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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功名十字路最新章节!

    庆长五年(1600)十月十七日,接收土佐浦户城的一行人沿海路从大坂出发。船只共八艘,经纪淡海峡南下土佐。船上有长曾我部盛亲的家老立石助兵卫,井伊直政的侍从铃木平兵卫、松井武大夫,还有伊右卫门的弟弟————大名代理修理亮康丰。加上井伊、山内两家,大概有两百余人。

    一行人一路上并未遭遇任何风浪,三日后平安抵达土佐浦户湾港口。

    “这里就是土佐?”修理亮望着眼前的山河,一张脸略显青灰。这位修理亮,比兄长伊右卫门更为小心谨慎。他对井伊家重臣铃木平兵卫道:“平兵卫大人,长曾我部的人要是反抗的话,咱们这些人怕是不够吧?”

    “正是。不过咱们有盛亲大人的亲笔朱印状,就算此国之人再无法无天,也不可能故意挑起战事。”铃木平兵卫冷静道。

    众船逐渐靠近岸边。这一带虽称作浦户,可海岸却叫桂浜。港口面朝外太平洋,浪头很高。不久,长曾我部盛亲的家老立石助兵卫从船上放下小舟,一个人朝岸边驶去。岸上已有数百人,均身着盔甲,手上长枪冲天而立。

    “别开枪,是我,立石助兵卫!”立石一边划船一边朝着岸上吼道。

    待他在沙滩上站定,岸上众人七嘴八舌问道:“大坂情况如何?”立石则不由分说拨开众人,只顾前行:“让一让,让一让,万事进城再说。”他上了山丘上的城郭,见到城内的大堂之上,已有多位家老重臣等待。

    “情况如何?”对大家的这个疑问,立石助兵卫并不答话,只默默递出了盛亲的朱印状。“什么?把城池拱手送人?”众人原本还有些期待,如今都脸色一变,有一人叫道:“混账!”

    立石见状,连忙安慰大家,并道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大坂比想象中强硬得多。家主能保全性命,已属万幸……”家老重臣们听立石细细把话讲完,多少还是能体谅家主的难处,可被称作“一领具足 【1】 ”的一伙人却怒意极盛。这伙人曾经是征服四国的长曾我部军团的核心力量。

    这是一群特殊的武士,自身并无封地,但可自行开垦田地,并全免租税。他们每日里勤练武勇,去田地里干活儿时也会在长枪柄上拴好草鞋、干粮,倒插在田埂之上。有人一招呼,便丢下铁锹,加入战阵之中。因为他们仅有盔甲一套,战马一匹,所以被称作“一领具足”。

    他们平素与城下的武家集团并无交往,不懂礼仪章法,也甚少有机会听闻天下形势。而且他们自己也绝少有兴趣关心这些,天下由谁任将军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可是,他们却愤怒嚷嚷着“哪能把国土拱手送给京城的外人”,并陆续聚集到桂浜岸边,很快达到了千人以上。

    见岸上人数骤然增多,船上的山内修理亮不由得担心起来,有乐观之人回答道:“没什么,不过看热闹的罢了。”

    不久,岸上之人一齐冲至拍浪处,并踏入海水之中,甚至还有人连腰都泡在水中。更令人惊惧的是,他们都手持铁炮。

    “啊!快!起锚!起锚!”船头上的人慌乱起来,可已经迟了。岸上的铁炮一齐射出,至少有五六百发。因弹药密集,船上之人倒下一大片。

    “开远点儿!把船开远点儿!”修理亮叫道。

    的确大意了,离岸边太近。“别探头!身子尽量躲到船舷下!没事儿就躲在船舱里不要出来!”多亏井伊家的铃木平兵卫沉着而熟练地指挥众人,船才退至铁炮的射程之外。不过,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于是铃木平兵卫找来大嗓门之人,并让其站在船首,冲岸上喊道:“我们可是京城使者!天下已经平定,我们有话要传达。想听的人,就坐小舟来听。不允许两只以上同时来,每次只能来一只,我们将在船舷处告知。”

    此时已是傍晚。铃木平兵卫担心会遭到夜袭,命八艘船都点燃了所有的篝火。终于,夜幕降临了。岸边有小舟吊着篝火一只一只划过来。每只小舟来访,都有井伊家之人从船舷处探出身子,告知对方:土佐国守现已换人,盛亲并无生命危险,大家应该冷静下来,若是闹腾,怕盛亲性命难保。

