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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癸巳孟子说 [标点本]最新章节!

视之如手足,则彼将以我为腹心矣;吾视之如犬马,则彼将视我如国人矣;吾视之如土芥,则彼将视我如寇雠矣。盖感应施报之理则然,不责其应与报者,而反求诸己,表立而影自从,此知道之君所以涵养一世臣民之心而有余裕也。齐宣王所以望其臣者深,而莫知自省,故孟子告之如此其切至也。宣王闻斯言也,而问旧君之服,以为礼有旧君之服,则人臣虽被谴逐于君,而所以事君者不可不尽。是亦未知自反,而徒以责夫臣下也。故孟子又从而告之,谓谏行言听,膏泽得下于民,不得已而去,则为之君者使人导之,又先于其所往以安之。及其不反也,至于三年矣,而后收其田里,所以全始终之义,在我者可谓曲尽矣。则是人也,虽不得已而去宗国,而于君所以待遇之之意,其忍忽忘之乎?君臣之恩未尝绝,而其情有不能自已,故为之服也。今也在国则无以施其蕴,去国则待之如寇雠,既欲搏执之,又极其所往,使之无以自容,去之日即收其田里以绝其归路,是则岂复有君臣之恩意乎?则其服何由制也?此所以警夫宣王者深矣。而司马氏疑此章,以为非所以劝为人臣子者」,不知圣贤之言各有攸当,故曰

    「此孟子告齐宣王之言也」。此非独齐宣王所当闻,为人君者苟知此义,念夫感应施报之可畏,而崇高之势不可恃,反己端本之不可一日忘,待臣下以礼,养臣下以恩,保臣下以忠信,则上下交通,而至治可成矣。若夫在为人臣者之分,君虽待我者有未至,而我所以事君者,可以不自尽乎?是当玩味孟子三宿出昼之心,则庶几其得之矣。虽然,孟子此章之意,孔子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之语,盖尽之矣。圣贤之言之分,于此亦可见。故伊川先生曰:「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见之矣。」学者当更以是思之。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此非独使为士大夫者知此义,见几而作,以不陷于戮辱,抑将使有国者闻之悚然不可以失士大夫之心也。使大夫士而怀去与徙之心,则国之危亡可立待矣。在诗卫之北风,在上者并为威虐而莫之恤,百姓疾之,莫不相携持而去。故其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盖相勉以去也。又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曰车,则非特贱者去之,贵者亦去之矣。于是而卫有戎狄之祸,可不畏哉!虽然,大夫士贵于见几,则比干非邪?彼见纣视杀其群臣如刈草菅也,而独不去邪?盖天下之理,各有其分,处其分而得其理,非仁者不能也。此所谓大夫士,谓非其宗亲,又非其世臣,又非其任国事者,故得以从容于去就之际。若夫比干,以亲则王子也,以位则少师也,视君之暴虐而忍不之救邪?比干固与国同其存亡者也。比干之谏,非直为一谏而死也,想其平日弥缝宗社,救正君失,无所不用其至,而诚尽力竭,卒以谏死也,故孔子称其仁。愚惧后世为人臣者,不识圣贤之意,而假托可去可徙之义,以为苟免自利之计,故并著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说见前。

    孟子曰: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谓其事虽本是礼义,而施之不当,一过其则,则为非礼义矣。故程子之说曰:恭本为礼,过于恭,是非礼之礼也。以物与人为义,过于与,是非义之义也。推是类可见矣。盖礼义本于天而著于人心,各有其则而不可过,乃天下之公,而非有我之所得私也。一以己意加之,则失其典常,是则私情之细而已。故其事虽以礼义,而君子谓之非礼之礼,非义之义也。天下之为礼义者,鲜不陷于此矣。此无他,以其不知天故尔。虽然,孔门高弟间亦有未能免者。有姊之丧,过时而弗除,曰:「予弗忍也。」以是为礼,而不知过夫先王之制矣。为宰而与之粟,则辞而不受,以是为义,而不知失夫当受之宜矣。此皆贤者之过,毫厘之间一有差焉,而未免流于私情而蔽乎公理。凡非公理者,皆私情也。甚矣,中庸之难择也。夫惟大人者,己私克尽,天理纯全,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有所不萌于胸中矣。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此所谓中者以德言,才者,以质言也。惟有德者为能涵养其性情,而无过与不及之患,故谓之中;而其倚于一偏而不能自正者,则谓之不中。天资美茂,如忠厚、刚毅、明敏之类,皆谓之才。而其资禀之不美,以陷于刻薄、柔懦、愚暗之流,则谓之不才。父兄之于子弟,见其有不中、有不才也,则当思所以教之。教之之道,莫如养之也。养之云者,如天地涵养万物,其雨露之所濡,雷风之所振,和气之薰陶,宁有间断乎哉?故物以生遂焉。父兄所以养其子弟之道,当若是也。宽裕以容之,义理以渐之,忠信以成之,开其明而祛其惑,引之以其方而使之自喻,夫岂岁月之功哉?彼虽曰不中不才,涵养之久,岂无有萌焉乎哉?如其有萌焉,则养道益可施矣。至于丹朱与象之类,则是其不移之质,有末如之何者。然尧舜所以养之之意则无穷也。知其嚚讼而不授以天位,是乃所以养之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封之有庳而不及以政,使之源源而来,非养之乎?噫,父兄待子弟之道,莫善于养之也。养非恬然坐视之谓也。恬然坐视,是弃之也。如其弃之,则何所贵于贤父兄哉?然则贤不肖之相去,亦不远矣。故父兄待子弟之道,虽不在于严威以伤恩,而亦不可坐视以长恶,惟当深思所谓养之者而已。