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踪影全无,大概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次合战,借《信长公记》里的文字来形容一下:“一时间你推我搡,喧嚣叫嚷,黑烟冲天,镐锷断裂;着眼处尽是你死我活,分崩离析。”正所谓混战一片。

    有一个浅井方排名第一的豪杰,名叫远藤喜右卫门。在混战之中————我定要取下信长项上人头————他扯掉袖印,混进了织田的队伍。不多久,他已经突击到信长的面前。信长的旗本竹中久作(竹中重治之胞弟)勉力应付了过去。竹中久作死力抵住远藤的攻击,最终取了远藤的首级。

    形势依旧对织田、德川联军不利。但在战斗中途,信长令整装待命的预备队————稻叶道朝队,去咬住浅井的右翼。同时家康也让榊原康政队去攻击朝仓的侧面。很快浅井、朝仓联军便土崩瓦解了。

    当战势一旦开始崩溃,怎么挽救都是白费气力。

    浅井、朝仓方当初只有两处处于崩溃之势,但无奈崩溃有着极强的传染力。不多时,便导致了全军的分崩离析。敌方武士们四下散乱,争先恐后择路而逃。很难相信他们就是刚才那群生龙活虎的浅井、朝仓强兵。

    “少主,乘胜追击如何?”吉兵卫、新右卫门道。没有比剩勇追寇更容易的事情了,即使这些战功得不到什么好评。

    “可是,木下大人在何处?要是不归队,会被指责偷偷摸摸的。”伊右卫门在散去的朝雾之中努力找寻着藤吉郎的身影。当时,信长还未允许藤吉郎使用马帜 【12】 ,所以这个战场上看不到那个有名的金葫芦。

    “木下大人去了何方?”

    “木下大人您见过吗?”

    伊右卫门与侍从们走一处问一处,却收获不大。

    “不知道。”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什么?木下大人?还有人连自己的主帅都弄丢的吗?”亦有人拿他们打趣,再不屑一顾地离去。

    终于在一个叫“大路”的部落边缘,伊右卫门找到了木下队。

    “噢,伊右卫门啊,辛苦了。”藤吉郎的微笑里有些许的轻松。此种境况下,本该少不了对部下一顿狂训,质问部下混到哪里去了才是。但他却丝毫不怒。

    “伊右卫门,去休息吧。”

    “啊,不去追击吗?”

    “不追。”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织田全军已经偃旗息鼓。

    从战术上看,就此乘胜追击,扩大胜势,而后集中兵力包围浅井居城小谷城的山麓,再一举夺城才是正道。假若就此罢手,此番战役也只能是以织田的六成胜利而告终。

    藤吉郎也多次派人去信长的本营进言。但是信长并未有所动,他是谨慎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性格急躁的男人,却除了桶狭间战役以外,再不愿作出其不意的短兵相接,如钓鱼翁一般。其实,越是急躁的人,一旦开始垂线钓鱼,便越是能长时间地专注于此。当然,这仅仅是钓鱼达人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情。信长正是如此。

    “把小谷本城周围清理干净!”终于,他将作战方针明确无误地告知手下武将,开始对小谷城周遭的支城进行溃灭作战。

    首先,攻陷横山城,让木下藤吉郎率三千人马镇守。然后让丹羽长秀包围佐和山城。同时,让市桥长利镇守小谷城外北山,水野信元镇守南山,河尻秀隆镇守西面的彦根山,构筑了各个临时要塞。信长自己则在全军论功行赏之后,早早便回了岐阜。

    伊右卫门俸禄升到四百石。他仍然在藤吉郎队里镇守横山城,承担着攻夺小谷城的最前线要塞的守备职责。

    四百石,此次加封不少。因还在战斗之中,封地等都尚未确定,但无疑十分鼓舞人心。

    “吉兵卫,俺能在织田家做事,真是幸运哪。”伊右卫门躺在横山城西哨所的木板地上这样说道。哨所窗外,可以远眺琵琶湖。离湖岸仅有一里半距离。

    横山城位处丘陵之上。西面湖水,东面伊吹山,西北方三里之外,便是敌军的小谷城,正是掎角之势。信长率主力回岐阜的这段时间,每日都会有些小纷争,但不会有决战。六月的阳光从箭孔照射进来,哨所里就跟蒸笼一般闷热。

    “能为织田大人效力,真是很有运气呐!”

