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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于理气心性的讨论,程朱陆王以后,也没有多大发展的余地;清儒嫌他们太空虚了,另往新方面开拓。清代学者,承性理学烂熟的反动,以“汉学”相标榜,至乾嘉中叶,而汉学号称全盛。清代学风,固然偏在考证,对于儒家哲学亦有很大影响,可分建设及破坏两面观察。前者对于整理国故,用力最勤,与儒学只有间接关系;后者对于推翻宋学,成效颇大,与儒学有直接关系。

    甲 破坏方面

    先从破坏方面观察。清代学者,对于宋元明以来七百年间所成就的学派,认为已到过度成熟、发生流弊的时期,非用革命手段摧陷廓清,不能有新的建设。这种破坏的工作,不自清始,晚明已然。焦竑、王世贞、杨慎,都是反动派的健将,不过革命的气焰至清代而极盛罢了。分开来讲,又分两种:一种是破坏王学,阳明这派,时代最晚,发达最盛,有些人专门与他为难。一种是破坏宋学,不单反对阳明,连周程张朱一律在所排斥。这两种中,破坏的工作及程度,亦有种种的不同,大概可以举出五派人作为代表。

    1.用程朱作后盾,破坏陆王,可以陆陇其(稼书)作为代表。他同上次所讲做《学蔀通辩》的陈建,一样的主张,认程朱为正统,陆王为异端,所以破坏王学,完全为拥护朱学。这一派范围最狭窄,理由最浅薄,然在社会上最有力量。不是因为系统学者多,乃是倚仗八股文人多,拿朱注作考试的工具,自然拥护朱学。有学问的人,尽管瞧不起他们,但是一般流俗,非常羡慕他们,不知不觉地,势力便大起来了。

    2.有一种博杂而无系统的学问,利用好奇心,打倒前人,猎取名誉,可以毛奇龄(西河)作为代表。这派的话,尖酸刻薄,挑剔附会,舞文弄墨的地方很多,其所攻击,不单是王学,乃在宋学全部。(西河比较的尚拥护王学,但也不是王学真相。)西河学问渊博,方面多,寿命长,后来许多人跟他学,在学术界很占势力,大致都带一点轻薄口吻,学问博杂,颇为后来考证学派辟出一种新路径。考证家不直接出自西河,但是他们所受西河的影响,很是不小。

    上面两种破坏法,都不算十分正当:前者范围过于狭隘,门户之见太重;后者手段不对,专门骂人,自己亦无所得。不过他们这两派,在社会上势力确是不小,一般俗儒随声附和,非常崇拜他们。

    3.没有成见,并不是以程朱作后盾,比较对于朱学稍为接近,对于王学末流加以攻击,可以顾炎武(亭林)、朱之瑜(舜水)二人作为代表。朱舜水当明亡以后,不愿受清朝的辖治,亡走日本,在中国影响不大,而在日本影响极大。明治维新以前,德川氏二百年,真以儒学致太平,这完全受舜水之赐,所以他在本国无地位,而在全局中地位极高,可与顾亭林并列。顾氏为清代学术的开创者,其学问的大部分俱在建设方面,下节再讲。至于破坏方面,见地极其高明,他不唯不满意王学末流,且不满意阳明本身,赞成阳明人格,反对他的学风。陆稼书二派,所讲朱学,其实是“八股家言”,算不得什么学问。顾、朱不是墨守朱学,另外自有心得,比较起来,对王破坏,对朱敬礼。不能说是以朱攻王,然于破坏王学,很有力量。

