,中文亦不好译。我姑且译为被发现式。因海氏本以此字指人生如何被发现于生命与世界之方式,或人生如何展露他自己于世界中之方式。所谓人生,海氏原字是(Dasein),此字可意译为有所在而在那里或这里的此存有。此字所直指者,乃我之此有所在的存有,我之此有所在的人生。通常说此桌,此椅。这些“此”,是第二义以下的“此”。第一义的“此”,只能直指我此存有、我此人生。桌与椅等,是我此人生所遭遇的。其为此,亦对我人生而言。故最直接的此存有,只是我此人生。因我之一字,可以引起其他的问题,故海氏只说,此存有。其意直指者即我此人生,或此人生。

    现在的问题是,“此存有”(即我此人生)竟然存在了,这即是说他竟然有生命,而与世界发生关系了;亦即是此存有,被发现于生命与世界中了。其如何被发现于世界,或世界如何展露于我这人生之前,有其方式。此方式毕竟是什么?海氏认为这初不是纯粹的认识或理解。而是一种被感动的情调(Stimmung,Mood,Gestimmtein,being Tuned,being in Humour,Spirit),透过此情调,世界与我之生命,告诉我一些什么。我此时亦宛如流泻一光辉,到我所接之世界与我之生命,而有所悟会。但此尚不是纯粹的认识或理解。只是一相感动或感通。此情调不能启示我之所自来与我之所归往。我之何来,我之何往,对我是隐蔽的,在黑幕中的。此情调只启示我这人生,被发现为:被放置抛掷到这世界的。我之生不是生于世界之任何处,而只是生在世界一特定的“那里”,而成为如此如此之我之人生。我既生在“那里”了,我成为如此如此了,我便得负我“那里”之一切责任,我必得在我“那里”,计划着我“那里”之一切。这些责任计划与世界,随我之有生?而展露在我之前,我不能逃。我只有从我之生在“那里”出发,去遭遇着其他人物与环境中之一切。这一切都可感动我,影响我,刺激我,以至威胁我,使我恐怖。这一切都是我的命运。我们皆可试想,我之被放置抛掷到世间,当然不是由先得我之同意而来。然而我既被放置抛掷到世界之“那里”,而我亦即会文刻把“那里”之责任、计划、命运,担负在身,我竟不想逃或不能逃。这是人生之一本源上的大惑。而此亦即海氏所论人生存在之第一性相。

    五 了解与言说

    人生存在之第二性相,海氏称为了解(Verstehen understanding)。了解亦是流泻一光辉,接到我之世界与我之生命。我在世界之“那里”,我即可流泻一了解之光辉到“那里”。然此与被感动的情调中之流泻光辉,大不相同。海氏从最深的意义说,了解恒不是展露世界之是什么,而是在展露人生之为什么(For what)而存在。了解世界,在通常只是了解他人与物或整个世界与我们之目的之关系。在通常,一切人物之所以有意义,可资了解,都是对我们之目的而说。所以了解在原始的本义上,是了解或自觉我们自己之目的。

    目的是什么?目的是人生所要想实现的,以及相信他能实现的。目的是尚未实现而可能实现的“有”。实现目的,即转化可能者成为现实的存在。人生的本质,即不外把他之真可能者,转化为现实的存在。

    我们通常说,一自然物可能这样可能那样,此可能不必化为现实,则可能的不同于必然的。故人皆谓可能的之涵义,在内涵上少于现实的与必然的。但海氏说,对人生自己言,则人生之真可能者,更真实于现实。如对青年,他目的在恋爱,即他有此可能而要实现之。同时亦即此“可能”,要在他身上化为现实,而主宰了他之现实人生,并驱迫其现实人生向一定之方向走。此“可能”,对他自己,即更真实于现实。人了解其目的,即了解其所求之可能。故了解目的,即展露了人生之可能性(Potentialities),了解人生之为什么而存在。

