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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功名十字路最新章节!

    千代有时会带上一两位侍女去东山的各寺或北野天神、东寺等地拜佛祈愿。若说是因为虔诚,则显得太过夸张,其实说白了无非是借拜佛祈愿之名去各处走走罢了。

    在这年秋的某一日,她去了清水寺。出来后,不经意间望见道上有一位小贩坐在苫席之上,地面立着三根粗大的枫树枝。

    “卖什么的呀?”千代悄声问道,侍女回答说是卖虫子的。果然,枫树枝上挂了好些小笼子,里面装有金琵琶、蛐蛐儿之类。

    “去买两个过来吧。”她叫侍女去看看。

    侍女走过去拿出青铜钱正要买,只见卖虫小贩戴着一张像是茶叶水浸泡过的旧头巾,微微一低头,道:“多谢!那边那位是山内对马守家夫人吧?”

    “你是何人?”侍女唬了一跳。也难怪她吃惊,这日千代出行,头顶有市女笠的纱帘遮面,容貌是看不真切的。而这位卖虫小贩竟透过纱帘猜出了夫人的真实身份。

    “在下并非可疑之人,请告知夫人在下六平太。”

    千代听侍女如此一说,也是惊诧不已,眯着眼睛望了望那位卖虫小贩。想当初伊右卫门还在织田家里当差,受封唐国一千石的那段时间里,经常出入府邸的,不就是这位甲贺者六平太么?

    “望月六平太吧?”千代微笑着走近。

    六平太也不行礼,只一副笑眯眯的神态。也许是年纪长了的缘故吧,看起来竟是慈眉善眼的模样,跟原先判若两人。

    “你在做什么?”

    “正如夫人所见,卖虫子。”

    “可是,忍者————”千代如此一说,六平太手指贴唇,“嘘”的一声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往事不可忆!”

    “那你现在就是个卖虫小贩?”

    “算是吧。”他脸露暧昧的微笑,好像在暗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夫人买了两笼小虫,大概是送给拾君与国松幼主的吧?”六平太漫不经心猜测道。

    以前提过一次,拾君是在长浜府邸门口捡来的孩子,十岁时在花园一地的临济宗本山妙心寺剃度出家,之后成为临济宗本山大名鼎鼎的年轻禅僧。国松则是一直留守在远州挂川城的伊右卫门弟弟修理亮康丰的儿子,虚岁刚满五岁。伊右卫门、千代收了他当养子,如今住在伏见。

    六平太自是从没见过这两个孩子,可他竟能一听“两笼”便猜中,只能说他宝刀未老,锋芒不减当年。

    (果然不只是个卖虫小贩这么简单。)

    千代思忖,随后请他务必来府邸一叙。

    清水寺一遇之后第二日,六平太便来伏见府邸拜访。老臣深尾汤右卫门前来禀告千代,于是千代问道:“他是个什么模样?”

    “看样子倒像个五百石身家的武士,长枪由年轻侍从拿着,一匹马有马夫牵着,手下小者等共五人左右。”

    (呵呵,不愧是六平太,又弄了个新鲜花样儿出来。)

    千代觉得实在好笑。待被引荐至书院,才发现的确像个不赖的武士,于是千代屏退其余的侍女,语带嘲讽道:“六平太,你这一身打扮又是唱的哪一出啊?”他带来的那些人也是跟他志同道合的甲贺者无疑。

    六平太讪讪笑道:“不过乱世里讨口饭吃罢了。”

    “这番乱世也真是有趣,有你六平太这样的浮生子,还有供浮生子吃好喝好的人呢。”千代并未追问后者到底是谁,先问了问往事,“一别经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下侍奉西国的某大名,一直与京城的大人物周旋至今。”

    “某大名?”

    “毛利家。”六平太小声说过后,忽然忙不迭捂住嘴巴,“哎呀,不小心说漏了嘴。在夫人面前,我六平太就是藏不住话。”六平太好像从以前就一直倾慕千代,所以才在山内家家道还很卑微时,便主动告知了许多各国情势给她。那段时期,此人频频出入山内家,可实际上是在替织田家的敌方浅井家做事。

    “在下有时候也曾暗自拜会过夫人。”

    “怎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那是自然。要是被夫人都察知了去,我们这些人还瞎折腾什么?”六平太沉默半晌,面上微笑如涟漪拂过,“对了,小虫还活着吗?”

