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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胜马上与府邸长老大久保忠邻商量。

    “逃离京城吧。”大久保忽道。只能走这一步棋了,若是犹豫不决,说不定还会陷入被兵围困的险境。京都府邸里人数甚少,根本无法参与防卫战。而且对方是关白,又怎敢与关白兵刃相见?

    “毋庸再议,现在只应该考虑怎样护得秀忠少主周全,离开京城前往伏见。”府邸里此刻已闹得天翻地覆。

    “是取道伏见小路?还是直接走大路?”大久保听了土井利胜的分析后问道。

    土井利胜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回答:“大路。”伏见小路虽说比较隐秘,不易被人发现,可万一被敌人追击,免不了落下“德川大人嫡子从小路逃走,在途中被截杀”的话柄,实在是有碍体面。若是只剩了被截杀的命,何不堂堂正正死在大路上?德川家名誉犹可保住。

    如此商定妥当之后,土井利胜等七人不等天明,便保护秀忠离开府邸,好歹回到了伏见城下。

    千代、德川秀忠的离去,使得笼罩关白秀次的紧张空气,更加厚重浓郁起来。

    “干得漂亮!”伏见城的太阁秀吉褒扬了千代与德川秀忠一顿,“山内对马守夫人真不愧是名声在外的才女啊。还有德川大人的儿子中纳言,也是虎父无犬子,轻轻巧巧便金蝉脱壳了。”

    秀吉是在赞两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也就意味着秀吉眼里的养子秀次,俨然已成了自己的敌人,“聚乐第亦是敌城”。京城与伏见之间很快就要起战事的传言,竟连寻常百姓都知道了,其中已经装好家财随时准备出逃的人,亦不在少数。

    情势恶化到这个地步,究其罪责,最首要的原因就是关白秀次的愚笨无能。

    “他真是个笨蛋哪!”平素不善言语的伊右卫门对千代道,“太阁都已经有亲生儿子了,亲儿子越大也自然就会越疼爱,反过来对养子秀次就会越疏远越讨厌。人之常情嘛。俺要是秀次大人,就立马将继承人资格奉还。”

    “不过,秀次大人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千代毕竟是女子,这段时间里对当局者迷的秀次起了同情心。千代觉得,秀次的确是个暴虐无道荒淫无度之徒,可让他踏上如此不归路的,大抵就是养父秀吉的冷淡薄情吧。

    “可惜时机太不凑巧。如今不是正与朝鲜作战吗?太阁殿下亲自到肥前的名护屋城坐镇指挥,而多数诸侯、将士都过得十分艰难。这种时候他一个人在京都饱暖思淫,不合时宜啊。”伊右卫门道。这也是伏见城内众人的一致看法。

    秀吉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厌恶秀次的情绪又加深了一层。

    (傻子啊。)

    千代觉得秀次真是愚笨,他就好像是特意去找了一些理由来,好让太阁秀吉杀掉自己似的。对秀吉而言,只要有让天下信服的理由,就非得废了秀次不可。只有废了秀次,襁褓之中的秀赖才有稳固的将来。

    (秀次大人真不会察言观色。)

    不仅不会察言观色,还自掘坟墓。秀次竟在这样的风言风语中狩猎去了,而且还让随行的人在行李之中备好盔甲。秀次大概只是为了防范被秀吉偷袭,可旁人看来,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谋反”铁证。

    其间,秀吉派了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的诘问使,前往秀次之处诘问调停。可事态并不见好转。于是秀吉终于下定决心,打算让人把这番旨意传达给秀次:“即刻到伏见城来见我,有话面谈。”

    而传达旨意的使者里面,也有伊右卫门的名字。

    诘问使团由远州浜松十二万石的堀尾吉晴担任团长,之后是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与五大家老地位相当的宫部继润、骏府十七万五千石的中村一氏,最后是山内对马守一丰即伊右卫门,共五人。

    “这个差事不好当。”伊右卫门思忖,此番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

    他们五人的任务,说白了,就是去跟杀生关白秀次说一句“请务必到伏见城来”。秀次当然会想:

    (要是去了肯定被杀,要是不去又会被抓了把柄弄得个兵临城下。进退都没有出路。)

    如此一来,对秀次来说还不如彻底反了,与伏见城的太阁兵刃相见,拼个你死我活。

    (若是走到这一步————)

