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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功名十字路最新章节!

    织田军虽然大举进入近江,但织田信长现在并没有与朝仓决战的打算,只想取道回岐阜。途中,他们在南近江击破了一支浅井煽动的武装,而后继续朝着岐阜稳步迈进。

    回岐阜!回岐阜!织田军继续强行军,步卒几乎都是一路小跑。

    “少主,看样子不会有大的战事了。”吉兵卫道。

    “但愿!”伊右卫门松了口气。他一直苦于自己懵然之中,竟与那个朝仓抑或浅井的女谍小玲有染,还泄露了一句————这次出征要进攻朝仓、浅井。

    不过信长的神机妙算哪里是伊右卫门等人能够知晓的。看似进攻近江的一步棋,实际上只是借道而行。浅井方有备而来却不得战,连织田方的将士都意外莫名————难道不是要作战么?

    信长需要备战。他年轻时带了一支小部队,对桶狭间 【1】 的今川义元阵营奇袭得手,因此名震四方。但此后的战役大都打得谨慎小心。战前他必然会作充分的外交工作,侦察与谋略不可或缺,而且一旦开战,必然集结重兵形成压倒性优势,而后等了又等,才肯开火进攻。因此只要一开战必获全胜。他便是这样的人。

    信长现在赶回岐阜,正是为大战作准备。然而在其穿越千草越的时候,却出了点状况。

    一个叫杉谷善住房的铁炮名手,应承了南近江的旧势力六角承祯之托,在铁炮里灌了两颗弹丸,潜伏在林间等待信长的到来。距离只有十二三间。

    待信长的旗帜过去,旗本的马队过去,信长本人出现在枪口对面那一瞬,引绳被点燃。轰然两声枪响,震耳欲聋。一击而中,不过击中的是信长的和服袖袂。弹头应声而落。旗本们骚乱一片,在山中却搜索未果。

    “快走!不用理会。”信长仍未放缓前行的脚步。

    终于赶回了岐阜。伊右卫门这天夜里,回到了离别数月的家,有千代等待的家。门开作八字,斜角处燃着篝火。

    “俺回来啦。”伊右卫门在门口叫道。

    千代在敷台 【2】 躬身迎接。她的肩就在眼前,伊右卫门忍住了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在这对夫妇的历史里,没有比这天晚餐时的夜话更有趣的回忆了。千代先是重新惊叹了一次伊右卫门脸颊上的伤口之大。“真的好大啊!”她从下颌看上来,“可在城下却听人说,不过是一点点擦伤而已。”

    “这个伤的故事,说一整夜到天亮也说不完啊。”这并非寻常的伤口,是一下子换来了二百石的伤口。“一个跟凿子般大小的箭头,射穿脸直抵这边的————”伊右卫门用手指掰开嘴唇,“这边的大牙,就栽在牙龈上。还是吉兵卫踩着俺的脸好不容易才拔出来的。”

    (真是命大!)

    千代心口疼痛,却没显露出分毫,只稍稍倾首面带微笑。

    “怎么了?”伊右卫门望着千代的脸。

    “没什么?”

    “为何那样盯着人看?”

    “呃————”千代在心里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伤让夫君更有男子汉味儿了呢。”

    伊右卫门听了心里也舒坦:“有吗?”

    “拿镜子瞧瞧。”她说完拿了镜子来照伊右卫门的脸。

    确实更有武士味儿了。以前的样貌柔美,倒是很像能乐 【3】 师。有了这个伤,就算一众十骑,他也是里面最抢眼的武士面孔了。

    “一定是个开运的伤。”千代添了一句,“不过,可别再受伤啦。人家每天都去求伊奈波神宫来着。”

    “说不定正因为你的虔诚,所以俺才能活下来,只受了点伤了事。”

    “总之,夫君————”

    “什么?”

    “祝贺你加封。”

    “这算什么?征伐千里,就只有这点小成,实在有愧。”

    “说得好!”千代痴痴看着伊右卫门。她想说————千万别忘了此时的心境哦————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母亲法秀尼曾教导说,对男人的训诫会起反作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千代是极聪慧的,连煽情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而被煽情的对象,即便他只有七成能力,因得了自信,爆发出十成也是极有可能的。

    夜里,两人早早躺下了。“千代,给我生个好儿子。”伊右卫门宛如祈祷般念叨着,直到夜半都不肯放开千代。

    说到孩子,千代的肚子到现在都似乎没有任何动静。她很是不安,莫非自己是不孕之身?