    “叫得很好听呢。每次见你都换了一层新的画皮,唯有这小虫子倒是真的。”

    “承蒙夸奖,”六平太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脸,“顺便问一下,夫人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千代笑道。看样子,六平太是想一面替毛利家做事,一面又为了千代而乐意替当家的帮点儿忙。

    “世道快变啦,”六平太脸露兴奋状,“好像又到了在下这种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数年之间说不定就会天翻地覆啊。”

    这日伊右卫门从城郭回来,刚安稳落座,千代就告知了六平太的事情。

    “什么?六平太?”伊右卫门怕那人像是怕鬼似的,因为只有那人知道小玲的事情,知道曾经发生在空也堂的那段孽缘。这可以说是伊右卫门唯一的一次外遇。

    (那次在伊吹山与六平太道别时,他好像说过小玲后来的一些事啊。)

    想到此处,不意间小玲的音容笑貌,身姿秀发统统从脑子里冒了出来,脸颊上竟是潮红一片。

    “怎么了?”千代注视着伊右卫门的神情变化,很是奇怪。

    “呃,没什么。”

    “那就好。”

    “那个……六平太怎么说的?”伊右卫门慌里慌张回到正题。

    “听他说,世道就快乱了,数年以内就会闹得天翻地覆呢。”

    “他就是靠乱世吃饭的嘛。放些流言出来,窥视别人家的样子,有时还在城里搞点儿火灾,越乱他越是高兴。这种人的话能信吗?”

    “可是,”千代曾对六平太有过评判,现在又一次说道,“那类人也是能派上用场的。不如跟从前一样,允许他可以出入府邸如何?”

    “还有什么允许不允许的?那人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从榻榻米下面钻出来。”

    “反正又没有损失。”

    “千代就是太轻信。若是他半夜要来割我项上人头怎么办?”

    “呵呵……”夫君的脑袋在丰臣政权里还不至于贵重得要让人半夜来取,这位耿直、律己、死心眼儿的对马守大人啊,在殿中可是被当做半个傻瓜的主。

    “只要对方诚心以待,哪怕恶人也大都会善待对方的。”

    “若是被出卖了呢?”

    “那便是自己本身就心存歹念的缘故啦,只好认命。六平太或许是个毒物,可若不是毒物的话,也成不了好药材的嘛。”

    “倒是有理。”伊右卫门老实地点点头,“那六平太看起来忙吗?”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有段时间一直在毛利的中国地区,从去年开始又重新回到了京城、大坂。那人有时会扮作卖虫小贩,有时又会打扮成手持长枪的武士,还有马夫牵马跟随。如此看来,这伏见城下其实也是暗流涌动,早就不安宁了。”

    “莫非是太阁殿下的身子有不妥之处?”

    “御用医生那里据说也派了人去秘密打探,他们对太阁殿下的病情几乎了如指掌。”

    “还有多久的寿命?”

    “说是还有几年而已。也不怕忌讳,万一————”

    “就是!如果万一————”每位大名其实都忧心忡忡,万一太阁殿下归天,丰臣政权会怎样?连京城的小孩儿都明白,会分崩离析的。

    这年闰七月十三日,也就是阳历的九月五日,千代所在的伏见一地发生了一次大地震。也是因缘巧合,正是六平太拜访山内家,说了些“世道要变”的话之后第二日。地震发生在深夜两点,千代还在睡梦里。

    “啊!”当她惊慌起身时,伊右卫门抓牢了她的手腕。

    “千代!”伊右卫门嚷着翻了个滚,千代便俯在了他的身上。

    只听见房屋各处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继而轰的一声,仿佛地底有无尽的吸引力在拉扯身体,而后忽地一钝,像被抬了起来,接着便又坠得更深。这一瞬之间,天地都坍塌了似的,两人就此被埋在建筑底下,所幸未曾受伤。

    千代哭起来:“一丰夫君,地震了。”

    “俺知道。”

    “可是……地震了!”

