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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如石。如《暮归》第三句“客子入门月皎皎”七字六仄一平,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七字六平一仄,石、水之不同。可供参考。

    《暮归》一首,后四句没劲,年老力不及之故。“年过半百不称意”怎样呢?“明日看云还杖藜”,真没劲。《晓发公安》(公安:在湖北)盖出峡后作。“邻鸡”与“野哭”仍“如昨日”,而“物色生态能几时”,真凄凉。“江湖远适无前期”,“无前期”即预先无规定之谓,仍是凄凉。

    以下参考宋人苏、黄拗律。

    苏轼拗律一首:

    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

    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

    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

    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

    (《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

    黄庭坚拗律二首: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

    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

    蜜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瘦藤寻上方。

    (《落星寺》其一)

    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

    北辰九关隔云雨,南极一星在江湖。

    相粘蠔山作居室,窍凿混沌无完肤。

    万鼓声撞夜涛涌,骊龙莫睡失明珠。

    (《落星寺》其二)

    杜甫《蜀相》诗意图

    近人为诗喜作七言,五言较七言好凑,可不见得好作。作,to write;凑,to make。余学七言律在先,学五言律在后,七言律长进在先,五言律长进在后。

    清末宋诗抬头。近人有意为诗者多走此路,盖因宋诗有痕迹可循。唐人诗看起来千变万化,其实简单,只是太自然。至宋人诗则内容繁复,故学宋人诗可用以写吾人各种感情、思想。唐人大气磅礴,如工部“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但学此不能写自己之感情、思想。唐人诗好是好,然与我们不亲切。宋人诗七言律好者多,而五言古、五言律则不行。苏、黄五言亦不成,而其七言纵横开阖,有的虽老杜亦不及,为老杜所未曾写。苏、黄够得上诗人,可是怎么五言诗作得那么糟而不自觉?也许他们觉得五言诗就该如此,此乃大错!

    无论如何旧诗这种体裁已是旧的功夫,五言到宋朝便已不行。同是取火,由柴而煤而电气,此即工具之演进。在今日而以旧诗表现吾人思想感情,便如在美国烧玉米秆做饭,总觉不甚合适。诗由四言而五言而七言,其演进自有其不得已;由古文而变为白话,亦然。并不是因为白话比古文易懂,是因为白话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所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的利器。四言五言七言,七言离我们最近,所以好作。词比诗好作,曲又比词好作。白话文比古文好学(虽然好学不好学,不是好不好)。

    诗原是入乐的,后世诗离音乐而独立,故其音乐性便减少了。词亦然。现代白话诗完全离开了音乐,故少音乐美。胡适之先生对此之议论如何,余于此不说,然虽有人说将旧诗之音乐性除去便是新诗,此实大错。盖一切文学皆须有音乐性、音乐美,何况诗?如何能将诗之音乐性除去?其实不但文学,即语言亦须有音乐性,始能增加语言的力量。音乐家刘天华[89]逝世后,其兄刘半农[90]为之作传,说刘天华并无音乐天才,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家,尤其是在南胡上。即如刘半农先生,实亦无音韵学天才,但在音韵学上,他也有他的发明。我们人在天才上都有缺陷,这要用努力去弥补。对诗只要了解音乐性之美,不懂平仄都没关系。

    四声始于齐、梁,沈约[91]所创,沈约为中国文学史承上启下之人物,值得注意。六朝皇帝文采风流,据云:某帝问:“何谓四声?”答曰:“天子圣哲。”[92](平、上、去、入)四声,个人并不是用来限制我们,束缚我们,一个有音乐天才的人作出诗来,自然好听,没有音乐天才的人按平仄作去,也可悦耳。而许多好听的有音乐美的诗并不见得有平仄。如“古诗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

    不也是很美吗?和谐。可见平仄格律是助我们完成音乐美的,而诗的音乐美还不尽在平仄。如老杜“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虽拗而美,并不是拗口令;但“城尖径仄旌旆愁”则似拗口令矣,此则不可。拗律中拗得愈甚,对得愈工。虽然如崔颢《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之“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也并不对仗,但那是天才,是神来之笔。且唐人律诗前四句往往一气呵成,一、二句不“对”,故三、四句不“对”尚可,但五、六句非“对”不可,如崔颢接下来的“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太白接下来的“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峡桃花锦浪生”,对仗工整。而“空悠悠”、“何青青”,皆“三平落脚”,盖因上句七字及下句前四字连在一起太乱,气太盛,太“散行”,末三字必“三平落脚”,非使其凝练不可。拗律拗得愈甚,对得愈工,尤其在老杜,平仄虽拗,而对句绝不含糊。宋之黄山谷似之。而东坡之“青山久与船低昂”,并不甚好,但有音乐性,美。有人盖谓此乃送行人久立烟水苍茫之中,而出行者虽望而不见也————太绕弯子,弯绕得不小,有什么意思?简直想疯了心。

