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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不愧是我家夫人!)

    只见他们来到府内一扇木栓门前,推开便是庭院,一条小石径像是早就在等候客人的到来似的,早已洒上清水。

    “噢,还以为山内对州(对马守,伊右卫门)只是一介武夫呢,没想到府邸竟这么曲径通幽。”喜欢品茶的秀吉很是中意。

    不久,秀吉来到修葺完好的候茶间,在凳上坐定后,闲适地观赏起周遭的风景来。周围放着矮松盆栽,茶亭背面影影绰绰是些翠绿的孟宗竹。“今天可有眼福啦。”秀吉思忖间,见千代沿着庭中石径走来,以主人的口吻行了见面礼。

    “我家主人对马守不巧远赴挂川,今日只好由千代来奉茶说话了。”

    “哦,千代,好久不见哪!”秀吉笑道。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的盘算。

    “香茗正在准备,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哦,好好。对俺这种不速之客,千代你都能即刻备好茶亭,想是利休 【3】 、织部 【4】 也不及啊。”

    “殿下说笑了。”千代宠辱不惊地笑笑,“只是,正客另有其人。”

    “哦?俺不是正客?”秀吉吃了一惊。自己以天下之主之尊,竟不是正客,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就说好要招待邻家堀侍从的高堂,恰巧就是今日,想是不久就该过来了。殿下屈尊,做个伴客如何?”

    “啊哈哈,有趣。”秀吉反倒来了兴致。

    邻家堀侍从,就是以前跟随伊右卫门攻打小田原城时的堀久太郎秀政。久太郎在数年前已过世,如今是第二代堀秀治子承父业。千代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于是就跟堀家商量,请堀久太郎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出面做正客。如此一来,秀吉见有他人在场,定不会乱来。

    可是,千代的计划落空了。就在让秀吉等待之时,邻家遣人来急报,说老夫人病了。估计是堀家见到如今这情形,实在不敢妄为,怕拂了太阁殿下的意。于是千代只好单独一人面对秀吉。

    (麻烦了,一丰夫君!)

    千代在心中念道。她就要独自面对秀吉,那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好色之徒。

    (不怕!)

    千代潜心静气。不久,只见秀吉跪着从茶室躏门 【5】 进来。此刻,已有茶香飘逸。

    “好香!”秀吉一副心旷神怡的满足模样。

    亭主千代微笑着,只稍稍低了低头。

    开始品茶了。“千代,真是好久不见!”秀吉捧着茶碗,脸上神情像是想起往事了一般,“北政所也常常说起你的事。”

    “多谢挂怀!”

    “别见外。可是千代,是不是感念往事的人————就老了?”

    “殿下多虑了,您还不到年纪呢。”千代露出开朗的笑颜,望了望秀吉的脸。可那张脸远比六十岁显得苍老得多。脸颊消瘦,皮肤张弛无力。

    (究其因,与其说是因为年轻时太过操劳,不如说是因为得天下后荒淫无度。)

    “你可是越来越美了,是不是喝过什么龙宫的仙药啊?”

    “若有那种仙药,定是要第一个献予殿下的。”

    “说起这事儿————”秀吉曾听说虎肉可以强精,于是就让出兵朝鲜的诸位将士捎点儿回来。可没想到众人竟争着猎虎,用盐腌了就装桶送来,结果弄得储藏室里全是腌制虎肉。

    “吃是吃了,那可叫一个难吃。”

    “还是有些滋养的效果吧?”

    “不清楚。”秀吉显出寂寥的神色。

    想当初秀吉锐气勃发之时,听说信长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所害,便即刻调转大军,取道山阳,来到摄津尼崎,并在此地做好了会战准备。那段时间因为要为信长服丧,所以不进鱼肉只吃素斋,但为了强精健体,他们都吃了大蒜。千代曾听伊右卫门说起过此事,于是便提了一句。

    “对了对了,是有这么回事。那时俺可是天下第一精神饱满的人啊,可如今虎肉、大蒜之类都没用啦。”

    “殿下就爱开玩笑。”千代只好笑着搪塞过去。

    “如今哪,”秀吉捶了捶肩,“是到处筋骨疼痛,还没来由地发烧。不过今天倒还神清气爽。大概是喝了你亲手沏的茶的缘故吧。”

    “呵呵……殿下真会夸人。”

    “千代,俺有一事相求。”秀吉起身。

    纸格窗上的阳光暗淡了。千代在主位上抬起头来,微笑的双目显得更长:“请问何事?”