    这是件相当费时费力的事。从日落干到深夜,又从深夜干到清晨,一领具足们一个个不厌其烦地乘坐一只只小舟到访。到了中午,终于结束。而岸上,所聚集的人数已超过五千。

    “这样子,怕是上不了岸了。”听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这样说,铃木平兵卫丝毫不露惊惧之色,道:“总会有办法。”他叫一个侍从乘小舟上岸,去拜访附近的雪蹊寺,此寺是长曾我部家的菩提寺。他在大坂时曾听盛亲说过,此寺里有一位禅僧称月峰和尚,在上下层中很有人缘与威望,于是想请他来调停。

    “老衲试试看。”月峰和尚答应下来,亲自来到岸边,问:“哪位是大将?”

    只见一个壮汉走出来,道:“一领具足里没有所谓大将,在下是众人推举的首领,竹内惣左卫门。”

    “不管怎样,万事总得与京城使者交谈之后方能做决定。”月峰和尚耐心地把道理讲与他们听,他们才终于肯答应在雪蹊寺会谈。于是,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副使松井武大夫,还有山内修理亮与家老深尾汤右卫门一同下船前往雪蹊寺。

    在雪蹊寺的会谈里,那些一领具足们怎么都不肯让步,一直咬住这一句不放:“至少要给长曾我部家一半的国土,否则我们就跟天下之兵为敌,战个一百年!”

    (真是个恼人的地方!)

    铃木平兵卫思忖道。其他大名家若是家主被废,只要重臣们点头便能相安无事。可这里却是地位最低的一领具足们顽冥不化,而家老与重臣反而跟这一拨人不搭边儿。因此铃木他们不得不跟这个集团进行交涉。

    交涉进行了两天,铃木平兵卫说:“你们虽提出要一半国土,可决定权并不在我等手上。”于是就有人问道:“那在谁手里?”

    “在大坂的主公手里。”

    “主公是什么人?”一领具足们的代表问道。

    “是德川内大臣家康大人。”

    “那就叫那个主公,到这儿来一趟。”代表口无遮拦道。

    “放肆!主公乃天下之主!”铃木平兵卫呵斥了一通,可他们丝毫不惧。

    “那你们就派人去问问那个主公如何?”

    面对一拨人任性的提议,铃木平兵卫困惑不已,回答道:“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啊。”

    一拨人张口便笑,道:“你们要是不派人去,那就把你们一个个宰了。”无奈中,铃木平兵卫只好派冈七平、田中源左卫门两位井伊家武士作使者,急赴大坂。

    这两位使者回到大坂城,先拜见了家主井伊直政,详细禀告了土佐的现状。直政听后甚是震惊,连忙向家康禀明,得了家康的详细指示。

    随后,伊右卫门面无血色,前来问道:“情况如何?”

    “出了点麻烦事。”直政说明了一番后,伊右卫门逐渐愁容满面。

    “这可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早就考虑到可能不会一帆风顺,已跟土佐的邻国————伊予、阿波、赞岐三国的大名们打过招呼。今天我就派急使去,让他们领着军队压到国境上去。请放心!”

    “那在下做什么好?”

    “您就在大坂静等消息就好。”

    “这可实在————”伊右卫门回答。可他终究是什么也干不成的,这时他若是前往土佐————你就是所谓新国主?拿命来!————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削去脑袋。

    “反正,那里的一领具足们可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听人说,他们问新领主是谁?我的人回答他们,说是山内对马守一丰大人。结果他们却大笑,说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哈哈。”

    “哈哈。”对伊右卫门来说,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两位使者终于从大坂回到土佐,复命道:“主公之意不变。”

    谈判决裂。

    “看来只有跟天下之兵来一场硬仗了。”一拨人气势高涨,“那个叫什么山内的所谓新国主,胆敢跨入土佐岸边一步,就叫他有去无回!”众人嚷嚷着占领了雪蹊寺,在境内很快架起哨所,建好小屋,在通往境内的山道关隘处设置好栅栏,并种下路障。

    一领具足的人每日里都在增加,十一月中旬已有一万五千人之多。

    这个消息传到大坂的那日,伊右卫门回到府邸,在千代面前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拜领的土佐一国,看样子是画中饼啊。”

    “真的?”千代眼睛一亮,神情极为高兴。

    “干吗这副表情?”

