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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据当地老人说,长曾我部元亲也曾想过在那里筑城,可最终因为排水问题而作罢。此地一下雨便会积水。可若是用美浓的土木法,则可解决积水的难题。”

    第二天伊右卫门便领了一千人的部队,又让四位家老跟自己穿一样的衣服,前往新城候补地“河内”视察。此地背后,数里之外的北部,就是四国山脉;前面有潮江川流淌;附近都是平坦开阔的原野;只中央有一处小高丘。

    “那高丘叫什么?”

    “叫大高坂山。”百百越前道。

    “就是在那小山上筑城吧?”伊右卫门道。不愧是百百越前,眼光独到,找到这么一处好地方。他感觉甚是满意。

    伊右卫门登上小山,天然的护城河————潮江川就在眼下蜿蜒而过,流入浦户湾。这也使得将建的城下町在商业上有了水利之便。城下町的货物可以直接装船,经河口入海,再运往大坂。

    “很不错啊!”

    “那真是太好了。昨日在下做过说明,唯一的缺点是雨期容易积水成洼。解决方法就是————”百百越前拿鞭指着各处的地形地物,一一告知伊右卫门应在何处筑堤,何处挖运河等等。最后道:“如此,则不会再有水害。”

    “是叫河内吧?”

    “大概是因为河川纵横,一年内会多次积水,四季都润湿的缘故吧。”

    “河内这个名字与水难相关,不吉。改称‘高知’如何?”

    “啊!不错的地名。”百百回答道,“位高而知远。另外,‘知’还有统治之意,也就是————知而善统,实在是个好名。”

    “越前你也这么认为?”伊右卫门听到新招的重臣如此称赞自己的提议,不由得容光焕发。“那就这么定了。这一带就叫高知,要尽快昭告百姓知晓。”

    伊右卫门忽然离了队,看他走路的样子随从们都明白他是有了尿意。他是个举止极为端正之人,此种情况即便是亲随,也羞于让其看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任他一人钻入密草丛里。

    正静静浇注着小竹叶时,伊右卫门突然听到眼前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于是脚都软了。“————?”他的手握住了刀柄,尿流到长袴里,热乎乎的。

    “什么人?”就在他要嚷嚷出口时,一只巨大的狐狸探出头来,定定地望着伊右卫门。

    (原来不是一领具足?)

    伊右卫门松了口气,反倒对狐狸感觉亲近了许多。这只狐狸着实巨大,而且全身毛色近乎雪白。“你可是这山里的老狐?”

    狐狸目不转睛盯着他,就像是在说“是啊”。据说狐狸都很胆小,可眼前这只显然不属此类。

    “俺是山内对马守,是这里的大名。因为要在这里筑城,可能会害得你们无家可归,为了表示歉意,俺就给你们修座稻荷祠吧。”说罢,只见那只狐狸叫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很快消失不见。

    百百越前做好了高知城的设计,本丸、二之丸、三之丸都是中规中矩,特别费了一番心思的是城下町的设计。因为这个城下町将是领国内繁荣的源泉。

    街市的规划也都画好了图纸。首先有一条大路,称本町路,若是拿平安京的设计来比,相当于朱雀大路。此路两旁,是高禄重臣的府邸街区。然后,划分了中岛町、带屋町、商贾街,是中禄与低禄武士的府邸街区,同时也是商业地带。这两片地正是所谓“郭中”之街,一旦发生战事,这些府邸都可用作街战的小要塞。

    外层设置了上町,是徒士、足轻等人的居住区。这片区域后来分作北奉公人町、南奉公人町两片。再就是下町。下町是为从郡乡移居过来的城下商人们所开辟的一片地。后来,根据商人们的出生地,分别被叫做浦户町、种崎町、山田町、莲池町。另外还有一批商人是从伊右卫门以前所在的远州挂川过来的,所以特称作挂川町。后来还有叫井筒屋宗泉的吴服商从京城过来,所以有了京町;堺市也有商人过来,于是有了堺町。

    “马上开建如何?”百百越前提议道,可伊右卫门毕竟是个多虑之人。

    “不忙。先征得德川大人同意再说。”伊右卫门道。他把图纸与信件送交到井伊直政处,自己也特意回了大坂一趟。家康一直在大坂城西之丸,忙于对天下的重新划分与整治。

    这天夜里,伊右卫门跟千代阔别已久,又是一宿长话。

    “土佐真的那么可怕?”千代听了伊右卫门的描述,感觉超出了想象。

    “一领具足那些家伙,顽固透了。手下们胆战心惊都不敢一个人出门。”

    “夸张!”