    “敢问何事相求?”千代再次问道。

    秀吉脸上发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俺就想借你的主位坐坐。”

    “那千代呢?”

    “你是客。”秀吉站起身道。

    “那就互换座位吧。”

    “你陪着就好。”秀吉笑道。千代单膝撑起了身子,正要起来,却见秀吉的手伸了过来。忽地,右手被他握住。千代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可麻烦了。

    “千代,俺很喜欢你。”

    “承蒙厚爱————”千代顺口答道,脸上的微笑里没有丝毫阴翳。

    “你可真傻,这种时候怎能露出这样无情的笑?”

    “那该怎么办?”

    “一垂首一低眼就好。就像雨天庭院角落里的一朵花,微带雨露。”

    “一朵花……”重复这句话只是因为千代已经穷于应付。若直截了当拒绝,则对方下不了台;若稍不留心,对方难免会趁虚而入。

    “看,花湿了。”不意间,秀吉的手伸向了千代裙裾。

    “不要————”千代宛若小姑娘一般叫起来,声音亮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声音挺高嘛。”秀吉饶有兴致地取笑道,“千代,你不知道俺是拥有整个天下的秀吉吗?”

    “可是女人并不由您支配。”

    “什么?”

    “女人属于她们所心爱的人。千代是属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不属于任何其他人。女人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天下之主一个人的。”

    “看你,说得这么可怕。”

    “可怕的是殿下。殿下……”千代抓住了裙裾上面的秀吉的手,“殿下在马上开拓天下,成为世上男人们的支配者。可是女人,自太古以来,自混沌初开以来,除了所心爱之人,是不属于任何别人的,殿下!”

    “说什么呢!”秀吉抱住千代的肩。

    “殿下的伏见城,若是有百万大军大概也能被攻破城门的吧?可是,哪怕是天下之主的手,也不能强行掀开一位女性的裙裾。”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伊右卫门?”秀吉顿觉扫兴。

    “不是喜欢或者讨厌,是心爱。”

    “不都一样吗?”

    “不,当然不一样。年轻时或许可以说喜欢或者讨厌。可如今,我看夫君,是以一种悲切的宿命的爱慕来看的。大人难道不明白这种男女之情么?”

    “自然明白。”秀吉只能如此回答。

    “那就请高抬贵手。”

    “千代,你的手……很柔软。”秀吉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丝绢之下的千代,成熟得如此诱人。“千代,俺要你,是天下之主在求你。俺会跟伊右卫门低头赔罪的,只一次就好,俺要你的心你的身子。”

    “不,不行!”为摆脱秀吉,千代挣扎起来。可秀吉不让。

    近来秀吉已瘦得皮包骨头一般,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劲道使得千代无法动弹。他右臂扣住千代腰身,左手径自伸入裙裾下摆,触到了千代的身子。

    “千代,感觉如何?”

    “不要!不要!”千代怒极而泣,可秀吉的手还在往里走。

    “不要!都说不要了!”这时,千代的脚触到茶壶,壶身倾斜,里面的沸水洒落炭火之上。只一瞬的工夫,茶室里已是炭灰弥漫。秀吉见状,只好放开千代,任她逃进旁边的水屋 【6】 。

    当她拿了抹布再次出现在炉前时,炭灰已经沉寂下来。秀吉只呆呆坐着,一脸难堪。千代不由得怜悯起眼前的人来,对他“哇”地扮了个鬼脸。秀吉猛地吓一跳,接着又笑又乐道:“千代,千代是名将啊。”大概是赞许千代能洞察人的内心,而且能自由驾驭别人的心理吧。秀吉自身也大有被拯救的感觉。

    “名将啊!可惜没射中,让她跑了。”

    “是呢,眼见着都走到马鞍旁了。”千代也顺他的话继续玩笑道。

    “对,都对打起来了。”

    “可惜还是让人家跑了。”

    “真是个滑头!”