    “没什么。最近一丰夫君脾气硬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现在终于见到夫君以前的模样了。”

    “千代,你可有法子?”伊右卫门声音极细。

    千代一听更是高兴,好像她一见到这般怯弱的伊右卫门就会情不自禁涌出一股兴奋来,要拍拍他的肩,替他打气————喂,坚强点儿!也许是结婚以后养出来的坏毛病。

    “喝两杯如何?”千代兴冲冲的。

    “没心思。”

    “可是,人家好久都没见到以前的一丰夫君了嘛,人家要喝!”

    “你真要喝?”

    “那当然。”千代站起身,吩咐侍女把酒热好,自己还亲自去厨房,做了几尾下酒小鱼。

    年长侍女芳野见千代如此神采奕奕,很是惊讶,问:“夫人,您可是碰到了什么好事儿?”

    “那是。”

    “什么事儿呢?夫人可否讲出来分享一下?”芳野求道。虽说是年长侍女,可她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是个爱笑的姑娘。

    “这个嘛————”千代做出一副甚为可惜的模样,“芳野还是单身,理解起来怕是有难度。夫妇之间可是很奇妙的呢。”

    “怎么奇妙?”

    “只要有一点儿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就会非常高兴了。比如说,丈夫的鼻子今天红了,牙不疼了,或者喝了一次久违的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么?”芳野看似有些难为情。

    “你呀,还没有丈夫,想是很羡慕吧?”千代拿芳野开了个玩笑。

    “人家才不羡慕呢。什么牙疼呀,喝酒呀,那些事有什么好羡慕的?”

    “哎呀哎呀,芳野可是女强人呢!”

    简单的下酒菜备好后,伊右卫门与千代便碰杯喝起来。

    “千代,你的智慧呢?”

    “智慧?”千代很感意外。

    “不是你说要借俺智慧,这才要跟俺喝酒的吗?”

    “哦,这事儿啊。”千代笑起来,“我说的智慧,指的就是这样一起喝点儿酒,慢悠悠、坦坦然地过日子。”

    “你说————什么!?”

    “不行不行!”千代摆手道,“都老夫老妻了,你露出这副怒容能吓唬谁啊?”

    “都怪你撒谎!”

    “我才没呢,”千代拿起酒瓶,给伊右卫门斟满,“夫君你就听我一句劝。土佐的事,有内府大人跟井伊大人操心就够了。你得的是一张受封土佐国主的朱印状,又不是挥军南下的黑印军令状。”

    “那倒是。”

    “所以,悠闲地喝点儿小酒,享受享受这太平的喜乐就好。若是焦急不安,反倒衬得夫君器量不够了,到最后还会被井伊大人瞧不起。何苦呢?”

    “你的意思是静等事态变迁?说得倒轻巧。”

    “不然,一丰夫君跟千代两人杀进土佐试试?”

    “说啥呢?你是醉了吧?”

    千代用手心捂住脸庞。伊右卫门又道:“跟你杀进土佐去作甚?毫无裨益。”

    “就是嘛!两人也好,两千人也好,都是一个结果————毫无裨益。毫无裨益的事,还有必要去考虑么?”

    “是吗?”不胜酒量的伊右卫门只两三杯便面颊通红。

    “干脆再呆头呆脑一点儿,让人说,那位仁兄莫非有些愚钝?这才更像大国的国主呢。”

    “真的?”

    “肯定!”你原本就呆头呆脑的嘛————这句让千代给吞进肚子里了。

    “那,就耐着性子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这就对了。”

    土佐的怪事接二连三,如今已分作两派。浦户城的家老重臣是一派,附近占据了雪蹊寺的一领具足一万五千人自成一派。家老重臣们听了井伊家铃木平兵卫的解释,都表示理解:“如今已是大势已去,倘若搞些无谓的闹腾,怕是京城里的家主性命不保。”

    “可是,一领具足们如此闹腾,传到京城里会怎样?他们原本也是长曾我部家的旧成员,定会落个‘土佐叛乱’的罪名。既然诸位明白了这点,不如索性把这帮乱党镇压下去。”

