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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功名十字路最新章节!

    秀吉的健康状况堪忧。与其说体弱多病,不如说是生命力衰竭之象。他还只有六十三岁,这个年纪很多人都还生龙活虎,可在千代等人看来,他已经是老态龙钟了。少年时代的辛酸,一直以来的攻城野战、喜好女色等等已将此人的精力过早地耗光了。

    他让侍医们研究养生与长生不老,并尝试了很多。有个侍医说“虎肉不错”,理由是,虎乃百兽之王,与狮子不分伯仲,很是强悍。于是秀吉就命在朝鲜的将士送一些盐渍虎肉回来。这盐渍虎肉味道实在不敢恭维,秀吉勉强吃下,且尝试了好多次,不但丝毫不见效果,还腹泻起来。最后不得不放弃。

    去年在京极高次的府邸做客时,秀吉因为茶喝得太多,很快便不舒服起来,称“筋痛”。马上回到伏见城后,整整一日没能吃东西,第二天也是一粒米都未曾下肚。就这样过了月余才渐渐好转。这段时间,他的衰老之色愈加明显,看上去犹似八旬老翁。

    “为一扫阴郁,得做点儿快乐的事。赏花如何?”秀吉在这年正月里萌生了这个点子,并计划让其成为史上最大的赏花会,即醍醐赏花会。这是秀吉最后的一次游乐。秀吉本人是希望丰臣家族成员都到场欢娱一堂,于是让北政所领着诸侯着意准备。

    孝藏主作为使者去大坂城淀姬处禀明此事时,道:“赏花会定在三月十五日左右,请好好准备。”淀姬却一口回绝了。她与大多妇人一样有忧郁的倾向,并且十分严重,平素也不喜欢参加类似的活动。因此,淀姬、秀赖打算缺席。

    秀吉很是喜好这种盛事,连计划都想亲自拟订。天气还很寒冷的时候,他就跑到赏花会的中心————醍醐三宝院去视察,把正堂、宴席间、厨房都看了个遍,说“人数极多,厨房的灶台得增至三倍”,另外还指出建筑物的老旧不足之处,吩咐着意修葺。

    可是当他回城之后,对赏花会的构想又大了一圈,于是七天后再次光临醍醐,道:“建筑物太小气。要办就要办好,干脆建一座有鲜花装饰的地上极乐殿。”他命令新建一座壮丽的殿堂,造围墙、建金堂;“索性庭院也一同翻新”,又命在庭中之岛上设置了护摩堂;假设是乘船摇橹而去,于是让人弄出两条瀑布来,俨然是个建筑家兼园艺师,兴奋地跑上跑下。

    这天终于来临。当然千代也属被招待之列。秀吉是前无古人的园游大家,此会规模之大,设计之巧,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千代去了醍醐赏花会后,真切地认识到,玩乐也是需要“企划能力”的。

    (难怪此人得了天下!)

    如果把秀吉的构想能力比作月亮,那家康连鳖都算不上,只能算土鳖。夺取天下其实靠的也是构想能力。把梦与现实穿插交织进去,那边压一压,这边抬一抬,摧毁右边,再养育左边,就这样一步步向成功迈进,时机成熟时再摧枯拉朽一气呵成。实现这一切的基础,就是构想能力。

    千代丈夫伊右卫门缺少这种构想力,只是一名耿直仗义的武官。丰臣家的诸位其他大名也一样,都是在战场上跌打滚爬过的粗人。若让其领军,必定比任何时代的武将都出色,可就算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藤堂高虎、池田辉政、浅野长政、黑田长政等,有足够的构想能力烹饪天下吗?