    人生不能莫有目的,不能不对其目的,多少有所了解,且为此“目的”或“可能”所驱策以前进。然人又在世界万物中,为万物所感动,于是人同时亦得去了解其所遇之物之可能性。所谓对事物之实际的了解,都不外了解其作用,此亦即不外了解其可能性。譬如我要写文章,是我之目的。这我固了解。但是我同时要了解,此笔此纸是否可写,可否现出字来。一切物之可能性之实现,对我之目的,不是相顺的即是相违的。万物之相互间,又有各种不同之相违或相顺之可能性,而成一交互关系之整体。此整体,又可与我之目的相违或相顺————即对我之目的有利或有害。于是我之目的,即可成为万物之可能性总体之统一原则。然我之目的即我之可能性,由此我们便可再转进一层而说;我在了解我之目的时,一方展露我之可能性,同时亦展露我之可能性之为“万物之可能之总体”之统一原则。此统一原则,乃纯自主观方面说。今按此义在实用主义及理想主义之哲学中均有之。

    我要实现我之目的,我要实现我之可能性,以成就我之现实。即我要由我之目的,去主宰一切,我要求一切由己,而得自由。但是我所遇之万物之可能性之实现,是否与我之目的相顺,我却永无把握。因相违亦是可能的。如相违了,我之目的不能实现。我之可能性不能现实化,我亦得承担。而我何以有某某目的,要实现某某可能性,亦初非由我选择。我生下来便有一些要实现的可能性,为我所背负或担任。我们前说人生是被抛掷而在此,现在可再进一层说,人生即一“被抛掷的可能性”(thrown potentiality)。人了解其目的,即了解其抛掷的可能性。人生之目的,时时在变化,时时在增加。幼年无爱情之目的,少年无功名之目的。此一一可能,依序随缘以展露,而成为目的;并非人之自觉的意识本身所能自主。自觉的意识只是顺可能之展露,而展露之为自觉中之目的。当另外的可能,要自内心深处展露时,原来自觉中之目的,便得让位。故人生之内在的可能性,决定自觉中的目的之更替。自觉中的目的,只是内在的可能,正在展露,而被自觉之成果。内在的可能性主宰人生,而非自觉的意识之自身,能主宰人生。海氏此处所谓内在的可能性,正有通于佛家所谓业识,或种子之义者。

    人之有目的,依于人之有要实现的可能。人生是一被抛掷的可能。但我们须知,人生在自觉其目的时,同时即投射(Project)一生命的远景于前。凡有目的的人,无不投映一生命的远景于前。此投射,亦即一向前的抛掷。人生既被抛掷于世界,而亦同时自觉若主动的抛掷投射一生命之远景于前,以具像化我们之目的。故此投射,即人生之被抛掷之一对反而相依之现象。

    海氏又论由了解而有解释命题等,皆从略。

    人生存在之第三性相,他称之为言说(Speech)。言说是以文字与声音,符示其所了解之世界之存有,同时表达其所了解之一切意义。海氏对言说之哲学,颇有其特殊之见地。他深知言说是人生存在之基本性相。他在存有与时间一书中,谓言说包含“所说之对象”“所如此说者”“传达”与“所告知于人者”,而四者不可分,以合为一言说之结构。而在论霍德林与诗之本质中,则谓言说不仅是传达一意思与人,此只是言说之效用,而非言说之本质。言说之本质,是使世界之存有,真展露于人自己之前。我想其意是,言说指示事物,同时即如举起事物而显现之。故他谓人有言说,才真有世界。但言说同时是最危险的东西。因为言说之拼凑太容易了。乱拼凑了言说,亦即错乱了世界,而创造出人生最大的虚幻。海氏又论言说中自己说(Spesking)与听话及缄默三者,相依而不可分。人能说故能听。人所能听者,皆其可能说者。一说一听之谈论之可能,依于所说所听之字,指示一同样之意义。故人与我之谈论,即构成人与我精神之内在的联系统一,而人与我于此又皆未尝失去其自己者。在谈论中,每人自己皆有听话与缄默二可能性。人在听话中,即将所了解者吸收进去,卷而怀之以退藏于密,以成就了解。至于人之缄默,则恒由人之能说而不说,而只体验那不说者,人在体验那不说者时,人即更直接接触那不说者,使其所不说者,更彰显于其自己之前。故缄默可以使人更增加了解,亦所以使人更能说,更能听而成就谈论者。