    听说浦户城的重臣们态度软化了,雪蹊寺的一领具足们群情激昂道:“家老们蔫了!他们背着咱们,好像在捣鼓把城池拱手送人的事,咱们可得做好准备!”十一月二十九日,他们开了个大军议会,“家老重臣们的丑恶心态已经昭然若揭!看来,咱们只有一条路!把他们也干掉,让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切腹自尽,再据守城池!”他们决意两日后进攻浦户城。

    形势是越来越乱。不过一领具足之中,有人把此消息泄露给了重臣一方,把家老重臣着实吓得不轻。

    “可有办法应付?”众人商讨中,一位叫桑名弥次兵卫的年轻家老抬起头,环视众人道:“鄙人有个办法,可否将此重任交与鄙人。”

    桑名弥次兵卫在军团的指挥上出神入化,其名不仅响彻土佐,更是远播四方。上一代元亲临死时,曾留有遗言道:“咱家将来若是有事,让桑名弥次兵卫打前锋就会逢凶化吉。”

    众人一同点头,都同意让桑名弥次兵卫来处理。他的父亲是家主盛亲的贴身防卫,所以他从小就是盛亲的玩伴,对盛亲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从之情。

    (绝不容许这些下士们轻率的行为导致京城的盛亲被杀!)

    这是他心底里的强烈愿望。

    (得想个好计策。)

    除了奇谋以外,难以解此危局。弥次兵卫从家臣中挑选出十位精通刀术之人,只带这十人,身穿常服,奔赴一领具足的雪蹊寺。

    弥次兵卫事前已经侦察得知,这夜有一拨主力在雪蹊寺,其大将级别的八人会在雪蹊寺后的房间里召开军议。

    “鄙人弥次兵卫。”他在寺前叫道,“鄙人跟诸位想法一样,想跟你们详谈一下,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去?”弥次兵卫在一领具足之中有着极高的人气,众人一听甚是高兴,忙带他们来到军议处。

    房间里有八人:吉川善介、德井佐龟之助、池田又兵卫、野村孙右卫门、福良助兵卫、藏冈彦兵卫、下元十兵卫、近藤五兵卫。弥次兵卫一踏进室内,便厉声道:“对不住了,借诸位首级一用!”只见他手中一柄重剑挥过,池田又兵卫的首级已然落地,收剑时又顺势削落德井佐龟之助的右肩,接着又上前一步,将正对面的藏冈彦兵卫如破竹般纵向劈开。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其他五人虽也拔出武器与弥次兵卫的侍从打斗了一番,但无奈此番变化实在太过突兀,终究不敌,均丢了性命。而与此同时,家老重臣们按照弥次兵卫的吩咐,领着一万人火速赶至雪蹊寺,杀了个热火朝天。

    激战直至凌晨,方以一领具足的失败而告终。败兵四下散了,攻击方拿下的首级共计二百七十三枚。这些首级,由京城使者铃木平兵卫于十二月一日用两艘船载回了大坂。这日,伊右卫门的大名代理修理亮,终于接收了浦户城。

    当大坂的伊右卫门听说土佐在血战后终于得以平定时,甚是高兴。他一回府便神采奕奕道:“千代,成了!”

    “才成啊?”

    “没错,才成。井伊大人家老铃木平兵卫今天回到大坂,在西之丸做了报告。”伊右卫门详细说了经过。

    千代是女人,听后锁紧了眉头。合战倒也罢了,可入主自己的领国为何非要搞得这么血腥?

    “那里有一群叫做一领具足的家伙,是鬼,不是人。”伊右卫门听说了一领具足们异常顽固的抵抗之后,好似有了这种印象。

    “怎么会?”

    “就是!那帮家伙,好像无论跟他们怎么讲道理都没用。现在好歹算是消停了不少,可若是俺一去,怕是又会死灰复燃。”

    “那国主一丰大人就以德服人,安抚一下他们如何?”

    “京城的这一套对那帮人丝毫不起作用。”

    “那怎么办?”

