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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便从毛利处撤军回来,在山崎战胜光秀,为信长公报了仇。那时天下的骚动,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自然是不记得的。恐怕当时你还喝着娘亲的奶,咿呀学语吧。”

    当时阿里的父亲在四国岛的伊予,是镰仓时代以来的名门河野氏的家臣。此地毕竟离中央甚远,阿里就算那时已经长大成人,恐怕也只能在本能寺事变、山崎合战等结束数日之后,隐隐约约听个大概而已。

    “听说伊予一地多有肌肤润泽的美人,看来果真如此啊。”

    “哪里啊。”阿里羞赧道,“旧主河野家灭亡之后,父母便离开伊予去了京城。我对先祖故国几乎一无所知。主人知道伊予么?”

    “很可惜,我不甚清楚。听说是个风光旖旎人情厚重的地方,特别是道后那片地儿,有玉石溶化了一般的温泉涌出呢。”

    “您知道得真多!”

    “这算什么,天下周知的一点儿事儿罢了。”

    “还未曾记事时见过的那片伊予河山,阿里有时候会在梦里梦到。”

    “梦里?”伊右卫门突然说了句不搭边的话,“你好像有颗极其温柔的心啊。”

    “那个————”渐渐地,阿里仿佛不再显得拘束。这个时代的主从关系,与德川时代那种被非人的阶级制度割裂的主从关系不同,更为轻松随意一些。

    “你要问什么?”

    “那个————我想问伊予的事。”

    “伊予的什么事?”

    “能否更详细地给我讲一讲?”

    “阿里真是傻啊,俺没去过伊予,刚才不是说了吗?”伊右卫门笑起来。阿里说在还未曾记事时便离开了伊予,可那片不在记忆里的遥远河山却偶尔会于梦里出现。她大概是想用现实的故事来印证梦境吧。

    “可是,难道主人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么?”阿里的确把伊右卫门当神仙似的,认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伊右卫门又笑了,阿里的天真无邪实在可爱。伊予的知识他多少知晓一点儿。当时武将的第一大素养便是通晓诸国各地的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

    “千代曾给俺念过《源氏物语》,记得《空蝉篇》里有这样一句话:‘伊予汤桁 【1】 多犹能数。’在伊予的道后那片土地上,到处都有温泉涌出。在涌出的温泉上架起汤桁,再踩着桁板进入温泉之中。平安时代的宫廷女官们连这个都清清楚楚,还写进了文章里,由此可见她们对伊予温泉是极为熟悉的。道后温泉所在的汤筑谷,建了一座汤筑城,也称道后城,那便是北伊予十郡的名门————大御所 【2】 河野氏的居城。河野氏的旧臣,你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他们应该都在这座城里住过。”

    “是。”阿里听得明眸生辉。

    据说此城的规模极大,外设两条护城河,还筑有长一千多丈的土垒,本丸高达九十丈,东西设有两处出入口,东部边界上是佛教真言宗的名刹————石手寺。本来河野氏是在遥远处的高绳城这个要害之地,后来势力安定下来后才开始在平野里筑城。要说筑城的目的,并非单纯为了攻防战,而更多考虑的是居住。

    “河野家原本就是尚武之家,元寇来袭时更是出了一位河野通有,他砍了小船的帆柱,朝着对方的楼船冲去,英勇过人。不过代代名门之后,血也淡了,野性气味都没了,如今都成了京都公卿那样儿的。而且,城里有温泉涌出,泡温泉泡得久了,肌肤也白了,肉也软了,气性都变了,诗歌、管弦什么的倒是拿手。你父亲旧主伊予守通直等人是不是就是那样?不幸的是,还有南方蛮族攻来。”

    “蛮族?”

    “就是土佐的长曾我部元亲。现在此人在伏见城下的长曾我部府邸养老,壮年时可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英雄,就是他率领不要命的土佐兵进攻伊予的。河野氏就此灭亡啦。”

    河野氏败北灭亡后,阿里的父亲浪迹各国,最后来到山内家。

    “若是没有土佐长曾我部元亲这号可怕的人物,伊予的河野氏就不会灭亡,那你父亲就不会成为浪人,也不会来俺山内家了。你自然也不会在这儿给俺这个尾张人揉腰啦。人世间真是变幻莫测啊。”

    说着说着,阿里的手触及伊右卫门大腿,让他痒痒得紧。

    “阿里,好痒!”伊右卫门感觉不妥,可阿里却只管揉捏,于是一股异样的情愫渐渐萌生。

    “阿里,不用再揉了。”

    “您痛么?”