    “千代,别犯迷糊。”千代失措得厉害,弄得伊右卫门也不知如何是好。自从长浜地震夺走了女儿与祢,千代怕极了地震。大地还在不停地摇晃着。

    “国松————国松————”千代一面叫着养子国松的名字,一面努力地想要爬出。作为世子的国松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正与乳母等人住在别屋。

    “别哭千代。”

    “可是……我好怕。”千代好似变作了小女孩儿。

    伊右卫门不愧是在无数个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遭遇地震也能处变不惊。

    (没想到啊。)

    看着千代柔弱的模样,伊右卫门没想到自己的妻子还能如此我见犹怜。他此刻竟有了闲情观察千代的慌张样儿。

    “千代,有俺呢。”

    “长浜那次,夫君就不在。”千代的恨意似乎更盛了。

    “那时俺有事去了京城,可现在就在你身边。”

    “就咱俩呢。”千代语气像在撒娇一般,弄得伊右卫门一愣一愣的。

    “对,就咱俩。”

    “没有旁人。”千代忽然缓过劲儿来了似的,一如既往笑起来。

    “怎么,说笑就笑啦?”

    “现在这样没有随从也没有侍女,感觉像是回到以前就只有咱俩的时候了似的。”

    “是啊,没错。富贵权势之类,只要大地一颤就都归于泡影了。太阁殿下如今也在同一片大地上摇晃着呢。所有人都一样,毫无防备。”

    “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吗?”又一波剧烈的震动来袭,大地仿佛浪涛中的一叶扁舟起伏得厉害。

    这次伏见大地震,与幕府末期弘化四年(1847)三月二十四日在信州善光寺平一地发生的地震,被称作日本史上至明治时代最大的两次地震。这次地震的震源在伏见鸟羽附近,受灾地包括京都府南郊与大坂府等,京城方广寺刚建不久的大佛殿也倒塌了。

    据说后来,秀吉听说这六丈五尺的大佛竟如此脆弱不堪,极为震怒,道:“建汝等大佛是为了镇国守家,没想到汝等连自身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镇国守家?”于是命人朝大佛放箭。再后来,德川家康以这尊大佛的钟铭“国家安康”为借口,挑起了大坂战役,所以就更有名了。

    德川初期,宽文二年(1662)又发生一次地震,方广寺大佛又是“连自身都保不住”,被震毁。德川幕府断定“这佛毫无用处”,便拿来铸成许多一文的铜钱,流通到市面上去了。

    闲话少说。这次的伏见地震里,伏见、京城几乎所有寺庙神社、府邸、民家都被震毁,被压死者不计其数。最大的毁损莫过于秀吉的伏见城。不光只有城门、箭楼、殿堂几处,连天守阁也在一瞬之间化为废墟。

    在世间颇为有名的“地震加藤”的故事便是发生在此夜。

    这一夜加藤清正的伏见府邸也是毁损不轻,大书院倒塌,火灾从马厩处燃起。加藤清正猛一起身,迅速系好护腹铠甲,拿一根柿子黄的棉手巾缠在额头,再穿一件白绫阵羽织,上有一溜儿朱红文字:南无妙法莲华经,腰上挂好大小双刀,胁下夹一根八尺余长的铁棒,大叫了一声“跟我走”,便脚踏颤抖的大地朝着伏见城出发了。

    跟他一路的,有森本义太夫、木村又藏、井上大九郎、加藤传藏、大木土佐等三十位头领,另外还有足轻兵两百人。头领们手持长枪,足轻兵们则拿着些杠子、六尺长棒等。

    清正上次在朝鲜八道很是威风了一把,可不巧惹恼了秀吉,如今正小心谨慎地闭门思过。他这样兴师动众,大概心里想的是:

    (今夜正是洗脱嫌隙,求得大人原谅的好机会。)

    伏见城正门已经毁坏,入城后只见楼阁殿堂大都化作了废墟,底下不时有悲鸣传出。清正加快脚步,却发现主城的天守阁已经没了。

    (糟糕,难道大人已经在大梁底下了?)