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事有不可为者,有当为者。人能择其所不可为而不为,则其于所当为者,斯能为之矣。何者?其用心必专,而其所为必果也。苟惟泛然而无所择,于其所不可为者而为之,是为无所不为,则于其所当为者,斯无力矣。又况无所不为,则将颠沛随之,乌能有为邪?故必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盖其有所不为者,是乃其可以有为者也。此亦观人之方也。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此章谓言人之不善者,当念夫后患,而言不可易也。所谓后患者,未论悔吝之何如,若专言悔吝,是止以利害论,而未足以尽孟子之本意。盖君子于人之善,则乐与之;人之不善,则矜惜之,此其忠恕之心,所以为人之道者也。故孔子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而但云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更不言毁也。世有好言人之不善者,此意一萌,即有害于良心,其损德亦已甚矣。此后患之可畏者也。若所谓悔吝,则固在其中矣。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孟子尝发「已甚」之论矣,曰「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而举孔子待阳货之事以为之准,此所谓不为已甚也。虽然,善观圣人者,于一事之细,亦可以味其无穷之旨;不善观圣人者,则知其为一事而已。故孟子所谓「不为已甚」,可谓善言圣人者也。夫子之「不为已甚」,非不欲为已甚,自不至已甚也。何者?夫子「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者也,故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久则久,皆天之所为也。以致于动容周旋、应酬语默之际,毫厘眇忽,何莫非天则之在乎?非圣人循天之则,圣人固天也。惟其天也,是以无不中节也。然则「不为已甚」者,固圣人天则之所在也,学者可不深潜而玩味之与?后世之士,不知理义之所在,诎己以丧道,徇情以长恶,而曰吾不为已甚也。彼徒以圣人答阳货、见南子为「不为已甚」,而独不思夫卫灵公问陈,则明日遂行;季桓子受女乐之馈,则不税冕而行;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闻田恒之弑君,虽从大夫之后,亦沐浴而请讨。此谓之「已甚」,可乎?不深求乎圣贤之权度,而徒窃语之疑似者以文其奸,此贼仁义之甚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言固欲其信也,行固欲其果也。今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则大人者言有时而不信乎?行有时而不果乎?非然也。盖言行固欲信果,然有必之之意,则非也。必乃私也。故言必欲信,而不知义,将至于守其所不可复者,私意相与,而非所谓信也;行必欲果,而不知义,将至于为其所不可推者,直情径行,而非所谓果也。故君子不必夫果与信,而独精吾义焉耳。事事物物皆有义存焉,而著于吾心,苟能体是心而充之,则义可得而精也。义精则有所不言,言莫非义也,而无不信之言矣;有所不行,行莫非义也,而无不果之行矣。何者?义得则信、果在其中,必于信、果而不知义,则无以揆言行之发,而尚何信、果之云乎?虽然,言必信,行必果,亦异乎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盖亦志乎善道,特所见者小耳。故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孔子告之至于三,则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盖言其所见者小也。知孔子之所谓「硁硁然小人哉」,则知孟子之所谓惟义所在之为大人者矣。若夫世之无忌惮者,不信其言,不果其行,而曰惟吾义之所在,此则自弃绝于君子之归者,而尚何尤焉?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无声色臭味之诱,无知巧作为之私,其喜怒爱惧,皆由于己者也。惟其物至而知之,自幼寖长,则流于情,动于欲,狃于习,乱于气,千绪万端,纷扰经营,而其赤子之心日以斲丧,一失而不能反者众矣。学也者,所以求反之也。大人者,能反之者也。盖人欲消而天理存,声色臭味不能移也,知巧作为不复萌也,此则浑然赤子之心,以其本有是心,今非能有加,才不失之耳,故曰「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是而动,无非天理之所存矣,此所谓自明而诚者也。若夫上智生知之圣,则赤子之心元不丧失,即此体而尽之,天下之理无不得焉,所谓自诚而明者也。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事亲者,人心之至亲切者也,而送死者,又事亲之最笃至者也。以其变之大,是以为节之大;以其节之大,是以为事之大也。故于送死之际,可以观人子之自尽焉者。盖吾亲已矣,不可得而复见矣,其所以自尽者,惟吾求所以慊于其心,非有所勉而为者。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节焉。然而人之常情,或能养于生,而送死之际,往往有所怠且忽。夫其所以怠且忽者,以夫亲既没,而爱敬亦或随而衰也。是人也,其良心亦不之笃矣。若夫爱敬之深者,亲虽有存没之间,而心则一也。