    没有————他们能爬上大名之位,已属不易。

    家康呢?在信长死后,与秀吉对峙的那段时期,家康迅速夺得东海、信州、甲州,扩大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可后来却因性格太过谨慎,只盯着自己脚下的那片地,并没有大的作为。若以对赌打比方,家康至多拿出自己财产的一成做赌注,决不会赌上身家性命。所以,便没有大的作为。这也是缺乏创造力的原因。

    家康的天下是继承来的,而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打拼下来的。不过,在丰臣家其他普通大名的眼里,家康就算远不如秀吉,也是超凡脱俗的存在。

    (看来,以后是家康的天下了。)

    千代思忖。她正带着一位侍女在道上的樱花树下走着,天气晴朗。最近这段时日绵绵细雨不停,今日的天气本也十分让人担心,还好天公作美,风住雨停,天地间祥和一片,是绝好的赏花天。

    醍醐分作上醍醐与下醍醐两地,方圆五十町,山地占二十三町。里面挤挤挨挨种植了无数的樱花树,山上樱花开了八分,平地开了九分。远望去,只见翠绿的松林里飘过一袭粉霞,殿舍、堂塔、茶屋等等都淹没在花团锦簇之间。

    从伏见到醍醐的街道两旁用竹席作围墙,众旗本们正全副武装列队站岗执勤。秀吉的家人们就坐着轿子一一经过此街。千代与其他小大名的家人一道,属于陪观客,远远跟在后面徒步行走。

    女性队伍的最前端,是正室北政所,轿旁有她的手下大名————小出播磨守、田中兵部大辅跟随。随后是当时被称作“西之丸夫人”的淀姬。淀姬起先不愿参加,结果还是来了。轿旁有木下周防守、石河扫部头等大名跟随。后面接着是三位侧室。众人行装比花朵还要艳丽。

    下醍醐到上醍醐这一段路是上坡路。经过三宝院御殿门前时,千代发现在这一带执勤的是丈夫手下。

    (正好!)

    她走近队长福冈市右卫门,道:“市右卫门,辛苦了!”

    “是!”市右卫门全然没有料到千代会出现在面前,有些慌乱。

    “你为何拿着断弓?”

    “用来指挥下属。”

    “赏花会这样拿着可不雅呢。”千代笑道,她让市右卫门干脆把断弓借给她,好当拐杖拄着上坡。

    “可是夫人,若是女人拿着,别说不雅了,会被指责彪悍的。”这个时代的武士说话没什么顾忌。

    “那,这样可好?”千代取出怀中短剑,从披衣的边缘割下一条细长的红布,随后在断弓上打了个蝴蝶结。本来弓上就缠绕着一段段黄色、黑色的弦,如今新添了一个红色蝴蝶结,顿时显得华丽起来,哪里还看得出来是断弓?

    武士们都笑了。这些山内家的武士们都对千代充满好感,对美丽聪颖的千代夫人或许比对伊右卫门还要恭谨顺从。

    千代拄着新拐杖,从门前离去,不久见到路旁有座“一茶屋”。秀吉近臣————大名益田少将,为此次赏花会锦上添花,特意修筑了这座茶屋。少将自己当亭主,为前来的客人提供酒、茶、点心、菜肴等。

    “呵呵,对马守夫人,您的手杖相当别致啊!”少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过了一茶屋,是条溪流。千代从拱桥走过后,便是陡峭的斜坡,逐渐深入山腹之中。

    “好累!”正觉疲乏时,二茶屋出现了,亭主是大津城主新庄骏河守。这位骏河守最近息影,隐居不出,自号“杂斋”,以茶为乐。

    “挺不错啊!”千代对茶屋的氛围大加赞赏。茶屋前只种了三棵树:松、杉、米槠,旁边的岩渊水池里养了些鲫鱼鲤鱼,十分简单朴素。饮茶在某种意义上,饮的是一种感觉。客人们上得坡来,大都汗涔涔口干舌燥,所以才特意将茶室布置得如此清爽。

    三茶屋在南面当风口处放置着茶具台子,还挂了一幅缰马图。此处到四茶屋有十五町远的山路,之后还有五茶屋、六茶屋,都是由好茶的大名们担当亭主,均是匠心独运,各领风骚。

    这样的茶屋共有八座,可以说简直就是一次展览会。每位好茶的大名都用看得见的形式将自己深刻的人生观、自然观一一呈现。

    (太阁殿下的主意实在妙趣横生!)

