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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師培

    仲尼駕說者也,不在茲儒乎?(學行篇。)

    李注云:「駕,傳也。」案:駕說猶淮南子所謂騰詞。淮南繆稱訓云:「子產騰辭。」高注云:「騰,傳也。」而說文亦說騰為傳。騰、駕二字義同。

    羿、逢蒙分其弓。(同上。)

    俞氏樾曰:「分讀為焚。」案:俞說非。說文訓分為別,引伸之則為離析之義。莊子漁父篇:「遠哉!其分於道也。」司馬彪注云:「分,離也。」素問五常政大篇云:「分潰癰腫。」王砅注云:「分,裂也。」則羿、逢蒙分其弓猶言裂其弓耳,不必改「分」為「焚」也。

    有教立道,無心仲尼;有學術業,無心顏淵。或曰:「立道,仲尼不可為思矣。術業,顏淵不可為力矣。」曰:「未之思也,孰禦焉?」(同上。)

    音義云:「天復本『無心』並作『無止』。」俞氏樾從之,謂:「立道不止,則為仲尼;述業不止,則為顏淵也。」(俞讀「術」為「述」,是也。)案:「無心」當作「無止」,是也。而俞氏所解則非。無止仲尼,猶言有教立道者不獨仲尼也;無止顏淵,猶言有學術業者不獨顏淵也。「無止」與「豈惟」同,故或人以為難,謂「立道仲尼,不可為思;術業顏淵,不可為力。」其意無非謂聖賢不可躋及耳。揚子答之,則「學未之思也,孰禦焉」,「孰禦」上疑脫一「思」字,言果其能思,雖欲為仲尼,無禦之者。所以申明上文「無止仲尼」之語,言欲為仲尼,祇在能為。非仲尼之後無仲尼也。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吾子篇。)

    案:「勸」字不可解,當讀為「倦」。古「卷」字作「倦」,(漢書嚴助傳:「士卒罷倦。」即罷倦也。)卷、雚古通。莊子天運篇云:「淫樂而勸。」「勸」即「倦」字。此文亦然。禮記樂記云:「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惟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即此文「倦」字之確解。蓋揚子之意以為賦詞僅可施於諷誦,舍諷誦而外,則令人觀之思臥矣。

    綠衣三百,色如之何矣?紵絮三千,寒如之何矣?(同上。)

    李注云:「綠衣雖有三百領,色雜,不可入宗廟。」案:色字與寒字對文,則必為誤字,疑「色」當作「炎」。(毛詩傳云:「炎,熱氣也。」爾雅釋訓云:「炎炎,薰也。」)炎字古與燄通。(左傳莊十四年「其氣燄以取之」,漢書五行志作「炎」。)燄字從●,色字篆文之形與●字相近,故由●字誤為色字,實則●字即炎字也。綠衣者,衣之豐厚者也;(綠訓為飾,見爾雅注。)紵絮者,物之單薄者也。故綠衣不宜於煖,紵絮不宜於寒,二語為對文。李注失之。

    孔子之事多矣,不用,則亦勤且憂乎?(修身篇。)

    案:此「勤」字當訓為苦。本書先知篇:「或問民所勤。」注云:「勤,苦也。」此文勤字與彼義同。

    熒魂曠枯,糟莩曠沈。(同上。)