    他到处寻访,偶然推开了一道中门,里面是个庭园。假山处挂了一个大灯笼,四周施了屏风,有二十来位贵妇人围在那里,中间便是化了女妆的太阁。太阁扮作女人,大概是因为怕有人为了夺取政权,趁乱来害自己的缘故吧。在秀吉旁边,坐了北政所与松丸夫人。

    “虎之助,你来得可真快!”北政所的声音里充满了欢愉,她本来就很赏识清正。秀吉也终于松了口气。

    这便是千代与伊右卫门被压在梁下时,城内发生的一段插话。

    总而言之,那是一场剧烈的地震,余震在之后竟持续了五个月,伏见一直在不停地摇晃,可想而知百姓们该何等的不安。

    伏见府邸被震毁后一月余,望月六平太又扮作卖虫小贩的样子来访。千代吩咐过,只要他在大门口说句“在下小六,请问深尾大人在府上吗”,便可在山内府邸自由出入了。府邸是临时修整过的几间屋子。

    千代命他去庭前,自己到了檐下去与之对话。

    “地震时你怎样?”

    “嘿,就穿着这身儿衣服在城下逃窜呢。”他也不避讳,卖虫小贩似的笑起来。对此人来说,地震也没什么,反正孑然一身又无甚可损失的。“敢问一句,您买走的那两笼小虫还好吗?”

    千代告知,国松所持的那只金琵琶,笼子一坏就逃走了。妙心寺的殿堂佛塔都无损,所以拾君所持的那只还好。

    “那就换一笼去吧。”六平太拿出一笼新的放在千代旁边,里面装了两只金琵琶。

    “这都是六平太自己去捉来的么?”

    “嗯,是从宇治山捉来的。养了这么久还真觉得可爱,都不舍得送走。”

    “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嘛。”

    就这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六平太忽地神色凝重道:“如今百姓们是民不聊生啊。”

    “是么?”千代微微一斜首。千代知道得很清楚,百姓的确民不聊生。秀吉年老后英雄气概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顽固的浪费癖。如今不仅出兵朝鲜,还不厌其烦地筑城。费用当然都是诸位大名分摊,他自己的是一点儿没动。诸大名为了这笔费用,也只有压榨自己领地的百姓。毫无疑问,现在民力极度羸弱。

    当时伏见城下有个叫姜沆的朝鲜俘虏,是个学者,与伏见城下的木下长啸子,以及僧侣身份的藤原惺窝有交往。惺窝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大学者,后来还曾受禄于家康。他对姜沆所言的时势批评,被姜沆收录在《看羊录》里。

    惺窝言道:“日本的民生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窘迫,如若朝鲜联合大明军合攻日本,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只要登陆日本时,让日本降兵用日文写好统治者的罪状,说他们是来拯救日本于水火之中,而且做到登陆军队对百姓秋毫无犯、严于律己,那日本人定会高兴地参军助威,很快便可平定大部江山,直至奥州白河。”

    这时连学者都说了这样的话。

    特别是地震之后,秀吉政权已经岌岌可危,这点千代也看得很清楚。

    这年快到年末时,处于休战状态的朝鲜局势再一次紧张起来。年关一过,庆长二年(1597)二月二十日,秀吉部署了再次远征朝鲜的部队。先锋与原来一样,还是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

    “俺又是留守京都。”伊右卫门回府后道。理由并非因为伊右卫门是个不合格的军人,在东海道有居城的大名都被命留守,为的是内地警备。当然不是对朝鲜的警备,而是对关东德川家康的警备。千代曾经说过————夫君是监视德川大人的狱卒。伊右卫门在丰臣家的作用,被这一句比喻解释得清清楚楚。

    “俺上次————”他继续说道,“没被选为入唐大名,还颇为不满,以为太阁看不起俺的武勇。这次没选上啊,简直感觉太幸运了。”

    正如伊右卫门所言,渡海作战的诸位将士都是满心晦暗,根本不知为何而战。他们自己完全没有去拼命厮杀的理由。这个时代的武将们,虽说是经历了战国无数的血雨腥风,可他们毕竟不是战斗机器。

    十几年前,诸位武将拥戴被称作羽柴筑前守的秀吉,在山崎讨伐明智光秀,在近江贱岳、越前北庄消灭柴田胜家,而后又西征九州打败岛津氏,长途行军剿灭四国的长曾我部氏,再往东取了北条氏的性命,势力范围最远达到奥州。这一切都是因为拥戴秀吉可以为自身带来功名地位,为的是自家的繁荣,并无其他目的。可朝鲜、大明之战,到底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利益?没有!完全是一无所有。