    在这段艺术斑斓多样的桃山时代,大概也只有秀吉堪任主宰啊!

    离山顶不远处,有座柴庵,上了旁边的阶梯,可见到一座大茶屋。

    茶屋前,朝道路方向搭起了大棚子,正贩卖各种物品。当然这只是模拟贩卖,无需用钱。千代凑过去,见台子上摆满了布偶人、纸老虎、梳子、针、叠纸、丝线、麻线、扇子、播磨纸、杉原纸、美浓纸等等,大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旁边,茶屋檐下,有烤年糕、蒸笼等卖。女官们扮作茶屋女,吆喝着:“来尝尝吧,来尝尝这个!”

    “去坐会儿吧。”千代对侍女道,随后坐上一个铺好绯色毛毡的长凳。前方是山谷,景色极好。右手边是一条小道,一直通往远方的樱花林。樱花林中有座大殿,还有秀吉。他与北政所、淀姬以及百余位盛装的妇人一道,只围着一个幼童欢笑着。这个幼童又跑又笑,时而拍手跳舞,正是秀赖,虚岁六岁。虽然年幼却已是中将之位,众侍女称其“中将大人”。

    “真是好快乐的样子啊!”千代将串在两根竹签上的烤年糕送入口中。这是丰臣家的大团聚,从千代这里望去,是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欢愉之象。

    “中将大人好可爱!”千代的侍女语音哽咽。

    “怎么了?”千代吃惊地看了看侍女的面庞,她眼里浸满泪水。

    “看起来实在是太快乐了……”所以就忍不住掉了泪,侍女不好意思地含泪笑笑。这个时代的中心就是丰臣家族,任谁看着这番美好的团圆景象,都难免会一时感慨万千。

    千代也被感动了,也泪眼婆娑起来,不过她的泪要比侍女复杂得多。

    (这种团聚的欢愉,能持续到何时呢?)

    此念头久久萦绕于她的脑海之中。秀吉的衰老已经十分明显,连远处都能看得真切。这段生命,想是离结束不远了。

    ————在他过世以后,这位中将大人会怎样?

    秀吉曾经在征服天下的过程中,逼死了故主信长的遗孤之一,让其他几位成了自己的家臣。有这种先例。秀吉亡后,执掌天下之人大概不会允许那个家族像现在一般欢愉吧。

    千代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这场赏花会成了秀吉的最后一次盛会。这年秋,他的肉体消亡了,这是千代赏花时所不曾预见到的。

    赏花时节的阴天持续了好多日。醍醐的赏花会圆满结束。可结束之后,总感觉剩了一抹淡淡的哀愁与寂寞。

    (难道只是我自己?)

    千代歪头思忖自己的感觉。她问丈夫伊右卫门,他回答“是吗”,全然不明白她的心思。

    “太阁殿下————”千代开口言道,可就算是关系再好的夫妻,下面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什么事?”

    “没什么。”千代的面庞写满忧郁。她只觉得太阁是为了世上最后的快乐而举办了这场赏花大会,她预感太阁离去的日子近了。

    “最近,太阁殿下怎么样?”

    “哦,太阁殿下啊,”伊右卫门表情寻常,“很是健康呢。前段时间说是身体欠佳,不过又好起来了。”

    秀吉如今不在伏见。他去了京都,在京都府邸待了一段时间。又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前天他忽然说要去江户大人的府邸玩儿,于是在附近的家康府邸跟家康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这绝非常事,他到底是想起什么了呢?