    (希望这颗种子一定要在千代的肚子里种下。)

    千代也似在祈祷,顺承着沙场归来的丈夫的激情爱抚。

    第二天伊右卫门打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好好修复一下战尘蒙身的疲惫躯体,所以一直睡到太阳露脸时才起。“千代,漱盥盆里装点温水来————”他吩咐了一声便来到走廊,打算刮刮胡子、剃剃鼻毛。

    狭小的庭院,笼罩在六月的艳阳里。

    (真是命大啊!)

    他再次感慨。回忆战时情形,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他刮了胡子。要不触碰伤口就把胡子刮干净,确实挺费事。然后剃了鼻毛。把手指伸进鼻孔,逮了鼻毛出来后,用刮胡刀“咔嚓”割掉。这是个技术活儿,着实不易。

    之后千代来了:“让我给夫君梳头吧。”她顺顺当当梳好发髻,并换了一根新髻带。而后伊右卫门开始挤压粉刺。伊右卫门晚熟,娶亲至今还有粉刺这种东西长出来。

    “一丰夫君,”千代在室内一隅,用火熨斗熨着一条长袴 【4】 ,面带微笑,“今天没有要紧事么?”

    “没有啊。”

    “是你忘了吧。”说罢嘻嘻一笑,虽然在心里对伊右卫门的这种悠闲自得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的。俸禄既然已增至二百石,那么迎战之时就应该有二百石的样子,需要增加新的人手。这些人手被称作“军役”,按两百石的标准,应有骑马武士两人、步卒六七人的规模。

    顺便说一下,战国武士与德川武士有着根本的区别。德川武士那种阴森的忠义观念,在战国武士身上很难觅到。

    总而言之,功名是向主人承揽而来的。换句话说,二百石的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便似一家小企业一般,要向信长这个大老总承揽功名。

    而同样是二百石的德川武士,从门第形式上看,有武士、仲间 【5】 、小者 【6】 就足够了(德川中期以后,因经济原因,可以说几乎所有武士都无法雇佣到所规定的军役人数)。战国武士则尽可能地去寻找能人异士,去游说他们,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量优待他们,否则很难有大的功绩。

    (他真是太悠闲了。)

    千代心底里这样叹道。从今天起就去张罗着物色人选,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吉兵卫和新右卫门可是非常高兴呢,说终于当上了能骑马的武士。”

    (对啊。)

    伊右卫门把剃刀从鼻尖移开:“千代,俺得去找些手下来。俺可不像你这么清闲,今天很忙呢。对了,就去父亲的旧领地黑田村(尾张国羽栗郡),俺马上出发去看看能不能招到人手。”

    “还真是很忙呢。”千代手持火熨斗,暗自垂首笑了笑。

    “今日去黑田村,明日去哪里呢?”千代很是狡黠,总不忘了在前面迂回试探,然后让伊右卫门自己去考虑。

    “明天去哪里?”伊右卫门只想到黑田村,明天的事根本没影儿。“尽量去各个地方多走动走动,总会遇到合适的吧。”

    “也是。”不过这样很可能是瞎折腾。这个时代要招侍从,一般都是去有缘的地方,或者是血亲之地。与外人不同,这样的侍从士气都是不一样的。有缘的地方,可以是自己老家的村子、封地等等。伊右卫门新领的封地在尾张国内,但还比较缘浅。“美浓的不破等等,不顺便去游历一下?”

    “哦,还有不破!”那是千代的娘家,他竟然忘记了。

    “那今天就派个信使去吧。伯父市之丞是极为喜欢一丰夫君的,知道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其实市之丞对伊右卫门并非极为喜欢,但只要这么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自然地润滑起来。这个道理千代打娘胎起就一清二楚。

    “对了,”千代说,“吉兵卫与新右卫门也是跟随夫君同行的吧?”