    作诗要写什么是什么,但还要有意义。若费半天劲写出来,而写出来就完了,又有何取?老杜诗有时写得很逼真,但不明是什么意思。如“圆荷浮小叶”(《为农》),应该说“小荷浮圆叶”。山谷《落星寺》第一首之“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二句即如此,只是说宝坊庙乃落星寺。近人作诗亦犯此病,所谓做态。而三、四句“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憾床”乃山谷看家本领。学诗者皆多在此上用功,而不在意境上用功。此二句后句好,上句平常。五、六句以后乱七八糟。《落星寺》第二首音节之结实颇似老杜。“岩岩匡俗先生庐,其下宫亭水所都”,真好,一起便好,盖用字沉着故也。“正俗先生”,古之隐士,居落星寺山上。“水所都”,水所聚也。“北辰九关隔云雨”,谓帝京遥远。“南极一星在江湖”,人谓东坡远贬。“蠔山”,蠔所结成之山。末句“骊龙莫睡失明珠”,凑的,此句用典真笨。

    三 杜甫五言诗

    方寸之中,顷刻楼台,顷刻灭尽。

    中国古诗以五言最恰,四言字太少,七言字太多。(五言诗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但此指中国古人情调而言,现在则五言不够,而七言格律太繁,难作好。现在事情本来变化就多,而加以诗人感觉锐敏,变化更多。近世是散文时代,已不是诗的时代,因为我们现在没有富裕的时间、精力去安排词句,写东西只能急,就没有工夫酝酿,没有蕴藉。酝酿是事前功夫,酝酿便有含蓄。大作家是好整以暇,而我们到时候便不免快、乱。“巧迟不如拙速。”现在要练习速写(sketch),不像油画那么色彩浓厚,也不像水彩画那样色彩鲜明,也不像工笔画那么精细,但是有一个轮廓,传其神气。若能扩充,自然更好。

    酝酿是“闲时置下忙时用”,速写是“兔起鹘落,稍纵即逝”(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要个劲还得要个巧,劲与巧还是平时练好的本领。我们在现在的情势下,要养成此种眼光手段。速写写得快,抓住神气写。现在是要如此,但酝酿的功夫还要用。创作上速写也要酝酿蕴藉的功夫。

    王摩诘诗是蕴藉含蓄,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了。常言动静、是非、善恶是相对的,而诗之最高境界是绝对的,真、善、美,三位一体。“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是美是丑,是善是恶,很难说。又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首》),20个字,道尽人生世界,而读之如不着力。

    现在作品多是浮光掠影,不禁拂拭,使人感觉不真实、不真切。不真实还不要紧,主要要使人感觉真切。如变戏法,不真实而真切,变“露”了倒很真实,可那不成。文学上是许人说假话的。电影、小说、戏曲是作的,而是艺术。读小说令人如见,便因其写得真切。但不要忘了,我们说瞎话是为了真。说谎是人情、天理所允许,而不要忘了那是为表现真。如诸子寓言、如佛说法、如耶稣讲道,都是说小故事,但都是表现真。现在文学不真实、不真切,撒谎都不完全。

    谈到蕴藉,中国民族德性上讲“谦”,今欲将德性上的“谦”与文学上之“蕴藉”连在一起。中国古代安土重迁,人情厚重,不喜暴露发扬。楚辞《离骚》暴露发扬,那是南方的作品,班固以为《离骚》“露才扬己”,可见北边人之厚重,故德性重迁,不喜暴露。也不是说中国人厚重即美德,日本便轻浮浅薄,而日本的好处在进取。我们真佩服,也真惭愧。而中国人凡事谦逊,坏了就是安分守己、不求进取、苟安、腐败、灭亡,因果相生,有好有坏。现在日本自杀的自杀,但在台上的还真在干,在不可为之中还要干。中国是一盘散沙,若谁也不肯为国家、民族负责任,只几个人干,也不成。中国人原是谦逊,再一退安分守己,再一退自私自利,再一退腐败灭亡了。我们能否在进取中不轻薄,在厚重中还要进取?

