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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最新章节!

    一个大诗人、文人、思想家,皆是打破从前传统的。当然也继承,但继承后还要一方面打破,才能谈到创作。六朝末年及唐末,个人无特殊作风,只剩传统,没有创作了。老杜在唐诗中是革命的,因他打破了历来酝酿之传统,他表现的不是“韵”,而是“力”。

    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所以在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挣扎、奋斗精神比陶公还要鲜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实,并不集中。老杜在愁到过不去时开自己的玩笑,在他的长篇古诗中总开自己个玩笑,完事儿一笑了之,无论多么可恨、可悲的事皆然。不过老杜老实,大概是无意。(西洋小说中写一乞儿,临死尚与狗开玩笑。)

    常人在暴风雨中要躲,老杜尚然,而曹公则决不如此。渊明有时也避雨,不似曹公艰苦,然也不如杜之幽默。老杜其实并不倔,只是因别人太圆滑了,因此老杜成为非“常”。他感情真、感觉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说了不能做。从他的诗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渊明之统一。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待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盖李浮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伟大不可以强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中西两大诗人比较,老杜虽不如莎士比亚(Shakespeare)伟大,而其深厚不下于莎氏之伟大。其深厚由“生”而来,“生”即生命、生活,其实二者不可分。无生命何有生活?但无生活又何必要生命?[84]譬之米与饭,无米何来饭?不做饭要米何用?

    一 杜甫七绝

    老杜诗真是气象万千,不但伟大而且崇高。譬如唱戏,欢喜中有凄凉,凄凉中有安慰,情感复杂,不易表演,杜诗亦不好讲。今且说其七绝。

    曾国藩[85]《十八家诗钞》选唐人诗多而好,沈德潜《唐诗别裁》则只重在“韵”,气象较小。老杜诗分量太重,每令人起繁赜之叹。可先读老杜七绝,得一印象,再以此作为读其五、七言古诗之门径。

    (一)盆景,(二)园林,(三)山水,三者中,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无论做什么,皆应打倒恶劣同凡俗。常人皆以“雅”打倒,余以为应用“力”打倒。盆景太雅。园林亦为模仿自然之艺术,较盆景大,而究嫌匠气太重。真的山水当然大,而且不但可发现高尚的情趣,且可发现伟大的力量。此情趣与力量是在盆景、园林中找不到的。

    老杜诗苍苍茫茫之气,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读诗皆能看出其伟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

    “两个黄鹂鸣翠柳”(《绝句四首》其三)一绝,真是高尚、伟大。(《绝句四首》其三)首两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清洁,由清洁而高尚。

    后两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有力,伟大。

    前两句无人;后两句有人,虽未明写,而曰窗、曰门,岂非人在其中矣?后两句代表心扉(heart’s door)。在心扉关闭时,不容纳或不发现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诗人将心扉打开,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伟大的情趣与力量。“窗含”、“门泊”,则其心扉开矣。窗虽小,而“含西岭千秋雪”;门虽小,而“泊东吴万里船”。船泊门前,常人看船皆是蠢然无灵性之一物,老杜看船则成一有人性之物,船中人即船主脑,由西蜀到东吴,由东吴到西蜀。“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是高尚的情趣,“门泊东吴万里船”一句是伟大的力量。后人皆以写实视此诗,实乃象征,且为老杜人格表现。

    老杜诗中有力量,而非一时蛮力、横劲(有的蛮横乃其病)。其好诗有力,而非散漫的、盲目的、浪费的,其力皆如河水之拍堤,乃生之力、生之色彩,故谓老杜为一伟大记录者。曰生之“色彩”而不曰形状者,色彩虽是外表,而此外表乃内外交融而透出的,色彩是活色,如花之红、柳之绿,是内在生气、生命力之放射,不是从外面涂上的。且其范围不是盆景、园林,而是大自然的山水。

    老杜论诗有《戏为六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其二)

    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其三)