    “才不是呢,人家是被茶壶救了一命。要是没有茶壶,千代怕是早被殿下一枪击毙了。”

    “找借口!现在还是让茶壶替咱们泡上一杯吧。”

    千代应了一声,明快而丝毫不含阴郁。她知道这种时候决不能使气氛变得沉重。

    很快,秀吉面前放好了茶碗,他端起来,徐徐轻啜几口,道:“好香!虽然刚才闹得不成样,可千代的茶还是这么澄澈入心。”

    “呵呵,是殿下口渴了的缘故。”千代微笑回道。而她内心里是巴不得能早一刻用清水洗刷掉身上那些被秀吉的手玷污的痕迹。

    这日夜,千代进了浴间。浴间有三套设备。左端是桧木制成的小馆,内侧有蒸气漫出。进去后让蒸气浸润肌肤,待脂质溶了,便出来让侍女洗去肌肤上的污垢。用拧干的毛巾仔细擦拭后,再用米糠包让肌肤变得细腻滑润,最后用热水冲洗干净。

    千代在想秀吉的事。

    (恨不起来。)

    大概很少有像秀吉那般一直为世人所爱的人物吧。千代遭遇如此惊险,却不可思议地恨不起来。不过,稍微肮脏了些。

    (总之————)

    他是个占得到便宜的人,千代思忖。就算是调戏,都有一种顽童对母亲撒娇似的感觉,总让人不由自主着了道儿。

    (定是这样了。)

    千代想到这里,不免暗自好笑,喉头深处咯咯笑了两声。

    “夫人怎么了?”正替她擦背的侍女一惊,停了下来。

    “没什么,挠得有些痒痒罢了。”千代觉得侍女很是可怜。

    “这样还痒痒吗?”

    “不了,怎么挠都不会痒痒了。”

    “……”

    侍女开始冲洗。

    千代喜欢秀吉的阳光之气。如今的天下,是因为有秀吉的开朗,才勉强维持下来的。她想起一件事,是早在文禄二年(1593)秀吉还在朝鲜渡海战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城里的事情。

    那年六月二十八日,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又因长期驻扎的无聊,名护屋的将士们都有些士气低沉。秀吉对这种情绪十分敏感,很快便察知到了。可他并不会为了提升士气而板着脸训人,于是转念一想,道:“大家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吗?最好是能让城内所有人拍手言欢的那种。”他问的是御伽众与内庭的女官们。于是一时间众说纷纭,可秀吉没有一个中意的,道:“不行,都是已存于世的东西了。”他不愿意去搞已有先例的事,想做的是“奇绝”之事,能让人眼前一亮拍手跳将起来的那种。

    终于,被他想到了————化装游园会。他让武将们个个奇装异服,相互取笑游乐。而且还专门为此设立一处奉行,全权准备相关事宜。这便是日本最初的化装游园会。此会不仅想法奇绝,而且化装登场的人物也是日本史上最为绚烂多彩的一次。包括德川家康在内,经历战国混战而幸存于世的各位英雄豪杰们,便随心所欲化装登场了。

    总之,秀吉在肥前名护屋城所举行的化装游园会(当时倒是没有这么正式的名字)极受欢迎,连在京城的千代都一五一十知无不尽。千代听说时都笑弯了腰。

    (真是个玩乐的天才啊!)

    名护屋城外有一片广袤的瓜田,一直延伸到海岸。会场就设在这片瓜田里。丰臣家的红白家纹帷幔在四周挂起,参加者不管是大名、旗本还是内庭女官,均不分尊卑礼仪。另外还有临时搭建的茶店、旅馆等,瓜田俨然变作了初具规模的“市街”。而市街的住民们便是游园会的参与者。

    家康等只觉得秀吉的这番玩乐傻乎乎的。

    (真是蠢到家了。)

    他悄悄对随从吐露了心声。这位实用主义至上的男人,恐怕实在难以理解秀吉脑子里的这些怪主意。

    (没办法,俺也找个什么来扮一扮吧。)

    他终于不情不愿地准备起来。

    游园会开张了。某个茶店门口放了个极大的茶壶,茶店主人是秀吉的旗本三上与三郎,因化装的缘故,乍一眼是看不出来的。店主还有老婆,是内庭女官常夏所扮,她上身穿着艳丽的单层和服,下面一条绢质的宽筒裤,头上还戴了南蛮头巾,在不停地嚷嚷着招呼客人:“来喝茶咧!来喝茶咧!那位远道的客人,过来坐坐喝杯茶吧?”