    六 日常生活与陷落

    以上三者,是人生存在之性相之第一部分。其第二部分,是专就人之在日常生活中之存在性相而言。海氏以人在日常生活中,上列三性相,皆以一特殊形态表现。此中言说,不成真谈论而只是

    闲谈(Idle talk)。闲谈之异于真正的言说处,在谈话者恒并不真了解其所说,而听话者亦只听见话。于此人只在袭取的一切话中活动而已。又在人之日常生活中,无求真正的了解之心而只有好奇(Curiosity)。好奇中,亦有心灵的光辉,在流泻荡漾,故要去求新的。但此光辉,却无真正的着落处,摇摆而含糊。海氏称为Zweldeutigkeit,ambiguity。此字在此可迳译为含糊,即对真了解与非真了解者间,无真辨别,而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盖为一种混乱的被感动)以成含糊之了解。此日常生活之存在性相,乃上列之人生存性相,表现于日常生活之三种特殊形态。海氏再顺此以指出第四种人生存在性相,而名之为陷落(Verfallen)。

    海氏所谓陷落之表面意义,即指人生之恒只关心于其所忧虑之世界,而沉沦其中。海氏分析人生一切存在性相之本质,他特提出担心或虑。但关于此名,今暂不说。俟下详。然海氏所谓陷落之深义,则尚不是直接从人生之在“虑”中说。人生陷落之根底,海氏以为在人之日常生活,使其与众并无不同(One like many),此即人生陷落之原始。海氏之存在哲学,亦兼要客观的展示一真人之性相。真人必须为一有个体性之人。良心与道德,是属于有个体性之人。人有良心与道德,当然有人与人之公共生活等。但是在我们日常的公众生活中,却并不能陶养出真人,亦说不上真正的良心与道德之出现。因人在日常的公众生活中,并不能真有个体性之我之自觉。人只是自居于类似众人之一人。海氏此言,实甚深远。我今推测其意之一端,试加喻说。如人在日常生活中,在车上我是一乘客;在商店,我是一买东西者;在俱乐部,我是一会员;在体育场,我是一运动员或观众之一。在每一场合,我们都恒只依一习俗方式去行为,而以“众人之一”的资格出现。我们恒要模仿人以合于世俗,而同化于众人,以成为其中之一。人恒以此为人之社会性,而无可非议。然人恒不知此求合于世俗之日常生活,同时即可造成我们整个人格精神之向外分散,与具体的自我之抽象化者。譬如我在商店,只是依一般买东西者之习俗以买东西。此时在他人(如在卖者),固只视我为一单纯的买东西者,而我们此时亦恒只自视为一单纯的买东西者。我在如此自视时,我即把我之具体的自我抽象化,把我之整个人格精神之其他方面,掩盖了。当然,我可买东西而不自视我只为买东西者之一,然而人在日常生活,罕能有此警觉。而恒会依于人之只视我为买东西者之一,而自然的在此时只自视为买东西者之一。如果我在此时只自视为买东西者之一,我此时即莫有真正具体的自我。亦可说我只自视为买东西的众人之一时,我之整个人格精神,便向外分散于“众人”,而只保留一份于“我这个众人之一”之上了。我们之各种日常生活,又都宛有一势,要使我们随习俗而行,以同化为众人之一,使我们不以一个体之资格存在,而以一类之分子之资格存在,而抽象化吾人之自我。由是而人之各种日常公众生活之更迭,即可使吾人之自我,产生一自己与自己离开之漩涡(Whirl)势的外在化,而此漩涡之中心,则日成空虚。此即人在日常公众生活中,或人在人群世界中生活之一最大的危机。一般人日益沉没于如此之日常生活中,并觉惟有如此,乃可使其精神有所依托,而使其自我有一交代处;很少能了解此乃人生之外在化、虚伪化之原始。中国之儒家道家,都以世俗化为人之堕落之本。人要成真人成圣贤,无不须从日常生活或世俗的公众生活中超拔开始。海氏之意,正与相通。