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谓天理者,宁有二哉?谓养生未足以当大事,以对夫送死而言,犹为可以勉也。孟子斯言,盖以俗薄道微,欲人勉所以笃于其终者。曾子亦尝言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盖于亲丧可以见其所以自致者,是亦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学贵乎自得,不自得,则无以有诸己,自得而后为己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能与,非聪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者,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之以道者,言其涵泳之深也。工夫笃至而后能有得,不然,则为臆度而已,非自得也。臆度者,犹在此而想彼,自得则此便是彼,更无二也。盖所得未真实,则其中心必有臬然不安者。自得则如水之必寒,火之必热,不可得而易,故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乎此,而所进日深矣。资者,凭借据依之谓。盖居之既安,则自得之味愈无穷也,故曰「资之深」。资之深,则万理素定于此,事至物来,随而应之,周流运用,无非大端之所存,故曰「取之左右逢其原」。于是重言之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其示人至矣。夫未之有得,则何所居?无所居,则又何所资而取哉?故自得其本也。然欲其自得,则有道矣,非深造之以道不可也。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天下之理,常存乎至约,而约为难言也,为难识也。虽然,求约有道,其惟博学而详说欤?博非杂也,详非泛也。稽之前古,考之当今,以至于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朝夕从事而学焉,所谓博也;极天下之理,讲论问辨而不置焉,所谓详也。博学详说,则心广义精,而所谓约者,可得于言意之表矣。故君子之博学而详说,是将以反之于己而说约也。学不博,说不详,而曰我知约者,是特陋而已矣。故约者,道之所存也。守不约则本不立;言不约则义不明。而约不可徒得也,非功深力到,则末由至也。若博学详说,而志不在于求约者,则是外驰其心,务广而夸多耳,非所谓学也。昔者子贡盖博且详而以求约者,及其一朝有感而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则反约矣。」孟子此章,盖欲学者知夫求约之道在乎博学而详说之也,又将使学者知夫博学详说所以求约,而不至失于杂与泛之病也。然而其言曰「详说之」,又曰「反说约」,必有以说为言者。盖说也者,所以体当吾进德居业之实。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以善服人者,于政事之间勉而为善,而欲以服人。夫为善而欲以服人,则是有为而然,于善之体固有害矣,而果何以服人乎?比之以善养人者,非惟不同,其意味盖有霄壤之殊矣。善者,天下之公也。先王修己以敬,而天下之人举在吾化育之中。其发见于事业者,如雷风之被物,物蒙其养而无不应者,故未尝有意于服人,而心悦诚服,有不期然而然者,盖以善道与人共之耳。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如是,则可以王矣。若五伯之所为,其间善者,不过以善服人而已。齐桓公会首止而定王太子之位;晋文公盟践土,率诸侯而朝王,是皆欲以善服人者也。当时服之者,亦岂为悦服哉?其不服者固多矣。比之三王深长久大,涵养人心之事,岂不有间乎?故夫所谓以善服人、以善养人之异,学者要当深味,见其所以为霄壤之殊,则王伯之分了然矣。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张横渠曰:「言而不祥,莫大于蔽贤。」盖此章文义谓言无使实不祥,其不祥之实,蔽贤为甚也。盖所谓福者,百顺之名也;而所谓不祥者,逆理而反常者也。理得于己,中正和平,无一不顺也。惟夫逆其常理,则措之于身而不安,以至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由此也,故谓之不祥。凡诗书所称祸福盖如此。言而不祥,何以知蔽贤之为甚?盖人实有是善,而吾蔽之,是反其常理之甚也。原人所以蔽贤,盖出于媢忌忮疾之私。方其欲蔽人之贤也,私意横起,其不祥之气固已充溢乎中,而发越乎四体矣。况乎天之生贤,以为人也,蔽贤而使民不得被其泽,则其为不祥,又有不可胜言者矣。故秦誓谓:「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夫其所谓休休然者,固百祥之所舍也。嗟乎!圣贤之论祸福盖如此。彼后世不知道者,谓蔽贤者必无后,达贤者必有后,此以区区浅见测度天理,又岂知所谓祥与不祥者哉?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仲尼之所以取夫水者,叹其有本而无穷也。」夫其所以混混然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以至于放乎四海,此何自而然哉?以其有本故耳。若夫沟浍之水,雨集则盈,其涸也亦旋踵而至,此其无本故也。然则君子其可以不务本乎?故声闻过其情实,君子以为耻者,以其无本故也。然则其在人也本安在乎?仁是也。仁,人心也。人皆有是心,放而不知求,则其本不立矣。本不立,则其知也,闻见之所知而已;其为也,智力之所为而已,岂不有限而易竭乎?惟君子为能体是心而存之,存而扩之,本立而道生,故其所进有常而日新,其事业深远而无尽也。