    在最初入唐时,也有武将打心底里相信,秀吉的野心真的能瓜分大明帝国的领土。可如今他们总算明白了,野心就是野心,痴人说梦罢了。但秀吉一片豪情壮志,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更何况战争所需军费,都只能是出征大名自己负担,而且对立功的家臣又不得不自己掏钱一一犒赏。

    (简直没法儿弄。)

    这种厌战情绪从一开始就十分明显,正是一种对丰臣政权的无言的强烈批判,可惜只秀吉自己还未察觉到。

    十三万出征大军,在数月之内就占领了朝鲜南部沿岸各城,却被困住,无法远攻都城汉城,只能像一只只牡蛎一样挂在沿岸,采取守势。因为从半岛南岸到汉城几乎没有像样儿的道路,汉城附近的农村荒凉贫瘠,连当地农民都快饿死了,就算占领了汉城也根本没有足够的粮食来养活这么多兵马。

    不管怎样,千代对丈夫有幸远离那般愚笨的远征,感到很是幸福。

    (世道会变成什么样儿啊?)

    千代每每想到此节都会黯然神伤。

    这段时期,在伏见各位大小名的府邸里,几乎没有一天的话题不提及秀赖————那位将来的天下继承者。

    秀赖如今虚岁五岁,所谓话题,并不是说这孩子自身聪明可爱或者才智过人。对于秀赖聪不聪明,其实千代是不甚清楚的。大概其他人也不甚清楚。

    千代也问过伊右卫门:“秀赖幼主是个怎样的孩子呢?”

    可跟众位大名一同去大坂城拜见过多次的伊右卫门也是不甚清楚,只偏着脑袋回一句:“这个嘛……”

    秀赖在城殿深处,从没经历风吹日晒,每日里锦衣玉食,简直就是真丝与金银堆出来的。他大抵是从未有过“像个孩子一样的生活”。

    秀赖后来长成一个皮肤白皙、身形修长的美男子,不幸二十三岁时在大坂夏之阵中过世。他这短短一生里唯一一次外地游玩,是在众多的侍女簇拥下,到住吉的海边拾贝壳。所以,实在难以弄清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当时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不是。

    在大坂夏之阵前,据说家康在二条城第一次见到长大成人后的秀赖,很是吃了一惊。

    (如此看来————)

    家康下定决心,还是早些诛灭丰臣的好。家康认为对方并非世间所传的那般不济。不过,无论秀赖天生是怎样的一位英才,成日里在那种环境下生活,大概英才也会变得不济吧。

    秀吉极尽天下之权势与富贵,对秀赖溺爱万分。秀赖三岁时,官阶从五位上品,五岁则从四位下左近卫少将,仅数日后又升至左近卫中将。

    去年秀赖四岁时上京拜谒天皇,千代还记得那一支华美夸张的队列,连宠物狗都穿着唐锦的华服,在队列里昂首挺胸地行走。因秀赖年幼,便从全国个头最小的土佐马里挑了三匹出来作为秀赖的坐骑,披着朱丝、金丝做成的流苏。还因孩子喜欢小鸟,便找来十五岁以下的捉鸟少年身着华服,五十人一队浩浩荡荡地走着。当然还有诸位大名、旗本也骑着马儿伴随左右。

    秀赖自己则由乳母抱着,坐在华丽的敞篷彩舆内,后面跟了三十一位随行女官的彩舆。让秀赖坐这种敞篷彩舆,当然是为了让围观的人亲睹一番秀赖的高贵颜容。秀吉定是要让京城内外之人铭记:“丰臣家还有继承人,不光只有一代”。

    这支队列与史上其他队列的不同之处,在于红白家纹的帷幔。从伏见城到中宿的京都前田玄以府邸这段路,二里半的沿道左右,全都拉起了这种红白帷幔。恐怕只能用豪奢二字来形容。

    继续说说秀赖的话题。

    四岁幼儿的上京队列之中,随行大名的头领是关东王————内大臣德川家康。下颌宽阔,一张光滑的脸上有着细细的皱纹,眼大,唇口紧闭,而且身子肥硕,手短足短,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老狐狸。在秀赖旁边行走的,就是他。