    隔壁旅店也是一对夫妇在经营,店主是茶博士莳田权佐,老婆是素有美女之称的内庭女官藤壶,也在一个劲儿招揽客人。

    不久从街道那边来了一个卖土筐的老汉。所谓土筐,就是搬运土石用的筐。老汉用一根扁担前后挂了好多个土筐,腰身矫健,脚步沉稳。

    此人眼大体胖,正是家康。秀吉把家康搞成这番尊容,也不知家康心里作何感想。大概在秀吉的有生之年,他是打算像一只温驯的猫般规规矩矩的吧。

    家康中气十足地边走边叫卖:“土筐买否!土筐买否!”意思是“买不买土筐?”

    一群人正在莳田店里喝茶,只听有人道:“那不是江户大纳言吗?”于是,众人大笑,同时又佩服万分:“简直跟卖土筐的一模一样啊!”可家康却不笑,只挑着扁担一晃一晃吆喝着“土筐买否”走了过去。

    随后有个年轻人晃荡着货兜过来:“脆生生的泡瓜,脆生生的泡瓜!买瓜啰买瓜啰!”原来是卖泡菜的。可是这位小哥跟刚才的家康相比,不免让人感觉演技拙劣。

    “嗨,那不是大和中纳言(丰臣秀保)吗?”一群人顿时没了兴致。

    “到底是年轻了些,什么事儿都做不踏实。”也有人这样评价道。不过,对家康而言倒不单单是年纪的问题,这人的表演才华是天生的。

    化装游园会仍在进行。茶店里的一拨人看见对面田埂道上走来一位僧人。

    “那不是织田常真入道吗?”一人问道。不错,这位僧人又名织田信雄,是信长的次子。他曾仇视秀吉夺了父亲信长的天下,与家康结盟对战秀吉,而后独自跟秀吉讲和又做上了内大臣。可在小田原之阵时,因传言他私自外通敌军北条氏,官位在战后被罢免,领地亦被没收。如今他已经削发为僧,改名常真,成了秀吉的一名御伽众,食俸仅一万七千石。

    这是个与其父迥异的平庸男子,也不知是否是其性格拖泥带水的缘故,内庭的女官们也都极为讨厌此人。只见这位常真穿着一件肮脏的黑衣,护手与绑腿也都脏兮兮的,旁边跟着一个贼眉鼠眼背着书籍的随从,仿佛正在修行途中。

    人人面面相觑,道:“就是条穿衣服的蛇嘛。”这是在讽刺他明明笨得出奇,却还蛮横无理。

    随后前田利家走来。前田是个清瘦的老人,此刻扮作一名被称为“高野圣 【7】 ”的行乞僧人,背着信匣,一副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模样。前田利家颇受爱戴,在丰臣家是与家康并列的两大势力。

    只见这位利家在茶店前驻足,左顾右盼,满面哀戚,一声声叫着“借宿,借宿”,就像是在哭诉一般。此番情景不禁让人想起歌谣里所唱的最明寺入道时赖 【8】 的故事,“佐野雪原已入暮,驹乏人疲何处留?”茶店的一位看客不由得叫住他,道:“和尚,借与你住了。”

    接着来了一个卖弓弦的,穿了一件红色短单衣,戴着头巾。他大声吆喝着:“卖弦咧,卖弦咧,其他的也有求必应!”