    “呃不,是有了点儿想女人的感觉。”

    他这样一说,阿里不再言语,手却不愿停。此时若是普通男子,一把将阿里抱在怀中也未尝不可,可伊右卫门却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笨,竟岔开话题聊起了别的。

    “太阁殿下建立了很多前无古人的丰功伟绩,其中之一就是平定天下,使人们可以去各国自由走动。你说是吧————阿里?”

    “是。”

    “自古以来,尾张人在尾张,伊予人在伊予,就这么代代住了下来。可是天下统一之后,大名可以易国而守,志士可以异地而仕。有堺市的人去了大坂,有京城的人去了伏见,也有博多的人去了大坂。大名也一样,从北部奥州到南部萨摩的岛津都有大名赶来京城。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啊。”

    “是。”阿里只有点头。

    “你也一样,生在伊予,又将在伏见嫁给一个他国出身的男子,以后还会生下混血的孩子,这都是拜太阁所赐啊。”

    “是。”阿里答道,她觉得简直无聊得很。

    终于,伊右卫门困极了,道:“阿里,俺困得厉害,你下去吧。”接着马上就睡着了,并打起了与颜面极不相称的呼噜。阿里没有办法,只好退下。

    第二天,阿里又来寝屋伺候,道:“是夫人的命令。”伊右卫门只好又让她揉腰。一夜相安无事。

    第十日夜,伊右卫门嘟囔道:“阿里,俺也是男人。”的确,连姑娘家阿里都能明显看出他身上与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看样子,不给你种子都不成了。”

    “阿里明白。”

    “不过,还是忍一忍。”

    一听此话,阿里哀伤道:“主人,是阿里不够让您喜欢么?”

    “不是不是。不过俺从来就是个克己律己的人,心很沉重罢了。”

    “啊?”

    “这是俺唯一的优点。可是阿里,俺的身子不听话啊。”

    “您就随心所欲一次吧,禅家不是说需要‘放下’么?”阿里似乎还有这方面的素养。

    “对。这句禅语俺想起来了。明天妙心寺的南化国师会来俺这里玩儿,俺去问问国师,若是国师说可以,就劳烦阿里把身子借来一用。”

    平凡之至的伊右卫门在色事上却是奇怪之极。

    伊右卫门极信禅。

    此事说来话长。当他还是长浜城主之时,天正十三年(1585)的地震夺走了他的女儿与祢。之后数年,山内家在府邸门口附近捡到了一个弃婴,并起了个小名“拾儿”抱回府中养育,后经妙心寺的南化国师点化,成为国师的弟子。以前也提到过,这孩子便是后来的湘南禅师,是土佐第一名刹————五台山吸江寺的中兴开山祖师,最终成为本山第一高僧,披上了天皇赐予的紫法衣。其师尊南化国师,亦是居士伊右卫门的禅门之师。

    翌日,南化国师到访府邸。伊右卫门一大早便按平素惯例,亲自拿起竹扫把清扫了一遍庭院,又在茶室里准备好茶壶,在露地上洒好水,专候国师来访。

    在茶室里,听完禅家箴言后,伊右卫门把自己没有亲生孩子的事与千代的恳求,还有阿里都一一说与国师听了,询问道:“俺该如何是好?”

    南化国师吐出一句“傻乎乎的”,而后又笑着反问:“这种事,是一个大人应该拿来与人商量的吗?”

    “对州大人,”南化国师这样称呼伊右卫门道,“您喜欢阿里吗?”

    “呃,谈不上喜欢,就是————”

    “老衲明白,不是您喜欢阿里,是您的男根喜欢。世间男女之爱,若是说穿了,其实也都一样,不是喜欢对方,而是喜欢对方的那一部分。”

    “国师,”伊右卫门困惑道,“俺想问的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应不应该在千代以外的女人肚子里生孩子的事。”

    “不要拿诡辩来搪塞。要生孩子必然要跟女子卿卿我我,而喜欢不喜欢的情愫也自然会萌生。”

    “这样的话,可能是喜欢。”

    “那就不要顾虑了,”南化国师道,“无须束缚自己。老衲是出家之身,就算见到喜欢的女子也是爱莫能助,您是俗世之人,无须顾虑。”

    “可是国师————”

    “还有难处?对州大人,您有男根吗?”