    据说,秀吉一进大门便嚷道:“内府大人(家康),你可想死俺了,俺好想看看你的样子!”他让家康准备了一间看得见庭园的房间,问一起下围棋如何。可秀吉自己并非围棋高手,也不甚喜欢围棋,而家康也一样。不过要长时间相处,又没什么话题,大概没有比围棋更方便的道具了。

    (正如他本人所言,太阁是想看家康的样子才去的。)

    千代思忖。她是女人,直觉要比男人强烈,更何况千代从年轻时起就有仿佛巫女般的预感,有时连自己都困扰不已。

    (据说人死之前总会去各位旧知家里转转,莫非这就是?)

    太阁访问家康是在四月十日。八天后的十八日,他带着秀赖去拜谒天皇。此时的天子是后阳成帝,喜好学问且心性纯朴。他十分敬爱秀吉,一直当秀吉是伯父。而秀吉也深爱这位天子,每次拜谒都不会只流于礼仪形式。这次他道:“俺好想听听陛下的声音!不听就寂寞得发慌。”这样一对尊崇对方长处,互敬互爱,和睦无争的君臣,恐怕古今少有吧。

    说句题外话,后来的家康就不一样,他只是利用京都朝廷,对其余的采取彻底的镇压政策。这大概是性情不同的缘故。

    “也不知怎么回事————”千代头颅微倾。

    “什么?”

    “我总觉得大乱将起……”

    之后一段时日,都是相安无事。

    若说有事,也只是伊右卫门的鬓角白发被发现,小小地闹了一场。那时千代真的吓了一跳。伊右卫门的头发本来发质极好,她以为就算年老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没想到岁月不饶人。

    “白发而已,谁都会有的。”伊右卫门很是无奈,他困惑地看了看千代,心中感慨:

    (这家伙怎么老是这么年轻?)

    千代皮肤光鲜,嘴唇润泽,哪怕假称二十八九,也会有人深信不疑的。

    “咱们也老了呀!”

    “或许吧。”伊右卫门懒倦答道。

    “可是,我年少时可从来没想象过长了白发的夫君啊!”

    “说什么蠢话,你以为自己就不会老?真是自命不凡。”

    “可是————”千代靠近伊右卫门,仔细查看起他的头发来,“好吓人!还不止一根两根呢!表面的还算黑,可里面的好多都白啦!”

    “千代,俺身上的毛还是黑的呢。”伊右卫门意外地嘟囔了一句,而且是一脸耿直的模样。

    “身上的毛?”千代不由得重复了一遍,随后变得满脸通红。这一红脸,反倒把她的顽皮劲儿勾了出来。

    “怎么可能?夫君连头发都这么白了,身上————”千代瞟了一眼伊右卫门的腰带下方,“肯定已经雪白啦。”

    “浑话!你难道还不清楚?”

    “哪里啊,”千代顿时慌了,“人家才不清楚呢。”这也并非假话,千代的确不清楚,因为每次都是在暗淡灯火下或者黑暗之中。

    好想一探究竟!此念头一起,千代不由得拍手一乐————对了,就在这般白昼里,在夕阳照亮窗格子的此刻,真真切切看个明白。

    “快,把腰带解开。”

    “喂————”伊右卫门困惑不已,“你要作甚?”

    “看看就好。快,还是乖乖解开好了。”说罢,千代凑到伊右卫门跟前,帮他把腰带、小袖一圈圈解了下来,最后只剩了兜裆布。

    伊右卫门在屋中逃来窜去,千代则笑声朗朗不愿放弃。终于再次被她抓住,兜裆布也被一圈圈解开。

    “真是呢!”千代恍惚地看着伊右卫门壮硕的身体,的确见不到白的。

    “怎么样?俺没骗你吧。”伊右卫门仍是满脸较真的模样。

    说到伊右卫门的耿直较真,还有一件轶事需要提及。

    伊右卫门虽然从年少时起便在战场拼命,可他自知自己并没有超人一等的武艺,也没有经纶济世的才华,之所以能当上大名,他一直认为是天运庇佑。

    “这才是一丰夫君最可爱的地方。”千代心里明白,伊右卫门从不认为是自己的能力造就了现在的一切。

    想想那些过往的同伴朋辈,很多都比伊右卫门战功卓越,也比他更懂调兵遣将。可他们却未能当上大名,如今都还只是大名家臣而已。伊右卫门把自己的幸运归功于千代与天恩。

    (是托了千代的福!)

