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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古典诗词感发最新章节!

    一 说长吉诗之怪

    李贺,字长吉。《李贺歌诗集》或称《昌谷诗集》。李乃中唐人,与退之同时,韩退之《讳辩》即为李贺作。中唐诗人中之“怪杰”李贺。或曰中唐诗人好怪,如皇甫持正[112]、卢仝[113]、韩退之。皇甫好作怪文,卢怪而不杰,韩则杰而不怪。杰而且怪者则李贺,或其天性如此,且时有好怪之风。

    杜牧《李贺诗集序》论李贺诗:

    盖《骚》之苗商,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无得有是?……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

    由序文之中几句话观之,小杜不仅能诗,且真懂诗。

    李长吉年龄有限,经验功夫不到,若年寿稍长,或当更有好诗。然而读其诗者并不白费,即因其尚有幻想。此条路自《庄子》、《楚辞》后,几于茅塞。至唐而有长吉。不论其怪僻,然不能出人情之外。故事中有人情味者,淡而弥永。鬼怪故事,令人毛骨悚然,The hairs stand on the head。刺激性最不可靠,鬼怪故事不如人情故事味道淡而弥永。新鲜亦刺激,如余之诗句“梨树飘香是夏初”(《夏初杂诗》),虽新鲜而不耐咀嚼,不如“明月照高楼”(曹子建《七哀》)、“池塘生春草”(大谢《登池上楼》)味永。

    旧俄安特列夫(Andreev)[114]写《红笑》是刺激。契柯夫(Chekhov)有俄国莫泊桑(Maupassant)之称,写日常生活比莫泊桑还好。有人说安特列夫让人怕而不怕,契柯夫不让人怕真可怕。李长吉的诗就是让人怕而不怕,老杜才真可怕。

    长吉有幻想,而幻想与人生不能成为一个,不能一致。若能,则真了不起。

    吾国人没幻想,又找不到人生。老杜抓住人生而无空际幻想,长吉有幻想而无实际人生。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聊斋》之所以好,即以其有人情味,如《小谢》、《恒娘》、《长亭》、《吕无病》,其鬼怪皆人化了。《聊斋》文章不高,思想亦不深,而其人情味可取,是其不可泯灭处。

    要在普遍中找出特别。长吉便没有诗情,若不变作风,纵使寿长亦不能成功好诗。诗一怪便不近情。诗人不但要写小我的情,且要写他人的及一切事物的一切情,同情。花有花情、马有马情。人缺乏诗情即缺乏同情。诗人固须有大的天才,同时亦须有大的同情。吾人固不敢轻视长吉之诗才(诗确有才),然绝不敢首肯其诗情。义山便有诗情,虽不伟大。

    幻想是向上的观照,人生是向下的观照,不可只在表面上滑来滑去。而向下发展须以幻想为背景,向上发展亦须以观照为后盾。观照是实际人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如用兵焉。幻想说严肃一点便是理想。人生总是有缺陷的,而理想是完美的。诗人不满于现实,故要求理想之完美。(青年最富此精神,尤其爱好文学者。)

    杜牧说长吉诗“《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理”,总合内容、感情、思想、智慧(智慧与思想不同)……《离骚》有幻想,故怪奇,亦有“理”————感情、思想;长吉之理不及《骚》,而幻想、怪奇方面表现于文字者过之。杜牧所谓“《骚》有以激发人意”,激发人意非刺激,乃引起人印象。《离骚》是引起人一种印象,李贺是给予人刺激。

    长吉除思想不成熟外,技术亦不成熟。如:

    鸡唱星悬柳,鸦啼露滴桐。

    (《恼公》)

    或曰:是互文也。实在不合逻辑,不合修辞。老杜《秋兴八首》其一有二句: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此二句,亦动名词倒装,而并非不可解,且更有力,言此粒只鹦鹉吃,此枝仅凤凰栖,故曰“鹦鹉粒”、“凤凰枝”。唐人诗在技术上,义山最成熟,取各家之长,绝不只学杜,如《韩碑》学韩退之。然其中尚有个性,虽硬亦与韩不同。学问有时可遮盖天性,而有时不能遮盖。义山七古亦曾受长吉影响,而比长吉高,即因其思想高,幻想有实际人生做后盾。至其技术,写得最富音乐性,完全胜过长吉。如其《燕台诗四首·秋》:“月浪冲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

    似长吉而比长吉好。长吉之《罗浮山人与葛篇》:“博罗老仙持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太生硬。

    义山称“月”曰“浪”、曰“天宇湿”,确有此感。

    李贺有《神弦曲》:

    西山日没东山昏,旋风吹马马踏云。

    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步秋尘。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

    中国字单音、单体,故易凝重而难跳脱。既怪奇便当跳脱、生动,故李贺诗五言不及七言(故老杜写激昂慷慨时多用七言,“字向纸上皆轩昂”)。

    《神弦曲》,祭神之诗,与《九歌》同。《九歌》能给人美的印象,而李贺诗给人印象只是“怪”。字法、句法、章法皆怪,连音都怪。且其一句多可分为二短句,显得特别结实、紧。怪,给人刺激,刺激之结果是紧张。《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有高远之致,所写者大也。而若“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九歌·少司命》)。

    所写小,而亦高远。李贺《神弦曲》便无此高远之致,只是一种刺激而已。神奇、刺激、惊吓之感情,最不易持久。写神成鬼了,便因无高远之致。

    说“画弦素管”,不说朱弦玉管,便怪。“浅繁”音不高而紧张。“花裙”句盖说舞女,非说神。“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二句,不是凄凉,也是刺激,有点恐怖。“古壁彩虬金帖尾,雨工骑入秋潭水”二句说壁画,也是刺激;“雨工”,鬼工。此种诗只是给人一种刺激,无意义;且此诗章法亦不完备,章法上无结尾。《九歌》则有始有终。

    李贺所走之路为别人所不走,故尚值得一研究。人若思想疯狂、心理病态,则其人精神不健全。李贺诗有时怪,读时可不必管。

    一人诗必有一人作风,而有时能打破平常作风,写出一特别境界,对此当注意之。如老杜赠太白诗便飘逸;太白赠工部诗则沉着,亦与平常作风不同。“江西派”陈简斋五言诗有时似晚唐。李贺诗有时不怪。此种现象当注意,有意思,而且好。如贺之《塞下曲》:“帐北天应尽,河声出塞流。”真有盛唐味,不怪而好。

    至如“博罗老仙持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罗浮山人与葛篇》),则怪而不好。

    二 长吉之幻想

    李长吉贺,鬼才(奇),与太白仙才并称“二李”,合李义山为“三李”。李义山颇受长吉影响,故其诗多有奇异而不可解者。奇————新,奇非坏,出奇制胜,未可厚非。但既曰新,便有旧。陶渊明诗不新不旧,长吉诗一看新,看过数遍,不及陶诗味厚。

    博罗老仙持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罗浮山人与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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