    “有。”

    “若有就用。这又不是非跟老衲商谈不可之事。”

    “原来如此。”

    看到伊右卫门心悦诚服的样子,南化国师笑道:“对州大人,芝麻大的事儿您也这般心悦诚服,您这大名到底是怎么当上的啊?”

    这天夜里,阿里来到寝屋。

    “那个,阿里,到这边来睡。”伊右卫门站在房间中央,把阿里唬了一跳。只听他又道:“俺给你种子。”

    “我说主人,您说话能否再温柔一点儿呢?那样阿里才欢喜。”

    “吹灯。”他竟让阿里吹熄了烛灯。而后脱掉衣服抱过来,忽道:“千代————”

    阿里虽是奉公人身份,一听此言也不免伤怀。

    数日后,千代从京都府邸回来了。傍晚,她透过庭院草木,瞧见了刚刚下城归来的伊右卫门。

    (嗯?)

    千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看到的是丈夫的那张朝气蓬勃的脸。

    (这————)

    千代明知是自己促成的,明知不该有嫉妒,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能把控此类情感。可如今,堤防崩溃了。大概是气血骤然下沉的缘故吧,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足也麻木起来。此刻虽然艳阳高照,她却如坠冰窖。

    这种体验还是第一次。千代在庭中石阶上颓然屈身。

    侍女见到吓了一跳,即刻跑来问道:“夫人怎么了?”

    千代双膝已经触到了石阶上的青苔,却没有作答。她无法发声。

    “夫人!”侍女惊叫道。三四位侍女听见动静,从檐下木台上一个个跳下来,飞奔而至。千代仿佛身上筋骨都冻僵了似的,全不能动。她很想朝侍女们微笑,可惜无法抬头。

    “叫医生!”年长侍女命道。一位侍女急速离开。之后又有几人过来,七手八脚把千代抬回了寝屋。

    (丢人!)

    千代苦恼极了。她的自尊心比常人强上一倍,如此没有颜面的事情即便是让侍女看见,也是相当难为情的。

    (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的呀!)

    这样一想,她更觉窝心,只眼泪扑簌簌而落。

    医生来了,摸了摸脉息,偏了偏头。

    (咦?)

    脉搏正常,也没有发烧,没有病象啊。

    医生叫来年长侍女,问了一下餐饮,侍女也一一如实作答。医生再次偏了偏头,面上一副极为困惑的神情,道:“在下想请问夫人,您自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吗?”

    “没有,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千代勉强答道,“只是手脚酥麻,感觉很冷。想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感觉冷吗?”医生第三次偏头————可是没发烧啊。随后他仿佛想起什么了似的,点了点头。他知道了,是癔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歇斯底里症”。

    (不过这位夫人,不像是会得此病之人啊。)

    他是山内家的家医,对千代是极为熟悉的。

    “啊哈哈,在下明白了。”医生开了些镇静药剂,勉强让千代喝了下去。

    医生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对家主也没有那么多客套,笑道:“夫人是跟家主吵架了吧。”千代一听连忙摇头。她替自己辩明,说伊右卫门今天才从京城回来,如今还没见过一面呢,怎么可能吵架?

    这天夜里,千代进了伊右卫门的房间,见自己的丈夫跟不久前朝气蓬勃的样子判若两人,脸上是一种极其严肃郑重的神情。

    “千代,俺决定了。”他像是在宣告。

    千代才只听了这一句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终于要宣布立阿里为侧室了……)

    “是咱们家后嗣的事。”

    “明白。”兹事体大,在武家,特别是大名家,后嗣的问题往往是最大的问题。

    “俺决定了,俺的血脉就在俺这一代断绝。千代你要承受得住。”

    “啊?”

    “还是遵从原来的计划,等远州的养子国松长大成人,继承山内家业。”

    “为何要这样?”她这样问,并非是问选择国松的理由,而是想知道伊右卫门特意宣告的理由。

    “那本来就是既定方针。咱家是你和俺俩一起打拼出来的,要俺跟另外的女人生孩子,让那个孩子继承家业,俺办不到,是无法办到。”

    “怎么办不到?”

    “千代,实在抱歉,俺抱过阿里。也只是抱过而已,最要紧的事怎么都没法做。”

    “?”