    (是天恩!)

    他是位谦虚到骨子里的人。因此,他若是在伏见城下碰见昔日朋辈,定会郑重其事下马招呼,决不会摆大名的架子。不过对方终究是陪臣的身份,有大名给自己下马行礼,总会觉得过意不去。

    “当了一城之主,却跟原来一样谦虚。”这是旧相识们佩服伊右卫门之处。可每次都这样,却弄得他们十分为难。所以后来他们在城下街上一见到伊右卫门的队伍,就早早躲开了。

    “对那位只能甘拜下风啊。”这种评价千代也常听说。

    现在千代看着伊右卫门耿直较真的面容和他没穿衣服的身子,竟怪怪的忍不住想要流泪。是这怪怪的感触让她想起了这段轶事。

    “知道了,快穿上吧。”她又帮他重新穿上衣服。其间,她开玩笑似的提及路上下马行礼一事。可伊右卫门却不笑,道:“当然得下马了。”

    “夫君当然做得对,不过世间其他人会觉得为难的。所以他们才远远躲开的嘛。”

    “哦,原来他们是躲开了!”

    “是啊,为了避开你的下马礼,他们一见到你的影子,就躲到武士家门角,或者百姓家门后,闹得鸡飞狗跳的呢。”

    “看你说得这么夸张!”

    “真的!”千代咯咯笑道。伊右卫门让人感觉害怕的,也只有这种事了。

    “千代,俺这样是否不对?”伊右卫门极其认真地问道。

    “也是,毕竟让人家难堪了。”

    “俺是问对与错的问题。”

    “那自然是没错的,只是————”

    “只是什么?”

    “若是太阁殿下见到过去织田家的同僚,比如细川幽斋大人、江户内府大人他们,也这样每次下马行礼,那世间的秩序不就乱套了么?”

    “千代是反对这样做?”

    “哪里。千代很喜欢呢,这种一丰夫君奇怪的地方。”

    “说什么呢!”伊右卫门对千代这一开口就没完没了的玩笑话全然招架不住,道,“俺可不愿跟你多费口舌。”

    “好了好了,你赶快把腰带系上吧。”

    千代夫妇的养子国松,这段时间并不在京城与伏见,而是在远州挂川城。这座城如今由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康丰在把守,而国松是他的亲生儿子。千代觉得孩子还是应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才好。

    “真有些对不住国松这孩子,”暮春的一日,千代忽道,“不在一块儿住,还是难以培养感情啊。”

    “的确。”伊右卫门道。他虽对物对事都很诚挚正直,可却有些健忘,如今连国松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

    “有什么难的,见一面不就想起来了?”

    “那当然!要是见面都认不出来是国松,那你还算是父亲么?”

    “千代,”忽然伊右卫门郑重其事道,“你还能生孩子吗?”

    “不知道。”一聊到这个话题,千代就有说不出的悲哀。

    “常听人说,上天不予二物。若是从你肚子里生出的孩子,或许是个绝世的智将呢,可惜了。”

    “对不起。”

    “等等,俺又不是在指责你,说不定是俺没有种子。又或许是上天不喜欢咱们夫妇有孩子吧。”

    “试试如何?”千代这样说,是因为她最近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试什么?”

    “试试一丰夫君有没有种子————跟我之外的女子。”

    “喂————”耿直的伊右卫门慌了神,“说什么蠢话?难道你忘了新婚之夜的事了吗?”

    “什么事?”