    “只有用俺的武威来震慑他们。”伊右卫门道。

    千代已说过多次,不要有那种粗暴的念头,可伊右卫门就是听不进去。其实他心里充满恐惧,这种恐惧使他没有余裕去采取安抚的政治手段,只能一味地以强碰强,以刀对刀。千代的话在他看来就是“理想”。

    “用兵者以兵镇压之,用刀者以刀诛灭之。要树立武权,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可是,长曾我部家的旧臣之中,上级武士们不都对京城方面言听计从吗?”

    “那些人是明白道理的人,不但对咱们言听计从,还设计镇压了一领具足。”

    “井伊家的铃木平兵卫大人的方法不就挺好的嘛。”千代不经意间嘲讽了伊右卫门一句,可伊右卫门竟没听出来。“那些家老重臣等今后怎么办?”

    “俺命他们尽早撤出领国。”

    “连那位桑名弥次兵卫大人也是?”

    “是。”

    桑名弥次兵卫此后被藤堂家看中,请来做了家老。其余有身份的旧臣,比如那位立石助兵卫去了细川家,封一千五百石。家老之中,十市缝殿助去了纪州德川家,封两千石;宿毛甚左卫门去了藤堂家,封一千五百石;香宗我部左近去了堀田家,封两千石。重臣之中,柴田忠次郎去了奥州伊达家,封三千石;近藤长兵卫去了森家,封一千五百石;斋藤与惣右卫门当了德川旗本,封三千石;斋藤摄津当了德川旗本,封五千石;蜷川木工左卫门也当了德川旗本,封一千石。另外被其他大名看中请去的身家一百石以上之人,达百名之多。

    千代费尽唇舌劝说伊右卫门招这些人进来,可伊右卫门就是不愿意,仿佛是对自己领国之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与憎恶感一般。

    “一丰夫君怎会变得如此顽固呢?”千代唯有叹息。

    “岁数大了的缘故吧。”

    “夫君若是年轻时当了国主,脑袋瓜还较嫩,千代的话一定能听得进去。”

    都说土佐算是安稳下来了,可伊右卫门仍在大坂不动。而且还在大坂大肆招募浪人,并一船船运往土佐。

    (怎么跟人贩子一样啦?)

    千代见了伊右卫门的做法竟是哭笑不得。直至幕府末年,山内家的家臣团中,有七成都是这个时候伊右卫门从大坂招募进来的各地浪人之后。

    进入十二月后千代偶尔会问上一句:“一丰夫君打算什么时候入主土佐呢?”

    “哦,随时均可。”伊右卫门虚张声势答道,其实他心里还是颇为担忧害怕的。

    “不久便是年关了呢。”

    “着什么急啊?”

    “可是————”市内有百姓在坊间打趣儿说,山内对马守大人在大坂往土佐远吠,发号施令。千代不会问“这种传闻夫君可曾听过?”跟以前一样,千代从不会告诉丈夫外面对他的恶评。为那些无谓的传闻而一喜一忧,对伊右卫门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土佐的人都想早日瞻仰新国主的风采呢。”千代煽情道。

    “哪里。”伊右卫门倒是冷静,面无喜色。也许早过了会高兴的年纪吧。“不是想早日瞻仰,是想早日点燃火炮,把俺炸个皮飞肉绽吧。”

    “那可不妙。”千代不再言语,她实在没心思再劝了。

    不久后的一日,在大坂城西之丸办事的井伊直政,叫住了在殿中晃悠的伊右卫门:“哎呀,这不是对马守大人吗?”

    (他怎么还在大坂?)

    直政笑眯眯打趣道:“您是打算在大坂跟夫人和和睦睦共迎新年啰?”

    伊右卫门一听,会错了意,忙道:“呃不,内人————”他一大把年纪了竟红了脸,性格实在笃厚。

    “您有位好夫人啊!”

    “哪里哪里。”伊右卫门满面堆笑。

    “哎呀,这几年,”井伊直政道,“天下总是不太平,根本没多少时日能跟夫人共度。对马守大人跟我们不一样,您可是尊夫人最珍重之人。此刻若是考虑什么去土佐,怕是煞风景得很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伊右卫门终于搞懂了直政言语中真正所指。“怎么会?承蒙大人挂怀,鄙人打算十二月中旬就扬帆入主土佐。”

    “那敢情好。主公(家康)也等着听您的见闻呢。”