    “习惯真是可怕。阿里是个好女孩儿,不过就一个地方跟你不一样。”所谓一个地方,仿佛所指便是女性si处。

    ————不一样。

    男人对女人来说也有猎人型与农夫型两种。

    猎人型男人可以称之为好色之徒,总是不停地物色新人,总是认为“下一个猎物更大”,憧憬心与冒险心相辅相成,促使他们跋山涉水永不知疲倦。喜欢女人其实也并非道德败坏,他们只不过是比普通人有更为强烈的未知探求心,有更为出格的冒险行动。

    而农夫型则不同。他们十年如一日地在自己的田地里耕种,熟悉自己田地里泥沙的粗细、气味。对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他们没有丝毫怀疑,若是让其迁徙至别处村落,反而还会红了眼睛跟人急。

    从整体上看,农夫型男子很少,不过其余的也并非都是猎人型。

    伊右卫门毫无疑问是农夫型。当他发现阿里这片田地的风貌并非自己所熟悉的,于是大吃一惊————

    (这……这不一样!)

    如若夸张点儿,可以说是感觉恐怖。虽然也觉得阿里很可爱,可无论怎样都难以踏足这片不同的田地。

    “不一样?怎么会不一样?”千代甚觉不可思议,而伊右卫门自己也觉得蹊跷。

    “反正不一样。”他有个铁定的标准,就是千代的那片田地。若是别样的风景,他怎么都觉得不如意。以一知万,他就是这样的人。

    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诸位大名得一齐登城向秀吉拜贺。上午八点,随着伏见主城太鼓楼上传来的太鼓声,各诸侯顺次登城。

    那天,伊右卫门一大早便带了侍从出门,可不知为何到了夜里也没见回来。

    (出事了?)

    千代不由得担心。日落后,家老之一的乾彦作跑回来,对千代的年长侍女道:“急报,需面见夫人。”

    说点儿题外话。这位乾彦作,是美浓池田郡东野村出身,与千代是同乡。先祖土岐氏、父亲作兵卫都曾是织田信长麾下勇士,后来在信长的越前金崎退却战中不幸殒命。那是伊右卫门在首坂斩杀勇士三须崎勘右卫门之后的事。千代慧眼识才,在长浜时代招来其子乾彦作。而后者也不负众望,骁勇善战,逐渐升至一千三百石的家老。

    在后来的关原之战时,一位自称“武田家武将板垣骏河守信形的遗孤板垣正信”的年轻人来到阵营里拜访乾彦作。武田家虽然已经灭亡多时,但其麾下武将板垣骏河守可是天下响当当的名将,一直为人所敬仰。那位自称遗孤的正信,也是器宇不凡,虽是浪人之身,却率了旧臣三十人前来,观其言谈举止,怎么都不像是冒名。

    正信是想“借阵”。每当有战事之时,浪人便寻访大名,求得暂时加入大名阵营的许可,这便是借阵————“借”大名的“阵营”来夺取功名。

    乾彦作出来接见,道:“我会另寻适当的时机与家主商议,你暂时就以‘乾’为姓,认作鄙人亲戚如何?”

    就这样正信加入乾彦作麾下,夺得了优异的战功。伊右卫门对他大加褒奖,一下子就给了他一千二百石。之后,乾正信便没再改姓,归入乾家一族。乾彦作一系是本宗,乾正信是旁宗。这旁宗一系后来因事被减了三百石,从正信这代开始延续十代,到了幕末。

    幕末时期豪杰云涌,乾家旁宗出了一位乾退助。在官军的关东征伐战时,他是东山道镇抚军的总指挥,率领土佐、萨摩、长州的将士进击中山道。

    正当要从京都出发时,一位公卿岩仓具视提议道:“甲州城是幕府直辖之城,拥有一百万石以上。甲州人都有极强的叛逆心,很难屈从于官军。可是,据我所知,您虽姓乾,但先祖是甲州武田信玄的麾下名将板垣骏河守。甲州人至今崇拜信玄,您若是在甲州宣扬此事,那甲州人定会觉得亲近,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乾退助舍去乾姓,称板垣退助。他连番战斗,夺取了甲州、关东诸城,还进入奥州,成为攻击会津若松城的总指挥。明治维新后,参与过自由民权运动,还得了伯爵之位。

    言归正传。

    家老乾彦作面见千代,报告称:“太阁殿下病危。”

    “病危?”千代一下子脸色变得苍白。最近数年来,秀吉年老体衰,总是小病连绵,可从来没有病危过。

    “家主一直在城里候着,看样子今夜是回不来了。”

    “真的?”千代若有所思,该来的总会来,后世将会变成何种模样?