有本无本之异盖如此。夫自可欲之善而进焉,以至于极圣神之妙,皆由夫有本而然。其所以为圣神者,乃其可欲之善扩充变化者然耳。亦犹水也,至于放乎四海,亦其原泉混混者之所积耳。本乎本乎,学者其可不务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与万物同乎天,其体一也,禀气赋形,则有分焉。至若禽兽,亦为有情之类,然而隔于形气而不能推也。人则能推矣,其所以能推者,乃人之道,而异乎物者也,故曰几希,言其分之不远也。人虽有是心,而必贵于能存,能存而后人道立。不然,放而不知求,则与庶物亦奚以异哉?故庶民之所以为庶民者,以其去之;君子之所以为君子者,则以其能存之耳。曰去之者,为其去而不反也;曰存之者,为其存而不舍也。去而不返,则无以自别于禽兽,存之之极,虽圣亦可几也。去与存,其几本于毫厘之间,可不谨哉?于是举舜之事以明之。舜盖其极致者也。明于庶物者,尽己之性而尽物之性也;察于人伦者,人伦之际,处之无不尽其道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者,行仁义犹为二物也;由仁义行,则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履,无非是矣。若舜者,可谓全其所以为人者,而无亏欠矣。未至于舜,皆为未尽也。嗟乎!人皆可以为舜,其本在乎存之而已矣。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恶旨酒而好善言」,所欲不存而心纯乎义理也。「执中,立贤无方」,心无所偏系而用贤无方所也。「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忧民之忧,望天下有道而未之得,其心惟欲纣之庶几乎悟也。「不泄迩,不忘远」,迩则不泄,远则不忘,正大周徧之体也。此四事皆举其最盛者言之。于是四者而窥四圣人之心,则可见其运而不息,化而不滞者也,其天地之心欤?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方是时,周公相成王,欲以立经陈纪,制礼作乐,成一代之法,施之万世。故推本三代四圣之心,而施此四事,达之天下,以为无穷之事业也。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所谓不合者,思而未得者也。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惟恐不及也。凡井田封建、取士建官、礼乐刑政,虽起于上世,而莫备于周,是皆周公心思之所经纬,本诸三王而达之者也。周公之心,孟子此章发明之,可谓至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文定胡公曰:「案邶、鄘而下,多春秋时诗也。而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何也?自黍离降为国风,天下无复有雅,而王者之诗亡。春秋作于隐公,适当雅亡之后,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也。夫黍离之所以降为国风者,周平王自为之也。平王忘复仇之义,弃宗国而处东洛,以天王之尊而自侪于列国,于是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夷狄禽兽之归。孔子惧而作春秋。春秋之作,其事之大者,不过于齐桓、晋文,其文则因鲁史之旧,然其义则圣人有取乎此。盖一句一字之间,所以存天理,遏人欲,拨乱反正,示王者之法于将来也。方其未经圣笔,则固鲁国之史耳。及乎圣人有取焉,则情见乎辞,乃史外传心之典也。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程子曰:「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耳。或抑或张,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嗟乎!学者其可不尽心乎?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程子曰:当时门人,只知辟杨墨为孟子之功,故孟子发此说,以推尊孔子之道。言「予未得为孔子徒也」,孔子流泽至此未五世,其泽尚在人,予则私善于人而已。玩此辞义,其涵浸??郁之意,可槩见也。虽然,小人亦有泽乎?盖所谓泽者,随其小大浅深之所渐被。小人对君子,而小人者,其在上为政,亦未尝不流泽也。然谓之小人之泽,则固与君子有间矣。论泽止于五世者,大槩约度如此。自今观之,孔子之泽,其所浸灌,万世不斩也已。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取与死生之义,有灼然易判者,亦有在可否之间者。在可否之间,非义精者莫之能择也。盖其几间不容发,一或有偏,则失之矣。是以君子贵乎存养。存之有素,则其理不昧;养之有素,则物莫能夺。夫然,固当事几之来,有以处之而得其当也。孟子于宋,餽兼金而受;其于齐,疑可受而不受。盖以其无处而餽之,则为伤廉故耳。孔子于公西华之使冉子为之请粟,疑可与也,而不与。盖以「周急不继富」而与之,则伤惠故耳。至于比干谏而死,箕子疑亦可死也,而阳狂以避。盖以父师之义死之则为伤勇故也。然在贤者,则于可不可之间,能择而处之;在圣人,则动无非义,更不言择矣。虽然,取之为伤廉,固也。然与为伤惠,死为伤勇,何哉?盖所谓惠与勇者,以其义之所在故耳。若义所不在,虽似惠似勇,而反害于惠勇之实。且于所不当然而然,则于其所当然者废矣,岂不为有害乎?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取友之道贵乎端。虽然,己必端人也,而后能取友。