    “嗯,他们跟俺一起。”

    “这两位说一定要在少主前面找到新的侍从,他们可是期待已久了呢。”

    “哦。”伊右卫门考虑了一下。原来如此,与其伊右卫门自己去找,不如先让他们去,让他们举荐人才。这样一来,“山内家臣团”的上下关系就一团和气了。“那千代,俺就哪里都不去,只坐镇在家就好了嘛。”

    “等夫君当上了大名,肯定就能这样啦。”千代露出明朗的笑颜,“可如今的身份,还是像木下藤吉郎大人一样,就算被人非难轻视,也要亲力亲为去物色人选才好。这样人家投奔过来时会觉得————大人竟然亲自来选中了自己,真是荣幸之至呢。”

    “也是。”他说罢出门。到黑田村的这段距离,他驰马前行在艳阳高照的道路上,一时不免狐疑起来。

    (好像俺事事都对千代言听计从似的。)

    不过男儿的自尊心立刻将其打消。

    (怎么会?不都是俺自己的主意吗?只不过被千代碰了个巧而已。)

    这之后,伊右卫门在尾张黑田村、美浓不破乡等地盘桓数日,去百姓家物色了些出挑的老二、老三,最后选定步卒十人后归来。二百石在经济上至多只供得了七人,他不禁有些担忧是否选得太多。

    大约十日后,新招的十位若党 【7】 、牵马夫、小者都来报到了,均是年轻力壮的小伙。伊右卫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养活这么多人。前面也提到过,二百石最多能供六七人,而现在有十人。更何况,他是新近提升的,今年的年俸还没有入库。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依靠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

    “千代,能应付过去吗?”伊右卫门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

    “啊哈哈,你也太乐观了吧。人每天都是要吃饭的,还得穿衣。武器也得给他们配备。”

    “还真是呢。”

    “喂,你到现在才意识到啊。”

    “哪里。是才发现一丰夫君居然肯对这么细小的事情用心,感动着呢。”

    “老婆大人太悠闲了,俺才不得不用心哪。”

    “真是抱歉得很呢!”

    “自从父亲战死后,俺就流亡在外朝不保夕,年少时吃苦不少。你呢,虽说也是自幼没了父亲,可你有个好姨父,所以一直锦衣玉食根本没吃过什么苦。咱们之间也就是吃没吃过苦的区别罢了。看来人是不应当吃苦的,一旦吃苦太多,便总是会为将来的事情苦恼。”

    “我正是儿时过得悠闲,所以将来的事才看得很开。如果下次再立战功,养活十来个人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么?”

    “要立战功,是需要武运的。”

    “一丰夫君生来就武运极旺,千代可是坚信不疑的。”

    “嚯,真的坚信?”

    “坚信不疑。”

    伊右卫门与千代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就成了乐天知命的人了。“原来如此,俺是有武运的人啊。”

    “的确如此。”千代断定道。

    “那真得感谢上苍了。不过千代,不论下次合战打得有多漂亮,要是连今天明天都揭不开锅,俺还是没法儿养活他们啊。”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一丰夫君,我也一样穿粗衣吃杂粮好了,如果还不够,就去把小袖卖了。”

    “真是天真又肤浅。你能有多少小袖拿去卖呢?”伊右卫门感觉这位从小不愁吃穿的千代,真的是太乐观了。但是千代却绝非他想象的那般天真悠闲。她的天真悠闲都是母亲法秀尼教给她的演技而已。

    “妻子如果不阳光开朗,丈夫就无法投入全身心去做事。就算是对丈夫发牢骚,如果从阴气沉沉的嘴里说出来,丈夫便会心情委顿失了上进心;但同样的牢骚如果是以阳光开朗的心情说出来,丈夫反而会更受鼓舞。而做到阳光开朗的秘诀就是,总认为明天会更好,就成了。”

    说句实话,千代其实也心里没底,毕竟一下子新增这么多人。不过,不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千代是在美浓不破一地被称作“贵人”的不破家长大的,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但她却好像天生有着运筹家计的能力。本应非常拮据的开支,在她的运筹帷幄下丝毫不显贫相。总是什么都不短缺,生活滋润。

    不过,千代虽是掌控山内家整个家计的主妇,却连菜板也没有一块。切菜都用量米的方斗代替。她的这个方斗是竹板制成,是中空的一个竹方斗。反扣过来就成了菜板。

    伊右卫门曾在厨房探头探脑,见状蹙眉道:“菜板这种东西,就让人做一块好了。”

    千代惊讶地抬头看着伊右卫门,道:“这个方斗才是最好用的。人家可是特意这样用的。”千代在上面切了根萝卜让他看。亮脆的咚咚声随之响起。“看,像不像小鼓?”