    他们正说着,只听见道上喧嚣起来。无论大路小路都有奔来跑去的人,踏得地面直哆嗦。

    “病情如何?”

    “具体情况不甚了解。据说太阁殿下在见过诸侯以后,正要回后庭时倒下了。”

    “脉象呢?”她是问由哪位医生主治。

    “曲直濑法印 【3】 即刻登城拜见,不过,因这次非比寻常,病情与平素迥异,法印也不敢擅自切脉诊断,于是使人去京城请施药院大人、竹田法印、通仙院大人一同前来。据说他们正在前来伏见的路上。”

    “这么说来,具体情况清晨就可以知晓了吧。”

    “应该是的。”

    乾彦作正要退出,千代问道:“彦作你困吗?”

    “不。这种时候最易生变。为以防万一,在下去叫人在府邸门前、院中点燃篝火,再增加一批执勤的人。”

    “多亏你想得周到。”说罢千代回到寝房,一个人点起香来闻。她打算这样一直等到天亮。

    天刚亮,伊右卫门便下城归来。也不知是否因为昨夜彻夜未眠的缘故,还是由于伤心,这一夜之间他的脸颊掉了不少肉。

    “怎样了?”千代问道。

    可伊右卫门睁了眼却不立即作答,片刻后才道:“先是曲直濑法印煎了一碗药送去,可并不见好转。后来夜半时分京城的三位医家到场,商议之后竹田法印又煎了一碗别的药送上,可结果仿佛更糟了。”

    “然后呢?”千代身子微颤。这不单是一个老人的生死问题,它引发了天下存亡的危机。丰臣家的后嗣秀赖,实在太年幼。世道必乱。

    “千代,若是太阁殿下万一有什么不测,会天下大乱重回战国时代吗?”

    “不知道。”说实话,千代的确不甚清楚。没有比政治更难以让人琢磨的东西了。

    “糟糕的是,朝鲜还有很多大名仍在战场。戾气未消的他们若是回国,再碰上一些闹心事的话,很可能轻易出兵以武力来一争高下。一丰夫君————”

    “什么?”

    “战事随时可能爆发,请夫君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

    “现在太阁殿下的病情最重要。”

    “病情是一回事,天下形势是另一回事。夫君是大名,得同时顾及这两方面。”

    人的命运是无法预知的。秀吉的春日醍醐赏花会才刚刚过去,结束时他还高兴地说:“明年春天把后阳成帝请来,再好好热闹热闹。”可明年的樱花,秀吉究竟还能不能亲眼看到?

    一时间,城下流言四起,有人说秀吉在高烧中梦见了旧主信长。

    梦里的信长面目狰狞:“藤吉郎,是时候回归冥土了。”说罢还上前来抓秀吉的手。秀吉不愿,高声嚷了出来:“等一等,等一等!看在俺杀了光秀,为主公报了仇的分儿上,让俺再多活几日吧!”可信长却不让步,道:“你虽然有功,但为何后来却夺了我的天下?把我的孩子们杀的杀,驯服的驯服?我绝不轻饶你!走!快跟我走!”他使劲儿拉秀吉的手。“啊!”据说秀吉醒时,身子已在被褥的两丈之外。

    这在城下大名的府邸之间很快便传开了,也或许是家康的家臣们故意散布出来的。不过当时连滞留国内的宣教师,也因秀吉病危而明显感受到了天下情势的不稳定,留有一书道:“秀吉担心这片原本就是夺来的天下,终将有一天又被他人夺去,因此在子嗣继承上煞费苦心。”

    由此可见,一旦知道秀吉已离死期不远,总会有人对这第一代的功勋说三道四,这或许也是人之常情。

    秀吉是个活得痛快淋漓的人,可说是日本男儿的代表,与沉默寡言的家康全然不同。然而秀吉却晚节不保,犯了功成名就者常在晚年犯的错。其中第一大错便是徒劳的外征,让大名们挥霍了极为庞大的一笔军费。第二大错是到处修建奢豪的城郭,使民力疲敝,物价攀升。

    (这世道能早点儿变一变吗?)