    4.对于宋学全部,不管程朱陆王,根本认为不对,施行猛烈的总攻击,可以费密(燕峰)、颜元(习斋)二人作代表。这两人,在从前,大家都不十分注意,一向讲清代学术的人,都没有提到他们。颜氏近二三十年来,渐渐复活,费氏著作从前没有刻出,人不知道,近几年作品出版,了解的人比较多了。费燕峰,四川人,晚年侨寓扬州,从前人只知他会作诗,《池北偶谈》称他极为王渔洋所推服。他的哲学思想,具载他的遗著中,新近才刻出来,但是在建设方面没有什么贡献。颜习斋,直隶杨村人,以前没有铁路,很少人知道这个地方,他终身亦未同士大夫接触过。但是他比费燕峰强,费氏几个儿子,虽亦能作诗,活动力很小,颜氏的门生李塨(刚主)活动力异常之大,到处宣传他老师的学说,所以早几十年复活了。

    费颜二人,对于宋元明七百年来的学说根本上不承认,下总攻击,斥为与孔孟门庭不同。攻击之点有三:头一件,是不赞成宋儒主静。他们以为做学问要动,主静不是做学问的方法,根本与儒家道术相反。第二件,不赞成宋儒以道统自居。程朱本人还没有说什么,他们的门下,常说得不传之学。《原道》所谓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孟轲,轲之死,未得其传。何以隔一千多年,传到河南程夫子,这岂不是造谣?第三件,偏于内圣,不讲外王,把政治社会都抛弃了。程、朱、阳明,虽非抛去外王不问,但是偏重内圣一些,末流愈走极端,知其一不知其二,颇足授人口实。这种话搔得着痒处,对于宋学末流攻击得很对。不过在社会上没有多大势力,远不如前述三派的受人注意,直到近二三十年,才渐渐发扬光大起来。

    前三派,带这一派,都在道术本身上着眼,或专破王学,或兼破宋明,辩争之点不离道术,可谓主流,为造成破坏势力的中坚。

    5.还有一派,不在道术本身下手,而在著作及解经方面挑剔,可以惠栋(定宇)作为代表。惠氏年代较迟,而力量很大。他攻击不到陆王,陆王对于各经都不曾作注,他攻击的主要对象就是程朱。前回讲,朱学启蒙时代,专门做注疏的功夫,到全盛时代,所有各经都重新另注一回。他们注经的方法,与汉唐学者迥异,汉唐注重训诂,他们注重义理。自南宋末年起至明洪武的《性理大全》出版止,几百年间,解经俱以朱注为主,汉唐注疏完全束之高阁了。惠栋一派出,朱注渐衰,而汉唐注疏复活。

    清初学者,一面反对宋儒道术本身,一面反对宋儒解经方法。结果,宋人的总不对,汉人的总对,愈古愈好,愈近愈不行。乾嘉的考证学,以这派为先导,毛西河如此主张,陈启源亦如此主张,但是认真打旗号,拥戴汉学,推翻宋学,还是要算惠定宇。上面所述五种学派,联合起来,努力破坏,所以清代学术,对于宋元明学术,起很大的变化。最近三百年,在学术史上划一新纪元,秦汉学术复兴,宋明学术几乎全部消沉下去了。

    乙 建设方面

    次从建设方面观察。清代学者的建设事业,大部分在考证方面,以现在的话来解释,就叫作整理国故。这种工作,于儒家道术只有间接关系,直接关系很少,可以略去不讲,我们且要知道这种工作很勤劳、威信也很伟大就是了。考证以外,对于儒家道术,有直接关系的建设事业,可以分好几派,一方面根据王学朱学,加以修正或发明,他方面更能一空依傍,自树一帜。他们所处的时间,先先后后不同,他们所在的地方,南北东西各异。现在我们举出六个人,简单地说明一下。