    “人一生的运气好坏,就是自己所跟随的大将所决定的,真是难得的荣幸啊。”

    诚如斯言。

    战国时代走到如今,各个新兴国,无论关东的北条氏,还是中国 【13】 的毛利氏,都已经在领土扩张上达到了极限,如今已转攻为守,只考虑着如何保全。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这两位被称做“日本双璧”的强势武力,因彼此牵制,领土扩张进行得并不顺畅。土佐的长曾我部氏,作为新兴势力之一,已经并吞了整个四国。萨摩的岛津氏,势力范围已扩展到几乎整个九州。但他们终究都离中央太远,正所谓鞭长莫及。

    得近畿者得天下。出生于尾张的信长,正好具备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况且,他势力范围的膨胀速度可谓“异常”。领土竟是每月都在增加。所以连伊右卫门这样的人,也自然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要当好兵,首先就要选好将。”吉兵卫道。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之前的室町时代,再先前的镰仓时代,这之后的德川时代,在这些社会结构固定的时代里,人便不容易摆脱出生环境的束缚。但战国时代则不同。主人可挑选有能之士为我所用,而有能之士也可选择自己跟随的主人。双方都有选择的自由。若是主人无能,无法振兴主家,那就该趁早投奔明主。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主从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各自的才能交织在一起的,并非此前或此后那般通过忠义、情义而织就。

    总而言之,正是所谓“七度浮浪人,始得一武士 【14】 ”的时代。伊右卫门畅言“跟了一位好主家”这句话,是有其时代背景的。而无功、无才者,自然不受待见,时刻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受人尊敬的木下大人也是智勇兼备。此人说不定会成为织田家首屈一指的大将呢。”这本是千代的推测,伊右卫门现在借来一用。他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信长虽在姊川战取胜,但并不意味着浅井氏就此灭亡。此战是在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此后浅井氏的小谷城,依然在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藤吉郎队镇守的横山城对面屹立不倒。此城被攻破,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漫长的包围战开始了。

    这之间,信长并非只是着手于对浅井的攻势。与摄津石山本愿寺挑起战事之后,又跟浅井、朝仓的奇袭部队在琵琶湖畔的坂本城有了小摩擦,其间与两氏佯装议和。后更与伊势长岛的一向一揆引发了战火,陷入苦战之中。之后又夺取了睿山。总之繁忙得紧。

    不过伊右卫门他们却不甚忙。他们一直镇守在横山城内,而且,兴许以后数年都得滞守于此。元龟元年已经秋去冬来,而后,又到了翌年春天。

    “哎呀,信长公可真是耐性甚好的大将呐。”言语中尽是无奈。

    敌方的小谷城在三里之外的丘陵上。天气晴朗时,甚至能看清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马。却不能强攻。守城大将木下藤吉郎,担心将士们因久滞城中而惰气弥漫,所以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避免。

    比如由己方的人马去时不时生点儿事端,去敌方城下的稻田搞点儿破坏,去烧一个村子什么的。与战局无关的小打小闹可谓层出不穷。不过说到底,都是小卒小兵的打闹罢了。对方也不会有名将出来露脸。因此对伊右卫门他们而言,就等于丧失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藤吉郎对“人”这种动物看得极为透彻。他察知了阵营里的气氛,于是允许将士们在横山城脚的村外,筑起小小乐园,还默认了游女 【15】 小屋的存在。城中之士,成群结队定了日子外出。但伊右卫门却与此无缘。

    “俺不好这口。”他总是一口回绝。其实伊右卫门还从未碰过游女这类人。

    “吉兵卫、新右卫门你们去。”

    “少主可真是守身如玉啊。”吉兵卫他们也实在没辙。不过,他们也决不会跟主人一样客气。他们三三两两快活地出了城去,再回来对游女们品头论足兴致勃勃。有时在伊右卫门面前说话也毫无顾忌,简直就是炫耀。可伊右卫门仍旧无动于衷。

    (真是怪人。)