    伊右卫门思忖:

    (诘问使十之八九都会被斩,以血祭军阵。)

    当伊右卫门接到伏见城秀吉的此番命令时,极度紧张。也难怪,下达命令的秀吉自己亦是表情可怖。待五人一同退出不久,秀吉又让前田玄以将堀尾吉晴叫回来。

    “茂助,”秀吉道,“如果秀次拒绝前来怎么办?”秀吉无疑是心绪不宁的。英雄时代的秀吉身影已经消失,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位心神不定的老人。

    “请大人放心。若是那样,在下便见机行事。”堀尾吉晴跪拜回话道。所谓“见机行事”,就是见机刺杀秀次的意思。当然刺杀过后,自己亦会被秀次的家臣所杀。

    秀吉弄清此节之后,老泪纵横道:“你曾经救过我两次,这次是第三次了。”

    伊右卫门回家便道:“俺要去聚乐第,千代,帮俺准备一下。”

    千代惊骇之余,听闻缘由后,只说了一句:“荣幸之至。”千代只能这样说。秀吉是看中了伊右卫门唯一的优点:律己、耿直、仗义。

    “千代,俺经历无数战事,有幸活到今天,也成了远州挂川六万石的大名。不过,看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夫君……”千代一个不小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仍努力微笑着,“可千万别这么说。一丰夫君万一遭遇不测,千代亦不会独活。夫君不需要有任何顾念,只要堂堂正正不为后世所耻笑就好。”

    “明白了。”

    千代送走了伊右卫门。看着丈夫与众人同去,渐行渐远,总觉得他的身影最是单薄暗淡。

    五位诘问使一同进入聚乐第,被领往书院。然而,秀次许久都未现身。

    “咱们作为特使,”堀尾吉晴对身旁的伊右卫门低声道,“等同于太阁殿下亲访。关白殿下竟让咱们如此久候,说不定已经下了谋反的决心。”

    “嗯。”伊右卫门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可他内心里并非风平浪静,如此一来,只剩了血溅当场一条路。

    堀尾其实猜得也大致不差。秀次当时身处私室,正接见紧急来访的家臣吉田修理亮好宽。

    吉田曾是德川家康的手下,离开德川后曾侍奉过秀吉一段时间,现在是秀次旗下家臣。他是一员颇有武勇的武士大将,不过容易情绪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就有些不分轻重。后来秀次灭亡后他离开了丰臣家,回到德川家的结成秀康麾下,得一万四千石。大坂之阵时他属于东军的一员,可在夏之阵时因违反军令被训斥,之后下落不明。第二天,满川上浮起一具死尸。有人说他是跳河自杀,也有人说是追击败寇不慎跌落河中,连战马也一同殒命。

    这位吉田修理亮,此时正在摄津的芥川监督筑堤工事,听闻从伏见来了五位诘问使,于是从工地上骑马飞奔回来,进了京城的聚乐第后请求即刻面见秀次。

    “请勿前往伏见城。”吉田满面赤红阻止道,“去了只有死路一条。”

    “是么?”秀次六神无主,“他们说不会的。”

    “受骗上当的人,被称作愚笨之人。到底是当个世人皆知的愚笨之人好,还是当个谋反的枭雄留名百世好,大人意下如何?”

    “不知道。”

    “笨哪。在过去镰仓时代,连忠臣畠山重忠都被认作谋反的枭雄,而他却以此为荣。大人虽说已位居关白,但仍然是武士不是?若是武士,那就只剩一条路————谋反。在下来此别无他意,只求大人能够决意谋反。”吉田步步紧逼,“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在下便可立即调动聚乐第、京都府邸的人马,凑齐一万大军,以迅风不及掩耳之势冲往伏见城,将太阁殿下的首级带来见您。”

    “呃,不。”

    “真是麻烦!那此番行动稍后再定。在下这就去书院,把那五个等候的大名抓来砍头。”他起身即刻就要出发。

    秀次脸色铁青,忙叫住他,道:“修理,等等。”他身子抖得厉害。这个幸运儿估计做梦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逼到这个份儿上。