    这种悄然的怨叹声已经充斥街头巷尾。

    千代山内家的家计也是苦不堪言。虽然他们不必出兵朝鲜,但秀吉为了显得公平,让留守国内的大名分担伏见城、秀赖的京都府邸等费用。那可是一大笔支出。为了筹措这笔费用,只能压榨封地远州挂川的百姓。压榨使得民心不安,而大名最担心的便是统辖地区的民心躁动。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顿下来?)

    千代这样自问,各位诸侯的心思亦是相同。

    如今秀吉危在旦夕。臣下百姓们无疑是爱戴秀吉的,愿丰臣家流芳;而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生出另一种情愫:

    (大人什么时候才过世?)

    这年的五月、六月间,数日里便有一次“病危”的传闻,而每次夜里的城下都是一片骚乱。

    伊右卫门几乎一直在城内守候,他总是勤勉而守义。

    世间多有奇妙事,咱们来点儿杂谈。

    笔者写上篇之时正在土佐的高知市。那日在高知城内的酒亭饮酒,相伴的酒友之中有一位名叫乾常美的中年绅士。他是县里的观光部课长。

    我无意间问道:“乾先生,您是乾彦作的什么人?”

    “后代子孙。”

    听了先生的回答,我反倒吓了一跳,没想到竟蒙对了。而数日前我才刚提过乾彦作的故事。乾彦作家族作为山内家家臣,一直兴旺到明治维新。乾退助,即后来的板垣退助,其祖先也借了他家的姓同为山内家家臣。这些我都是刚刚写完。我哪能想到数日之后我就能与其子孙同坐一席,同饮共乐?

    (活在这世上当真趣味无穷啊。)

    我看了看乾先生的脸,很有几分岩上垂钓者的风骨。

    “其实,给千代————”乾观光课长另外还提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塑一座铜像的计划正在进行呢。”

    “噢————”千代也有铜像了啊。

    高知城下在二战前似乎有一座伊右卫门一丰的铜像,不过现在城内那尊穿着长大衣的铜像是板垣退助。他曾在岐阜游说中被右翼刺客袭击,留下一句名言:“板垣虽死,自由不死!”而此铜像则正好诠释了那份昂然的姿态。还有一座坂本龙马的铜像,一直立在桂浜岸上,远眺太平洋的怒涛。这两人都是千代振兴了山内家后数百年,在后世的藩士团中脱颖而出的人才。

    “无论怎样,就千代没有铜像也太不公道了。”乾先生很是感慨道。

    “那就丰满点儿漂亮点儿,”我提了个要求,“塑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性艺术家出来。”

    随后我又言及前篇所述的聚乐第小袖展一事,道:“那个展览不就是最初的展览会吗?仔细想来,千代就是最初的服装设计师啊!”

    这时在一旁的老学者平尾道雄说话了,他是山内家家史编撰员,日本维新史研究员:“啊,的确!这么一想确实是啊。”他的眼神仿佛是在遥思千代。

    同席的高知市中央公民馆馆长武田次郎道:“我的祖先说曾在远州挂川时代侍奉过千代。他是医生,说不定千代患感冒时,还给她煎过药呢。”

    “为千代干杯!”同席的另一位道。

    “为咱们永远的恋人干杯!”

    听大家这么说,另一人又道:“也为让千代牵着鼻子走了一辈子的伊右卫门干杯!”说罢,庄重地一口喝干。

    七月的一天上午,一位园艺师来访山内府邸,对门卫道:“在下想拜访家老深尾汤右卫门。”汤右卫门一见,发现是化了装的望月六平太。

    “还以为谁呢,是你啊!”汤右卫门对这个甲贺者几乎没什么好感。不过六平太却全不在意。在意别人对自己有无好感的人,不过是世间平常人;像六平太这种走在世间暗道上的人,可没心思去在意这些,也没有必要。

    “在下想面见夫人。”这是他被赋予的自由权利。

    “那你先等等。”

    “不了,在下直接去庭院,我也忙得很。”六平太说罢便径直去了。

    千代走到檐下,见六平太正猫腰蹲着,于是打趣道:“请问您是今日的园艺师么?”

    六平太却丝毫不理会,单刀直入道:“太阁殿下的身子恐怕拖不长久了。”

    “你从哪儿来?”