    连自小就对伊右卫门一清二楚的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对此事也是极为纳闷,暗地里会说:“兴许是少夫人太可怕了吧?”或者会说:“应该是性格问题。不过上次在京城的空也堂,那位小玲的事,反而显得蹊跷了。”

    正当他们如此这般讨论时,那位小玲果真出现在横山城下。

    小玲此次来到横山城下,已不是女谍的身份了。她心底里念叨着“就是他了”,所以才特意来到这战乱之地。

    (他说过他叫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

    这个织田家平凡的武士,身上还留有些许少年的气息。她想着一定还要再见他一面。

    (不过他并非有趣的男子。)

    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被他所吸引。“不,不会是爱恋。”她对栖身于浅井小谷城内的表兄望月六平太,这样肯定道。

    望月六平太是南近江甲贺一地有名的乡士,是顶着所谓忍者、甲贺者 【16】 等头衔的男子。在足利氏的鼎盛期,此人是南近江领主六角氏的下属。六角氏与浅井氏结为同盟,亦加入了对战织田军的阵线。因此望月六平太便领着下级忍者们滞留小谷城,从事间谍活动。

    小玲作为望月一族的一员,也处处帮衬着六平太。

    请读者们回忆一下当时空也堂的情景。“叔父成了空也僧。”小玲在武者小屋里对伊右卫门他们说过的“叔父”,就是这位表兄六平太。六平太实际上是化装成空也僧的模样潜入京城,目的是为了把握织田军的动向。

    他比小玲年长九岁,已经没了牙齿。平素,嘴里装着用黄杨树枝加兽骨制成的假牙,出行的时候就取下来。若是没了假牙,再穿一身空也僧的装束,怎么看都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小玲与六平太之间,已经有了肉体关系。不过任何一方都没有所谓爱情的存在,无非是彼此间的生理需要而已。当小玲说,她要到三里外的敌军阵营————横山城山麓去的时候,六平太道:“毫无意义。”战斗已经打响。甲贺者在战场上的任务,就是放火、打劫而已,不会用到女人。

    “也许是毫无意义,可我要去。”小玲这样回答他。

    而后六平太扑哧一笑:“是有意中人了吧。”顺便意兴阑珊地添了一句:“无聊。”他并非是因为嫉妒。这个年轻人,或许是因为总是化装成空也僧模样的老行者,连心都变老了。他对世事有一种奇怪的体悟,本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那些霸气、嫉妒、出人头地的欲望,都被他故意扼杀了似的。

    “那个叫山内伊右卫门的,就是你中意的人?他哪里好?”

    “我自己也不明白。”莫非是因为小玲她自幼生长在甲贺者的周围,像伊右卫门身上的那种平凡无奇,在她看来反而动人心魄?

    横山城东麓有一个叫乌胁的部落。一日,正在周围晃悠的五藤吉兵卫,被扮作割草女的小玲叫住了。“哎呀,这不是小玲么?”

    “是。”她垂目娇声道。

    “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并非此地的乡下人吧?倒是听你说过,是石上村的人,好像要往京城去寻找什么叔父来着。”

    “我还想跟伊右卫门先生见上一面,所以从京城赶来了。这身打扮,是因为怕被武士们当做是游女,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要撒谎也要看场合吧。”吉兵卫满面胡楂的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是这个男人最大限度的恐吓神态了。

    “你,难道不是浅井的女谍吗?乔装打扮的伎俩高超得很呢,是在甲贺出生的吧?”

    “不,不是的。”小玲已经泪眼朦胧,“不是的,吉兵卫。”

    “喂,你还敢直呼俺的名讳?”

    “求你了,让我见见伊右卫门先生。”

    “当人是傻子么?”吉兵卫狠狠擦了擦脸,被姑娘这么求着,他总会变得心很软,“你自己想想,小玲,像你这样长了尾巴的女人,俺会巴巴地牵着去见自家主人么?”

    “我没长尾巴呀!”小玲双手移到背后,摸了摸自己臀部,“真的没有啊。”

    “俺说你女谍气味儿太重。”

    “那个……吉兵卫大哥,如果我是女谍的话,也求你想一下,作为女谍的我,怎么会接近伊右卫门这样身份低微的武士呢?有什么用?”