    “原来如此。”他对千代的说法不禁由衷佩服。

    “顺便跳个幸若舞 【8】 为夫君助助兴如何?”

    “还是算了吧。”

    这个兼用于菜板的方斗,在江户时代末期的文化二年(1805),山内家将其赠与高知城下的藤并神社,并长期保存了下来。方斗的背面有无数的庖丁之印。(在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不幸因战火烧毁,现今收藏的是仿制品。)

    千代是个手巧的女人。她有一种艺术才能,可以将一堆普普通通的素材做成漂亮美观的成品。

    这也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用各种各样的丝绸碎片精巧地做出了一件小袖。因做得实在太漂亮,一时间好评如潮。当时刚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听说了竟也十分好奇:“给我瞧瞧。”

    看了这件作品的秀吉极为佩服。此时正值秀吉一生的建筑杰作————聚乐第 【9】 完成,后阳成天皇亲临聚乐第时,秀吉特意展示了这件小袖,自诩自夸了一番。或许千代能当一名不错的服饰设计师。不过这都是后话。

    言归正传,管理家计这事,要是太苛刻不免会怨声载道;要是用算盘算得分文不差,家中氛围难免了无生趣。还是有点儿艺术家的感觉最好。千代的此种能力与生俱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亦是艺术性的,若要仔细计算,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那就好。”伊右卫门虽有一颗会计算的头脑,可也渐渐倾向于千代的“艺术”式家计运筹了。

    之后数日。元龟元年(1570)六月十九日丑时,从城中忽地传来一阵法螺号角声。

    (啊!)

    千代猛地起身。旋即打燃火石,点亮烛台。房间一瞬亮了起来。“一丰夫君,一丰夫君!”她摇了摇伊右卫门,而他却似傻子般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然,“城里有出征的号角声响起呢。”

    伊右卫门“哇”的一声坐起身,望着千代却道:“哦,怎么是千代啊?”

    一定是睡糊涂了,兴许是刚刚梦到在战场被对手推来搡去吧。

    (真是个糊涂虫。)

    千代不禁有些着恼。“一丰夫君,那么响亮的号角声你听不见吗?”

    “……”好像清醒了一些。他冲向壁橱,猛地打开装有盔甲的箱子。“千代,泡饭。”

    “已经准备好了。”其实千代已有预感,觉得夜里说不定就会响起号角。

    前一天傍晚时分,木下藤吉郎骑马经过了他们家门口。因要增建一些长屋,千代与木匠在商讨详情。她领着木匠来到路上,指了长屋门给他看。这时藤吉郎过来,见状朗声道:“这不是伊右卫门夫人吗?”

    千代转身,眼见是木下大人,稍觉惊愕,正待言语,却见藤吉郎一扯马缰站定了,道:“真是勤奋上进哪!增了俸禄就马上增建长屋么?”

    “啊,是。”千代顿觉有些慌乱。

    藤吉郎仿佛对千代这种少妇的羞涩腼腆模样很是中意。“别紧张嘛。伊右卫门好像去过美浓、尾张了吧,招到好侍从了吗?”

    “是,非常好。”千代似乎有面红耳赤症,一张粉脸一直红到耳根。这又让藤吉郎十分中意。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好的侍从,俺藤吉郎也很想见见呢。”

    “啊?”千代欣喜万分,而她的表情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此亦可谓她的功德之一吧。千代姣好的笑颜传染了藤吉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翻身下马。原来他是想进屋去瞧瞧新侍从的样子,叫千代在前面带路。

    对侍从来说,能得到织田家大将的这种破格的礼遇,已是幸运之至。可是不巧,伊右卫门却并不在家。千代领他入庭,然后让吉兵卫、新右卫门以下的新人跪拜在地,每人都有幸得了一句藤吉郎的吉言。

    随后,藤吉郎便重回马鞍,离去时看着晚霞当空,道:“明日若是天晴该多好。”像是离开之前的喃喃自语。

    千代总觉得他这句自言自语是有深意的。为以备万一,她做好了丈夫出征的准备。

    伊右卫门出门口时,五藤吉兵卫一行人已齐刷刷跪拜在地。出了庭院,牵马夫已牵了马匹过来。

    “今夜真是星光灿烂啊。”伊右卫门仰头望了望天,纵马启步,“千代,出发啦!”