    这个时期秀吉的衰老非常明显,而这位早就拿定主意要横刀夺权的五十岁男子,此刻会是怎样的心境?家康若是正经起来就像个好人,那张严肃的脸上溢满了谨慎、律己、仗义。这天,他穿着一件有黄色家纹的染青道服 【1】 ,一条赤绢长袴。大名之中只有他按内大臣的礼数坐了席棚车。

    太阁秀吉并不在队列中,而是在宫门。采取的是从宫门出发去迎接秀赖队列的这种形式,所以他此刻乘了马前往三条。秀吉头上松松地系了一张没有染过色的头巾,身穿一件广袖羽织,衣襟上有金箔闪耀,于不经意间展露出秀吉式的奢华。

    双方刚在三条碰面,秀吉说了句“噢,来啦?”便下马疾步上前,从彩舆上抱起了秀赖。秀赖不哭也不笑,一张颇像母亲浅井家的小脸只定定地望着远方。伊右卫门回来后曾把这番景象告知千代。

    (远方的景色可不好。)

    当时千代这样思忖。一个父亲溺爱儿子,这谁也管不了。可离秀吉抱起儿子的地方仅仅几町之外便是河原,正是去年秀次的妻妾孩子被残杀的地方。

    (又不是只有太阁殿下知道疼儿子。)

    千代继续思忖,精神健全的父母疼爱孩子,决不会强加于别人。可秀吉却耗费庞大,把疼爱强加于天下,以显示自我的尊荣。

    (丰淫无度!)

    千代想到了这个词。秀吉的这种肆无忌惮、唯我独尊的样子,除了“丰淫无度”一词,她想不到更恰当的表达。

    在长浜地震里千代丧失了唯一的孩子与祢。为了祭祀亡灵,她在妙心寺建了一座塔头子院,只要身在京城或伏见,每月的忌日里都会去扫墓。她还想晚年时便住在里面,整日里陪伴与祢,免得孩子寂寞。对儿女的爱,她自是比旁人更加懂得。所以,她才对秀吉这种倾天下之财丰淫无度的溺爱,感到无比的愤懑。而且这种愤懑,不只千代,大多数诸侯们也都有。

    前年,秀吉在伏见城召来诸位大名,要他们每人都对秀赖宣誓效忠,并写了熊野誓纸 【2】 。誓纸形式倒是寻常,只是在末尾处添了这样一句:“我宣誓效忠,遵守右记条款。若是违背右记条款,则遭天谴。活则身不能动,子孙家运七世而殆;死则坠入地狱,万世永劫,永不超生为人。”

    伊右卫门当然也不得不宣。

    秀赖住在大坂城。秀吉道:“上京拜谒不方便吧?”于是便要为这个五岁的幼童,于年春(庆长二年,1597)建一座规模壮观的京都府邸。

    秀吉曾修过一座日本史上最为奢豪的府邸聚乐第,后来赠与秀次。但在秀次死后,秀吉觉得这座府邸“不干净”,于是命人将其拆毁。如今又要在京城大兴土木了。当然秀吉是不用自己掏钱的。

    这次由家康带领关东诸位大名打点与建筑相关的一切事宜。家康等关东大名们,因为没有参与朝鲜之战,不用负担战费,相较之下经济上略显宽裕。因此这种行政处置,是为了彰显秀吉的公正、不偏不倚。可摊派到最终,还是农民吃亏。日本国中,如今在外战事连连耗资巨大,在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臣民们是怨声载道疲惫不堪。

    ————只要民力一弱,诸大名的财力也就自然告罄。而没有财力是无法发动战争的,所以自己一旦升天,秀赖的天下也可保得安泰————这便是秀吉的如意算盘,一切都源于对秀赖的溺爱。估计从没有过像秀赖这般让天下众人困惑惶恐的孩子吧。

    秀赖的京都新府邸,地处皇宫之东。东面从三条坊门至四条坊门四町;西面从东洞院往东四町,面积极广。现今,此地被称作仙洞御所。

    工事从六月开始。而且在秀赖新府邸周围,诸位大名亦均被命另建府邸。

    “千代,又得造房子了。”伊右卫门很是不悦的模样。

    “没有办法的事情嘛。”千代尽量开朗答道。她知道,若是非做不可,苦着一张脸也是于事无补啊。

    “可咱真的没什么钱了呀。”伊右卫门道,他只有挂川六万石而已。上次地震,伏见城倒塌需要重修,他也是出钱又出力;自己的伏见府邸的修整也所费不少。如今只因为留守内地,还得帮忙给一个五岁幼儿建一座京都豪城。

    “除此之外,两百名诸侯都得在这座豪城周围另建一座京都府邸!”