    1.继承王学,加以修正,当推孙奇逢(夏峰)。王学末流,变得很多,处处受社会上的非难。要想维持王学,不能不加以修正,孙夏峰、李二曲都是如此主张,而夏峰推衍流派较盛。夏峰生于晚明,人格高尚,豪侠好义,最能济朋友之难,寿命又很长,直活到九十三岁才死。清师入关,他的家乡让满人圈去了,跑到河南苏门躬耕讲学,门弟子从之游者极多,所以他这一派,在清初算是很盛。他是王派,但并不墨守王学,对程朱都不攻击,有人把他编入调和派。清初学者,以朱攻王者有之,以王攻朱者觉少,顶多为阳明作辩护而已,夏峰即是如此。他在河南,躬行力践,用工坚苦,其学问虽得力于阳明,然对于王学末流禅宗顿悟的学风,深所不取。后来汤斌(潜庵)的学问,就得力于夏峰。他们二人的工作,专在恢复王学本来面目,对于二溪以后的王学予以相当的排斥,以恢复阳明真相,使得有保存的价值,可谓王学的修正派。

    2.发明王学,使之愈益光大,当推黄宗羲(梨洲)。明末王学后殿,就是刘蕺山。他生于浙东,浙东王学很盛,但是变相,非本来面目,他因为末流太猖狂了,设法校正他们。清初浙中王学,分为两派:二溪一派,以姚江书院为中心。蕺山一派,以证人书院为中心。《明儒学案》称明代大师二人,前有阳明,后有蕺山。梨洲是蕺山的门生,学问上继续的修正王学,修养上亦全本蕺山遗绪。但他另向一方面发展,即史学及经世之学。阳明本有六经皆史之说,而且本身事功极盛,梨洲循着这一点发挥光大,颇能改正王学末流空疏置悟之弊。梨洲一方面承蕺山遗绪,发明王学,于清代学风上,其开辟的功劳与顾亭林等;一方面建设新学派,努力史学,后来万季野、邵念鲁、全谢山、章实斋这一般人,都完全受他的影响。关于史学方面,这是后话,且不用讲。专讲他在儒家道术方面,真不愧王学大师,二百多年来,感化力的宏大,规模的深远,还没有超过他的啊!

    承继孙夏峰学说的,是汤潜庵;承继黄梨洲学说的,是李穆堂。两位都是乾隆时人,为陆王学派的结束者。汤作巡抚,李作侍郎,皆光明俊伟,规模宏大。汤纯为实行家,纸面上的学问不多;李为著作家,有全集行于世。他们都是结束陆王学派的人,做的事业算是结束。同时不能不算是一种建设,令陆王学派经时代变迁,仍能立脚得住,有价值,有光彩,这是他们的功劳。

    在王学方面,有这几个人,支持残垒,遗绪尚可不坠。在朱学方面,人才就很难得。大抵有清一代,学者态度,阳奉阴违,表面是宋学,骨子里是汉学,对于朱子直接攻击者少,敷衍面子者多。其间拥护程朱的,多半是阔老,一面骂陆王派为狂禅,一面骂汉学家为破碎,反抗程朱便是大逆不道。“宁说周孔错,不说程朱非”。这类人,多从八股出身,在学者社会中没有多大势力;在普通社会,很能耸动视听。可以略去不讲。勉强要在程朱派找出一个人来,只好还数陆稼书,清代最初从祀孔庙的是他。他于程朱学术的全体无多大发明,只能说他持身甚严,卫道甚力而已。清代程朱派人数虽多,人才很少,与其求之于陆稼书一派,不如求之于汉学家。汉学家训诂之学,实际上是从厚斋东发一派衍生出来。章实斋说过戴东原尽管骂朱子,实际上走的是朱子那条路。这个话,两方都不承认,但是事实,给我们一种很好的证明。