    “是你发誓说要努力让俺当上一国一城之主,而俺则只能对你一人好。你的确这样说过的不是?”伊右卫门面露愠容道。

    真是个怪人,这个时代的大名大都是荒淫的,就算不荒淫的大名,为了子嗣也总会多娶几房侧室。而伊右卫门却全然不碰,所以被称为————怪异的对马守大人。不光诸侯们知道,连伏见城内庭的女官们都没有不知道的。

    “你是说要娶侧室?”

    “是。”千代干脆地回答道。若是丈夫自己不娶侧室,由妻子建议迎娶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千代夫人也太爱吃醋了”————这种在殿中与城下的谣传,千代自己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千代会继续守约,会辅佐夫君当好一国一城之主。不过一丰夫君可以不必遵守后半段誓言了,夫君可以解脱了。”

    “千代,你确定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千代尽量开朗回答道,可内心难免苦楚。无论当时的社会风气如何,人情应是万古不变的。

    可是,伊右卫门却耷拉着一张脸,道:“不要。俺不要其他的女人。千代,此事休要再次提及。”

    “是夫君没有兴趣?”

    “俺对千代以外的女人————”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小玲的容颜,于是连忙转了念头,断然道,“没有兴趣。”

    “一丰夫君!”千代忽而正色道,“你还算是男人吗?是男人就会追求新人,这种例子我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山内家的家老、上士等也是,或是与女官有染,或是娶了侧室,唯一没这样做的大概只有家主伊右卫门一人。

    “都说男人有两种类型,猎人型与农夫型。在上古时代国土还未成形之时,男人们上山去追野猪、野兔,为了多猎取一些收获,竭尽全力在山野之中奔跑往复,又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这才使得世间不断进步。农夫型的也一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为了多获取一片田地而披荆斩棘,开垦荒原,还从众多的杂草里甄选出新的农作物,并苦心养育,这才使得国土愈来愈富足。这都是男人们的进取心带来的结果。”

    “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欲望并非只限于野猪或者田地不是?见到新人,男人的本能会促使他们去想方设法得到她。”

    “你是说,见一个要一个才像男人?”

    “这说得也太极端了点儿,不过大致应该是的。”

    “那千代,”伊右卫门怒气勃发,“你是在说俺不像个男人?”

    “没有啊,一丰夫君是————”

    “闭嘴,千代!”伊右卫门眉梢倒立,“俺年少时便各处去攻城野战,踏过无数战场,总是手持长枪冲入敌阵之中,或在枪林雨弹中攀爬敌军城墙,或与强敌对打把生死置之度外,从未害怕过,从未有过一次临阵脱逃。”的确,这种经历不是是个男人就能有的。“可你,千代,却说俺不像个男人?”

    说话间,伊右卫门伸手“啪”的一声打在千代的脸庞上,千代应声而倒。

    “千代你再说一遍,是不是玩儿女人的像男人,纵横战场的俺就不像个男人!?”伊右卫门抓住千代衣襟,并拖过来按倒在膝下。

    “原……原谅我!”千代哭了起来,“我道歉!请夫君原谅!”

    “是俺在问你,回答!”

    “千代想要一个山内家的嫡子,实在太想要了,所以才那样说的。”

    “傻瓜!”伊右卫门又抡起了拳头。

    千代自结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被伊右卫门打,而且还源于这么个窝囊的理由————身为妻子的千代劝说自己的夫君跟其他的女人睡吧,娶一房侧室吧,结果还被自己夫君揍,这也太不划算了。

    (不过————)

    千代的心底里可是高兴的,只要想到伊右卫门竟这么在意自己————

    (可是,山内家的家系可怎么办?)