    伊右卫门这时发觉腋下已汗湿一片。

    千代留在大坂。伊右卫门备好船只,最终离开大坂是在十二月中旬。船队沿泉州、纪州西岸缓慢前行,且在纪州有田川的河口停泊了数日,理由是“避风”。不久,土佐方面开来一船,也停在了有田港。

    此船是驻留浦户城的弟弟修理亮派来的使者,向伊右卫门详详细细报告了土佐的治安状况。据说土佐情势至今未稳。

    伊右卫门让使者回土佐,命他道:“俺就在有田港待着,你们要一个接一个前来禀报。”于是,伊右卫门果真就在有田港落了脚,遥远地观望着海对面的土佐形势。他在大坂待得久了,会被千代催促,被井伊直政嘲讽,还不如做做样子开船出来,反正逗留此处又不为人知。

    终于到了正月。伊右卫门在船上摆了宴席,接受家老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等人的新年祝贺。酒宴时分,野野村暗嘲道:“船上的元旦,真是意外之至啊。”

    “俺也很意外。”伊右卫门一如既往的诚实,“俺这把年纪,着实去过好些地方过正月,可这样吹着海风喝着屠苏酒的正月,还是头一次。”

    “而且还在这无缘的纪州。”野野村道。

    伊右卫门点点头:“或许该称之为‘宿缘’吧。”说罢,笑得很是得意。

    这天正月十日,不知是第几位的土佐使者前来禀告:“已经差不多了。”凑巧又起了顺风,船队便扬帆起航,再次出海。

    所谓船队,仅只两艘,对伊右卫门的大将身份来说,实在寒碜。而且,还故意收起了山内家的三叶柏纹帷幔与旗帜,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某地的商船。这是伊右卫门苦心经营的计策————不能让人发现新国主就在船上。

    三日后的清晨,船终于驶入浦户城下的桂浜。伊右卫门从船上远观陆上情形,只见山内家旗帜果然插满了浦户城内外。“不会有事吧?”他问野野村。

    “哪能有事?大人从来就有上天庇佑,决不会在这种海边遭什么伏击的。”

    他派的使者已经到了浦户城,不久便带了两千军兵来到海边,铺了一条密密实实的警戒线。可就算这样,伊右卫门仍是不放心,故意穿了身普通武士的常服,还找来五个人也穿上同样的衣服。所有事都准备万全之后,他才乘小船上岸,脚踩在沙地上,心里却忍不住想:

    (好不容易才入主土佐国,这个样子也————)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怜悯起自己来。

    伊右卫门进浦户城后,一步也未曾离开过。“大人,您可不能出门!”家老们的死命劝诫也是理由之一,而外面也的确天天都有惨事发生。山内家的武士、足轻兵们常被发现横死街头,也不知是何人下的手。

    因此,家中所有人平素禁止私自外出,若要出去便组成一队,人人披甲戴盔,长枪铁炮从不离身。可谓把城中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仿佛那些草、树都会变作一领具足,扑将过来。这时如果有外人知道伊右卫门要出城,一领具足们肯定会聚结起来,捣鼓一场野战————灭掉新国主!所以“山内对马守大人已入主土佐”这事,至今还是秘密。

    (窝囊!)

    伊右卫门不得不唉声叹气。

    (俺是国主!土佐是俺的领国!可俺却跟只贼猫似的蹑手蹑脚入国,之后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在城内蹲着!)

    他甚是忿然,却苦于无计可施。他没有勇气说————俺就要像在京城那样,排个华丽的队伍,去转一圈回来,震慑一下这群未开化的野蛮土佐人!

    (俺太胆小————)

    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在伊右卫门的长浜时代,加藤清正二十五六岁便受封肥后半国,成为熊本城的城主。肥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谷仓地带,一半的领国便有足足二十五万石,与土佐一国不相上下。而且当地人的风气也与土佐酷似。他们极端排斥新领主,在各地兴风作浪发动叛乱,好似要将整个领国搅翻天。可加藤清正一身武勇,率领将士们在国中奔走,自己始终站在阵头,有时还与对方单挑。不仅很快镇压了叛乱,其武勇反而还为国人所尊崇。如今在国人心中,他已如半神一般。