    “态度倒一下子变严肃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小玲双手仍放在臀部,望了望吉兵卫的脸,“干脆,都跟你说了吧。吉兵卫大哥,你刚才的猜测就你而言已经是做得很好了。你面前的小玲的确是甲贺乡出身,我父亲侍奉的是近江六角大人,表兄侍奉的是近江浅井大人。但是,父亲已经过世,六角大人也已经半死不活了。如今我跟表兄六平太虽然身在小谷城,但谈不上对浅井有多少恩义。我已经不是女谍了,现在没了去处,这才滞留在小谷城里的。”

    “你的话真是够唬人的啊!小玲,那这么说,你到京城空也堂来的时候,就是女谍啰?”

    “那自然是。”

    “啊?自然是?”

    “难道不是?那个时候我不过在执行任务而已。吉兵卫大哥若是执行任务,也会一样的不是么?”

    “倒也在理。”

    “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啦。况且我现在根本就不再是女谍了,你就别再害怕啦。”

    “俺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就请引见啰。”吉兵卫的双手被小玲握住。那是一双小巧可爱的手。

    五藤吉兵卫实在是心软。小玲手掌的柔软、纤细、可爱,让他顿生好感。

    “你不是坏人。”他道。这种事情对常人来说好像时有发生。就算当初认为是个讨厌的人,可当看到他耳根子红得发烧时,也会不自禁地想:

    (或许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人呢。)

    人这种动物,总是对自己的同类时刻怀有敌意、嫉妒、冷酷、憎恶等情感,而心的另一侧却时刻在找寻着心与心相通的地方,哪怕这样的地方仅有一处,也会动了心去爱。

    “你不是坏人。”吉兵卫这句话里,大概便藏了如此深意。“不过,在这个乱世上,你也够怪的。干吗不回甲贺乡,当你的土豪武士之女?”

    “这个嘛……”

    在甲贺乡,分了家后造新宅,新宅造好又设隐居,一块地被割得七零八落,所谓土豪武士,也只徒留了一个空名而已,大多数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因此间谍在这种地方自然如鱼得水,发展得蓬蓬勃勃。靠卖情报为生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与山峦那边的邻国伊贺里的忍者不同的是,甲贺者的地域凝结力很强,而且对既有权力十分顺从。六角氏在作为近江守护时,他们出力甚多亦很忠心;当浅井氏登上战国大名之位时,他们更是忠心耿耿。可是,自从织田信长开始侵略近江,甲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和平的山乡了。可这种事现在看来也都无所谓了。

    “总之,就算回到甲贺乡,父亲与伯父都不在了,一样活不下去。我是没有办法才滞留小谷城的。在城里,可以造箭,可以修补盔甲,反正能吃得上饭。”

    “是么?”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甲贺忍者的女儿,她的话吉兵卫怎敢轻易相信?然而情感占了上风。“你在这里等着。”吉兵卫奔走起来。

    待他回到城中找到伊右卫门,便立即告知了事情的原委。

    “什么?小玲?”伊右卫门的脸铁青一片。不过亦有几许温存在心里,这种温存,像是一种爱慕。

    (那是一个与千代不同的女人。)

    “不见。”

    “这个妹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仔仔细细想来,不过就是那个雨夜里的小姑娘罢了。”

    “真的?”他动摇了。

    “以保万一,在下跟新右卫门陪少主同去如何?不过少主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去见个妹子哪有要人陪的道理?”

    “呃嗯。”那天夜里小玲的身子在他脑里浮现出来。伊右卫门出城了,被小玲吸引着。

    伊右卫门下了山,在栎树林中唯一的一条小道上行走。不过,林中倒并非只有栎树,还有栗树、枹树、楢树穿插其间,最为高大的当属楠木,树梢上挂着一片被落日烧红的天宇。他见到一棵楠木树干上,缠着茑蔓。

    (吉兵卫确实说过,是在这样一棵树附近的。)

    他背后有沙沙之声响起。

    (是小玲么?)

    可待他转过头去,却见一个戴白色空也头巾出行的空也僧站在那里,是一位老人。这么想就错了,那是甲贺者望月六平太。不过伊右卫门当然不明所以。

    “敢问僧人,在此处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嗯?”六平太扬起下颌,“姑娘?是施主的女人?”