    虽曰“戏为”,亦严肃,所写乃对诗之见解,可看出其创作途径、批评态度。前首“江河”及次首“数公”皆指王、杨、卢、骆。“看翡翠兰苕上”,精致、美丽、干净,而没力量;“掣鲸鱼碧海中”,或不美丽、不精致,而有力量。“玩意儿”是做的,力气是真的,此即可看出老杜生之力、生之色彩。虽或者笨,但不敢笑他,反而佩服。

    老杜七绝,选者多选其《江南逢李龟年》一首: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此选者必不懂老杜绝句,沈归愚《唐诗别裁》即然。此首实用滥调写出。写诗若表现得容易、没力气,不是不会,是不干;或因无意中废弛了力量,乃落窠臼。

    看老杜诗:第一,须先注意其感觉。如其: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六)

    观“嫩蕊”句,其感觉真纤细,用“商量”二字,真有意思、真细。这在别人的诗里纵然有,亦必落小气,老杜则虽细亦大方:此盖与人格有关。再如其“三绝句”:

    楸树馨香倚钓矶,斩新花蕊未应飞。

    不如醉里风吹尽,可忍醒时雨打稀。

    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

    自今已后知人意,一日须来一百回。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老杜的诗有时没讲儿,他就堆上这些字来让你自己生一个感觉。即如其七律亦然,如《咏怀古迹》第五首: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上句字就不好看,念也不好听,而老杜对得好:“万古云霄一羽毛。”这句没讲儿,而真是好诗。文学上有时能以部分代表全体,一羽毛便代表鸟之全体。老杜只是将此七字一堆,使你自己得一印象,不是让你找讲儿。

    看老杜诗:其次,须注意其情绪、感情。自“王杨卢骆”二首可以看出,感觉是敏锐、纤细,情绪是热烈、真诚。

    此外另有一点,即金圣叹[86]批《水浒》说鲁智深之“郁勃”————有郁积之势而用力勃发,故虽勃发而有蕴郁之力。别人情绪或热烈、真诚,而不能郁勃。且老杜有理想,此自“两个黄鹏”一绝可看出。

    如此了解,始能读杜诗。

    杜堇《东山宴饮》副本

    老杜七绝避熟就生。历来诗人多避生就熟,若如此作诗,真是一日作100首也得。老杜七绝真是好用险,险中又险,显奇能。老杜七绝之避熟就生,即如韩愈作文所谓“唯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而韩之“陈言务去”只限于修辞,至其取材、思想(意象),并无特殊,取材不见得好,思想也不见得高。老杜则不但修辞避熟就生,其取材亦出奇。如其七绝有《觅果栽》:

    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

    石笋街中却归去,果园坊里为求来。

    有《觅松树子栽》:

    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

    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

    有《乞大邑瓷碗》:

    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

    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

    次句“扣如哀玉锦城传”言音脆而长(“哀玉”之“哀”与魏文帝《与吴质书》“哀筝顺耳”之“哀”义同)。别人写此类必雅,而雅得俗;老杜写得不雅,却不俗(或曰俗得雅),粗中有细。

    写诗时描写一物,不可自古人作品中求意象、词句,应自己从事物本身求得意象。吾人生于千百年后,吃亏,否则安知写不出来“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谢灵运《登池上楼》)的句子?不过吾人所见意象究与古人不同,则所写的不必与古人同,写的应有自己看法。

    别人作品声音是纤细的,而老杜是宏大的。如前所举“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此盖与天性有关。

    诗人应有美的幻想,锐敏的感觉。老杜幻想、感觉是壮美的,不是优美的。在温室中开的花叫“唐花”,老杜的诗非花之美,更非唐花之美,而是松柏之美,禁得起霜雪雨露、苦寒炎热。他开醒眼,要写事物之真相,不似义山之偏于梦的朦胧美。但其所写真相绝非机械的、呆板的科学描写。如《乞大邑瓷碗》一首,是平凡的写实,但未失去他自己的理想。义山是day-dreamer,老杜是睁了醒眼去看事物的真相。

    老杜有《春水生》二绝: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其一)

    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

    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

    (其二)