    3.尊敬程朱,而能建设新学说,当推顾炎武(亭林)。顾氏,大家公认为清学开山祖师,然绝不像宋学派之以道统自任。他对程朱表示相当敬意,在山西时,曾修朱子祠堂,可谓之准朱学派。然而亭林对于朱学的修正,比梨洲对于王学的修正还多。黄氏根本上以王学为主;顾氏对朱学,不过敬礼而已。亭林方面很多,经世之学,有《天下郡国利病书》;考证之学,有《日知录》。好几个清代的学派,都由他开发出来。他治学自立门庭,反对讲空话,不轻言义理性命,专从实际的方面下手。他对于儒家道术,不单讲内圣,兼讲外王。宋明学者,都只一偏,并非儒家真相,他想恢复儒家本来面目,专提《论语》所谓“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两句话,用来涵盖一切。修养的方法很多,最扼要是行己有耻,即自律甚严之谓,对于晚明放侈颓废的学风根本上施以校正。一个人要方正,要廉隅,不要像球那样滚,日夜自己检束,归根结底是“知耻”二字。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之不被其泽;不耻地位不如人,而耻品格不清。他专在廉隅、名节、出处、进退、辞受、取予方面注意,以为要如此才可以完成人格。这种有耻之教,比蕺山慎独之教还要鞭辟近里些。治学的方法很多,最扼要是博学于文。“文”有几种解释,书本知识是文,自然现象是文,社会现象亦是文,要随时观察研究。所以说他的学问,不单是内圣方面,而且兼外王方面。至于要明白他对于耻及文的详细解释,可以在他的《日知录》及文集里边找去。他本人人格崇高,才气伟大,为明代忠贞不二的遗老,很得力于他母亲(非亲生母)的教训。他的父亲早死,母亲未婚守节,十七岁到顾家,过继他作养子,慢慢地抚育成人。满洲入关,义不事二姓,绝食二十七日而死。这样的节妇,真是难能可贵了!顾母死时,嘱咐亭林,不得在清朝作官。他平时所受教育很深,临终又有这样大的刺激,所以他一身行为,完全受顾母的支配。亭林初非明室官吏,然念念不忘恢复,到处观察形势,预为地步。到事功绝望时,乃另创一种学风,直影响到现在,其成就不在恢复明室之下。他人格高尚,无论哪派,不能不佩服。他学问渊博,开出来的门庭很多,说到清学的建设,自然不能不数他了。

    4.非朱非王,独立自成一派,当推王夫之(船山)。船山是湖南人,他这一派,叫做湖湘学派。在北宋时为周濂溪,在南宋时为张南轩,中间很消沉,至船山而复盛。他独居讲学,并无师承,居在乡间,很少出来,生平只到过武昌一次,北京一次,可以说是个乡下人。清师入关,他抵死不肯剃头,所以怕人看见,藏在山洞里,穷到没有纸笔,然仍好学不厌。他的学风,与程朱比较接近,不过谓之程朱,毋宁谓之横渠。横渠作《正蒙》,船山的中心著作为《正蒙注》。横渠于书本外,注重观察自然界现象,船山也受他的影响,其精神比较近于科学的。张学自南宋断后几百年,至清初又算继续起来了。船山坚苦卓绝,人格感化极强,学问尤为渊博。他的《读通鉴论》、《宋论》,不愧为一史评家,对于历史上事实另用新的眼光观察。所以他除自己身体力行外,学问方面,在史学界贡献甚大。这两部史论,专作翻案,为后来读史的人思想开放许多。船山对于佛学很有研究,而且学的是法相宗,作有《相宗络索》。近二十年法相宗复活,研究的人很多,并不算稀奇;但是在那时,佛教方面,完全为禅宗及净土宗所占领,没有人作学理的研究,他独在二百年前,祖述玄奘以后中断了的坠绪,可谓有独到的见解了。并且当时儒学末流,养成狂禅,分明是学佛教,抵死不肯承认与佛教有关;他独明目张胆,研究儒学,同时又研究佛教,一点不掩饰,这是何等的爽快!船山在清初湮没不彰,咸同以后,因为刊行遗书,其学渐广。近世的曾文正、胡文忠都受他的熏陶,最近的谭嗣同、黄兴亦都受他的影响。清末民初之际,智识阶级没有不知道王船山的人,并且有许多青年作很热烈的研究,亦可谓潜德幽光,久而愈昌了。