    而后经过的是摄津有马一地的领主————有马中务卿法印,即后来久留米藩主的祖先。这位扮的竟然就是有马温泉的店小二,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汤文”,内容都是些有马温泉的功效等等。一众看客们听了简直佩服之至:“这是在吸引游人入境呢!真是半点机会都不浪费啊。”

    这天最为荒诞绝伦的是奉行前田玄以,他竟扮作个老尼姑蹒跚而来。身形臃肿,面目可憎,怎么看都像是久经历练、洞穿尘世的老尼。这位尼姑板起面孔,对聚拢在身旁的众人说教道:“常念经,必成佛。倘若经难念,昼寝亦犹可。精气一焕然,修心成正果。”

    再看看当时的秀吉。

    秀吉在这个游园会上可是彻彻底底乐了一回。他开了一家瓜店,头顶规规矩矩戴了一张黑头巾,身穿一件柿子黄单衣,背上还背了一个菅草斗笠,腰上缠了一件短蓑衣,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个卖瓜老汉。

    只见他坐在铺好的筵席之上,双手抱膝,大声吆喝道:“又香又甜的瓜咧,来一个尝尝吧!”秀吉老汉的瓜,堆成两座小山,都是熟透了的样子。站在远处观望着的一众女官们,听得如此地道的吆喝声,均想:

    (听说大人小时候卖过绣花针,保不定还卖过瓜呢。)

    化了装的诸位大名可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今天大人也只是个卖瓜的,可得好好捉弄他一番”,于是走过瓜店,各逞口舌之能要砍价买瓜。秀吉狠命大叫:“不讲价不讲价!”可人家却道:“老爷子,真不巧,俺只带了这点儿钱。”说罢,拿起瓜来就啃。秀吉老汉茫然无助望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怅然叹道:“这还让人怎么做生意啊?”

    远处的女官们见了实在乐不可支,互相打打笑笑个不停。

    过不久,一个三十多岁满脸苦涩的卖茶小贩担着茶水过来。女官们霎时噤了声,那位就是在内庭妇人之间人气最高的会津宰相蒲生氏乡。

    蒲生氏乡是利休的七位高足之一,素养颇高。大军的指挥才能亦是出类拔萃,除了秀吉、家康,就当属此人了。而且他性格豪爽颇有人缘,可谓这个时代的完美男子。

    “喂,忠三郎,”卖瓜的秀吉老汉叫了一声他的小名,“你来得正好,俺口渴了,来一杯给俺尝尝!”

    “谢谢惠顾!这么热的天儿,老爷子也挺卖力嘛。”蒲生微笑着放下担子,拿出茶具熟练地点起抹茶来。

    “点得漂亮!不愧是利休和尚的高徒啊。”秀吉喝光抹茶,把茶碗递还给蒲生,接着问道,“这多少钱?”

    “黄金一两。”

    “多……多少?”秀吉双目圆瞪,“太贵啦!区区一碗茶要黄金一两?你信口开河哪!”

    “哪里!忠三郎点的茶就值这个价,并非信口开河。若是不愿意,把茶还回来便是。”

    “都喝到肚子里了,怎么还?”秀吉挠了挠头,从钱袋里取出一两黄金递给对方。

    “多谢!”蒲生氏乡收了金子,重新担起茶具,悠然自得走远了。女官们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还有秀吉垂头丧气的样子,再次乐得花枝乱颤。

    后面又来了一位行乞僧人,是织田有乐斋所扮。这位是织田信长之弟,信长过世后便跟着家臣秀吉,无怨无悔,是位颇为脱俗的老人。现在他拿着一万五千石食禄,是秀吉的御伽众之一。而且,这位有乐斋跟刚才的氏乡一样,亦是利休的七位高足之一。

    有乐斋踽踽独行而来,在秀吉的瓜店前站定,望了半晌却欲说还休。终于他手握念珠,颤颤地道了一声:“老人家————”

    “哎呀这位旅途中的行者,可是要光顾本店买个瓜去?”

    “唉,”有乐斋黯然神伤道,“俺一介行乞僧,身上可没有买得起瓜的钱。您就行行好,赠我一瓜,就当是与佛结缘了如何?”

    “哎呀!天可怜见!”秀吉好像真的可怜起眼前的老人来。也难怪,他就是这样的性子,见不得别人苦。于是立时拿了两只瓜给他:“给!拿着!”

    有乐斋却不伸手,只摇了摇头。

    “和尚,怎的?”