羿者,有夏氏之篡臣。逢蒙学射而为之服役,一旦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也,则从而杀之。论者徒知逢蒙之杀其师为罪固也,而不知羿之不能取友也。故孟子以为羿亦有罪,其罪虽愈于逢蒙,然不得为无罪也。虽然,羿之不能取友,以羿无以取友故也。于是引子濯孺子之事以明之。夫子濯孺子闻庾公之斯之名,则信其必不我杀,盖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则孺子之观之他也审矣。以之他之为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则孺子之为人,抑可知矣。则羿之为罪,岂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师之意,然人须就上理会事君之义当如何。然则果如何哉?盖亦曰审其重轻而已矣。若是举也,两国之存亡安危系焉,则君臣之义重,而其余有所不得而顾矣。」若因用师而相遇则己,独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发,则于义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于斯,固有不暇论者矣。虽然,即逢蒙之事论之。蒙若委质为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为臣子举得而诛之。蒙以义讨贼,则虽尝学射于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学于羿,而独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杀之,是则为杀其师耳。以此而观,轻重之权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此戒人自弃而勉人自新也。人固有质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于小人之归者有焉。人固有平日所为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进于君子之域者有焉。示之以西子蒙不洁之喻,所以见质美者毋或自恃,兢惧自持而不替也。示之以恶人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过者思所自新,沛然迁善之速也。齐桓公一执陈辕涛涂,而书之曰齐人,盖夷狄之,则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于蒙不洁者欤?秦穆公一有悔过询黄发之言,则著秦誓于书,以其有迁善之意也,其近于斋戒沐浴者欤?学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为也。有是理,则有是事,有是物。夫其有是理者,性也。顺其理而不违,则天下之性得矣。故曰「故者以利为本」,顺则无往而不利也。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凿者,以人为为之也。无是理而强为之,故谓之凿。凿则失其性,失其性则不可推而行,无所利矣。此所以恶夫智也。是盖以其私智为智,而非所谓智也。若禹之行水,则所谓智矣。盖就下者,水之性也。水之性非禹之所得为,禹能知而顺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智者之于事物,皆若禹之于水,则智不亦大矣乎?所谓行其所无事者,非无所事也,谓由其所当然,未尝致纤毫之力也。天虽高,日月星辰虽远,而其故皆可得而求,盖莫非循自然之理也。求其「故」,则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而况他乎?故夫上世圣人,所以建立人纪,裁成万化,其事业为无穷。然在圣人,亦何加毫末于此?皆天下之性所当然,而圣人特因以利之耳。天命之谓性,万有根焉;率性之谓道,万化行焉。圣人者,能尽其性,而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者也。虽然,人皆有是性,则其理未尝不具也。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为乱之耳。克已则人为息,而其所谓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言,孟子独不与??言,是简??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右师王??,齐之嬖卿也。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盖以其嬖于君而谄之也。孟子独不与之言,道固然也。右师不悦,而以为简己者,盖孟子一时之所尊敬,??虽小人,亦以孟子为重也,故欲幸假其辞色以为已之荣,是以望望于此,而以其不我顾为简也。孟子独举朝廷之礼以为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欤!盖君子之动,无非礼也。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此礼也。君子行礼,故常履安地而有余裕。他人不由礼,则自蹈于险艰而已。所谓远小人,不恶而严者,岂有他也?亦曰礼而已矣。礼之所在,而何有于我哉?或者劝伊川先生以加礼贵迩,先生曰:「独不劝以尽礼,而劝以加礼乎?礼尽处岂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唐王毛仲置酒,闻宋璟之名而欲致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则北望再拜谢恩,而称疾以退,璟亦可谓正矣。