    关白秀次最终还是放弃了吉田修理亮“即刻谋反”的计策。当时一部分人已经窃窃私语,说他孬种,没有骨气。这种时候,不管善恶即刻挥刀行动的人,在当时才是被称作汉子的人。

    秀次终于跟五位诘问使面对面坐下,道:“让诸位久等了。”他在上座,伊右卫门五人跪拜在地。

    堀尾吉晴作为代表,扼要讲明了秀吉的要求。秀次听得一脸苍白。堀尾已抱了决死的信念,所用言辞自是铿锵有力、迫力十足,目光也火辣辣直视秀次,一刻也不曾离开。

    “知道了。”秀次嘶哑地吐出一句,“我去。不过,还想请各位宽限几天,让我准备一下。”

    “不行。这样反而会使太阁殿下更加着恼。既然答应去,就该爽快地即刻启程去,不要拖泥带水。”

    “即刻?”秀次仰起头,双目空洞无神,视线散漫,俨然一张没有骨气的轻浮面庞。

    “即刻?”他又重复了一遍。

    “正是,这样最好。”

    “即刻?”

    “正是!”

    “……”秀次顿时萎靡不振。

    “有我们五人与您同往。眼看天色将晚,还请即刻动身,不要误了时辰。”

    “即刻?”

    听到他呆滞的喃喃之声,伊右卫门不禁可怜起这个年轻人来。

    (千代说得对,这个年轻人倘若不是太阁殿下的亲戚,只是个村野农夫,守着一小片田地过活,这一生本可以安安稳稳波澜不惊的。)

    想到此处,伊右卫门实在是觉得没有什么比权力社会更让人寒心的了,心境一时竟老了许多,不由得开口道:“大人————”他仰起头来,话语哽在喉咙,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对马守吧?”

    “是。我们跟大人同往,请慢慢准备。”

    “对州!”堀尾吉晴低声道,“有鄙人一人发言就好。对马守大人就不必多话了。”

    堀尾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若是秀次依言真的慢慢地去准备,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其家臣也不知会闹出多少事端来。

    (这个糊里糊涂的呆子!)

    大概堀尾吉晴心里直犯嘀咕吧。若是平时,在关系复杂的权力社会之中,伊右卫门的魅力正是他的糊涂。可此一时彼一时啊。

    “请大人即刻动身。”堀尾催促秀次。秀次终于决定去伏见。

    而此刻的伏见城却是一片喧嚣。

    那个夜晚,伏见城下流言四起:“关白殿下要谋反了!”普通百姓也都听得戚戚然,四下张望着:“真要打仗了?”甚至不少打算避难的人早就准备妥当,满街满路都是装满行李的车马,一时间竟喧嚣尘上。

    山内家的伏见府邸里,千代一个人坐在佛堂里。只这一处房间还静谧如初。

    (还没回来么?)

    她一直等着伊右卫门的归来。街巷所传的关白殿下谋反的流言她也听说了,但她不信。可仍不免担心,不免无措。

    (难道街巷的消息,更为迅捷灵通?)

    若是京城的秀次已经谋反,那诘问使伊右卫门就永远也回不到千代身边了。

    (到底是什么状况?)

    千代细细思索着。此时,有从城下望风的侍女回来,转告了街巷里的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样子,听说还有人在逃离的慌乱之中,把孩子倒着背在身上呢。”

    “是么?”千代爽声笑了笑。因她觉得若是不笑,岂不辜负了侍女外出望风的一番努力?

    此时,秀次与诘问使一行人正往伏见赶来。秀次带着三个男孩儿,与数位杂役一起,只有十来人左右,加上五位诘问使与各自家臣,则达到百人以上。这一行人拿着火把往南疾行,也难怪沿路的百姓们都认为是“军队”。

    夜半时分,一行人抵达伏见,秀次在城里来人的指引下,进入木下大膳大夫的府邸休息。

    伊右卫门等五位诘问使,不顾夜深直接入城将事情经过报告给秀吉。秀吉只说了一句“是么”,便不再开口,与平素多言善辩时判若两人。

    “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堀尾吉晴问道。

    “以后的事,俺要再考虑考虑。你们先退下歇息去吧。”秀吉道。或许是因为灯影的缘故,他看上去十分憔悴。

    伊右卫门回到府邸。当他与千代独处时,这个举止文雅的男子竟双手抱膝蜷成一团。“好累!”他不愿抬起头来。无论谁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位六万石的大名。

    “千代,俺好累!”