    “我只问了尊驾见过与否,其余的不用尊驾费心。”

    “你倒是口齿伶俐。”空也僧六平太,在一个朽木桩上坐下身来,“老衲看人面相看了五十年。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你的面相让老衲不得不问。”

    “面相?”伊右卫门想是遇到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和尚。可一听这话,他难道还能若无其事拂袖而走?“我的面相有何不妥?”

    “已经显出了死相。”

    “啊哈哈,别想用这种招数唬人,不过是想诳人钱财的假和尚罢了。战场上的武士面带死相,倒不如说是一种赞誉。人的命运,岂是你这种将死的老糊涂能懂的?”

    “能懂。”

    “那你再算算别的。”

    “你要找的人,名叫小玲。”

    一听此言,伊右卫门一下子呆若木鸡。

    “你是织田家的人,现在在掌控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手下当差。尾张出身,姓山内,通称伊右卫门,名一丰。”

    “你个混蛋!”伊右卫门旋即抽出祖上传下来的美浓千住院 【17】 的一把刀,朝着空也僧砍去。铛的一声,空也僧取棒招架。

    “你还太嫩。”他退了几步,举棒在前。对面前的伊右卫门,他已起了杀心。

    “你到底是何人?”伊右卫门怒道。

    六平太垂棒扫过青草地,直指伊右卫门下腹。伊右卫门赶紧避开,接着挥刀而上砍向长棒。六平太往右边轻盈一跳,下落时顺势反手持棒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啊”地大叫一声打将过来。若是被打中,伊右卫门的头盖骨大概已经变作碎片。不过他是习惯了战场上长枪太刀嗖呼往来的伊右卫门。只见他侧面飞身而起,砍倒一棵幼龄枹树。树倒将下来,挡住了六平太的脚步。

    伊右卫门这个人,绝非英雄亦非豪杰,不过令人称奇的是,每次遇险,总会变得聪明玲珑起来。

    起风了,青草随风而动。六平太的长棒从对面逼来。他再一跳,就能打到伊右卫门的天灵盖了。

    (来了!)

    伊右卫门想的不是六平太来了,而是自己的心境到来了。每当有这种感觉时,都会跟在战场上所经历的一样,身子仿佛会浮起一般,肉体的意识消失了。在越前首坂体验过的心境,现在到访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功名的意识。而最后终将连这点意识也会消失,残存于虚空之中的,只剩伊右卫门手中的太刀。

    (咦?怎么————)

    甲贺乡士望月六平太心中生了些许怯意。

    但六平太并不是好对付的。所谓甲贺乡士,大都是从幼年起便经历严格的训练成长起来的,放火、偷盗、混入城郭、乔装易容、投毒等等是家常便饭,还有对投石术、飞镖、刀术等伎俩的学习与格斗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为武家所不齿,正是因为武家看到了其阴暗的一面。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却是武家正统的武士。成日里骑马战斗、指挥步卒,安身立命之后则能调度兵将运筹帷幄,他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着。

    双方均瞧不起彼此。

    (不就是个忍者么?)

    伊右卫门思忖。

    (战场上就不说了,眼下一对一的布衣,这类货色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六平太也对自己的技能信心颇足。然而,让六平太感到“不可大意”的,是对手的心境。本以为是个无足重轻的功名饿鬼,可似乎却不全是。伊右卫门的样子,就好似消了肉身一般,只一缕白色焰火熊熊燃烧。而正是这缕白焰,把意想不到的功名带给了平凡的伊右卫门。

    “看棒!”六平太的长棒从天空轰然而落。

    伊右卫门却不接。若是他接下此招,六平太便会有算计好的另一招袭来。可伊右卫门却连看都不看,趁势蜷作弹丸反弹而上,朝六平太飞身而去。仿佛他那把太刀是活物一般锐不可当。

    “啊!”六平太收回长棒,架势走样。千钧一发之间,好容易避开了伊右卫门太刀的来袭。

    “住手!”六平太退到十间之外,大声道,“虽说你是织田家的武士,老衲今日却很中意,此后定当登门拜访。现在暂且先把老衲的女人给你。”六平太从草丛里抓了小玲出来,冲他扔了过去。她的手被绑,嘴里塞了布。

    六平太离去,留小玲一人在草地上。

    “……”

    伊右卫门愕然面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甲贺、伊贺的人,并非像传说或谣言里那样身怀奇术。但伊右卫门作为武士的一员,委实难以理解他们的道德与行为。

    没有比自己无法理解的团伙更让人生畏的了。这些人,并不是正人君子伊右卫门这种武士所应该接近的。

    “……”小玲在草丛上扭曲着身子,一双黑眸在倾诉,“伊右卫门先生,您在干什么呀?为何不替我解开绳索?”