    “是真的!”

    “京城人都太弱了。以一丰夫君您为首……”

    “你!”伊右卫门拧了一下千代的腿,“俺若是真那么不堪,能从一介士卒爬到二十四万石之主的位置吗?”

    “哎呀!夫君好厉害!”

    “就你敢当俺是傻子。”

    “在北政所夫人眼里,连太阁殿下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丈夫而已。在妻子眼里,丈夫就是丈夫,没什么厉害不厉害伟大不伟大的。”

    “亏啊!”

    “什么?”千代捋了捋身旁伊右卫门的头发,宛如母亲对幼童一般。

    “当丈夫太亏啦!”

    “亏么?”

    “是啊。”

    “你确定?千代这么一心一意地对待一丰夫君,你还说吃亏?”

    “真拿你没办法。”伊右卫门挪开头发上千代的手,道,“再怎么俺也是一国之主啊。可一回到千代这里,就好似被当成了孩子。”

    第二天,伊右卫门登上大坂城西之丸,先去见了井伊直政。井伊直政对他说:“筑城之事,主公许了。”伊右卫门道谢后又报告说将地名改作了高知。

    “高知,不错的地名。不管怎样这都是对州大人的第一座新城,或许会有不少艰辛,可也有很多盼头吧。”

    “那是那是。”伊右卫门高兴的神色简直让井伊直政都看得害羞起来。

    “主公有时候也会提起对州大人您呢。”

    “哦?主公怎么说?”

    “关原之战中的众人之功,若是用树打比方,对州大人的功劳便是树干,诸将是枝叶。”

    “简直受宠若惊!”伊右卫门低头致谢。

    不过,伊右卫门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天下武士所憧憬的武功。也正因此,一直到幕府末年,与其他藩士相较,土佐藩士总觉得没有面子。

    幕末时,土佐藩士在酒宴等地,常被众人质问:“贵藩的藩祖当时到底是凭什么得了二十四万石?”这些前来质问之人当然是熟知事情经过的,想借此来嘲弄对方一番。而这种时候土佐藩士的回答也是定好了的:“这可多亏了藩祖一丰大人那双有福相的耳朵。”或者“说不定是当时家康大人犯糊涂了。”这样用一些玩笑话来引开话题。

    伊右卫门从井伊直政处出来后,便有人领他前去拜见家康。他先就筑城许可一事向家康致谢。家康兴致颇佳,道:“长曾我部的手下倒也真够恼人的啊!不妨筑得坚固些。”

    后来便是一些杂谈。忽的,家康侧头问道:“对州大人,土佐到底有多少收成?”

    伊右卫门惊了一跳。家康这样执掌天下大权的人物,不可能不知道土佐的收成。以前,在天正十六年(1588),长曾我部氏对土佐收成做过一次测量,有二十万二千六百二十六石,并向秀吉做了报告。当时就是以此数据做的记录。后来数字多少有些增加,增四万五千七百石,通称二十四万石。

    伊右卫门诚惶诚恐答道:“天正年间测查时,有二十万二千六百二十六石。”

    家康一听,神色颇感意外。“真的?”他道,“其实,太阁驾崩后我曾受长曾我部之邀,去他的伏见府邸做过客。那时的款待可谓尽善尽美,物什器具也极为精巧华美,怎么看都不像是五十万石以下的模样。我曾想,虽然土佐在海那边,远是远了点儿,但毕竟有五十万以上啊,所以这才赏给了足下。”

    (啊!)