    让挂川城的养子国松继承也没什么不好,但总不如夫君亲生的孩子。这不仅要对得起山内家的祖先,还应对得起子孙后代。千代想到此节,想到自己所身负的使命,不禁很是感动。而这种感动只有这个时代的千代能懂。数百年后的读者们就算能都理解这种义务与风俗,但对着手义务的这种感动,定然是陌生的。

    (只要是————)

    千代思忖。

    (我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好。)

    千代开始在自己身边物色人选,她要替丈夫挑选侧室。不过这个时代,一个普通女人要想成为侧室也并非易事,如果一直没有孩子,就只能是位女奉公人。而无论是女奉公人,还是侧室,都是家臣的身份,必须听从正妻的指挥。家主伊右卫门如若总是不愿意,那么寻找特殊“家臣”的义务就得由千代来完成了。

    阿里。

    对了,有阿里这样一位侍女。她是徒士山田四郎五郎的女儿,去年成为奉公人,在千代身边当差。年方十八,且有一张男人喜欢的漂亮面孔,她通晓文字,脑子也不笨,而且很健康。综合考量之下,可以判断出她能生出个好孩子来。

    (阿里不错。)

    千代思忖。第二夜,她叫来阿里问道:“如果有位主人那样的徒士,年纪也跟阿里相当,阿里愿意嫁么?”

    “阿里怕是配不上。”阿里仿佛有所顾虑,不愿多说。在千代半开玩笑地追问下,她终于回答道:“若是如此,阿里会很开心。”当然,这兴许只是一时的玩笑话,她的真心还无从查知。不过,她对伊右卫门这位“异性”没有负面的情感这点,已经可以肯定了。

    接下来便是穿针引线。千代突然对伊右卫门提出“要去京都的寺庙拜访”。京都寺庙极多,她说要仔仔细细一一拜访,所以自己得搬到京都府邸去住。“一个月就够了”,她这样请求,而伊右卫门也并没当回事儿,准了她的假。

    说点儿题外话,笔者想起一段相似的故事。

    德川幕府末年,伊右卫门的土佐山内家,与萨州、长州两藩国一起,并称萨长土三藩,都出现了许多勤王的志士,成为明治维新的原动力。

    幕末土佐藩勤王党的总指挥,是威名远播的坂本龙马。而在藩内活动的领袖,是武市半平太。这位严谨律己的武市半平太,也是独爱妻子富子一人,两人没有孩子,却也从不添侧室。

    因此,武市的友人与学生十分担忧武市家绝后。若是没有孩子,无论大名还是家士,死后其家禄都只能上缴,这是当时绝对的法律。大家一同替他物色人选,可他却总是一笑了之。大家不甘心,老想替他出谋划策,于是他怒道:“此类无稽之谈休得再提!”他这点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十分相似。

    被斥责的学生们说服了富子,照藩祖夫人千代所做的那样先斩后奏来了一手。结果亦与千代一样,这里暂且不提。

    言归正传。

    千代临时搬去了京都的府邸,在离去前,她对阿里叮咛了一句:“只要你愿意,请务必求得种子种下。”阿里把夫人的话牢记在心,认为这是对山内家最大的贡献。千代让她去伊右卫门的寝屋铺被褥,其他事宜也都一一交代清楚了。

    对此事,阿里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虽说是“奉公”,可她毕竟是姑娘家。那夜来临之前的一段时日,她明显瘦了。也正因为瘦了,反而看起来更成熟更有女人味儿了。薄唇、单眼皮、眉眼细长,面颊上有少许惹人爱怜的雀斑,整体看来有种淡然的美。不错,她是个美人。

    阿里在寝屋走廊前跪下行礼道:“在下阿里,前来伺候主人更衣。”伊右卫门仍然跟平素一样,只淡淡应了一声,哦,是吗,换人了吗。

    阿里进屋来,快手快脚熟练地帮伊右卫门铺好被褥,却不离去。她坐了下来。

    “你下去吧。”伊右卫门道,可只听见她说“是”,却不见她起身离开。于是就问:“怎么了?”

    “夫人命我伺候主人一个晚上。”

    “不用,值夜勤的有其他武者。难道你也会使薙刀?”