    “这两只又小又涩,那边的好像熟透了。”最后他硬是让秀吉换了两只又大又熟的,乐颠颠抱了去。

    围观的女官们又是一阵哄笑。卖瓜的秀吉老汉这下真怒了:“这还怎么做生意!”于是气呼呼扔了瓜店走到街上,彷徨之中,来到最先的那个茶店门口。扮作店主夫人的常夏见状道:“这不是瓜店主么?来喝一杯茶吧?还有刚蒸好的点心呢。”

    “噢!甚好甚好!”他被拉着坐到茶店里,美美地喝了杯茶吃了些点心后,一出门又被对面旅馆夫人藤壶拉了过去。“客官可要用餐?咱这儿刚好有甜酒,还有面条呢。”

    秀吉对美人的拉拉扯扯很是中意,轻飘飘地任由她们拉来拉去。此番情景,之后有位作者小濑甫庵在《太阁记》里这样描述道:“……竟是异常喜悦,笑得跟布袋和尚 【9】 一般没了眼睛和嘴巴。”

    喜欢玩乐的秀吉一旦玩乐起来,便忘了自身与周遭,完全沉浸在玩乐之中。人们就是喜欢这样的秀吉。他是这个时代绝对的领导者,虽然因为外征让大名与庶民们颇有怨言,但他高涨的人气仍然丝毫未减,究其因,无疑是因为他彻彻底底的开朗性格。

    当秀吉被女官们围着拉来拉去之时,“卖土筐”的家康正坐在茶店里,默然注视着这一切。他化的装比秀吉还要惟妙惟肖,怎么看都是一个“卖土筐的”,但正因如此,才更让人不可小觑。

    千代觉得这次游园会将群雄的性格一一暴露无遗。

    总之,千代在浴房想起了这桩游园会的事情,觉得很是有趣,不由得一个人笑了起来。

    (这种化装会,倒真是想亲眼见见呢。)

    拭干身上的水滴,她出了浴房,来到擦得很干净的木地板房间。小窗外有翠绿的南天竹,刚洒过水,很显娇嫩。上了三段台阶,便是化妆间。

    千代进去后在镜前坐下,化妆这种事,除非特别情况,她几乎从不让侍女们帮忙。她觉得如此有趣之事,怎能被人夺了去?与制作小袖一样,化妆也是她所钟爱的。不光自己给自己化,有时候还会把年轻的侍女拖过来,“什么也别说,坐着就好”,然后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将人家一张脸化妆成另一种模样。

    不可思议的是,经千代的手后,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娇美可人。说到秘诀,曾有侍女说:“这都因为夫人身份尊贵,能从堺市买到最上等的脂粉和口红。”千代听闻后即刻否定道:“浑话!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张不同的脸不是?化妆也须得千变万化各不相同才行。抓住每个人的特征,再把好的特征夸张地表现出来就好。”

    不多久,她化妆完毕回到起居间,在灯下看了会儿书,忽又觉得无聊起来。

    (唉,一丰夫君不在,这一天的时间就像破了个窟窿似的,填也填不满。)

    现在就寝还嫌太早,她一面思忖着如何打发时光,一面用手指轻轻敲击书案,忽然发现背后的门被拉开。

    “谁啊?”她转过身来,却惊奇地发现一个穿着帅气的武士站在那里,正是六平太。

    “夫人很无聊吧。”他一语猜中千代的心思。

    “六平太无礼!我是说过你想来就可以来,却没有说过你想来我的房间就可以来!更何况是一丰大人远在异地的此刻!”

    “是吗?”六平太仿佛全不在意,径自在千代的背后坐下。

    不过千代对六平太的到访也不全是怒意,还有些许钦佩。她转过身子对他道:“你简直跟夜里的凉气儿一样嘛,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给吹进来的!莫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是。倒是今天在茶室,太阁殿下仿佛很惨哪。”

    “你,竟知道?”千代诧异,不会是侍女们传出去的。

    “在下那个时候就藏身在房顶之上,打算万一夫人陷入危难便出手相救。”

    “你撒谎!”千代笑出声来。这种事怎么可能?茶室房顶的设计,根本无法让人藏身其上。“六平太,不可撒谎!”