    总之德性是谦,文学是蕴藉含蓄。孟浩然“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二句,比前面“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二句还好,没有露才扬己,然味厚。李太白“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听蜀僧弹琴》)是露才扬己。(文学本表现,露才扬己也是表现。)明乎此,可知中国文学之好处何在、坏处何在,而且可知此种作风是否可供我们参考、采取。

    杜甫有五律《得弟消息》二首: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

    侧身千里道,寄食一家村。

    烽举新酣战,啼垂旧血痕。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

    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诗。

    生理何颜面,端居且岁时。

    两京三十口,虽在命如丝。

    老杜“天宝乱”后辗转流离,而他还写了那么多的诗、那么好的诗。老杜在唐诗是革命,因他打破历来酝酿的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我们抗战胜利前后的作品多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老杜诗虽没拖着光明尾巴,但也不是消极,因为他有热、有力。现在拖着光明尾巴的作品,即使有光也是浮光,有愉快也是浮浅,因为没热、没力。老杜诗虽没光明、愉快,但有热、有力,绝不会令人走消极悲观之路。

    “近有平阴信,遥怜舍弟存。”真有热、有力,字有字法,句有句法,谁比得了?普通读杜对字法、句法多往艰深处求,固然。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破”、“在”犹平常,而“春”字颇艰深。但老杜更高处是用平常的字,而字法、句法用得更好。如“遥怜舍弟存”,“怜”字,连欢喜、悲哀全有了。“啼垂旧血痕”,常人以为好,其实使过劲了。

    “不知临老日,招得几人魂。”一点光明也没有了,而仍有热、有力。或曰:“招魂”不知兄招弟,抑弟招兄?但那样不能说“几人”。此言“几人”,是说我们已经老了,而年轻的还死在我们前面,不用说我活不了多久,不能招几人魂,就算招得成几人魂,这感情我也受不了。黄三唱《华容道》[93],满口求饶,骨气不倒。不但作诗、作文,演戏亦要有意境。老杜即不散板,老头子有力。

    “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音节真好。而与王、孟之蕴藉不同,与屈、李之露才扬己也不同,真真切,就是苦心里也嚼出水来。“汝懦”、“吾衰”,弟兄见不着了,真悲哀,而一点没散。

    “生理何颜面,端居且岁时”,这是老杜————老憨气;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文人气;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听蜀僧弹琴》)————才子气。

    老杜————老憨气。“端居”,这是悲哀,老是待着别动;“且岁时”,还不知待到何时,谁也不能见谁,这真是老杜本来面目。“两京三十口”,老弟在东京,老杜在西京。

    天下人所以不懂诗便因讲诗的人太多了,××道,××道……而且讲诗的人话太多,说话愈多,去诗愈远。有一故事说某人走黑道,点灯一望,始知岔路太多,反不知何往。故不知道瞎走也好,知道了明白也好,就怕知而不清。“无令求悟,唯益多闻”(《圆觉经》),《楞严》说未学如此,人最好由自己参悟。“隔江望见刹竿,好与汝三十棒。”(贞邃禅师[94]语)要懂,未听我讲,便懂;望见刹竿,便该懂。

    1月3日北平《新报》有《关于诗》一文,其中举华滋华斯(Wordsworth)[95]之言曰:“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抒情歌谣集·序言》)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二句,真是如此。余不喜欢W氏作品,其写自然的诗实不及我国之王、孟,其名作《高原的刈禾者》,亦未见甚佳。人说他写大自然、写寂寞写得最好,其实不及中国,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真好。写一种生动激昂的情绪以西洋取胜,盖西洋文字原为跳动的音节。如雪莱(Shelley)[96]之If Winter Comes: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老杜诗之病便因写得深,表现也艰难,深入而不能浅出;王、孟有时能深入浅出。If Winter Comes一首便是深入浅出,而其音节尤其好,是波浪式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圆的,此中西文学之根本不同。

    W氏之言,但只对了一面,我们还要承认另一面也能写出诗来,虽然也要求必须沉静。无论写多么热闹、杂乱、忙迫的事,心中也须沉静。假如没有沉静,也不能写热烈激昂。因为你经验过了热烈激昂,所以真切;又因你写时已然沉静,所以写出更热烈、激昂了。悲哀、痛苦固足以压迫人,使人写不出诗来,太高兴也写不出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离骚》)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杜甫《新安吏》)

    屈原是热烈、动、积极、乐观,杜甫是冷峭、静、消极、悲观。而其结果,都是给人以要认真活下去的意识,结果是相同的。

    杜甫入蜀后佳作少,发秦州以前作品生的色彩、力的表现,鲜明充足,后作渐不能及。

    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

    (杜工部《人日两篇》之一)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

    (辛稼轩《鹧鸪天》)

    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

    (余之《踏莎行》拙句)

    老杜“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阴时”二句无生的色彩,也无力的表现,不及稼轩之二句。文学是表现,不是论述、说明。论述在诗中尚有佳作,说明最下。稼轩二句是表现,老杜二句是论述,余之二句是说明(语本上述雪莱诗句)。