    伊右卫门惊得身子抖个不停,仿佛都要跳起来似的。

    (若家康大人所说属实,俺的功劳在他眼里就该值五十万石!)

    伊右卫门感激涕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可真是让你受委屈了。”家康道。家康这枚三寸不烂之舌,给了伊右卫门两重的喜悦,也就等于给了他两重的赏赐。

    “千代!俺太高兴啦!”伊右卫门讲述了殿中与家康见面之事,“内府大人一直认为土佐的收成不下五十万石呢!”

    “真的么?”千代脸上也是一副高兴的神情。不过,只停留在了表面。

    (这种事有可能么?)

    她思忖,家康那样时时刻刻心系天下的人物,不可能不清楚各个领国的收成。就算他不知道,他的幕僚们也应该一清二楚。在赏给伊右卫门土佐的时候,他一定会问自己左右————土佐有多少石来着?

    (不过,家康大人或许是个意外少根筋的人呢。)

    总之,家康是她唯一琢磨不透的。本来在家康年轻时,土地的收成除了以“石”做单位,还用过“贯”、“永”等,而且各地不一。后来秀吉统一用“石”,这才使得大名、武士可用“石”来衡量家底多寡。或许,对家康等人来说,“贯”更好理解,各国到底多少石可能的确记不太清。更何况家康是东部的人,自然通晓东海道至关东的经济地理,但说到四国、九州两地,可谓缘分甚浅。提到“土佐”,大概也只会想到是在赞岐的南面罢了,不知道收成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论功行赏定下了天下的基盘。

    镰仓时代的北条执权政府在战胜元寇来袭之后,未曾进行论功行赏,因此失了人气最终导致崩溃。建武中兴时的公家政治,也是对有功之臣封赏少,而对公卿、僧侣封赏多,因厚此薄彼而导致崩溃。足利幕府时期,又对功臣们过于大方,大赐领国,封赏太多导致大诸侯群起,反倒压制了幕府的威势。家康无疑是通晓历史的,而且知无不尽。

    (土佐的收成他不可能不知道!)

    千代的念头又转了过来。想到家康是明知故问、装萌卖傻地在拉拢人心,千代又不得不佩服家康的智慧与手段。家康只需一句“难道不是五十万石吗”,就能让一位率真无邪的大名欢喜得过了头。这位老人,用他的片言只句,就打下了他德川家天下永远的基盘。

    “俺是感激涕零啊!”耿直的伊右卫门道,“只要俺山内家在一天,就决不会忤逆德川家。”

    “是啊,”千代笑眯眯道,“那是肯定的。”

    “俺是内府大人认作五十万石的人,这一定要让子子孙孙都记着。”

    (你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能力。)

    千代心底里觉得很是滑稽。

    家康在考虑创设一个永久的政权。大概,与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才力横溢的骏马相较,伊右卫门这种顺从而又耿直的劣马更让人期待。如今已天下太平,老实巴交比英勇善战更为重要。虽说是外臣,但只要忠于德川,家康便会优待。若千代是家康,也会爱护像伊右卫门这种类型的臣子吧。

    大坂的公务一结束,伊右卫门就不得不趁早回领国,土佐有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去做。这是因为,至今为止还什么都未曾做过。首先便是筑新城、镇压一领具足两件大事。

    “千代你也来。”伊右卫门道。

    “去土佐?”千代吓了一跳。她可不愿去那种荒蛮之地。“我就在大坂府邸好了。”说罢,她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我还是去京都住吧。京都的四季都很漂亮,京都人也很有意思。”

    常年以来,她一直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世道太平了,便去京都住,跟只居住于京都的那些学者、诗人、画师们高谈阔论,再随心所欲做些小袖给京都的姑娘们穿。

    “京都?你犯糊涂了吗?俺拜领的又不是京都,是土佐啊!”