    站在门角的千代,无言地低下了头。无数的火把从她的门前飞驰而去,都是如同她夫君一般,听到出征的号角便即刻奔往城里的人马。

    (俺也不能拖后腿。)

    伊右卫门很快便被卷入轰隆隆的马蹄声与盔甲的金属碰撞声里。脑子里已经没了千代的身影。

    (男人千万别回头————千代说过。)

    比起此刻的瞬间,伊右卫门更愿意去遥想将来。

    (功名……)

    伊右卫门的感情生活是单纯的。或许是聪慧的千代故意促成的。男人是什么?————伊右卫门这样思考着,无论他多么能言善辩,多么风流多才,那又怎样?用以表现男性尊严的,非功名莫属。这是年轻伊右卫门的哲学。

    (但此哲学也可能在某天分崩离析————)

    年轻的伊右卫门在当时,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拂晓,织田三万大军开始行军出发。众将士此刻还未被明确告知,攻击的目标到底是越前朝仓氏,还是近江浅井氏。

    夜空徐徐泛白。总大将信长位于中军的马鞍之上,因不喜流汗并未身着铠甲。他头上戴着黑漆斗笠,身上穿的是单层白色和服、外披一件黑色阵羽织 【10】 ,这黑色阵羽织的背面,银箔织就的桐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极为耀眼夺目。

    先锋部队来到关原附近时,全军将士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方之路在此一分为三。若走北国街道,那便意味着此番要挑的是朝仓的居城————越前一乘谷。南方是伊势街道。径直前行的话,就进入了中山道,尽头便是近江。

    (走哪边?)

    伊右卫门也在猜测。最终,先锋部队径直前往近江的窃窃之声宛如波浪般传来。

    (还是进攻浅井么?)

    伊右卫门不禁打了个冷战。近江的浅井氏,世人都称其兵将敏捷骁勇,战马膘肥体壮,枪炮多且精良。

    在醒井一地宿营时,伊右卫门音色微颤道:“吉兵卫,敌人是浅井。”

    “明白!”吉兵卫等众人也都很是紧张。大概这次战役,决不会像敦贺的支城攻战那般容易。

    “吉兵卫,这次好像得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呐。”

    “已经准备好了。”武运绝对没有可以白白拾得的道理。

    “破竹之势”这个词,就是形容进攻近江的织田军团的。

    云雀山、虎御前山山麓一带的农村已被烧光,浅井氏三十九万石的居城————小谷城已经近在咫尺。小谷城的东南方有一个横山城,是小谷城的支城,亦是浅井氏的重要要塞之一。横山城失守,则小谷城的防御力折半。

    横山城在卧龙山的山顶,三层楼阁以顶天之势建于湖北面,山脚便是绕城而过的姊川。

    织田军总大将信长亲自率兵包围了此城。对方要冲出重围实属不易。浅井方此时已从越前同盟军的朝仓氏处得到一万的援兵。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夜半,近江战线拉开阵势。浅井军士气极为高昂。为救横山城,他们反从背后包围了织田的围攻军,准备将其歼灭在姊川河畔。

    “三河大人(家康)还没到吗?”这句话自打信长包围横山城后,已经问过无数次。

    “先锋部队据说已经到达岐阜了。”驿使会时不时传回这样的消息。

    “已经到垂井了。”

    “现刚到醒井,想是不时便能到达。”

    在敌方援军朝仓部队到来的二十六日,织田方的同盟军德川部队一万人马也终于加入了横山城包围的战线里。在龙鼻本营的信长亲自去迎接了德川。

    “三河大人,真是感激之至!”信长不禁握住了家康的手。

    这个时候浅井方自然不会停止作战活动,他们挟姊川而上,在野村、三田村这些地方集结大批人马,形成了新的战线。二十七日夜,伊右卫门与侍从们在姊川对岸,望见对方如繁星般的火把在频频移动。

    “看看那些。”吉兵卫道,“敌方是准备在明天凌晨来一个乾坤一掷的决战呐。”