    “哦!”伊右卫门似乎有些胆寒地望了望这个甲贺出身的女子。

    (不想再跟这个族群有任何瓜葛了。)

    他怀了这样的心思。可被绑摔倒在地的小玲,是一种多么蛊惑人心的生物啊!伊右卫门在小玲身旁蹲下,抽出短刀。绳索已松,杂木林逐渐被暮色包围。

    小玲自由了,却一动不动。在草地上曲腰侧卧,一如先前。

    “怎么了?动不了吗?”伊右卫门担心地看过来。

    “扶我。”小玲只一双眼睛在笑,仿佛在说,抱我。

    (这是怎样的女子啊?)

    完全不循常轨。世间普通女子的常轨,在她身上踪影全无。她双眸凝视着伊右卫门。牙齿也蕴了笑意,很白。暮色下的明眸皓齿,搅乱了伊右卫门的常轨。这个甲贺的女人,身上就有这种让男人逸出常轨的魔力。他掀开了小玲的裙裾。

    “不要。”小玲道。暮色愈来愈浓,伊右卫门抱紧了她的纤腰,天地之间只剩了她血液里的温度。伊右卫门恼乱之至。

    “不要啊。”小玲的声音低沉而湿润,身形扭动。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越扭动,伊右卫门就会越恼乱。

    终于,四周黑暗一片了。天边有细细的一弯月儿挂在那里。在这片黑暗之中,伊右卫门忘记了世俗的一切,变作一个纯粹的男人,与鬼斧神工般纤巧细致的小玲的身体一起,心无旁骛地融而为一。不知何时,本在楠木树梢上的月儿,已经挂到栗树枝叶的那边。

    “好高兴!”小玲在虚脱倒地的伊右卫门耳旁窃语,“我要带伊右卫门先生逃离这个战场。”

    “逃?”乍然听到这个词,伊右卫门回过神来。重新变回曾经的那个功名饿鬼。这也是这个男人璀璨的本性。

    “你说要带俺逃离战场?”

    “我来养你。你不如干脆离开像织田家那种高高在上的地方。伊右卫门先生有勇有谋也不缺才干,如果把这周围的浪荡子搜罗了来,你就是野武士的头头了。等合战一结束就出来,掠夺田野,剥下尸身上的盔甲,盗走刀枪什么的。偶尔受雇于某位大将,去放火、扫荡、借阵帮战等等也不错。”

    “当野山贼?”

    “是野武士!”

    “不都一样吗?俺是高高在上的织田家的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轻而易举的。”小玲道,“一样在世道上混,却不用跟人低头哈腰,可以随心所欲过自己的日子,想睡就睡,怒了就吼,而且还有钱进账。那个六平太也说,小谷城陷落了就当野武士的头头。”

    “俺不愿意。”

    “呵呵,那是因为你还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滋味。要说的话,其实就是跟我的身体一样的味道。”她用手挽过伊右卫门的脖子,一只红唇等着伊右卫门的浸润。

    咕咚一下,伊右卫门的喉结上下移动,他吞了一口口水。

    “无论甲贺还是伊贺,都是人多地少,所以大家都干着这样的事过日子。这可比穿着肩衣在城下走来走去要轻松多啦。刚才,我可是看见了的。”

    “什么?”伊右卫门像是被说动心了似的问道。

    小玲用她柔软的手指轻按伊右卫门的下颌:“你跟六平太的比试。望月六平太这个人,可是甲贺数一数二的棒术高手。那人的长棒,可是人称‘六尺处处是刀刃’的长棒。跟他对打的人,至今还没有人活着回来的。可伊右卫门先生却完好无缺,六平太反倒处于下风。所以你一定行的,一定可以组成近江最大最厉害的野武士集团。”