    “啊,对。”

    (拜领了一处不讨人喜欢的地方。)

    千代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伊右卫门描述土佐的那些话,已经变作了她对土佐的印象。此地连武士都穿着塞了棉花的衣服,系着木棉腰带,搞得臃肿不堪,跟一群鼹鼠似的。对千代来说,服饰漂亮的京都才能赏心悦目。

    “我还是跟你去吧。”千代只好让步。

    “那当然,”伊右卫门道,又可怜巴巴加了一句,“俺还以为你会很乐意跟来呢。”刚才还雄赳赳的伊右卫门,霎时竟让千代觉得可怜起来。

    于是千代只好装作很高兴的样子:“我自然是乐意的,那可是梦中的领国啊!”

    “哦?你还做过梦?”

    “浦户是个漂亮的地方吧?”

    “有一处叫做桂浜的白沙海滨。岩石都被怒涛拍散,剩下一袭白沙,有说不出来的美。”

    “人呢?”难道不是像鼹鼠一般么?她生生咽下了后半句,换了个话题,“其实,我还从没坐过船呢。”

    “也是啊。”伊右卫门好像终于弄懂了千代不愿远行的原因。他露出一副安下心神的模样,道:“只要顺风,摇摇晃晃三天就好,第四天便可见到土佐山了。”

    “不会晕船么?”

    “自然会晕,饭也吃不下。”

    “人家可是好吃之人啊。”千代一脸悲戚状。她比常人吃得多,而且吃什么都很香。

    “最长不过五日。”

    “五天!”千代大叫一声,听得伊右卫门大笑。

    “你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才一直年轻貌美,让人艳羡不是?”

    “你自卖自夸也不怕羞!”

    “一丰夫君————”千代盯着他看,“难道一丰夫君就不这么认为么?”

    “认为什么?”

    “千代一直都年轻貌美。”

    “没错,俺是这么认为的。”

    “真的?”

    “嗯。绝无半句虚言!”

    三日后,千代与伊右卫门一起从大坂的木津河口乘船,驶往土佐。大坂湾出航时并不见风浪,可来到纪州,从看见纪州山峦时起,风浪便大了起来,搅得船只起伏不定。正如千代所担心的那样。

    “那是什么岛?”千代指着一处岛屿问道,可同时感觉胃里翻腾得厉害,好不容易忍了下来。

    “是淡路岛。”侍女晕得一脸灰青之色。千代的侍女多是美浓出身的家臣之女,代代都跟大海无缘者居多。有人悄悄跟朋辈说:“船这种东西真是可怕得紧,不会沉了吧?”也有人唠叨:“我还以为这一生到死都用不着坐船呢。”千代也有同感,思忖道:

    (真是得了一处了不得的地儿啊!)

    “那座岛好漂亮!”

    “叫友岛。”伊右卫门告诉她,“不过,不要去看。”

    “为何?”

    “看了就觉得是岛在动,会晕船的。”

    “那你是闭了眼睛的?”

    “最好闭上。”

    “闭五天?”千代可要烦透了。

    第二天,风向突然逆转,无法前行,只好在熊野一地找了一处港口停泊下来。直等得让人心焦。第四天,终于有风了。他们的船扬起帆走得甚是轻快,可日暮时分还是不得不又停了下来。那时只能靠沿岸的景色来确保航线,夜间是不会行船的。太阳再次升起之后,船再次启航。出到外海之后,波涛汹涌起来,千代哪怕坐着也曾数次差点跌倒。十日后,终于到达土佐的浦户。

    “千代,你出来看看。”伊右卫门把千代叫出来,站在帆柱附近远眺。

    (这是————)

    放眼望去,岸边挤挤挨挨着一百多只小船,每只船上都插着红白相间的鲤尾丝帜、印有家纹的船帜等。这些小船为了欢迎千代他们的大船,正朝这边努力划来。船主正是各位家臣。而岸上,有担任警戒的将士们,正一丝不苟地手执铁炮、弓箭、长枪等。

    “是个漂亮的地方吧?”

    “嗯。”不管怎样,能从船上解放出来,对千代来说比什么都强。她道:“好想踩一踩那片土地。”

    “那片土地便是土佐的土地。你不会那么反感吧?”