    “原来如此。”伊右卫门透过夜雾,呆呆地望着火把频繁往来。吉兵卫对战事的直觉极为精准。

    “新右卫门,你怎么看?”他转问新右卫门。这个男人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大概,正如吉兵卫所言,是要决战了。连吉兵卫都这么认为,本营肯定早已觉察到了。或许即刻就有部署变动吧。”

    伊右卫门的优点之一,就是深知自己并非十分有才。因此总是询问征求两人的意见。两人更是高兴可以成为少主的两翼,助他功成名就。伊右卫门在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会采取其中最为合理有效的意见。伊右卫门的能力就在于选取有用意见的准确度与高效性上。

    姊川是北近江的大河,源头在美浓境内的高峰铁粕岳,成川后笔直往南,流经伊吹山的山麓,再从伊吹山往西曲折流经湖畔平原,最后西流十五公里汇入琵琶湖。浅井、朝仓的阵营在姊川北岸,织田、德川的阵营在南岸。就地形来说,浅井、朝仓军更具优势。因他们所占据的北岸有垂直高耸的山崖,织田方要攻破实非易事。

    夜间,信长迅速召集诸将至龙鼻本营,召开了军事会议。虽名曰军事会议,但在信长看来并非是要与人商量,只需命令各个部署去攻击便可。不过在军议前,信长倒是征求了同盟军家康的意见。

    “你们既然刚到,风尘仆仆的将士们也定是累了。就作为后备部队待阵如何?”

    家康时年二十九,一听是作后备部队,愤然道:“恕难从命。在下不到三十,属少壮之列。您把我当个老人放在后面唯唯诺诺待阵,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别的意思,只是考虑到将士的疲乏而已。”

    “此种担忧实属多余。我既然加盟过来,就是期望打头阵的。后备部队听起来像是要等到下辈子一样。总而言之,让我去打头阵。若非如此,今夜我便撤兵回浜松。”家康道。

    打头阵的损耗是相当大的。大将自己亦战死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家康却要去扛这副重担。此人决不是因为血气方刚才如此义愤填膺,他习惯于把利益放在远处,习惯于做长远的考虑。把大利置于将来,对眼前的小利得失毫不计较,这便是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

    信长毕竟是信长,他早已熟知家康的思维方式。只要对他说“你做后备部队”,那家康当然会面露难色,争着要“打头阵”了。信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既然自荐去打头阵,那么就决不会随随便便地去战斗。信长对这种心理是深以为然的。最重要的是,家康的军队以三河兵为主力,比以尾张军为主力的织田军要强很多。让这个强兵军团去为自己打头阵,是信长求之不得的好事。

    “那么,头阵就拜托了。”信长道。

    随后便是军议,信长公布了头阵军团。诸将沸腾起来,愤懑不满之言不绝于耳。对诸将来说,织田家关乎存亡的此战头阵,竟然被客将抢了先,心里委实难受。信长是厌恶议论的人,于是大喝一声:“尔等太过无礼!什么都不知道,凭何反对?”

    于是军议就如此定下。然而木下藤吉郎的部署————

    德川部队为打开渡河作战的缺口,从织田阵地的左翼出发,进入一片叫千草部落的离河畔最近之地,在此等待天明。这一切均是在暗中进行。

    信长直属的织田部队里,也任命了先锋。选拔了一位叫坂井右近的惯于冲锋的猛将。第二队是池田信辉。第三队是木下藤吉郎。信长并不认为对岸的浅井、朝仓联军是容易对付的敌人,因此在本营摆了满满十三段纵深的队列。

    各个村寺的初夜钟声(晚上八点)传来时,织田军便开始按部就班,两个小时便各就各位。

    “咱们是第三队呀。”伊右卫门有些垂头丧气。本来期待此战再夺功名一跃而成一千石的身份来着。若非如此,怎能养活已经超员的步卒们?