    佛罗贝尔(Flaubert)对莫泊桑(Maupassant)说,一个文人不允许和普通人同样生活。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他们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首诗,这是其生活结晶,而非重现。这样才不白活,活得才有价值、有意义。法国蒙德(法文:mendée),写一皇后,貌甚美,而国王禁止国人蓄镜,皇后苦不能自见其美。后帝欲杀之,皇后在刀光中见自己影子,为其平生最快乐时。

    常人为生活而生活,诗人为诗而生活。而其作品当如拍电影,真事外须有剪接,绝非冷饭化粥。

    老杜作诗如《三国志》上张飞,真粗,而粗中有细。如其: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述怀》)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羌村三首》其一)

    写来不但干净、清楚,且看他劲头,有劲。老杜《梦李白二首》中: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此二句亦好。宋人亦发泄,而不成。如苏东坡《寒食雨》: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煑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宋人能不如唐人莽,宋人深不如唐人浅;宋人思之深而实浅,唐人诗思浅而实深。五言诗若从“小屋”句入手则坏了,此乃偏锋,应用中锋。苏尚好,其余则野狐禅[97]。

    老杜《北征》,宋人对之只许磕头,不许说话。余对之一手抬一手搦,半肯半不肯,其诗后半真不是诗,而前大半真高。先看《北征》之开端: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筚。

    拜辞诣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诗不能玩技术,而又不能不注意技术。老杜则大笔一抹就行了。

    《北征》接写还家路上所见、所经、所想:

    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

    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老杜才气不说,力气真够。以上所讲乃老杜“还家路上”一段之前、后部分,中间还有一段更好: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若无此段,也仍是好诗,然便非老杜诗了。大诗人毕竟不凡,大诗人虽在极危险时,亦不亡魂丧胆;虽在任何境界,仍能对四周欣赏。

    老杜诗波澜老成、生活丰富,盖因其明眼玩味、欣赏生活,故自然丰富。否则,模糊印象,如何能写好诗?老杜为大诗人,写得大。

    年节最能体现生的色彩,又是力的表现。过年、过节,鞭炮龙灯,是生、是力,而中国诗人不爱写。

    唐初苏味道有《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金吾”之“吾”,当读作衙。《后汉书·光烈阴皇后纪》:“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星桥铁锁开”句,储皖峰[98]先生以为当为象征;“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二句,不是魔道,也是自杀。物不能只认做物,是象征,如立春之“咬春”[99]。

    物的描写表现,即心的描写表现,即生与力之表现。杜甫《杜位宅守岁》(杜位乃老杜之侄):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不是势利眼,老杜是好,真是生与力之表现。而此仍是个人,不是全体,不能看出整个民族精神。诗中“盍簪”出自《易经·豫》:“勿疑,朋盍簪。”盍,合;“盍簪”,言聚首。周处《风土记》:元日造五辛盘、椒花酒、松柏颂。《晋书·列女传》:“刘臻妻陈氏者,善属文,尝正旦献《椒花颂》。”五辛,辣;椒花、松柏,辣,能刺激人。此风俗不仅是浪费,是严肃;然若仅有严肃意义没有好玩、兴趣,则严肃不能持久。清人文廷式有《鹧鸪天·即事》云:

    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凭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闻拆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

    末二句“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真横。文氏盖真能懂得古人五辛盘之意。人皆喜甘厌苦,而在甘的环境中养不出大人物。人不当生于甘美,当生于苦辛,故元日首嗜五辛,尝辛,才有人生意义。然人厌辛喜甘,又厌故喜新。人生世上一方面有新的憧憬,一方面还有旧的留恋。人若没有厌故喜新,就没有进步、进化了。短处即长处,人就在此矛盾下生活。

    杜甫七言中,亦有年节诗,如《立春》:

    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

    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

    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

    此身未知归定处,呼儿觅纸一题诗。

    土头土脑,不像诗,而正是代表老杜诗,一气端出。宋人黄山谷、杨诚斋学老杜此点,而有点做作气。老杜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山谷、诚斋无此句,老杜诗眼见而写成。苦最能摧残生机,故过年吃辛、吃苦;而立春,“春日春盘细生菜”,得到一点生机,苦中要有生发气象。诗中“巫峡寒江那对眼,杜陵远客不胜悲”二句,不甚好,而诚斋辈专学此。

    杜甫《元日示宗武》:

    汝啼吾手战,汝笑吾身长。

    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

    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

    训谕青衿子,名渐白首郎。

    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

    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此诗写来意深而语拙。老杜与义山有时皆不免意深而语拙,后人则意浅而语拙。作诗“滑”不好,而治一经,损一经,太涩也不好。放翁诗就滑。有志于诗者应十年不读放翁诗。诗甜滑,容易得人爱,而易使人上当;涩,有一点不好,而无当可上。学诗学滑易,学涩难,但太涩就干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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