    “……”

    “也不用回答了,”伊右卫门婉言道,“反正如果真有坏人来,女人的薙刀也没什么用。你下去吧,休息去。”

    “夫人说,如果被勒令退下,就去死。”

    这不过是千代的一句玩笑,可伊右卫门当了真,他惊道:“啊?!”

    伊右卫门不是木头。在铺好被褥的房间里,跟年轻姑娘共处一室,实在难为情。而且,姑娘的神情又非比寻常。

    “夫人真那么说了?”

    “是的,夫人说若是被勒令退下,就静悄悄回房间去自杀。”

    “愚蠢透顶!”伊右卫门犯愁了。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再无动于衷的男子也该明白千代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要俺跟这个女孩子睡?)

    他频频打量着阿里,的确是个秀色可餐的姑娘。身姿实在惹人怜,拉拢来抱抱就仿佛会融化了似的。

    “阿里,”伊右卫门道,“好好说说夫人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阿里神情羞赧。

    “说,这是命令。”

    “嗯……夫人说,务必求得主人的种子。”

    “种子……”伊右卫门仰望房顶,他简直想对千代这位老婆砰砰叩几个响头,承认自己彻底败了。老婆连求种子的女孩儿也亲自调教送过来,这叫什么事儿啊?!

    “阿里,俺从来就不会打自家奉公人的主意。”

    “那,您是要打别家女孩子的主意么?”阿里大概是已经习惯了伊右卫门的温文尔雅,说话也调皮起来。亦或许她纤弱的外表下藏着的本来就是个活泼的姑娘。

    “不,不会。俺心目中只有千代是女人,现在要让俺看别的女孩儿的肌肤,太可怕了。”

    “可怕?您是说怕千代夫人么?刚才也说过,是夫人要我来侍奉主人的呢。”

    “俺说的可怕————”伊右卫门像顿悟了一般,道,“是对一般的女人而言。”

    “您指的是————?”

    “比如说,俺也怕阿里。”

    “啊?”阿里吃了一惊,“我怎么会让————可是,阿里什么地方可怕呢?”

    “肌肤。”

    要说伊右卫门怪,也的确是怪。若不是熟悉的身子,哪怕欲求与常人无异,可自己却合不上拍。可以说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如果说好色的男子是对未知肌肤有过强的冒险心理,那伊右卫门就正好相反,他这种人很是少见。

    “阿里,不如来给俺揉揉腰。”伊右卫门道。他还是有寻常男子的一面,愿意跟年轻女子接触。

    “给俺揉一揉。”就是此等程度的接触。

    “是!”阿里跪拜下去,等着伊右卫门的命令。

    “没关系的,过来吧。”伊右卫门说罢,趴在了铺上。

    阿里开始揉腰。她的按摩术让伊右卫门吃了一惊,实在高超。

    伊右卫门睁开眼睛问道:“阿里,你什么时候学过按摩治疗?”

    “没学过呢。我这是第一次给人按摩。”

    “奇怪。”她的按摩拿捏很准,感觉实在舒服极了。

    “不过,我学过灸,听说下灸的穴道与按摩穴道是相通的。”

    “怪不得。”伊右卫门感觉很是受用,阿里的手指恰到好处地把腰间的瘀血散开。“阿里多大了?”

    “十八岁。”

    “那你是天正九年出生的吧。正好是太阁殿下受信长公之命,远攻毛利氏,并修了居城姫路城的那一年。俺也随军出征,攻打鸟取城来着。”

    “哦。”年轻的阿里就像是听一个遥远国度的故事一般,全无实感。

    “攻打播州等等,还以为刚过去不久,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当年出生的婴孩儿都长成这么个大姑娘了。”

    “人生苦短,总是匆匆而逝。”阿里老成地咏叹了一句。在这个时代,极乐净土的庄严安乐,比现世的愉悦更让人向往,而此种流派的思想更是枝繁叶茂,形成一种唯美厌世观,成为男女老少的思想基调。

    “信长公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所害的那年,你刚好两岁。秀吉主公一得到消息便从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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