    “少主不要气馁。武运这种东西,谁都不知道在哪里就碰着了。”吉兵卫安慰道。

    “正是这样,”新右卫门也点头附和,“过世的老爷也这么说。只要认认真真拼命努力,武运自然就会被吸引过来。”

    是吗,原来父亲竟说过这样的话呀?伊右卫门脸上的忧郁很快散开。其实,他并非是被这般随处可见的安慰话所感动了,而是想满足一下两位家臣的说教癖。可以说,这个男人的胸襟,也随着俸禄的增加而变得宽广了些。

    木下队一行人,或在民家轩下,或在树荫里补充了些睡眠。深夜两点,所有人都被叫醒。

    “噢,多美丽的星空啊!”伊右卫门望了望北近江的夜空。虽说已是六月,夜雾却仍会透进铠甲下层,浸润僵冷的身体。

    凌晨三点,东部千草部落方向,有响亮的枪声响起。对岸的浅井、朝仓阵地上,有繁星点点的火光燃起。顷刻间,振聋发聩的枪炮声席卷天地而来。

    “噢!德川大人的渡川作战开始啦。”木下队即刻动身前往。

    前方,织田的先锋坂井右近队,正吼叫着冲进河中。伊右卫门身形一颤,打了一个冷战。战斗已经打响。

    “少主,少主,您在哪里?”吉兵卫在马背上大吼。

    “在这儿呢。”伊右卫门忘我地移动着前进的步伐,与众人推推搡搡来到了河岸。夜色昏黑,虽然看得并不十分分明,但眼前的姊川已经明显化作一幅地狱之图。无数的火把混入河水之中,四周硝烟弥漫,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吉兵卫、新右卫门,别撇开我!”伊右卫门跳下河。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马儿拐了脚,他被猛甩了出去。

    虽然他是翻了个筋斗才落入河中的,但运气实在不好,落入的是一个崖下之渊,水深不见底。

    本来流入琵琶湖东岸的大小河流,从北一一数来,有余吴川、姊川、天野川、犬上川、爱知川、日野川、野洲川等,均是不甚长的河流,一遇大雨便水流湍急,但平素却是河床见白的旱河。姊川也一样。可毕竟是大河,也会有急流,亦会多少有些深渊。

    伊右卫门不小心落入的就是这样的深渊。因穿着沉重的盔甲,他下坠的力道很大,眼见着越沉越深,手所触之处,竟已是河底的砂石。

    (这下麻烦了。)

    他在河底砂石上曲蹬跳跃,蹬了多次才终于浮上河面,而此刻所见,是大队人马正从眼前穿行而过。多得竟数不胜数。好像是第五队、第六队的部队正在渡河。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队大概早就渡到对岸了吧。

    他找了找长枪,没找到。马儿也没了身影。别说马儿,侍从们也都不见了。他们或许是以为伊右卫门早已去了前方,这里竟一个都不剩下。

    (怎么办哪?)

    他有股想哭的冲动。忽然,头上的繁星晃入眼帘。蓝黑的夜空里挂了一颗极为耀眼的星星,他想或许是金星吧,可那应是日落后挂于西天的一颗星,这个时候决不可能会这样俯瞰着自己。

    (啊,是千代!)

    那颗星仿佛是千代的面庞,正对他微笑颔首:“没了枪没了马没了侍从,可夫君自己不是好端端站在那里么?战斗总是有千般变化、万种可能的。就这样素手徒步,往前走好了。”

    (可以就这样往前走吗,千代?)

    “嗯,你行的。”

    (千代能一直守护我吗?)

    “当然。”

    伊右卫门扶正头盔,溅着水花,心无旁骛地奔跑起来。这时最后面的信长的旗本们,也正旗鼓堂堂地涉河而过。伊右卫门终于抓住了对岸山崖上的一丛草。使一把劲儿,身子便高了一尺。他就这样沿着崖壁攀缘而上。背后的伊吹山渐渐被染作紫色,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的太阳也露出了圆脸。

    伊右卫门从崖边探出了身子,战场近在眼前。硝烟与朝雾弥漫其间,隐隐约约中,目之所及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炼狱之图。在此间左右往返的,多是浅井、朝仓的武士;织田方的武士们很显然已怯意萌生,攻势衰颓,只剩了防守的力量。

    后来才知道,这时的先锋坂井右近之队已然溃败,连其子坂井久藏都已命丧黄泉。三百余位兵将之中殒命的竟达百余人。第二队的池田信辉也被冲破阵势,第三队木下藤吉郎亦处于溃败前夜。伊右卫门若是没有落马,现今或许已是这累累尸体之中的一员了。

    当阳光拂去晨雾时,眼前的光景瘆人之至。这样可怕的战斗场景,在伊右卫门的一生中也甚少见到。

    失去主人的马匹,在战场上嘶叫着狂奔乱走。各处都有对战的身影,可几乎都是在瞬间便定了胜负。理由很简单,当一人制住另一人时,处上位者会被处下位者身旁的侍从用长枪一枪刺中,待他好不容易起身,准备扯了对方头颅割下,却又会被赶来的对手结果了自己刚才好不容易拾得的小命。