    “呃,不会。”

    “而且,是靠你得来的,是你的国土!”伊右卫门说了句意外的话。

    “哦?”千代注视着伊右卫门的脸庞。

    (这人确实是这么说的。不愧是一丰夫君,还是那么谦和、虚心。)

    千代思忖间,泪不由得噙满双眼,大海、沙滩、山峦都溶成了一团青绿。

    千代进了浦户城。

    (好小!)

    城郭的柱子是用手斧马马虎虎削出来的。墙壁也未曾粉刷过,仍是原本的赤土糙壁。房顶除了本丸与两三座哨所用的是瓦片,其余均是茅草。

    倒是有个禅院韵味的庭院。在看惯了京城繁华的千代眼中,虽然这里的庭院多少有些农舍气息,可想到曾经每日在此修身养性的长曾我部元亲、盛亲,还有他们的家臣,千代不禁觉得难过。他们也并非坏人。他们的强健、粗野、豪放,鲜明地浮现在千代的脑海中。

    (把他们视作敌人,不应该啊!)

    千代在城里走来走去,不由得思忖。那些一领具足们,若是见了,大概也都是些好汉吧。

    “可中意?”

    “有些乡下气息,也并非是坏事。”千代道。千代出生的近江、成长的美浓这些地方虽说也是乡下,但都是丰饶的鱼米之乡,人们的居住环境与生活,跟京城也差不离。而千代看此处的乡气,就好似看一棵盘根错节的傲然老松一般,风味别致,另有一番美。

    “这柱子————”千代见到本丸顶梁柱时,不禁失声。她还从未见过如此粗大的柱子,谁能想到这竟是木材?“这柱子若是挖空了,恐怕两个人都住得进去吧。”

    “你还是这么风趣。这种桧木,木曾、熊野这些地方是不会有的。土佐有个地方叫本山乡,乡里有座白发山,那山上便是巨木的产地。去采伐出来,顺着吉野川运出,再装船运往大坂等地,可值钱得很哪!”

    “那本山乡,已经归顺一丰夫君了么?”

    “做梦呢。”伊右卫门神情似有不悦。

    白发山附近有个叫做北山村的深山小村,是称作北山五百石的一片土地,大米能种得出五百来石。村里有个叫高石左马助的乡士,用伊右卫门的话说,就是个老怪物。浦户城的伊右卫门派遣家老前去告知时代变了,可这位竟毫无惧意————那个山内对马守是什么人?这片土地是我的!什么年贡不年贡的,痴心妄想!————然后便不由分说把来人赶走了。

    “就是有这种怪物的地方。”

    “那夫君打算怎么办?”

    “反正总得想办法去灭了他才行。”

    “把人请到浦户城来,给他讲讲道理如何?”

    “不会来的。”伊右卫门恨恨道,“同是一领具足,靠海的那些人就明白事理。可越是往山里走,就越是不通情理。北山村的高石左马助等人,哪里还能称作人?跟天狗差不多。听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情。”

    “真是这样么?”

    “不过深山之中孤陋寡闻,他们虽知有铁炮,却不知有大筒炮。俺只需让人带上三四挺,扫射一通吓唬吓唬他们,说不定就会作鸟兽散了。”

    这天夜里,千代在寝屋道:“夫君终于成了一国之主了。”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是国主了,可千代进入土佐以后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个事实。

    “是啊。”伊右卫门似乎也感触良深,“俺想起了那个新婚之夜,那时你让俺当上一国一城之主,说要一生辅佐俺。说实话,俺只觉得是个遥远的梦,将来的事还在云里雾里,可嘴上还是答应下来了。没想到,那个遥远的梦终于成真。也许是托了你的福吧。”

    (也许?)

    千代有些不乐意了。伊右卫门还没修正他自大的心态。

    “不过,还剩了几道坡。”

    “什么坡?”

    “修筑高知城、镇压一领具足这两项都需要俺耗费体力和精力。”

    “人世的喜乐,就在于有坡可攀不是?正因为有旗鼓相当的对手,人才能活得那么精彩。”

    “也是。回过头来一看,俺爬过的坡也够长的了。”伊右卫门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极度苍老。

    “一丰夫君,心态年轻点儿!”