    “我去温点儿酒来吧?”

    “不要,不想喝。关白殿下这次可能有难了。是俺将他带到伏见来的,恐怕俺是当了一回地狱的喽啰。”

    “……”

    夫妇两人都沉默不语。千代与伊右卫门虽然都很讨厌秀次的为人,但这个结果却是始料不及的。千代啜泣起来。实在是造化弄人啊!

    千代也知道木下大膳大夫吉隆的府邸,也就是现今关白秀次在伏见城下所居之地,出了名的狭窄,而且低洼潮湿,南面还有大片杂木林挡住阳光。

    (为何要让他住那样阴气湿重的房间?)

    千代想想都觉得寒冷起来。

    木下大膳亮是丰后一地三万石的大名,因与秀次交好,之后很快就得了个“唆使秀次谋反”的罪名,在萨摩岛津家被命切腹自尽了。

    第二天早上,秀次正准备入城,秀吉派使者前来传令道:“请直接去高野山,面壁思过。”秀次一听很是意外。是秀吉说“有很多话想当面细谈”,他才答应来伏见城见秀吉的。

    “墨染的僧衣也准备好了。”使者又道。大概是要给自己剃度吧。

    听到这句话,秀次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被赐死,所以来伏见这一路上都心绪不宁。他想,如果是要自己剃度出家,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请告知殿下,在下领命。”秀次叫来僧人给自己剃度,数名手下也都一齐落了发换做僧人打扮。这天他们就离开伏见城,上了高野山,依照命令进了青岩寺。他们前脚刚到,福岛正则为首的秀吉使者们,就跟着上了山。为的是向他们传达“赐切腹自尽”的口令。

    秀吉的这番处置,给高野山的所有僧侣、行人带来了极为强烈的冲击。“太不人道了!”他们不懂政治,也不需要懂,只要按人之常情去考虑就好。很快,会议在金堂里召开。

    “本山寺庙拒绝俗世权力的干涉,就以此为盾牌,向太阁殿下请愿如何?请他看在一山众僧的分儿上高抬贵手。”这样的论调起先很有声势,可最后还是长老木食上人的政治性意见成了定论:“若是违反太阁殿下的意思,与殿下对着干,到时或许就多了一山的冤魂。”这位上人是靠了秀吉才当上一山的长老,作为僧人的政治嗅觉是极为灵敏的。

    秀次最终被命自裁。近臣山本主殿、山田三十郎、不破万作率先切腹,由秀次亲自给他们送终。一直跟随秀次的一介僧侣————东福寺隆西堂,亦随后切腹。第五人便是秀次自己。

    福岛正则带了秀次的首级下山,回到伏见拜见秀吉时,秀吉老泪纵横,喃喃道:“木食上人最终还是让他切腹自尽了吗?”这是秀吉自己的命令,可如今人去楼空却又不免暗自落泪。晚年的秀吉,感情起伏甚大。

    晚年秀吉的凉薄可怖,并不只有将秀次逼至高野山自裁这一桩事迹。他接下来所干的事,是千代极力捂住耳朵也免不了大声呼叫的事。秀吉逮捕了秀次妻妾三十余人,并监禁在德永寿昌的京都府邸里。

    “女人又没有罪。”伊右卫门表情苍凉的这一声嘀咕,印在千代心里万般沉重。

    秀吉把这些女眷在前田玄以的居城丹波龟山城关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很快又带回了京都的德永府邸。这段时间里,一句流言在京都卷起千层浪————这些人都会被杀的。

    (怎么可能?)

    千代思忖。然而,秀次切腹约十日之后,千代听说京城三条一地的河原处正在修一个异样的工事,感到极为震惊,于是去询问丈夫伊右卫门。

    “是真的,”伊右卫门苦着一张脸,“千代,这话虽然说来惶恐,但俺还是觉得太阁殿下的天下不会长久了。”

    当时的鸭川比现在要宽阔得多,特别是在三条一地,河原就好似原野一般辽阔。此处挖了一个十二丈见方的坑,边上围了一道柴墙,还在靠近大桥的南侧堆了一个极大的土塚。

    秀次的妻妾几乎都出身高贵。第一夫人是池田胜入斋的女儿,池田家的当主辉政有侍从的官位,是十五万二千石之身。与她同为正室的是公卿菊亭大纳言晴季的女儿一之台夫人。侧室里有一位一姬夫人,出身于被称作“出羽侍从”的奥州名门————最上家。另外还有多位大名、小名的女儿。

    (她们何罪之有?)