    好处在新鲜,而一览无余。此在老杜诗中不能算好诗,亦不能算坏诗。老杜此诗是“幼稚”,此亦有好、坏二意。幼稚非绝对不可取,以其新鲜。老杜写此诗盖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察,成人之后则有传统精神,且为环境习惯所支配。幼童则未发展、沾染,故自有其想法、看法。

    老杜七绝以“两个黄鹂”一首为最好,以其中有理想,而老杜理想之流露乃无意的、自然的,不是意识到的。此在西洋人则不然,西洋人乃“三W”主义:What(什么)、How(怎样)、Why(为什么)。老杜的诗在理想上有而不以此胜,却以新鲜胜,其好处在气象。老杜的气象是伟大的。如《夔州歌十首》其九: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

    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

    此与《春水生》二首不同,前二首只是新鲜,此首则气象伟大。开端既提出“武侯”来,是伟大的,则后数句所写必须衬得住。一、二句“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写武侯之伟大、武侯祠堂之壮丽,衬得住。三、四句“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所写亦衬得住。而老杜写时是不曾意识到的,若吾人如此写则是意识了的。老杜所用词句是能表示出武侯之伟大的,而在他写时,绝非意识到的,而是直觉的,非如此不可。若将首句“不可忘”改为“系人思”,虽意义同或更好,而一点劲儿没有,“不可忘”三字用声音表示伟大。(《江南逢李龟年》一首则坠坑落堑,入窠臼矣。传统规矩乃无形束缚,此不能代表老杜。)

    此诗平仄:

    多用“三平落脚”(诗中术语,谓七言句末三字皆平声)。又如老杜之: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之一)

    平仄不合,第二句乃“三平落脚”。“三平落脚”要落得稳,此在七古中好用。老杜七古叶平韵者,用“三平落脚”句甚多。如《曲江三章五句》之三:

    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

    看射猛虎终残年。

    一首七古,用“三平落脚”,沉着有力。老杜作七绝亦用此法。

    近代的所谓描写,简直是上账式的,越写得多,越抓不住其意象。描写应用经济手段,在精不在多,须能以一二语抵人千百,只用“中有松柏参天长”七字,便写出整个庙的庄严壮丽。“干戈满地”客自愁,而至武侯词堂,对参天松柏,立其下客愁自破,用“破”字真好。

    好诗是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好是多方面的,说不完,只是单独的咸、酸,绝不好吃。“干戈满地”、“客愁”而曰“破”,“云日如火”、“炎天”而曰“凉”,即复杂的统一、矛盾的调和。

    生在乱世,人是辗转流离,所遇是困苦艰难,所得是烦恼悲哀。人承受之,乃不得已,是必在消灭之,不能消灭则求暂时之脱离。如房着火,火不能消灭,人可以跑出去。对于苦难,若既不欢迎,不能消灭,不能逃脱,又忍受不了,只可忘记。人真是可怜虫,说到忘记必须麻醉。任何一国,抵抗苦难的麻醉力量无超过中国者,中国人所以爱麻醉即为的是忘记。老杜则睁了眼清醒地看苦痛,无消灭之神力,又不愿临阵脱逃,于是只有忍受、担荷。(一)消灭,(二)脱离,(三)忘记,(四)担荷。老杜此诗盖四项都有,消灭、脱离、忘记,同时也担荷了。

    老杜之七绝与当时一般人所作不同。人以为他不会作“绝”,错了。老杜与陶公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有共同之点:从修辞上看,二人皆有许多新鲜字句,这是在外表上的革新。此外,关于内容方面,别人不敢写的他们敢写。凡天地间事没有不能写进诗的,就怕你没有胆量,但只有胆量写得鲁莽灭裂也还不行。便如厨师做菜,本领好什么都能做。所以创作不仅要胆大,还要才大。胆大者未必才大,但才大者一定胆大。俗说,艺高人胆大。二三流作家所写都是豆腐、白菜。

    老杜绝句《漫兴九首》之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古所谓“村”,即今北平所谓“土”。杜诗便令人有此感。闻一多说:“一个诗人只要肯用心用力去写,现在也许别人不承认为诗,但将来后人一定尊为好诗。所以写得不像诗也不要紧。”老杜在当时就如此。