    “年轻?”

    “走过的那些坡,就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来看了。”

    “可是回头时擦擦汗,俯瞰一切,感觉很畅快的。”

    “怎么像个老人似的,千代可不喜欢。”

    “真的?”伊右卫门陷入沉思,“俺这就老了吗?”

    “样貌倒是不老,可若是那样又是满足又是叹息的,看起来也苍老了,声音听起来也嘶哑了。”

    “这么说,俺还算年轻?”

    “嗯。”千代很精神地点头道,“夫君还年轻得很呢。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变老了,一领具足们可是会跟天狗一样长得硕大无比,会抓住你的脖子肩膀不放呢!”

    “提醒得好!”伊右卫门似少年般点点头。

    “还有,”千代道,“筑城也一样,老朽的心态筑出的城郭,也会是个老朽阴湿、死气沉沉的城郭的。”

    “有那么夸张?”

    “所以千万要在年轻的时候一鼓作气把城筑好才是。”

    “又不是做小袖,哪能那么快!”

    “可千代无论多大,做的小袖都是十七八岁姑娘们穿的。所以千代才能这么永葆青春啊。”

    “也不害臊!”伊右卫门抱紧了千代,眼角带有笑意,像是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年轻。

    千代第二日一直在浦户城休息,第三日早晨开始梳洗打理。她想,伊右卫门肯定会来叫她————千代,俺带你去看工事建筑地。

    果不其然,伊右卫门从外面走进来,满面得意道:“千代,你怕不怕出门?”

    “人家才不怕呢。”

    “你就喜欢逞强!说不定哪个草堆后面,哪家窗格子里面,就有一领具足的炮口在死盯着你,还说不怕!”

    “那样的话,我会跟他们攀谈攀谈。”

    “谈什么?”

    “谈世道变迁,天下已太平的事。”

    “啊哈哈!那些人怎么可能听千代你说话?不过,既然你能这么心高气傲,那就真是不怕了。那俺就带你去高知城的工地,你先准备一下。”

    “已经准备好了。”

    “这就好了?”伊右卫门愣了半晌,“你原本就打算跟来的?”

    “那当然,”千代装模作样正声道,“那可是自己家哦。”

    (唉,无论年纪多大都是个疯丫头,拿她没辙。)

    伊右卫门思忖间,叫人马上去备好夫人的轿子。

    千代在浦户城正门前坐上轿子,并直接坐轿下了石阶,再出了城门。城门旁,已有伊右卫门的随从与千代的随行人员在等待。不多久,伊右卫门出门上马。他身着一件柿子色的无袖长褂,一条皮长袴,腰插粗陋的大小双刀,看似一个两百石左右的武士。而另外几名随行家老,也与伊右卫门穿着一样。

    (真是不长进的胆小鬼啊!)

    千代无奈摇头。

    一行人出发行走二里地后,来到一个叫“滩”的渔村。每家屋檐下都有二三十人出来,跪地拜伏。

    (这就是土佐人?)

    千代很是好奇。或许是自己意识里把他们归为了一类,所以人人都似乎是一个模样。

    (可看起来都是和善之人啊。)

    正思忖间,一个男子映入眼帘。头发草草束了一个髻,一双筋肉强健的肩膀并未前倾下拜,眼睛还幽幽地望了过来。

    (是一领具足吧。)

    千代忽地让人停下轿子,并吩咐叫来那人。那个男子显然很是吃惊,只见他取下腰间带鞘的双刀,放置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静静走了过来。

    (一领具足不是也挺懂礼貌的么?)