    “那样就偏离世道正轨了。”

    “那又怎样?”小玲笑道,“所以轻松嘛,刚才不是说过么?只有偏离正轨,才能过得像个人样儿。到时候,我就是野武士头头的老婆。”

    “……”

    “情人也行。只要伊右卫门先生当了野武士,我就能永永远远都跟你在一起了。”

    “先把话说在前面,”伊右卫门仰望夜空,“俺并非强人,只是有天运眷顾罢了,是天运在保护俺。千代这样说过。”

    “千代?”小玲坐起身来,“是你夫人的名字吧。这种时候别扯出来行不行啊,你要是再说一次,小玲就去一刀杀了千代这个女人。”

    甲贺者的心绪,终究是无法查知的。

    照旧是围城里百无聊赖的一天,伊右卫门牵了马出来,打算骑到远方。木下队所镇守的横山城外,西北二里、东三里、西三里、南数里,都属于警戒地域。他是准备出来自由地走动走动。

    姊川北岸,有个叫宫部的部落,是宫部善祥房的出生地。此人曾是睿山最后的僧兵 【18】 ,如今跟在木下藤吉郎身边,最终成为一代大名————这当然是后话。

    这个宫部部落的街道旁边,有个茶店。伊右卫门在松树上拴好马匹,叫了一声“来碗泡饭”,便掀了苇帘往里走。待他坐下,才发现旁边有个年轻的卖药郎君,肤色白皙,像是京城里人。

    对方笑着开口道:“我猜一定能在此处见到你,所以先你一步在此等候。那天还请多多包涵。”言语神态很是亲切熟稔。

    “你是何人?”

    “认不出来吗?望月六平太。”

    一听此名,伊右卫门一瞬间脸色煞白,旋即又绯红如潮。那时的老行者空也僧,竟是个年轻人。

    “还要打吗?”伊右卫门站起身来。

    “不不,不用。那天我说过一定去拜访你,是因为对你很是中意。而且,咱都清楚小玲的身子,也不是外人。”此话从他嘴里轻轻巧巧就出来了,“言归正传,我有话要说。等你吃完泡饭,能否赏光到背面的桑田一聚?别担心,不是坏事,是让你高兴的好事。”

    泡饭来了,伊右卫门却难以下咽。勉强灌入肠胃后,他搁下筷子。卖药郎君先起身出去。终于来到桑田地里,他躬身下蹲,然后叫伊右卫门也蹲下。

    “咱们长话短说。伊右卫门,就当是你信赖的友人在跟你说话。”六平太用手帕擦了一下汗。手帕里面藏着毒针,若是伊右卫门起了异心,六平太便会用此毒针结果他的性命。“小谷城早晚都是死局。不过要强攻却并非易事,毕竟是首屈一指的浅井居城。要夺此城,只有一个办法。”

    “……”

    “内应。”甲贺者道,“城里有我们甲贺者共五十人之众。若是约好时日在城里放火,同时织田方从正门、后门同时进攻,定能夺得此城。怎样?只要你一点头,我就去办。到时候你就是大功臣了,加封两千石是绝对没问题的。”

    “六平太,”伊右卫门看了看这个怪物,这种毫无品性可言的行为,也就只有卑鄙的忍者才干得出,武士是看不上眼的,“你要什么报酬?”

    “我想要你的灵魂。”

    “灵魂?”

    “卖给我怎么样?我用浅井的小谷城来跟你换————”

    “卖灵魂?”从未在世间听过如此诡异的话。灵魂是可以拿来做交易的么?

    “卖了吧。”卖药的望月六平太道,“你很划算呀,浅井的居城————整个小谷城哦。换句话说,就是用近江浅井家三十六万石,来换你伊右卫门的灵魂。”

    面对这般的甲贺者,真是自叹弗如。居然要烧了自己应该保护的城,还用它————来跟人做买卖。

    “卖了灵魂会怎样?”伊右卫门仿佛是在跟恶魔交谈一般,心情压抑,手也微微颤抖。

    “很简单。我们甲贺者在你们夺城后立刻离开。说句实话,因为还有其他的事等着要办。你也知道,中国的毛利已经跟大坂的本愿寺结成同盟了,目的是为了阻止织田家势力的进一步扩展,将其困在摄津(现今的大坂府与兵库县部分地区)。我们小谷城里的甲贺者,下一个主子,就是毛利。”

    “哦?”