    七 人生之本质与怕惧及怖栗

    我们上述之四种人生存在之性相,依海氏意,乃有一统一的结构者。此四性相,同依于一人生之本质(原文为Being of Dasein,此Being今译为本质,以便别于其他之实有)。人生之本质,海氏名之为Sorge。德文此字直译为担心,或忧虑。布氏英译为Care。庄子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佛家谓众生之本质即烦恼,皆与海氏之所谓忧虑或担心相通。然海氏此名,本身无价值上之善或不善义,乃可善可恶者。如译为忧虑,其义较一般常识中之忧虑涵义为广远,而更无特定之情调,不如直译为虑。此虑不特在人之意识界,亦在人生之下意识界,或超意识界。此不仅是一情或只在情中,而是在人生之一切状态与性相中。人之要个人之利、名、爱情固是虑,忧国、忧民、忧世、求真、求美、求善、怀慕上帝亦是虑。人生根本是在“虑”上驱驰。人之虑,依于人之要求一些什么。亦即依于人生之背负着一些“潜能”或“可能”要实现于世界。在海氏所谓被发现式之情调中,在了解中,在言说中,在日常的公众生活中,人皆有所虑。“虑”普遍贯彻于人生之一切性相中,故“虑”为人生存在性相有统一结构之根据。

    联系于此虑,并由之可以使我们更亲切的了解此人生本质之虑者,海氏特指出二种人生情调,此一为怕惧(Fear),一为怖栗(Dread)。人皆有所怕惧,如怕火灾,怕刀枪,怕疾病,怕一切对“自己与我所关心的人”有威胁性之东西。“怕”即展露人生之皆有所忧虑或虑。人可以在一时,自以为无忧无虑。实则,人生在无忧无虑时,他仍有所怕惧。他有所怕惧,即有忧虑。故海氏说怕惧即展露人生之有所忧虑,同时即展露人生之内在的不稳定性,展露人生之实在一危险的状态中。“怕惧”又展露人之只依他自己之在世间而存在。因他以外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威胁他之在世间的东西,而成为可怕者。怕惧亦展露人之存在于世间之“那里”。因人存在于那里,人便会怕些什么。至于人生除存在于世界之那里之一端外,其为被抛掷于世界者之一端,则由怖栗而展露。

    人生之本质除由怕惧以展露外,即由怖栗以展露。怕惧(Fear)与怖栗(Dread)之分,乃海氏所承于杞克伽者。海氏思想之所承于杞氏者,主要亦即此点。分别二者,是杞海二氏之存在哲学之一最精辟之见。依他们说,二者之不同,在怕惧是有对象的,而怖栗则是无对象。杞氏原有一文名怖栗之概念。此文,我以前看过。但现在几全忘了,一时亦不能查原著。海德格对此之分析更难解。因此种怖栗之经验,不是人人都有的,也许只有极少的人能有。此怖栗之经验,据海氏说,不是怕任何一对象,而是对“人生”之在世界本身有一种怕。我不敢说,我真有此经验。我想读者亦不必有。但我们可以试去体会一番。我今并试举一些相近的心理经验来说,使人逐渐可加以体会。

    譬如我们一人忽然到了一荒郊旷野,四望茫茫,不见一人。这个时候,我们可进而有所怕,如怕虎豹,怕强人拦路劫抢,怕地震。我们忽怕此,忽怕彼。但是我们反身一问:我们所怕的究竟在此时此地是什么,我却不能确定的说。怕的是这?不是这。是那?不是那。都是?又都不是。都不是?都是。此一切可怕者之印象。加以综合而相消之结果,便只是有一“可能伤害我之一切存在”或“可能伤害我之世界”,为我之所怕。然此世界因实无确定之内容,则我们此时之怕,便有对象,而又“无对象之确定的表象”,而近于一无所怕之怕。