    老杜说“二月已破三月来”,“破”有二解:(一)破坏,(二)完结。此处是第二解。“二月已破”,二月完结之意。而老杜不说“二月已完”、“已尽”、“已过”,而说“二月已破”,“破”字太生,“三月来”,“来”字又太熟。但老杜便如此用。“破”字不是“生”,便是“土”。

    “二月已破三月来”,平仄| | | | —— | ——,别人作近体,岂敢如此用?后两句平仄虽对,但与前两句拗。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

    杜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这太平常了,但我看这太不平常了。现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作不出来了。“莫思身外无穷事”是说“人必有所不为”,“且尽生前有限杯”是说“而后可以有为”。

    老杜这两句有力。但如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便只是直着脖子嚷。

    二 杜甫拗律

    老杜诗中自言“老去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写的诗以七言为主,于格律反渐细。青年往往不管格律,只凭一腔热血、热情去写,若是天才,则写的诗是多少年纪大的人写不了的。青年勇往直前,老年诗思枯竭,只剩下功夫而韵味少了。老杜入蜀后作拗律甚多,他颠倒平仄,非不懂格律,乃能写而偏不写,其不合平仄正是深于平仄。

    律诗中三、四句为一联,五、六句为一联,每联都要对仗。律诗中的平仄有固定格式————此乃“定格”,而拗律是“变格”。如李白“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其平仄为“—— —— ——∣—— —— ——”,即拗律,这种拗律弄不好便成“折腰”。

    老杜《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首在杜诗之拗律中,为最拗之一首。

    太白拗律可予人以清楚印象,如“芳洲之树何青青”(《鹦鹉洲》),又如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亦然。老杜无一句如此。晚唐诗是要表现“美”,老杜诗是要表现“力”。天下之勉强最不持久,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勉强最要不得,其实努力也还是勉强。仁义是好,假仁义是不好,假的不好。勉强何尝不是假?美是好,不美勉强美便不好了。力好,而最好是自然流露,不可勉强。诗最好是健康,不使劲,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如“芳洲之树何青青”。晚唐病在不美求美,老杜病在无力使力。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一句,“芳洲之树”底下非是“何青青”;而老杜“城尖径仄旌旆愁”一句,“城尖径仄”底下怎么是“旌旆愁”?老杜此首“江清日抱鼋鼍游”句最好,然也不好讲,于字太使力。

    老杜《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拗律不但与格律有关,与文学精神亦有关。格律与文学精神之表现有关,而实所表现者又绝不同。如“芳洲之树何青青”、“白云千载空悠悠”,每个字除平仄外,又有其音色,“空悠悠”有形无色,“何青青”有形有色。老杜《昼梦》首句“二月饶睡昏昏然”亦为拗律,“昏昏然”三字亦为平、平、平,但却不如“白云千载空悠悠”之形意飞动,又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之颜色鲜明,只是漆黑一团。(“眼自醉”:眼饬。)

    才大之人易为拗律。如此则太白之拗律应多于老杜,其实不然。盖太白乃无意之拗,老杜则有意拗矣。李,不知;杜,故犯。李是才情,性之所至,“大爷高兴”;杜是出力,故意为此。

    若论有意与无意,古代伤感多为无意。如:

    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祖咏《终南望馀雪》)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登乐游原》)

    此等皆为无意,若除写诗而外,并无他意,谓之“无所谓”。如“积雪明林表”一句是景,下句“城中增暮寒”,是好是坏未言。若前为“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罗隐《雪》),则“城中增暮寒”即坏事矣。此为有意,但诗味不及前者,而“长安”二句,看这“乏”劲儿,似白乐天。

    有意时往往不易写成好诗。而诗有意写愁,且将其美化了,便好了,便能忍受了,如“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87]。若写出者使人不能忍受,便是诗味不够。如老杜之“垢腻脚不袜”(《北征》),这样句子真不是诗。不是不能写,是不能这样写。其不成诗还不在于与人不快之感。人吃菜酸甜苦辣都能吃,可是那要是菜才行,要做得是味。诗中并非必须写美,如菜中之臭豆腐也能好吃,可是要味好。诗中也能写丑,但要写的是诗。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明明点出愁来,但经过诗化了,不但能入口,而且特别有味。是凄凉、是冷,但诗味给调和了,能忍受了。“野旷天低树”一句是荒凉,但并不恐怖,经过美化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二句有其悲哀,但也诗化了,读“夕阳”二句,总觉爱美情调胜过悲哀。“野旷”二句,冷落;“夕阳”二句,悲哀;最无意是“积雪明林表,城中增暮寒”。