    5.尊崇程朱,传其学于海外,当推朱之瑜(舜水)。舜水在本国没有什么影响,史家多不能举其名,他后半生都在日本过活,日本最近二百年的学风完全由他开出。明亡后,他屡屡欲作光复的事业,初到日本,后到安南、暹罗,在海外密谋起义,赤手空拳地经过多少艰难困苦,到底毫无成就。后来郑成功、张苍水大举北伐,攻下镇江,几乎克复南京,他在苍水军中规划一切,曾经走到芜湖,结果,还是失败了。自是之后,光复事业完全绝望,他便打定主意,在满清统治之下,绝对不回中国。那时日本人还抱闭关主义,外国人只能在长崎租界停顿些时,旁的地方一律不让住。所以他很困难,住些时走了,走了又来,往返许多次。长崎的日本人,知道他学问渊博,人格高尚,异常敬礼。后来让大将军德川氏听见了,请到东京去,待以宾师之礼。他亦以师道自居,德川光国的儿子,亦作他的门生,他于是住在东京,又几十年才死。因为德川氏的敬礼,全国靡然从风,对于他的起居言动,都很恭敬。他在日本学术界,算是很有势力。日本从前受中国文化最深是唐代,派遣学生、学僧,来唐留学,唐时佛教甚盛,儒学衰微,学去的都是佛教。宋明儒学复兴,但其时中日关系浅薄,所以日本对于儒学,根本上不明了。舜水是程朱派的健将,自他去后,朱学大昌。朱子之学,在国内靠陆稼书一般人的提倡,不过成绩很有限;在国外靠朱舜水一个人的传播,真是效力大极了。自然舜水是程朱一派的人,但是本事很大,书本上的知识很好,实际上的事情一点亦不放松。他在日本,学风上很有贡献,诗(各家的诗)同画(小李将军的山水)亦很有影响,他带去的东西,至今还归日本帝国博物院保存。他又懂建筑,日本之有孔庙,即由他起,孔庙中的房屋栋宇、衣服器具,完全摹仿中国,都由他打图样,起稿子。连他自己的棺材,亦属亲手造成,要能耐久不坏,清朝之后,好运回中国。辛亥革命时,还在日本保存,我们可以设法交涉,运回国来。固然他们尊重朱夫子,不愿运走,但本人的志愿,死后非运回来不可,应以尊重本人志愿为是。日本博物院,还有朱舜水手造模型,确是当年遗物。由此可以知道,他不单讲身心性命,还讲各种技术。他又教日本人读《资治通鉴》,以为最有益人神智。他在日本,前后十几年,人格感化力大,方面又多,可以说自遣唐留学以后,与中国文化真正接触就是这一回。德川氏二百多年,以文治国,就是继承他的遗绪;维新以前,一般元老,都很受影响。他是朱学,中国王学亦输入,到维新时,两派都有了。维新时一切改革,王派力量很多,朱派力量亦不少,把朱学由中国传到日本,就是靠他。