    不过伊右卫门不敢依样画葫芦,若是站得高摔得重,反倒成了土民的笑柄。

    伊右卫门拿着土佐一国的老地图,与长曾我部氏所调查的各郡各村的粮谷明细账目,把家老重臣的封地定了下来。

    首先是最先跟随自己的祖父江新右卫门,他现在已是老态龙钟、行走不便,伊右卫门封给他一千四百石。与祖父江一道最先跟随伊右卫门的五藤吉兵卫,在伊势龟山阵上战死了,此次伊右卫门提拔其弟内藏助为重,封与五千石。

    乾彦作封了四千五百石;福冈市右卫门一千石;深尾汤右卫门受封佐川乡,领一万石,属家老之最;野野村太郎右卫门九郎四千五百石;安东左近受封藩多郡宿毛,领七千石;寺村太郎左卫门四千五百石;前野勘八郎三千六百石;百百三郎左卫门七千石。

    伊右卫门命道:“诸位要尽快平定各自封地。”加藤清正没有封过一个家老,而伊右卫门不同,是分掌主义者。

    家老、重臣们各自带着人马前往封地,开始平定叛乱。伊右卫门直辖的领地,由奉行们前往镇压。而他自己则依旧在城内闭门不出。

    “此国的一领具足,到底长什么模样啊?”有天,他这样问家老深尾。

    “他们不剃额上之发,像山贼那样留得很长,头顶发髻粗得不成样。所带之刀,是又长又大,至少三尺以上。连胁差也都是两尺左右的大家伙。这些人自以为武勇过人,走路都是张着膀子,看似与野盗无异。”

    “哦!”

    “所穿衣裳,连正装都是粗丝或木棉。到了冬天,还填很多棉花进去,而且袖子极短,袴脚也短,腰间缠一根叫‘西畑’的木棉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就跟鼹鼠一个模样。”

    “啊哈哈!”伊右卫门失声笑道,“像鼹鼠?”

    “正是。而且他们所骑的马,那叫一个娇小玲珑啊!简直跟狗不分伯仲。”

    “狗?”

    “此种马称土佐马,是当地原产的马匹,最多不过四尺一寸大小。他们见了咱们的坐骑,竟惊得说那不是马,是别的生物。”

    “他们见识不多嘛!”

    “还真是见识少。他们对咱们的马鞍也是一惊一乍。比如他们见了梨子地莳绘 【2】 的马鞍,会问那上面发光的是什么东西。”

    “傻得可爱啊!”

    “发髻也很有趣。有人跟咱们一样,用细绳系在头顶;也有人把鹿角锯成环状,直接代替细绳,把头发箍在鹿角环中。”

    “厉害啊!”

    “不过,他们的武勇,或许是咱们所难以企及的。他们擅长刺杀,能像猛兽一样在山野上狂奔,而且丝毫不畏惧死亡,反而以死为荣。”

    “这倒麻烦。”的确麻烦,这平定国土的重任,自己这一代能完得成吗?“一领具足共有多少人?”

    “略估有一万。”深尾言语中伴随着叹息。

    其实,新政第一条便是取消一领具足的武士身份。这无疑惹怒了他们,同时还有经济困难的因素。不被承认是武士,那就只能是普通百姓。原本是自己种多少就有多少收获,可如今则必须上交年贡了。从他们自身的角度看,不仅是被剥夺了名誉和身份,还使得生活苦不堪言。他们全没有欢迎新领主的理由。

    “千代曾提议————”伊右卫门道,“把他们收归麾下。可要是招一万人,那德川家那边怎么交代?超出普通军役人数好几倍,说不定德川大人还会怀疑俺对马守要谋反。简直是无稽之谈。”

    “大人说的是。”深尾也无计可施,茫然应了一声,只深深介怀于本地可能发生的大规模叛乱。

    毕竟是南国,漫山遍野早绽的樱花已开始凋零,让伊右卫门惊叹不已。这段时期,领国内的新常识也逐渐被认知————新国主好像已经来浦户城了。而且,把长曾我部武士贬为普通百姓,还征收年贡的新政,使得领国内充满愤懑,仿佛一有机会便会有人揭竿而起似的。

    “若有人敢犯上作乱,统统严加打击!”这个方针政策是伊右卫门在军议上决定下来的。对象是不听口头劝说的顽固者。

    有一天,有人在浦户城正门处,贴了一篇非难新领主的文章,白纸黑字、铿锵激昂。早晨被门卫发现后,送交了家老深尾汤右卫门。伊右卫门也看了。

    “是一领具足干的好事啊。”深尾道。一般若有人贴这样的文章,肯定是匿名文,可他们却堂而皇之地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共有七人。

    (竟然连名也不藏!)