    千代思忖。这位男子五官分明,约三十左右,大概是在长曾我部时代便负责这一带的中坚力量吧。

    “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水口吾助。”

    “你样子不错。”她指的是面相有神,“明天你去高知城的工地,找一位叫百百越前的吧,一定会有好运气。”

    轿子终于在工地旁停了下来。千代出轿,放眼望去,竟感动得不知所措。蓝天白云下,山坡被切断,有挖土的、搬运的、筑石墙的、搭台子的等等,人人身上都是汗水和泥灰。人数足达万人以上,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找到他们的身影。此番热火朝天的光景,千代还从未见过。

    “怎么样千代?”伊右卫门回头问千代,“这就是俺的城郭。”伊右卫门定是开心极了。在这漫长的武士生涯里,他第一次筑起了自己的城郭。

    总奉行百百越前走来,行了个礼。他的装束因在工地的缘故,看起来甚是吓人,衣裾下摆全都撩到屁股上,露出一截大红锦的兜裆布来。

    “越前大人系的东西不错嘛。”千代走近道。

    越前已经年逾五十,自己的兜裆布这样被家主夫人称赞,不免觉得难为情。于是连忙把束好的衣裾放下。“让夫人见笑了。工地上需要大家齐心合力,如果自己不年轻点儿就很难办事,所以才穿了这么个东西。”

    听说越前一直都穿着这样的红锦兜裆布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工地上的众人,有三分之一是家中的武士,都穿着细脚裤,腰间挂了饭盒,有的运土,有的推石。年轻的武士就更新潮了,特意穿了伊达样式的木棉单衣,或者剪了下摆的大红小袖,着实一派热闹的景象。

    “越前大人,那些武士里,能再加一名进去么?”

    “您指的是————”

    “一位叫水口吾助的,明天会来这里找你。”

    “他是做什么的?”越前侧头问道。

    千代瞥了一眼伊右卫门,嘻嘻笑道:“一领具足。”这句话听得伊右卫门惊诧不已,忙要制止,却听千代又道:“千代问的是越前大人,又不是一丰夫君您。就让他来做越前大人的侍从吧。那样的石头————”她指了指远处,“他一个人搬大概力气都绰绰有余。”

    伊右卫门闷声把千代拖到一处树荫下,满脸可怖道:“千代!你一介女流,让人家招新人作甚?!”千代装出一副害怕发抖的样子。

    “你又在玩儿什么花样?”

    “夫君责备,人家害怕嘛。”

    “你!真拿你没辙。这水口吾助的事,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可是,看着从京城那边来的武士在这里修城筑楼,本地的武士们会怎么想呢?定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怒发冲冠。若是能够慢慢招些本地人进来,他们的心情也一定会渐渐平复的。”

    伊右卫门的性格在筑城一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万事上,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头脑没有自信,这次听取了众人无数的意见。因他性格直爽,众人也是争先恐后地向他提议。最大的问题是————正门朝哪个方向开才好?

    “千代,你怎么想?”他还问过千代。

    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千代是女流之辈,不懂这些事”的话,实在难以出口,于是道:“让我考虑一两天,夫君也问过旁人吧?”

    “正向众人征求意见来着。可杂七杂八意见太多,反倒拿不定主意了。”

    “一斋大人问过么?”千代道。

    “一斋?”伊右卫门侧头回了一句。

    一斋过去叫做毛利壹岐守吉成,是丰臣家的大名,拜领丰前二郡,俸禄六万石。他与中国地区的大豪族毛利氏没有关系,但因为出身尾张,原本又姓森,所以想沾沾大豪族毛利氏的光,改姓毛利。在秀吉还无甚名声时,他便跟随秀吉,逐渐做到了大名。可是,关原之战中,因跟了石田一方,战后被没收了所有领地,成为公仪罪臣之一。如今他与儿子胜永一起,由伊右卫门看管着,想是已来到了土佐。

    伊右卫门总是被赞“有人情味”,他给了这两位被流放的罪臣一千石的口粮,让父亲一斋住在浦户城内,又把郊外久万的一处府邸给了他儿子胜永,还许他们自由行动。不过,后来这位胜永在大坂之阵前,前往帮助秀赖,与真田幸村等人一起成为大坂城七将之一,最后大坂城陷落时自杀身亡。