    “最近,”他做了个拿勺子盛药的手势,“在下常在城下施药院、竹田法印下榻之地,与曲直濑法印的府邸之间走动。”

    “潜伏进去的么?”

    “那也是在下的忍术之一,请自由想象。看情况,能不能再撑一个月都成问题。”

    “是么……”千代神色伤感。

    六平太好像是专程为了告知此事而来。随后便是杂谈:“有好多风言风语,还有的相当怪诞。”

    “什么样的?”

    “据说在太阁殿下梦枕边出现了好多白衣人。”

    “别……我不要听。”千代连忙摆手,她极讨厌这类可怕的故事。六平太一见,反倒觉得有趣。

    “那些白衣人啊————”他继续把故事讲了下去。

    白衣人齐声说:“我们是伊势大神宫的使者,殿下十年前从大神宫拿走了黄金一百枚,是也不是?请速速还回!”不过梦里的秀吉记不起来还有这回事,困惑道:“俺不记得了。”于是白衣人顷刻间全部消失。

    秀吉醒来后,叫来五奉行 【4】 ,让他们逐一查询记录。果然,伊势神宫的神官曾经因为犯了某罪,被罚黄金百枚。据说秀吉勒令即刻归还:“赶快给俺还回去!”

    (大人竟做了这样的梦……)

    千代听得害怕,中途一直没有开口。原来秀吉竟衰弱至此,她不禁黯然。

    “夫人,”六平太正色道,“如果太阁殿下归天……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德川大人举兵灭丰臣,夫人打算站在哪边?”

    千代心底里“咦”了一声,看来六平太的确不是省油的灯。作为毛利家的间谍,望月六平太一面透露一些情报给千代,另一面也想从千代这里得到回报。

    这是个难题。在秀吉死后,家康若要夺取天下,那丰臣家的各位大名该如何站边?这事是他们彼此关心却彼此心照不宣的事。特别是位居德川家之后的大大名————中国地区的毛利家,更是需要全面把握其他大名的动向。

    “这事儿难啊。”千代虽然很想据实告知六平太,但实际上她自己也并不很明白。“我是女人嘛。”千代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六平太脸上是一副“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道:“在这伏见城下,听说没有人的脑瓜比得过夫人。请夫人放心,消息绝不外泄。所以还望告知。”

    “丰臣家如今一分为二,这两派就好似猴子与狗一般,关系极坏不是?”

    “正是如此。石田三成一派,还有加藤、福岛这些出身杂役的武将一派。”

    “可是啊,”千代微妙一笑,“我们家只有远州挂川六万石,何况也没有奉行的名号,所以在哪边都不受待见呢。”

    “那又怎样?”

    “就是说,我也不清楚。”

    “夫人!”六平太对千代的微笑极是犯怵。他琢磨不透,那笑容的后面到底藏着什么?“请夫人回答是或不是。您喜欢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吗?”

    “不。”

    “那夫人是喜欢德川家康啰?”

    “还行吧。”

    看到千代点头,六平太留下一句谢谢,这已经足够,便告辞回去。

    (他这样子能当好间谍么?)

    千代无奈摇摇头。政治是纷繁复杂的,怎能凭一时的喜好来确定将来的走向?那样往往会事与愿违。六平太虽然知晓许多世间之事,消息也灵通,但毕竟不过是一名间谍,对毛利氏的大国来说倒是不可或缺的人才。毕竟丰臣家的内幕、诸位大名的心思等尽可能多的情报都是毛利所需要的。但如若都是按这种方式得来的消息,一旦左右了藩国的方针,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自古以来的名将都会对得来的情报作一番选择取舍,毛利家有这样的人才么?)

    毛利家当主毛利辉元,是个凡庸之辈。而在他左右辅佐的人,也并无大器量的人才。

    (太阁殿下一旦归西,大部分大名其实都不知道如何自处,这才是实情啊。)

    就这样,大约一个月时间过去了。

    注释:

    【1】 汤桁:温泉或浴缸周围所铺设的横木。

    【2】 大御所:对亲王的尊称;对摄政、关白父亲的尊称;对退位将军的尊称。

    【3】 法印:中、近世里,赠与法师、画师、连歌师、医师等的称号。

    【4】 五奉行:丰臣秀吉为分担政务,设置了五位奉行,分别是浅野长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前田玄以、增田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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