    ————这样的政权,还是早早滚蛋去吧!

    这诅咒虽说不出口,但无疑在伊右卫门心里的某个角落生根发芽了。其他诸侯也大抵如此。

    “明天俺派人去领国。这么多次的摊派,领国那边的金库、米仓大概也都见底了吧。”

    “夫君别这么说。”千代想尽量开朗一些,可实在是笑不出来。

    (就为了这么一个孩子————)

    太阁殿下成了暴君。这便是千代打心底里的感受。

    六平太再次来访。

    现已是春天,六平太也总不能一直是卖虫小贩的模样。这日,他像是个隐居市井的贤士,早早把身家交与下一代打点,而自己则乐得清闲,可吟诗品茶。

    “夫人安康!”六平太在书院行跪拜礼。

    “你也精神抖擞的样子,甚好。”千代很喜欢见到六平太。大概没有谁比他更自由无羁的了。他自在惬意地出入各个阶层,活得有趣又好笑。

    “六平太可真潇洒自在啊。”

    “哪里哪里。”六平太苦笑,“在下也有在下的烦恼啊。”

    “是么?看不出来嘛。所谓烦恼,莫非是为了恋情?”

    六平太意外地红了脸:“夫人好眼力。”

    “是游女?或是歌女?最近有京城的游女们在河原搭起了小屋,跳一些有意思的诵经舞之类。听说还可以共枕席呢。”

    “夫人厉害,什么事儿都知道。”

    “莫非恋人就在里面?”

    “不不,绝对不是。不过就算在下禀明,夫人也是不知道的。”

    随后六平太巧妙地换了话题,给千代讲了些世道上的事情,然后又提到了秀吉的健康:“太阁殿下有一阵子好像很憔悴,不过最近又跟原来一样精神起来了。”

    “好像是呢。”千代说罢,忽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不由得笑起来。

    “……”六平太不明所以。

    “没事儿,跟你无关。请继续。”

    “夫人为何发笑?”

    “没什么。”千代微笑着摇头。其实她忽然想起的,是伊右卫门曾告诉她的一件事。据说秀吉对千代很是思慕。

    ————什么嘛!

    千代听闻时是一笑了之。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传闻,伊右卫门也听说过。

    “昨日在殿中,俺被叫去问了话。问什么你夫人还好吗,还是那么美丽迷人吧?千代你得小心了。”

    “不就是问了两句而已嘛,没事的。”

    “现在是没事,可————”伊右卫门不再继续说下去的理由,千代清楚得很。秀吉一旦对别人的妻子起了兴趣,有时候就会说些这样的话。可以说,是个明显的危险信号。更何况,伊右卫门再过几天就得远赴远州挂川,只千代留守在伏见的山内府邸。

    秀吉有这种恶癖。特别是晚年的秀吉,是非观念相当模糊,有种错觉认为家臣的老婆也就是自己的老婆。

    细川忠兴的妻子阿玉夫人,因笃信天主,平素被称作伽拉莎夫人。据说秀吉有段时间对她很有兴趣。且不说阿玉夫人自己,忠兴对此事极为戒备,时常告诫阿玉夫人道:“殿下就是那样的人,你要千般小心万般谨慎,不要着了他的道儿。”忠兴文武双全,不仅文事精通,而且战功赫赫,对夫人也是痴情一片,可就是醋味太浓。

    (殿下对俺老婆感兴趣……)

    只要一想到此节,他就不由自主感觉一阵寒气袭背,胸中满是不快与愤懑。

    后来在关原之战前,伽拉莎夫人在房间里放火自焚,但因她是天主教徒,不能自杀,于是就命家老之一的小笠原少斋用眉尖刀刺向自己心脏。不过不是在同一房间内,而是让少斋在隔壁穿墙而刺。忠兴的嫉妒心让她不得不在这种事上都小心谨慎。