    李注云:「莩,熟也。」柳注以「糟」為「精」之誤,而訓莩為目精之表。俞氏樾曰:「熒魂以喻輕清之氣,糟莩以喻重濁之氣。糟者酒之汁,莩者米之皮也。其輕清者日以枯,其重濁者日以沈,斯盲矣。」案:眾說均非。惟柳改「糟」為「精」,則其說甚確。淮南子俶真訓云:「夫人之事其神而嬈其精營,慧然而有求於外,此皆失其神明,而離其宅也。」精營二字正此文「熒魂精莩」之的解。(高注以「營慧」連文,失之。)「熒」當作「營」,老子云:「載營魄。」注云:「神之常居處也。」法言之「熒魂」,即老子之「營魄」。(素問調經論云:「取血於營。」與老子「營魄」同義。)蓋神之養於中者謂之營,神之顯於外者謂之精。凡從孚聲之字均含有外字之義。(如「浮」字、「郛」字、「烰」字之類是。)精莩者,精之浮露於外者也。柳注以為目皮,失之矣。考揚子此文,蓋以神之內蓄者日以枯,神之外著者日以沈,(沈即消減之義。)則其智日昏。以此為學,是皆冥行索途也。(熒、營古通。淮南原道篇:「精神亂營。」注云:「營,惑也。」漢書禮樂志云:「以營亂富貴者之耳目。」注云:「營猶回繞也。」案:亂營、營亂,與莊子齊物論「黃帝之所聽熒」、史記孔子世家「以匹夫而熒惑諸侯」之「熒」字同義,則「熒」字當作「營」。此熒、營古通之證也。)

    其為外也肅括。(同上。)

    李注云:「括,法也。」案:薛君韓詩章句云:「括,約束也。」則括即約束之義,與肅字略同。(說文:「括,絜也。」案:絜亦約束之義。)

    惟聖人為可以開明,它則苓。(問道篇。)

    「苓」字義不可通。宋咸以為「蒙」字之誤。吳秘曰:「苓,苓耳也。苓耳徒有其名,而無聆聞之實。」俞氏樾曰:「苓讀為笭。說文:『笭,車笭也。』釋名:『笭橫在車前,織竹作之,孔笭笭也。』此言惟聖人可以開明,其他則如車笭,言所見者小也。」案:宋、吳之說固非,俞說亦穿鑿。開明為智字之義,則苓字必當愚昧之義。古字「令」與「民」通。說文:「笢,竹膚也。從竹,民聲。」而儀禮士喪禮作「靲」,此其確證,則「苓」當作「民」。鄭注:「民,冥也。」春秋繁露:「民者,暝也。」賈子新書:「民之謂言萌也,萌之謂言盲也。」荀子注云:「民泯無所知。」則揚子所謂「苓」,即泯無所知之義。書呂刑「泯泯焚焚」,漢書「泯」作「湎」。湎亦昏昧之狀,與開明之義相反。

    龍以不制為龍,聖人以不手為聖人。(問神篇。)

    李注云:「手者,桎梏之屬。」俞氏樾云:「手,『午』之誤字。午,啎也。」案:二說均非。古文「手」字作「又」,說文云:「又,手也,象形。」而「又」字復通作「有」,詩終風「不日有曀」,既醉「昭明有融」,鄭箋皆訓有為又。儀禮士相見禮「吾子有辱」,周禮考工記弓人云「有三均」,鄭注亦訓有為又。(又「宥」字亦通作「又」,禮記王制:「王三又。」鄭注云:「又當作宥。」)皆其確證。且古文「囿」字亦作「有」,風俗通云:「囿猶有也。」而商頌「九有」即「九囿」之假文。均囿、有古通之證。此文「手」當作「囿」。蓋「囿」字古文作「有」,有、又二字古通,復由又字誤為手字也。不囿與不制義符,言龍無所制,聖人亦無所囿。與前文「聖人不制」相應。

    至書之不備者過半矣,而習者不知。(同上。)

    案:此說可以破漢博士以尚書二十八篇為備之證。

    下周者,其書譙乎!(同上。)

    案:「譙」當作「噍」。禮記樂記云:「其聲噍以殺。」又云:「志微噍殺之音作。」「噍」即「遒」字,其書譙者,言其文促急,無安雅之音也。此節係揚子論尚書文體之變遷,故由渾渾而灝灝,由灝灝而噩噩,均文詞由厚而薄,由微而顯之證。故至周以下,其文迫促,正與渾厚相反。李注以酷烈解譙字,蓋訓譙為殺,其義稍晦。