    又如我们假定忽然被抛掷到一遥远的天际,或无尽的黑暗中寂寞中。此时我们亦会忽然有一怕惧。此怕惧,更难说那怕惧什么,亦难说即是怕一伤害我的东西。我们此时可直接说:是怕空虚,怕黑暗,怕寂寞。然而问题在:空虚黑暗与寂寞,其中乃空无所有,如何能成怕之对象?不过此处似有其他道理可说:一是说空虚黑暗寂寞本身虽空无所有,然此“空无所有”,表示我们原在地上所有的,光明中所有的,人群中所有的,今莫有了。我觉有所失,而即怕此有所失。另一是说空虚、黑暗、寂寞,是空无所有,即“无”、即“非存在”。“无”与“非存在”,即反于我之存在我之有。而我觉到此“无”与“非存在”时,便若对我之有与存在,施一反作用或压力。故我们可觉黑暗空虚寂寞对我施压力,若在消减我的存在性,而使我亦成不存在。我怕我之不存在,故怕此压迫我之黑暗、空虚、寂寞中之“空无所有”。我提此二解释,其是非,我亦不讨论。但是均可助人多少理解列黑暗空虚寂寞之空无所有,所以成为可怕之理由,而人之能怕空无所有,即更近乎一种无对象之怕。

    但是以上者是我姑假定来说,以使人能渐逼进杞海二氏所谓怖栗的。他们所谓怖栗,还要深一层。他们所谓怖栗,不只是怖栗一空无所有,而是怖栗“世界之向空无中消失”,与人生之暴露于“世界之向空无消失”之前。由是而有一对“人生”之存在于世界之本身有一怖栗。这是一种特殊的经验,为杞氏所突然体验到的。海德格在何谓形上学中,分析此怖栗经验之来临的性相大意是:一切东西都似乎沉入一无差别的状态中,世界一切向空无中消失,而又非单纯的消失。就在此世界一切向空无中消失,而离开我以去时,此世界一切,复似在回头对我施以压迫。于是怖栗突然产生了。此所怖栗的是什么,却抓不着。使我们生此怖栗者,似只是一虚无。然此虚无,又驱迫“人生”向“在虚无中消失之世界一切存有之全体”移送。故“此虚无中有一世界与俱,此世界亦似在回头压迫我,使我怖栗”。此中人所怖栗者,可说是怖虚无,但亦即怖“人生”之单独暴露于“向虚无中消失之世界”之前,亦即怖“人生”之存在于世界,怖人之有此存在之本身。故此怖栗感,实即一宗教性的人生之战栗感。佛家所谓突发之厌离感与怖生死之心,我想正与此一类。这当然不是人人都有的。然而读者真依我上文所说,细细体会,亦多少可以了解。

    海氏论怖栗感,归结到以此感为展露“人生之为被抛掷于世界者”之一端者。人何以会有此怖栗感?即因人生原是抛掷于世界,原不出于人之自动自主的要到此世界。人心深处,对此有一原始的不安。故人在初降到世间时,即有此怖栗之潜伏。怖栗其赤裸裸的人生之抛掷到此赤裸裸的世界。一般人之力求世俗化,以求成为众人中之一,而怕独居;其最深的动机,亦即由人之怖栗其赤裸裸的自己,怖栗其抛掷于世界,所以他要向众人中去躲避自己。然而在此怖栗之经验,真正显出,如上所述,却展露了人生之原始的不安。同时使人自觉“其被抛掷于此生疏苍黄之世界,与其向世俗沉没的人生”之非真实的人生。正由此怖栗,乃展露出一真实的人生之可能,使人求一更真实的人生。故海氏谓:人之所以有此怖栗之经验,亦即是为了“真实人生之可能实现”而怖栗。此怖栗之意义,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此怖栗,是展露人生之积极的要求真实的人生之一“虑”。