    所以当他见到秀吉对自己妻子的暧昧态度,内心的不快之感定是高于常人了。而他在秀吉生前就秘密与家康交好,或许这也的确起到了些许推波助澜的作用。

    千代听说,秀吉还思慕过以美貌著称的本愿寺上人显如的第二任夫人,甚至专程拜访,与之同眠共枕。正因秀吉对她倾慕,其子本为次子,却轻而易举继承了本愿寺,称准如上人。而第一任夫人的长子教如上人,则被勒令隐居埋名。家康得天下后,曾推出一个宗教政策,把本愿寺所管辖的两万寺院一分为二,让教如上人建了另外一座本山,就是东本愿寺。

    另外,还有传言说秀吉在九州征战中冒犯过立花宗茂的妻子。总之,是德行堪忧。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才在给秀次的四条劝诫文里写道:“茶道、狩猎、贪恋女色等秀吉的癖好均不得模仿。”

    秀吉很有自知之明,而且遇事开朗,人情味儿浓,因此他虽贪恋女色,可并不让人感觉多么丑恶肮脏。除却细川忠兴等个别例子,大部分家臣对秀吉喜好女色一事都不以为意。

    有这样一段插话。殿中火钵旁闲坐了一众侍臣,讨论的话题是:“殿下好像只好女色,不喜男色呀。”正好有位美少年在那儿,于是大家商量一番后偷偷让秀吉见到了这位少年。不料秀吉很快就带他去了居室。等美少年出来,大家忙围上前问:“怎样了?”少年回答:“殿下问了我一句,你有没有姐姐啊?”听者莫不是苦笑连连。不小心当了戏谑对象的秀吉,总是这般开朗不介怀。

    伊右卫门离开伏见奔赴远州挂川的日子终于来临。前日夜里,伊右卫门神色凝重,对千代道:“不会有事吧?”

    “什么事啊?”

    “别傻了,是太阁殿下的事啊。若是殿下趁我不在偷偷来访,你可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伊右卫门的语气粗暴起来。

    “如若————”千代半开玩笑道,“不许的话,太阁一怒之下要夫君切腹可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太阁殿下好就好在不会下那种命令。就算不从,当时或许尴尬,可也不会留有什么怨恨。所以只要你坚决一些就没事了。”

    “明白了。”千代顺从地回答道,“可是,我倒是另有一重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太阁殿下偷偷来访,见到千代,却发现跟以前的千代大不一样,连一句玩笑话都不乐意说,那千代可要失望透顶了。”

    伊右卫门扬起拳头:“你这家伙!乱七八糟瞎说什么!”不过,她说得也倒是在理。这边的人儿一门心思坚决不从,那边的秀吉却“什么呀”,显得毫无兴趣,此番景象也够滑稽的。

    (可是千代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光润了呀。)

    伊右卫门重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千代的脸、胸、腰。

    “夫君看什么呢?”

    “大人见了你定会食指大动的。俺是男人,明白得很。”

    “什么?”

    “如你这般年纪,又活得清静悠闲的女人,身上的色香是小姑娘所无法比拟的。”

    “瞧你说的!”千代笑起来。伊右卫门竟然会说这种话,还以为他是个木头人呢,这可差得太远了。“倒是油腔滑调的一丰夫君更让人担心呢。也不知道在人家见不到的远州挂川会如何折腾。”

    “这你不用担心,俺没问题。”伊右卫门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

    第二天伊右卫门出发了。千代留守伏见,偶尔去京城的寺庙拜拜佛,日子过得很是轻松自在。

    有天早上,大门前突然喧嚣起来,有人飞奔来报:“太阁殿下驾到。”

    “小声点儿。”千代命人很快做好准备,包括年长侍女。随后她立刻来到白洲庭,素足换上草履,快步走起来。

    从城内过来的秀吉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十来名小厮。他刚一进山内家门,家老们便按千代的指示率众出迎。

    “夫人在吗?忽然想聊聊以前的事儿了。”秀吉在家老的带领下来到书院,可秀吉坐也不坐,道,“这么硬邦邦的地方还怎么说话儿?没有茶亭吗?”

    “那就这边请。”家老即刻领着秀吉移步。千代早就料到秀吉不乐意留在书院,于是吩咐家老可直接领至茶亭。在前往茶亭的途中,这位家老对千代的料事如神很是吃了一惊,不由得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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