    或曰:「君子病沒世而無名,盍勢諸?名,卿可幾也。」(同上。)

    李注云:「勢,親也。名卿,親執政者也。言何不與之合勢以成名也。」洪氏頤烜、俞氏樾均讀「勢」為「埶」,均以「盍勢諸」三字為句。俞氏又謂「名卿可幾」,名與卿各為一事。案:李氏之說近是。名卿者,與名王、名相、名臣同例,乃有名之卿也。或人之意以為若與有名之卿相親附,則名可幾。下語「可幾也」三字,猶言名可幾也。不言名者,以上文既有「無名」二字,故省其文也。若揚子答或人之問,均言名不必由卿而獲。如鄭子真者,乃不附名卿而亦成名者也。

    鳳鳥蹌蹌,匪堯之庭。(問明篇。)

    李注云:「言鳳降步于堯之庭,非堯之庭則不降步也。」案:李說非是。果如其說,則本文必需增字而後明。蓋「匪」字即古「飛」字也。古匪字與飛同,考工記:「且其飛色必似鳴矣。」先鄭注云:「飛讀為匪。」此其證也。蓋匪從非聲,非字亦從鳥飛取義,故古飛字皆作「蜚」。如史記周本紀「蜚鴻滿野」、司馬長卿封禪文「蜚英聲」是也。此文匪字蓋即蜚字之異文,義與飛同。(漢稿長蔡湛頌:「飛陶唐氏。」孔耽碑:「飛其學也。」此兩飛字,其一即「非」字,其一即「匪」字也。亦匪、飛通用之確證。)李氏不知古字通假之例,以匪為非,失之甚矣。

    舉茲以旃,不亦珍乎!(同上。)

    宋注云:「旃,之也。言舉此諸德以議之。」俞氏樾曰:「『旃』疑『稱』字之誤。稱猶言也。」案:「旃」字不必改字,說文:「旃,旗曲柄也,所以旃表士眾。」蓋旃為軍中之〈虫虫〉識,引伸之即為旃表之義,猶旌字用為旌表之旌也。此文「舉茲以旃」,猶言舉兩龔、蜀莊之行以為師表也。豈必改「旃」為「稱」乎?

    或問「哲」。曰:「旁明厥思。」問「行」。曰:「旁通厥德。」(同上。)

    李注云:「動靜不可由一塗,由一塗不可以應萬變。應萬變而不失其正者,惟旁通乎!」案:旁當訓廣。說文:「旁,溥也。」廣雅:「旁,大也。」又曰:「旁,廣也。」故荀子「旁魄」,(性惡篇。)楊註訓為廣博;莊子「旁礡」,(逍遙游。)司馬注訓為混同;而吳都賦「旁魄論都」,文選注亦訓為寬大。蓋旁明者,猶言光明;旁通者,猶言橫通。古字「橫」、「光」二字均與「廣」同。如書「光被四表」,漢書作「橫」;詩「緝熙光明」,傳訓為廣,是也。李說未晰。(又案:「或問哲」之「哲」,與前文「允喆堯儃舜之重」之「喆」,古亦通用。彼文李注訓為知。方言云:「曉、哲,知也。」則允喆之「喆」當作「哲」矣。此文之哲則係「知」字之代詞。)

    假則偭焉。(寡見篇。)

    李注云:「至于聖人遠言遠義,則偭然而不視聽。」案:偭者,背也。離騷云:「偭規矩而改錯。」王注云:「背也。」漢書賈誼傳應邵注同。又夏侯嬰傳曰:「面雍樹馳。」集解曰:「面,偝也。」蓋假「面」為「偭」。此文言今人所視者邇文,所聽者邇言,若遠文遠言,則背之而馳。即上文「寡見人好」之義也。李注未晰。

    春木之芚兮,援我手之鶉兮。去之五百歲,其人若存兮。(同上。)