    千代不禁愤愤然。秀次的确是天下罕见的暴虐无道荒淫无度之徒,就算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那也是他一人死足矣。若是担心他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后会危及秀赖的政权,那也该遵循武家旧习,只取男孩儿的性命。

    (太阁殿下难道疯了么?)

    行刑的日期定在八月二日。之前一天,千代让十个侍女扮作平民百姓,去京城探访事件经纬。

    “虽是个很难受的工作,”千代对她们叮咛道,“但还是请你们仔细看清楚,包括普通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所谈话题、脸上神色等等。”千代要通过这些判断将来的走势。

    “夫人何不亲自去看看?”有年长侍女开玩笑道。可任凭千代好奇心多么旺盛,这种场面是绝对不想掺和的。

    “我光想想就已经气血凝固了。”千代回答道。她听说前一日已经有数百个伏见的百姓成群结队地上京城观看行刑。

    (或许人们都乐于看到他人的不幸吧。)

    这便是人性的残酷,千代思忖。

    那天早晨,秀次的妻妾与孩子三十余人从德永府邸出来,坐上板车。每辆只能载两三人,于是只见京都大路上十余辆板车咯吱咯吱摇曳往东。

    “跪拜秀次首级!”有官吏腔的喊声响起。不过拉板车的并非武士,只是一些穿了杂兵盔甲的刽子手,每人手中都握有长柄武器、棍棒之类。

    据说妻妾之中有二十九人在前一日已经写过辞世的诗篇,她们是知道自己会死的。沿途来观看的人群筑起了人墙。或许是觉得可怜的人更多,只听见念佛之声此起彼伏。

    到三条河原了,在大桥南侧的那个新堆的小山之上,秀次朝西的首级被阴森森搁在上面。

    “看,那便是你父亲。”被称作辰方的侧室对女儿说的这句烈铮铮的话语,传入人们耳中。

    刽子手把妇孺们一个个从板车上赶下来,再赶至首级前面,让其一同跪了下来。屠杀从此时开始。首先是孩子,死拽着母亲衣袖的手被强行拉开,随后就是两刀,接着被扔进土坑。

    辰方的女儿只有三岁,看着眼前的惨状问母亲道:“他们也要那样杀我么?”

    听到这稚嫩的询问声,辰方抚摸着她的发丝,道:“只管念佛就好,咱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父亲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刽子手走来呵斥道:“唉声叹气有什么用?”接着拉了幼女就刺,母亲辰方的首级也很快落到了河原的砂石之上。

    鲜血肆无忌惮地流淌着,染红了河水。京城众人战栗着,地狱就是这般模样么?屠杀结束后,刑吏开始填坑。很快一座新塚被堆了起来,顶上有正午的艳阳灼烧。适才那一片妇孺的哭泣悲鸣,仿佛就是一阵臆想似的,那么不真实。

    新塚,悄无声息。秀次在另一座土塚上凄然地望着它。旁边有鸭川怅然流过,泛着粼粼波光。

    “太惨了。”周围只剩一片念佛之声。

    这座新塚也不知是否是秀吉的命令,被称作“畜生塚”。一群无辜的妇孺,连死后都还得受尽侮辱被称作畜生,这到底是为何?

    “这病怏怏的世道,还是灭了的好。”大概,发出这种感叹之声的京城人士占多数吧。

    是夜,各个路口都立了罪牌,上面写道:“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意思是,天下不是秀吉你一人的私有物。中间有一段话:“关白家之罪,亦应遵循关白家惯例处置才是常理。”明白无误道出对关白的处罚也应该依据法理。“就跟平常人家的妻儿一样。今日的一片狼藉,纯属肆意妄为,绝非为政之道。呜呼,天网恢恢,因果报应,请拭目以待。”

    最后末尾处还留有一行诗:“世间因果如车行,善恶轮回终不昧。”字里行间透露着对丰臣政权的诅咒,终会有因果报应来惩罚恶者。

    此罪牌作者不详,可只要是见过那番屠杀光景的人,百分之百都有同感。

    从京城回来的侍女在讲述经过时,千代气血直往上冲,愤怒不已。

    (这算政道么?)