    “驾!”伊右卫门身旁出现了一位穿朱色盔甲的武士,他胯下马匹吃痛正跑得飞快。

    (噢,那不是————)

    他认识此人,此人头上的头盔因装饰着鸡尾而别具一格。于是他明白过来,此人就是第十队里名叫田沼云右卫门的豪士。他撸着一根据说是加了青贝在内,让其引以为豪的长枪,冲入敌阵。可瞬时便被敌军的战马包围,还未来得及交上一个回合,便被数柄长枪刺在空中。他被合刺了三次,大概第三次刺的已是死尸一具了。

    信长的旗本们此刻已渡河完毕。浅井、朝仓方可怕的强势攻击,业已摧毁了织田阵营十三纵队里的十一队。

    (这可是败势。)

    伊右卫门不顾一切奔跑起来。他只顾奔跑个不停,却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

    (马!要一匹马!)

    他终于确定了目标。与其求敌一战,不如求马一匹。在他心无旁骛狂奔乱跑的此刻,眼前突然变作了茶褐色。是一匹马正要跳过他的头顶。

    (砍马胫骨!)

    这是他对付骑马武士唯一的经验。伊右卫门右肩扛刀,浑身用力一挥。可是斩落的只是马缰。不过这一失手反是好事,敌人顷刻落马。伊右卫门旋即夺过马匹,纵身一跃,双足夹紧马腹,连刀带鞘击中正爬起身来的敌方武士。对方应声而倒。旁边有个步卒如影子般奔来。

    (噢,那不是伊作么?)

    伊作是千代娘家————不破家领地出身的新任下级侍从,体格强健而动作敏锐。“少主,让我来。”他说罢便与对方斗作一团。

    不久吉兵卫也气喘吁吁地徒步跑来,他似乎也丢了马。新右卫门也携了步卒飞奔而至。

    少顷,那位浅井武士的侍从们护主心切,急奔过来。有步卒骑士共十五六人,黑压压一片。死斗开始!可怎奈伊右卫门一方人数太少。

    伊右卫门连长枪都没有,好不容易抢来的马匹却没有缰绳。于是他抽出短剑,衔在嘴里。马匹飞奔,他趁势从马背跃起,飞身直扑浅井方的武士。

    “哇————”在武士仰面倾倒的那一刻,伊右卫门的双刃短剑已经贯穿对手的喉咙。得手后,他夺了长枪一跃而起,朝与新右卫门搏斗的男子右胁下一枪刺去。甫一抽出,又顺势横扫,击中一个扑将过来的敌方侍从的小腿。

    “少主,打得漂亮!”吉兵卫大声道。

    这时吉兵卫抱住了一名敌军队长的后背,其队的一员正与伊作纠缠。只见吉兵卫抓住枪头,用枪柄挑开对方铠甲下摆,朝腹部一捅。对方立时失了劲道,被压在身下的伊作此时一扭腰,反而骑在了对手的背上。

    “伊作,小心!”吉兵卫嚷道。两人对打的此刻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处于下位的对手还有余力,总不惜使出最后的力气来殊死一搏。

    “伊作,不要慌着去砍脑袋,抓牢头盔的护额!”经验丰富的吉兵卫在教伊作实地作战,“右脚,右脚!用右脚踩住肩膀!”

    正说话间,敌人握住了伊作去抓护额的手腕,使劲一拧。“啊————”伊作从敌人身上摔了下来,似乎手腕骨折了。

    还有这一招啊。这是披甲待战、披甲较量这类的战场格斗术之一。后来逐渐演化成柔术,进而成为柔道。与今日柔道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初几乎都是反手制胜的招数。

    “看好了!”吉兵卫飞跃过来,与敌人对打数招后终于将对手了结。翻开对手袖印 【11】 一看,有名字写在上面。原来此人竟是浅井方的一员足轻大将————鬼藤三郎兵卫义兼,是名震数国的豪士。

    “少主,武运高照啊!”

    (俺真是运气好。)

    伊右卫门有雀跃而起的冲动。然而他们所在的木下队却踪影全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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