    李注:「春木芒然而生。」宋、吳本「芒」作「芚」,溫公從之。案:易「芒」為「芚」,斯與下語協韻。序卦傳曰:「屯者,物之始生也。」說文曰:「屯象艸木之初生。」是屯象春木初生之形。古「芚」字均作「屯」,後人加艸為「芚」,遂由芚而誤作「芒」矣。

    秦之有司負秦之法度,秦之法度負聖人之法度。(同上。)

    李注曰:「秦法已酷,吏又毒之。」案:負猶背也。戰國策秦策云:「魏必負之。」注云:「負,背也。」釋名:「負,背也。」禮記明堂位鄭注云:「負之言背也。」史記五帝紀:「負命毀族。」正義云:「違也。」違義亦與背同。故凡以背任物皆謂之負。(如論語「負版」,方言「負佗」,以及爾雅之「負丘」,皆是也。)此言秦有司所行者,非秦之法度;秦所行者,又非聖人之法度。(古音負與否同。否又與非為雙聲,故負字兼有非義。)下文言「秦弘違天地之道」,即指背聖人之法言也。

    若是,則仲尼之開跡諸侯也,非邪?(五百篇。)

    宋咸曰:「開,開布也。」俞氏樾曰:「開,通也。以孔子歷聘諸侯為通跡也。」案:爾雅釋言:「愷、悌,發也。」郭注云:「發,發行也。」此愷悌與釋詁樂易之訓不同。詩齊風云:「齊子豈弟。」箋云:「此豈弟猶言發夕也。豈讀為闓。弟,古文尚書以為『圛』。圛,明也。」孔疏申其義曰:「上言發夕,謂初夜即行。此言闓明,謂侵明而行。」(案:闓亦有明義,方言:「暟,臨昭也。」蓋侵明而行,義取臨昭,故曰闓圛。)蓋「闓」即「豈」字之正字。又與「開」通,方言云:「閻、苫,開也。楚謂之闓。」是開、闓古通之證。此文開跡與發軔同,言孔子歷聘諸侯,數往來於列國也。

    關百聖而不慚。(同上。)

    案:「關」讀為「貫」。禮記雜記云:「見輪人以其杖關轂而輠輪者。」關轂即貫轂。又孟子「越人關弓而射之」,史記陳涉世家載賈生過秦論作「士不敢貫弓報怨」,貫弓即關弓。此關、貫古通之證。廣雅云:「貫,穿也。」詩齊風「射則貫兮」,易剝卦「貫魚以宮人寵」,貫均訓穿。貫百聖者,言其貫通百王之道也,即論語「一貫」之「貫」。

    周之人多行,秦之人多病,行有之也,病曼之也。(同上。)

    李注曰:「行有之者,周有德也;病曼之者,秦無道也。」蓋以德與道訓兩「之」字。不知道、德二字未見于前文,此文安得用「之」字以為代?案:前文云:「則載而惡乎之?曰:『之後世君子。』」此「之」字與彼「之」同。爾雅:「之,往也。」小爾雅:「之,適也。」戰國策齊策曰:「之其所短。」注云:「之猶用也。」此文兩「之」字,意與「用」近。周人所以多行者,由于有所用;秦人所以多病(病,李訓為屈沈,是也。)者,由於無所用也。李說非。

    申、韓險而無化。(同上。)

    李注云:「險克所以無德化。」案:「險」當作「檢」。古檢、險二字均與「僉」同,(如爾雅釋言「檢,同也」,「檢」即「僉」字。書「其勿以僉人」,「僉」即「險」字。)故可通用。倉頡篇云:「檢,法度也。」荀子儒效篇云:「禮者,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注云:「檢,束也。」後漢書仲長統傳:「是婦女之檢柙。」注云:「規矩也。」又周黃徐姜申屠傳云:「執法以檢下。」注云:「猶察也。」檢而無化者,言其以法制束民,而不知以德化之也。即重法律而輕道德之義。史記自序:「名家儉而難遵。」「儉」亦「檢」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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