    古代无意之诗多,但如老杜《昼梦》一首则全为有意。前所讲拗律只拗一、二句,无如此首之几乎全不合格律者。(此《昼梦》一首仅“普天无吏横索钱”是律句,两联对句亦合律诗要求。)二、四句末二字“分眠”、“相牵”落平;六、八句末二字“虎边”、“索钱”落仄平,均是有意的;又二、四两句平声太少,居十四分之五,五、六句平声字占十四分之九。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太白“芳洲之树何青青”是偶然,老杜是成心。

    老杜《崔氏东山草堂》: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此首较前首顺,盖情调不同,写前诗时在抑郁中,不如彼之拗表不出其抑郁。“高秋爽气相鲜新”,虽为人工,不如“芳洲之树何青青”,但已有点意思了。

    老杜拗律与崔氏《黄鹤楼》、李白《鹦鹉洲》不同,崔、李他们对仗有时不工,老杜虽平仄拗,但对仗甚工。崔、李是自然而然,老杜是故意。

    老杜七言拗律二首: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

    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

    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暮归》)

    北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

    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

    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

    出门转眄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

    (《晓发公安》)

    杜甫晚年为病所苦,又有诗云:“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江村》)人往前看总觉得来日方长,而到老年时回头看已是逝者如斯,人愈老此种感觉愈迫切。七言拗律二首即有此种感觉。人要自己要强,天助自助者,否则虽天亦无力,况于他人?从拗律讲,崔颢、太白之拗是“忘”,杜甫是“成心”。不知者不宜罪,罪有可原;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天才差一点的人爱找“辙”,走着省劲。创造力薄弱的人即如此。有天才的人都是富于创造力的人,没有创造力的人是继承传统、习惯(继承别人是传统,自己养成是习惯),没有本领打破传统、习惯,或根本不曾想打破传统、习惯。老杜律诗继承初唐,有固定格律,然而老杜不安于此传统、习惯。一个天才是最富创造力者,天才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最不因循。小孩子好奇,即创造力之一种;而因循是麻醉剂,如鸦片、白面儿、海洛因,把多少有天才的人毒害了。鲁迅先生创造式地说话,很少使人听了爱听,其实是人的毛病太多。鲁迅先生明知道说什么让人爱听,可我偏不爱说,杜甫拗律亦然。如“张弓”(拉紧弓弦开弓),老杜深得“张”字诀,近代作家只有鲁迅先生,现在连“顺”都做不到,何况“张”?连“不会”都没有,何况“会”?说食不饱,须自己吃。杜诗都是百石之弓,千斤之弩,张弓。可惜老杜之拗律以晚年所作为多,杜诗晚年于“诗律细”,但意境并不高,并不深。所以对老杜入蜀后的诗要加以挑拣,多半是坏的多,好的少,即因他只在格律上用力,而未在意境上用力。但如今日所举上述二首拗律,真好,后人只山谷可仿佛一二(山谷学杜,而力量不及,狠劲不够),别人望尘莫及。百石之弓,千斤之弩,没有力便扳不开,不用说发弓射箭了。

    老杜七言律诗之结实、谨严,如为杨小楼配戏之钱金福[88],功夫深,如铁铸成,便小楼也有时不及,可惜缺少弹性,去“死”不远矣。创造就怕这个。青年幼稚,没功夫,但有弹性,有长进;老年功夫深,但干枯了,再甚便入死途了。我们要在这二者之间找出一条路来,在青年时能像老年功夫那样成熟,在老年时要像青年那样活泼,此便为矛盾之调和。从诗之“拗”来看,《黄鹤楼》如云烟,太白如水,老杜则如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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