    “哪里,在下没有撒谎。”六平太苦笑道,却一眼瞧见千代脸红到脖子根,一个劲儿摇头。

    “肯定是撒谎,绝对是撒谎!”若非如此,那可太难堪了。千代在茶室遭受了秀吉的调戏,虽说未酿成大错,但若是那种光景被六平太看了去,怎么都是出羞丢脸的。

    “六平太,你撒谎有何好处?那间茶室的房顶之上装的是细梁,横横竖竖像是蛛网一般,无论是谁都无法藏身。你却偏要说自己在那儿,真是傻得出奇。”千代显然是急了。

    “那,就当是在下胡说。”六平太觉得若是一再否认,千代也太可怜了些,“那幅光景,或许是在下的一个梦。”

    “肯定是梦!”

    “不过,倒是个十分有趣的梦。”

    “你又想说什么?”千代斜睨他一眼。

    “不不,只是————太阁殿下触到夫人隐秘处时,在下也在想,要是夺了天下就能那样,在下倒也想夺了试试。如今一想起那幅光景,胸中就不免悸动得厉害。”说罢,这个男子也是面红耳赤。

    “今天你是为何而来?”

    “只是为了把这个梦亲口告诉夫人。不好意思,冒汗了————”他拿出手绢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而后又卷起手绢,不经意望了望门口,“老鼠————”

    他短促叫一声,马上回头看千代的脸。走廊上的确有老鼠爬过的声音响起。而且不知为何,这只老鼠竟钻进房间,四处穿行,在榻榻米上蹦了几下,眼见着就要爬到千代的膝盖上了。

    “啊!六平太!”千代惊得一跳。老鼠一下子逃开,在房间里到处乱窜,不多久又冲着千代猛奔过来。千代甚是讨厌老鼠,惊得差点哭出来:“六平太!老鼠————”

    这只老鼠其实只是六平太用手绢制成的幻象,此时的千代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六平太————”千代又是一跳,六平太说了一声“在下明白”,便一把抱住她。被抱的瞬间,千代的身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竟一下子失了神,只静静躺在六平太怀里。

    幻术完成!

    不过六平太并非是要对千代无礼,这个男子一直对千代心存暗恋,或者用“钦慕”一词更为合适,他很敬重千代。可是,自从在茶室房顶上看到秀吉的狂态,不巧又看到了千代受难的肢体,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一次就好。)

    六平太只想这样好好抱一抱千代。秀吉想利用手中的天下之权达到目的,而六平太,可以用自己的幻术。

    六平太的怀里躺着千代。她的手腕低垂,双目紧闭,除了还在呼吸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她红唇微启,露出又小又白的门牙。

    “千代夫人!”六平太凑到千代耳旁小声叫道。只见她的眼睑微动,不是即将醒来,而是转入了另一个梦境,在浓郁的蓝色天宇下,她的心微微一荡。

    “老鼠呢?”千代问道,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在动。

    “已经赶走了。在下六平太。”

    “这是哪里?”

    “天上。”六平太道,“六平太陪着千代夫人乘云飞了上来。咱们现在飞在高高的天宇之上。”

    “啊!”千代微笑着,原来是飞了起来。只见下界如过眼云烟般逝去,千代的心飞得比光还要快。千代听说天有九重,他们一重重飞过之后,来到一个金黄与朱丹构筑的龙宫般的楼门前。

    “这是哪里?”千代停住飞翔的脚步,茫然望向四周。天宇是异样的紫金色,一道道光线不停地回旋往复。有风吹过时,便有音乐轻轻响起。道路上有穿着天衣的男女来来往往。

    “这里是弥勒净土。”六平太道。六平太不知何时,已穿了一件白净的天衣在身上。千代也是,而且她耳朵、脖子、手腕上还有闪亮的各色宝石在熠熠生辉。

    弥勒净土的国王是弥勒菩萨。千代从前就很仰慕弥勒佛,而且不光是她,在战国时代有知识的人中,很多都认为弥勒佛是人类未来的救世主。据说,释迦牟尼过世后,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又将重新降临大地,会成为普度众生的弥勒佛。这之间,便一直在弥勒净土日日夜夜替众生念经祈福。

    这片弥勒净土有个别名,叫兜率天 【10】 。处于海拔三十二万由旬 【11】 的虚空密云之上,有八万由旬之宽。在这片国度里,一昼夜就相当于人世间的四百年;所住之民的寿命,长达四千年。

    这些是千代脑子里的记忆,她问:“六平太,这里真是极乐净土么?”