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义何居乎?若璟闻命而引义以陈,则为尽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务尽其在己者而已。横逆之来,虽不为其所动,而亦未尝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尔。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仁者爱人」,仁者必爱人也;有礼者敬人,有礼者必敬人也。爱敬者,人道之大端。是心人孰无之?故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是感必有是应,其理然也。而不幸有横逆加焉,则姑自反而已。自反者,求之于吾身端本之道也。其自反,则思吾必不仁欤?必无礼欤?不然,则横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礼,是吾爱敬之本立矣。而横逆由是,则又从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尽己之谓忠,即尽夫仁与礼者也,而横逆由是。如是则归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人而妄,则何以异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诋之之辞,言其理然也。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忧不得如舜也。其曰「未免为乡人」者,未有以异乎乡之人也。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尽其道为难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言舜为人伦之至也。其忧不如舜者,岂但忧之而已哉?求所以则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谓一朝之患者,横逆之至乎前也。吾非仁无为,非礼无行,而横逆一朝至前,则非所患也。虽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则无穷也。若不务勉乎仁与礼,而徒以横逆为患,则纷然置悔吝于胸中耳。虽然,自反之功深矣。所谓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为如何哉?而今之学者未能进乎此,一旦横逆加之,则曰吾仁矣,吾有礼矣,吾忠矣,遂断彼以为妄人之归,而不复致反身之道。以予观之,是则自陷于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稷、颜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贤之,孟子又断以为同道,何哉?盖以禹、稷、颜子之心一故也。心之所为一者,天理之所存,而无意、必、固、我加乎其间,当其可而已,此之谓时中。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当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为己忧,其溺也犹己溺之,其饥也犹己饥之。在禹、稷之时,居禹、稷之任,固当然也。颜子生于乱世,鲁国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责者,有孔子在,则颜子退居于陋巷可也。在颜子之时,处颜子之地,固当然耳。譬诸同室之斗,则当被发缨冠而救之;乡人之斗,则闭户可也。此禹、稷、颜子之事所以为不同,然其为当其可,则一而已。故曰:「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虽然,在常情观之,颜子未见于施为,而遽比之禹、稷,不亦过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致也。故程子曰:「有颜子之德,则有禹、稷之事功。」所谓事功,在圣贤夫何有哉?惟其时而已矣。然而孟子历聘诸国,皇皇然以行道为任,有异乎颜子之为德,何哉?方是时,异端并作,人欲横流,世无孔子,孟子乌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则曰:颜子、孟子易地则皆然。若夫墨氏兼爱,则似乎禹、稷之忧民者;杨氏为我,则似乎颜子之在陋巷者。惟其不知天理时中,而妄意以守一偏。盖墨氏终身被发缨冠,以求救天下之斗,而杨氏则坐视同室之斗而不顾者,其贼夫道,岂不甚哉?则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乐闻人之过,责人惟恐不深,而不复察其理。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无不得矣。匡章之事,亦可谓处乎其不幸者也。众人皆归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独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盖谏于其父,而父不受,以致于怒而屏之。以君子之法论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之之义耳。