    “哦,一斋啊。”伊右卫门沉思半晌,不知道将筑城的大事拿去问一个公仪罪臣,该是不该。

    “没有什么不妥吧?”千代劝道。一斋曾经风光的时候,秀吉曾命他修筑伏见城,经验丰富。

    伊右卫门终于还是去了浦户城内的一斋居所,给他看了图纸。一斋沉思半晌,回答道:“菩提寺建在北山,正门朝西不错。”菩提寺是祭祀山内家代代祖先的寺庙,在筑城时,也要算作后门要塞。

    可是伊右卫门却不大认同一斋的提议,于是收集了家臣们提过的所有建议。各式各样的都有,但伊右卫门始终都不满意。

    有天,弟弟修理亮出列道:“这样如何?菩提寺朝南,正门朝东。”而后细细详述了所定方位的理由。伊右卫门越听越觉得所言极是。

    “定了!”伊右卫门回去后跟千代说道。千代点点头,祝贺道:“那可真太好了。”其实,一直到后来伊右卫门都没发现那个提议是千代的想法。千代曾对弟弟康丰道:“我一个妇人介入筑城之事有些不便,就当做是康丰大人的意见,跟家主说说吧。”

    现在的高知市,的确是伊右卫门打的底子,可谓是规模浩大的土木工程。

    城郭要建在海拔一百五十尺的大高坂山,这是不错,可山脚一带全是湿地,有齐腰深的湿泥,一走便会陷进去。这是一种让人望而生叹的地相。从腹地流过的一条大河,被大高坂山分作两条,一条江口川、一条潮江川,后又分而汇总,流入浦户湾。两条河所划出的三角洲地带,便是伊右卫门的城下町。这河甚是难办,没有堤防,一下雨便河水泛滥,使得三角洲成为一片汪洋,好不容易干了,却又留下了无数小池与湿地。

    “没问题么?”千代不禁有些担忧。一代英雄旧国主长曾我部元亲也曾看中这块地,可最终却不得不撒手放弃。伊右卫门要做的是一番极难的工程。

    “听说长曾我部元亲那样的人都放弃筑城了呢。”千代这样一说,伊右卫门答了一句意外的话:“元亲是不成的,聪明人总是不肯悠着来。可俺不聪明,也不是英雄,所以可以慢工出细活儿。”

    原来如此,伊右卫门没有才气,还怕没有耐性吗?

    有百百越前治水的经验帮忙,他们首先在江口川、潮江川上修筑了堤防。而后,又在三角洲地带挖掘运河,把湿地的水导往大海。要填埋湿地,就把叫做中高坂山的那个山峰切开,用山土来填。

    城郭的建设也是很耗费精力的。土佐本来几乎就没有瓦房,也根本无人会烧瓦,因此每片瓦都需要从大坂运进来。石墙也是一样。土佐的城郭原来都是用一些土垒成的土墙,无人会筑石墙。所以伊右卫门又专程从近江的穴生一地找来很多石匠,来工地上当师傅。

    看着总指挥伊右卫门的样子,千代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所谓真正了不起的人,指的莫非就是夫君这种人?)

    有天夜里,千代道:“佩服!”

    “什么?”伊右卫门满脸怀疑之色。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工地上进进出出,他都被晒得跟土木工人一样黑了。

    “一丰夫君很了不起嘛。”

    伊右卫门故意哼哼着笑道:“现在才发现啊?”

    “是啊。”千代也笑。

    “那你认为俺哪里了不起了?”

    千代找了找词汇:“比如————迟钝什么的。”

    “什么?俺迟钝?”伊右卫门奇怪地看着千代。不过对千代来说,她说的是实话。聪明人会看一眼地相,若是不符标准马上就会撤退。可伊右卫门却不知后退,一个人在那里打气,“反正总有办法”,细心地收集所有人的意见,再一个个决定下来并付诸实行。若是说得夸张点儿,就是傻人有傻福。

    注释:

    【1】 一领具足:指战国时期土佐国(高知县)长曾我部氏所创设的农兵制度下,亦兵亦农的当地武士。也是土佐藩乡士的别名。“一领”是一套之意,“具足”是盔甲之意。

    【2】 梨子地莳绘:莳绘的一种,看起来有梨子的颗粒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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