    “夫人若是怀疑,请尽管伸出手来。”

    “这样么?”千代朝六平太伸过手去。六平太双掌合起,捧住了千代的手。

    “啊!”千代叫了一声,身子竟软了下去,就仿佛是要在琉璃光中溶化了一般,一股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很是受用。

    千代顿时醒悟过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原来在这弥勒之国,“男女握手即淫事”。

    忽地,千代醒了。她双膝弯曲,矜持地横卧于榻榻米之上。

    (我这是怎么了?)

    千代想坐起身来,可身上还留有欢悦的麻痹之感,竟无法起身。

    “夫人可是醒了?”

    “啊,六平太!”千代发现了这个近身而来的男子,“你还在?”

    “不只在,还陪夫人去过三十二万由旬之上的虚空密云。”

    “六平太!”千代渐渐红了脸。在弥勒之国,男女间握手便是淫事,那千代的手被六平太握住,不就是痴痴地做了一回淫事么?

    “六平太,”千代甚是难堪,“我做了个梦。”

    “是吗?”六平太脸上很是少见地露出一层透明的微笑,显得近乎神圣而庄严。千代感觉轻松了些。

    “在我————”千代并未意识到自己是被施了幻术,“失神的这段时间……”

    “嗯?”

    “你……什么都没做吧?”

    “没做什么?”

    “比如……冒犯什么的。”说罢,千代再次红了脸,手无意识地伸向裙裾,想要确认没有异常。可是,她心底里却“啊”的一声吃惊不小,因为她发现裙裾凌乱,而且某处好像还湿了。

    “六平太!”千代一双就要落泪的眼眸望向这个男子,“你……有没有冒犯?”

    “绝对没有。”六平太伸手替千代抚平凌乱的裙裾,千代想拒绝,可无奈身子动不了。

    “在下不会做如此无礼的事情。”六平太仍是一脸微笑,“不过,在下倒是握过夫人的手,而且并非在地面,是在三十二万由旬之上的弥勒之国。或许是这个原因,令夫人的身体受惊了。”

    “退下!”千代生气了。一生气,她的身子便从麻痹之感中苏醒过来,能正坐如初了。

    六平太顺从地后退数步,并拜倒在地,道:“在下要感谢夫人,成全了六平太近年来的恋情。”

    “又在撒谎。”千代从容笑道。若是显得慌乱,倒真是成全他六平太的恋情了。千代甚至以玩笑的口吻道:“好了六平太,退下吧。我拍十下,十下之后你就得消失了。”

    六平太起身作舞,千代拍手数数,十声之后六平太真的消失了。

    注释:

    【1】 道服:室町时代起,公卿、大纳言以上身份的人所穿的家常上衣,腰身以下有褶子。不是指的道士服装。

    【2】 熊野誓纸:即熊野牛王符,可作护符,也可作宣誓书。据说若是宣誓者不守誓约,则会吐血而亡,坠入地狱。

    【3】 利休:即千利休,日本千家茶道的鼻祖。千家茶道以简素、清净为特点。

    【4】 织部:即古田织部重然,日本古田织部茶道的鼻祖。武人尤为喜好此茶道流派。

    【5】 躏门:日本茶室的客人出入口,高65厘米,宽60厘米。因为狭窄,只能跪着出入茶室。

    【6】 水屋:是茶室里用以清洗茶道用具的地方,备有收拾储存茶道用具的柜台。

    【7】 高野圣:在高野山上隐遁修行的僧人,近世多指以行乞为生的僧人。

    【8】 最明寺入道时赖:即镰仓时代的北条时赖,镰仓幕府第五代执掌人,后于最明寺出家,又称最明寺入道。

    【9】 布袋和尚:布袋和尚是唐末后梁的禅僧,名契此。因肚皮肥硕,又常背一个大布袋,生前常被誉为弥勒佛祖化身。在日本被尊为七位福神之一。

    【10】 兜率天:梵语音译,亦称“兜术天”。佛教谓天分许多层,第四层叫兜率天。它的内院是弥勒菩萨的净土,外院是天上众生所居之处。

    【11】 由旬:梵语音译,古印度计程单位。一由旬的长度,在中国古代有八十里、六十里、四十里等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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