夫其所谓「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者,其婉愉委曲为如何?非致其深爱者不能也。章之谏也,无乃不能察其亲之意,而或过于辞色欤?是以为责善而贼恩也。夫至于责善而贼恩,则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伤其父子之天性,其所处固不为无过,然谓之不孝,则抑甚矣。盖章本心亦庶几欲其父之为善耳,而处之或过,反以致其怒。而章又以为既得罪于父,则己亦不当安夫妻子之养,则从而黜屏其妻子,谓不若是,则己之罪益大也。其深自咎责之意可见矣。夫察章之事,既异乎世俗之所谓不孝,而原章之心,则又以得罪于父为不遑安,则章亦庶几其可进于善者,而岂当弃绝于君子之门哉?若章得罪于父而不知惧,则是以忿戾之气行于其间而可罪矣。然则君子之观人也,岂苟云乎哉?夫齐国之士皆以仲子为廉,通国皆称匡章为不孝,而孟子独明其不然。世俗之毁誉,如无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虽然,孟子所论不孝五者,盖言世俗之所谓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若夫君子之行身,则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则为非孝矣。孟子特以众人称章子为不孝,而欲弃绝之,故举世俗之所谓不孝者,而辩其不然耳。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君子不避难,亦不入于难,惟当夫理而已。夫于其所不当避而避焉,固私也;而于其所不当预而预,乃勇于就难,是亦私而已矣。故慷慨杀身者易,而从容就义者难。故常人为血气所蔽,是以莫能择义而处。惟君子烛理之明,克已之力,故于事事物物之间,处之而从容也。此曾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欤?夫曾子,师也,父兄也。师之尊与父兄之义同。以师道居,则固非为臣役矣。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无与其难,盖在师之义当然也。子思,臣也,微也。为之臣,则固为微矣。委质以服君之事,有难而逃之,可乎?与君同守而不去,则为臣之义当然也。从容乎义之所当然,曾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以其天理时中一而已。」嗟乎!知曾子、子思之所处,则知微子、比干、箕子之事矣。易之为书,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时也。于其事,当其时,而各有处焉,盖莫非天理之素也。非夫克己穷理者,其孰能与于斯哉?

    储子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齐王谓孟子而果贤,则必有异于人者,故使储子??之。孟子之言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语虽至约,而所包含至广矣。夫人者,天地之心,圣人之与众人均也,岂有二乎哉?众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亦未尝无也。众人夏葛冬裘,饥食渴饮,圣人亦不能违也。然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众人之所以为众人者,果何在乎?圣人率性而尽其道,众人则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然而众人虽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圣人虽独尽其道,而立则俱立,达则俱达,未尝不与人同也。故曰:「尧舜与人同耳。」夫自常情观圣贤之所为,疑若甚高而不可企及,曾不知圣贤之所为,无非天下之常理,犹饥之当食,渴之欲饮然也。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体,则差殊万端,视所谓常而不可易者,反为甚高而难能者矣。故不极高明,则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贵夫学也。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徧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意者孟子在齐,适齐人有此事而叹息,以为与世之求富贵利达者无以异也。夫其施施然骄其妻妾,徒知以得为贵,而不知所以得之者为可贱也。一旦妻妾知其所为而心贱之,以为不可望以终身,而其骄犹未已。妻妾知其为可贱而在己,独不知贱之为欲所蔽故也。夫富贵利达,岂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则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将无所不至矣。而彼方且以此而骄人,是与墦间之乞者何以异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为可羞耳。使其知之,则亦将为之耻而相泣矣。虽然,墦间之乞者,不过辱其身而已。求富贵利达而不以其道,则斯人也将至于败于其家,凶于其国。一身之无耻而贻害之大,不独妻妾之不足以仰望于终身而已也。而彼方以此自骄,不亦悲夫!

    孟子说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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