    八 死之智慧

    以上所讲者,是人生之性相与其本质,及展露此人生本质之怕惧与怖栗。以下再讲人之死与良心罪业感等。了解此数者,乃所以为了解人生之全体,及其与时间性历史性之关系之准备。

    人生之全体,必须包含死来了解。最高的哲学智慧,必须包含死之智慧。希腊之柏拉图即曾说,哲学即学死。海氏对于死之哲学智慧,不一定都是空前的。然其分析方式之新颖,则是空前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海氏则另说一相反相成的道理,即人如不真知死,则亦不能知生。海氏之说,可为基督教之由死以求生,作另一注解。

    我们说死是人生之终结。然而每一人亦正必须走向此终结,才成一段落的人生。一段落的人生,才是整个的人生。死又可说是人生之边界,此“边界”包围住我们自己之一整个人生。然而人生走到此边界,则又是人生之丧失。由此而使我们不能真经验到由生至死间之一“过渡”(Transition),以真知死。我们通常对死之经验,只是对他人之死之经验。但是死,实际上只是各个人自己的事。人类在日常公共生活中之事,都可以互相代做;而死则是各人死各人的。死这一事,不能由人代替。故严格说,他人之死,乃与自己之死无关之另一事。我并不能真经验他人之死。所谓他人死,只是我看不见他人而已。而我一天尚生,则死尚是莫有,亦不在我经验中。故死是超越经验的。

    我之死对于我,不在经验中。但我知道,死是人生的终结。人生即一向着此终结而趋之一历程,人生即向此终结而运动。按海氏此语与叔本华所谓:人生如拚命的驶舟前进,经了无数的风波之危;而一切危险之经过之后?却是准备在死之礁石前,全舟粉碎,其意趣略同。海氏说人之向死终结而进行,此终结,并不是人生完满的实现。但我们亦不能视人之死,如雨之停下,如一工作之作完了,或如一生命的线被剪断了一般。这是把死外在化来看。死不能外在化来看,死是人生之本身要遭遇的。死是一个一个人生的死。死是人生的内在属性。“死”是人生要去取来放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人生即是“向他自己之死而趋向的存有”(Being-toward-one’s-death)。如果人生是一线,此一线这一头(降生)是向那一头(死)抛掷去,以衔接上那一头的。

    人有生则必有死,人生自身含“死之可能性”于其内。人生之最内在的深处,即是此死之可能性。然当此“死之可能性”实现了,则人生与世界一切关系都断了。即人生之其他一切可能的活动,都不可能了。故死是使人生“一切‘可能’不再可能的一种人生之可能”。死封闭人生其他之可能。其他之人生之可能,皆可由死而封闭。然死之可能本身却为人所不能逃。由是而死之本身,是人生之必然实现的可能。死是一不可征服的,绝对的,人生最后所唯一必须实现的可能。

    我们说,人生有生则必有死,而有死之可能性;却不能说,此可能性是后来才接受的。人死之可能,乃与人之生俱始。当人生降世,他即背负着他之一切可能性。人被抛掷到世间,人即被抛掷于其一切的可能中。此中即包含此无可逃的最后之死之可能。一般人在一时,可不觉他之人生,是一被抛掷以向死之历程。但是人亦可以觉到人会死。所以人对死有一种怖栗。死既然是人生最后之可能,而属于人生自己的。故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人怖栗死,是如人怕惧一外在的虎豹刀枪一类的事。人之怖栗死,乃怖栗其内在深处之不可逃的死之可能。此亦即怖栗“人生之走向死”,怖栗“人生之被抛掷而向死”。故人对死之怖栗,展露人生为被“抛掷向终结”之一存在,亦展露人对“人生之为一被抛掷者”之怖栗。

    人有死,但人通常并不随时在怖栗死。人不仅不常在怖栗死,而人在日常生活中,尚在力求掩蔽“死”。人通常只是为其所虑之一切而生活,打算这样,打算那样;于是对于死之必至,我们可不想它。我们之各种打算,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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