    她抑制不住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这天夜里,她嗓音颤抖,对伊右卫门道:“丰臣家离灭亡不远了。”

    这边秀次与妻儿们死后也被称作“畜生”,那面亲生儿子秀赖却在万般奢豪中成长,其生母淀姬更是呼风唤雨,作威作福。

    (老天真的允许这样么?)

    千代的血沸腾得厉害。“这样”所指的是秀吉的暴虐傲慢。一个独裁者对亲生儿子的溺爱,已经到了人所共愤的地步。是这种溺爱,导致了他对无辜者畜生不如的行为。

    (行将落寞。)

    千代想要吼出的话语,与罪牌作者一样。

    秀吉确曾是英雄。千代很是怀念还是长浜城主时的那个秀吉。本能寺事变后,秀吉迅疾调兵,在山崎大败明智光秀,那时他是多么英姿飒爽,满身都透着清凉之气。

    可当他夺得天下,在位子上坐稳了,坐久了,从天子到庶民,世间已无人敢忤逆秀吉的意愿。难道这就是让人变得痴愚的理由么?千代想不通。

    “或许,”千代道,“现在的幼主长大成人之时,天下早已易主。天下并非一个人单枪匹马夺来的,是众人与时势造就的。这位幼主等不到继承天下的那天了。”

    “的确是啊。”伊右卫门亦深有感触,重重一点头。对这种独尊亲子的奇妙政权,与其说他是在批判,不如说是讨厌。

    “不久的将来,世道会变啊。”他说话时表情干涸。此事件以后,至少一大半的大名心里,对丰臣家第二代秀赖的那些关爱都淡漠了。

    家康可谓十分狡猾。他是有大智慧之人,很早就明白“关白殿下做不长久”。

    在秀次升任关白之后,诸位大名都争先恐后去巴结这位“未来的天下之主”,使得秀次那儿整日里门庭若市。可家康却超然于外。虽然家康内心的真实世界无从查知,但他无疑是一直都在凝视着秀吉的寿命,盘算着只要他一死便横刀夺权。

    就算秀次大难不死,在秀吉过世后继承了秀吉的大权,这位愚笨之人也终有一天会死在家康的手上。

    家康是演戏的高手。

    秀次死后,“丰臣政界”一片混乱不堪,因为曾经讨好过秀次,与秀次结过缘的大名不在少数。可如今秀次成了反贼,连妻妾孩子都无一幸免,更何况秀次曾经的重臣们。他们大都因“唆使谋反”的罪名被判处死刑,而那些与秀次结缘的大名们也因“参与谋反”的嫌疑而胆战心惊。

    比如,秀次为了拉拢大名,经常借一些钱给他们。其中就有细川忠兴,借了秀次的两百枚黄金。忠兴听到秀次被赐死的消息时,大惊失色。他明白若不早些还上这笔黄金,秀吉想怎么处置自己都是可能的。于是他为了这笔黄金到处奔波。可是京都、伏见的大名之中没有任何人有这样一笔大钱。黯然神伤之下,他忽然想起家康,于是赶到家康处说明缘由。

    家康一听,说是小事一桩,接着命令侍从:“去把某个铠甲箱打开。”家康平素节俭,随时都备有大量金钱。“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家康说罢,慷慨地把钱给了忠兴。

    忠兴感动异常,低首道:“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在下愿为大人肝脑涂地!”后来,在关原大战前夜,忠兴为报家康的大恩,只身在丰臣宠将之间周旋,最终助家康夺得天下。

    另外还有最上义光,他曾将自己女儿嫁给秀次,因此有传言说他将被命切腹,领国也将全被没收。他也因家康仗义相助而幸免于难。浅野幸长也担了莫须有的罪名,靠家康才得以脱身。

    家康虽然看似超然于外,实际却巧妙地施恩于诸将之间。那场让他赢得天下的关原大战,或许应该说从这时起就打响了。

    山内家这次因千代的先见之明而幸免于难。

    “千代,多亏了你啊!”伊右卫门道,一脸虎口脱险之后的安详之态。

    “哪里,都是托了一丰夫君的福才对,谁让夫君曾那般讨厌关白殿下呀?”

    “看你说的。”伊右卫门从未觉得千代竟如此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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