    “伊右卫门,船在失火前,船上的老鼠总是会成群结队先人一步跳进海里,最后消失不见,这个故事你听过吗?”

    “听过。”

    “我们甲贺者,就是船上的老鼠。又不是历代侍奉浅井家的家臣,没必要陪着失火的城郭殉葬。所以,就去毛利那里。”

    伊右卫门只听得愕然。

    “到毛利那里以后,织田还是敌人。我会时常来看望你,你就把织田方的机密、军略、谣言、铁炮数量、部将之间关系的好坏,统统告诉我如何?比如木下藤吉郎跟明智光秀关系欠佳呀,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之间又怎么样啦之类的。如何?”

    “……”

    “你要是跟我结成了这种关系,我明天就可以双手奉上小谷城。两千石的军功哦。”

    “所谓卖灵魂,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伊右卫门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嗓子干得要命。

    “如何?”

    “六平太,该轮到俺说————”伊右卫门口吃了一下,“————话了,你不妨听听。”

    “好啊,你说。”

    “俺这个人,正如你所言,可能就是个功名饿鬼。因此你才拿了这种话来攻俺弱点的吧。”

    “也算是。”六平太扯下几片桑叶,放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听好了,甲贺者的嘴是很严的。你今后泄露织田家机密的事,永远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可是六平太,俺还没说完。俺的确很想建功立业,很想安身立命。不过想归想,哎,那个……总之,俺是对天上掉馅儿饼这种事非常小心的人。”

    “————?”

    “俺没法儿演戏。抱歉!俺要在正午的太阳下功成名就,若做不到就不能安身立命。这是俺老婆大人说过的。”

    “老婆大人?”对六平太而言,这句话好像太过意外。

    “无论如何,恕难从命!不过六平太,这里的话俺决不外漏一字。后会有期。”

    注释:

    【1】 桶狭间:即尾张桶狭间,今爱知县丰明市。

    【2】 敷台:也称式台,是武家住宅里送迎客人时说话的地方,位置在门口。

    【3】 能乐:日本中世舞台剧形式之一。

    【4】 袴:男式和服的下身装束,覆盖从腰到脚的部分。有裤子一样两脚分开的样式,也有裙裾样式。

    【5】 仲间:介于足轻与小者之间的杂兵。

    【6】 小者:武家下等杂兵,经常充当跑腿等。

    【7】 若党:武家身份低微的家臣。

    【8】 幸若舞:主要流行于室町时代的舞曲,是配合扇拍子、小鼓、笛子的节奏,边跳边说唱的舞蹈形式。

    【9】 聚乐第:丰臣秀吉在京都建造的城郭样式的邸宅,于1587年完成,极为庄严华丽,属桃山文化的代表性建筑物。但在外甥秀次死后被毁。

    【10】 阵羽织:武士出阵时经常穿在铠甲外面的无袖外罩,样子跟无袖无扣的小褂相似。

    【11】 袖印:在战场上为区分敌我,套于铠甲袖口上的标志。

    【12】 马帜:在战场上,武将为识别敌我或夸示自己的存在而使用的标志。有名的比如丰臣秀吉的金葫芦马帜、德川家康的金开扇马帜等。

    【13】 中国:日本的中国地方,包括本州西部、冈山、广岛、山口、岛根这五县所占的地域。

    【14】 七度浮浪人,始得一武士:若非反复七次成为浪人,经历七次换主家的历练,就难以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浮浪人,即浪人,丧失主家的武士。

    【15】 游女:在宴席间跳舞陪酒,或者陪睡的女子。

    【16】 甲贺者:甲贺郡土著乡士。在战国时代,甲贺者同时也作为忍者活跃在各地。

    【17】 美浓千住院:日本中世刀剑工匠的流派之一。

    【18】 僧兵:古代以及中世的僧侣武装集团,在平安末期势力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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