    若是平时,少不了称赞其人有男子汉气魄。可眼下的形势,却反而惹得新领主极不痛快。

    (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伊右卫门脸色铁青,直瞪着七人的名字看。

    “大人,该如何处置?”

    “这还用问吗?”伊右卫门只回了这一句。深尾汤右卫门从伊右卫门铁青的神色中看出了“杀机”。

    “在下明白了。”深尾起身离座,亲自调了一千兵马急袭各村,抓齐了那七名嫌犯。

    七名嫌犯是一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模样。大部队包围各村,射入信箭————识相的就出来。而无论哪一位,都是丢了大剑,悠然自若地走了出来,而且还亲自阻止了村民们替他们喊冤争辩。

    其中有一位叫沟渊五郎右卫门,身长六尺,肩上的肌肉如小山般隆起,前去捉拿之人见状,吓得要开枪。他丢掉手中剑,大喝一声:“为何不绑了我!”说罢躺了下来。众兵忙上前将他绑了个严实。他大笑数声,道:“啊哈哈,终于抓住啦。咱土佐人不是恶鬼,快带我去奉行所。”或许他是想在奉行所嘲讽咒骂新政吧。

    可是,深尾汤右卫门却直接把他们送至潮江川河原,连问都不问就砍了头。七人成了七颗头颅,摆放在河原之上。新政权对反抗者是何等冷酷惨烈,以此种真实展现了出来。

    伊右卫门早前踏入浦户城时就在想:

    (果然是乡下啊!)

    实在难以想象,这个浦户城就是纵横四国的长曾我部氏所住的主城。箭楼、前门均是茅草顶,城壕四周也没有石墙,只用一些土坯作防垒。

    自织田信长的安土城以后,京城周边的城郭建设急速发展了起来。而土佐与之相比,落后三十年左右。

    (这种程度的城郭,若是一领具足们揭竿而起,怕是很快就会被攻破。)

    “建新城!”伊右卫门入主土佐后不久便作此宣言,要建一座让土佐乡下人吓破胆儿的京城式城郭。天守阁一定要冲天而立,以展示新领主的威风。要让土民们臣服,说一百句话,不如大兴土木更有用。

    重臣们均表示赞同。不管怎样,浦户城终是太小,无法把家臣们尽数安置下来。而且,周边土地也小,无法建城下町。

    土佐就像是仍处在室町时代后期一般。长曾我部的武士团还延续着镰仓时代的传统,各自住在封地处,接到军令后才带着侍从们赶赴城郭。实际上,在信长过世后,武士们便开始统一在城下居住,一有战事就即刻奔赴战场。可土佐一地俨然是另一番景象,本丸娇小玲珑则可,城郭周围也无须兴土木建房屋。长曾我部时代,这样的浦户城已经足够。

    不过伊右卫门不愿意。他要按京城的标准建设领国的国都、国城。虽说出发点是防御,但无疑是伊右卫门第一个把当时最先端的建筑形式与技术带进土佐的。

    (首先,得选地。)

    他思忖道,于是叫来家老百百越前(三郎左卫门)。这位百百越前,是伊右卫门拜领土佐之后才招进的一位能人。他起先跟随织田信长,本能寺事变后,秀吉命他当了信长嫡孙秀信(岐阜城主,十三万三千石)的家老,领家禄七千石、俸禄五千石。他同时擅长合战与行政,是声名远播的家老。不过,他因为家主秀信在关原之战中支持石田一方,战后竟一文不名,成了京城里的浪人。伊右卫门受领土佐一国,急需一位行政管理的能人,他听说百百越前就在京城,于是找了井伊直政作中间人,取得家康的首肯,并斡旋招募之事。

    百百越前时年五十二。他有一项特殊技能————治水。因在水灾多发的美浓住过很久,所以对治水很有一套。而且百百作为先遣队很早便进入土佐,对土佐地理也很熟悉。

    “从浦户往北三里,有一地叫‘河内’,就地相风水而言,很是不错。大人不妨前去考察考察。”

    “是筑过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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