    6.反朱反王,而能独立自成一派,要算颜元(习斋)。习斋的学说,很有点像实验派的杜威。他完全是一个乡下佬,境遇非常可怜。他的父亲在崇祯十二年,满洲人大掠直隶、山东,掳去为奴去了,后来死在那里。习斋伶仃孤苦,父亡母嫁,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由旁人把他抚育长大。所以意志坚苦卓绝,虽然无师无友,而能独立自成一家。他反对宋学,主张根本推翻,以为孔孟都是动的,宋学独是静的,与孔孟相反。他尤其厌恶的是谈玄,儒家本不谈玄,宋以来玄味日趋浓厚,大非古意。他想复古,复到孔门所学,只谈礼、乐、射、御、书、数,不谈身、心、性、命。知识由何而来?由于做。譬如我们想到南京,不知怎样走法,问路径,买地图,可以知道大概;但要知道实在情形,还得亲身走去。他说宋以后的学问,只是问路径买地图,不曾亲身走路;真的儒家道术,不应如此。习斋对于周程以下,原想根本推翻,另外建设新的学派。那时虽未成功,其思想行事,很带科学精神,若使生于今日,必定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家。他立志做书本以外的学问,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都去实行,自己打靶,自己赶车,乐要学古乐,礼要依《仪礼》。但是所做这些事还是离不开书本,很难说是成功,不过精神可取就是了。他的话,很有许多合于科学,前两年科玄战争,就有许多人引用其中一部分,到现在看来,还是对的。这些地方,很可以令人佩服。他因为太古板,没有开辟什么。他的门生李恕谷,活动力很大,文章好,学问又渊博,常到北京。那时北京士大夫喜欢讲学,有一次,请万季野主讲,大家去听,季野见恕谷,异常佩服,就介绍恕谷讲。以季野的声名学问,很能震动一时,达官贵人拜倒门下者不少,但是对于这个无声无臭而且又年轻的李恕谷,居然客气谦逊起来,不能不说是异样的举动。由此北京人才知道有李塨,又才知道有颜元。恕谷极其活动,曾到陕西,又到江南,到处宣传他老师的学说,所以这派学问,在当时很有力量。戴东原的见解,与颜李相同之点颇多,虽不敢说直接发生关系,然间接总受影响。恕谷死后,汉学派盛行,对于他的学问,大不谓然;而假程朱一派,尤为恨入骨髓。在两种势力压迫之下,颜李这派自然日就消沉了。道光末,戴望子高,很提倡颜氏学说。近二三十年来,颇有复活的趋势,大家都承认颜氏为一个大师,很佩服他的不说空话,专讲实行的精神。但是他的学问究竟能复活与否,我尚怀疑,因为太刻苦了,很难做到。他最反对以孔门的话作为口头禅,我们但学他的话,不能实行他的主张,算不得真颜李派。往后青年,果能用极坚苦的精神去实行,自然可以复活。

    清代初叶,在建设方面,可以这六派作为代表。虽然他们的学说各有短长,然俱能自树一帜,而且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有的于当时影响很大,有的于后代影响很大。而且这几个大师,方面都很多,不像宋儒,单讲身心性命,所以开辟力格外来得强大。后来各种学说,都由他们启个端绪,由后人集其大成。清代学术所以能大放异彩,大部分靠他们。

    丙 清中叶以后四大潮流

    上面所说破坏方面的五派,建设方面的六派,都是清代初叶同中叶的事情。中叶以后,到乾嘉之间,这许多学说,暂时各归沉寂,另有四大潮流出现,而考证学不在内。在前面已经说过了,考证学与儒家道术无大关系,可以不讲,有关系的就是这四大潮流。

    1.皖南学派,以戴震(东原)为代表。东原本来受他乡先辈江永(慎修)的影响。(有人说他是慎修学生,这个话靠不住,恐怕是私淑弟子。)慎修的学问,有点像顾亭林,对于经学及音韵学很有研究,对于程朱的学问亦能实行。他的《近思录续考》,可谓朱门正传。朱派自王厚斋、黄东发以后,就是顾亭林;亭林以后,就是江慎修。东原自幼便受慎修的影响。清代考证学,东原集其大成,本人著作很多,段玉裁、王念孙皆出其门下。在当时惠戴齐名,但是定宇成就小,东原开辟多,在清代中,他算第一流的学者。与他同时的人,推重他的训诂考证。其实东原所得,尚不止此,他之所以伟大,还是在儒家道术方面,《孟子字义疏证》及《原善》、《原性》,俱有独到的见解。他死后,门生洪榜为作行状,以他所作《与彭进士书》嵌入,亲友哗然。结果,戴家所发行状,把那一段删去,而洪榜文集中则将原文留下。旁的为他作传作行状的人,都没有提到他的儒学,这是很不对的。《孟子字义疏证》将原书一字一字地解释,把儒家道术大部分放在里边,可算得孟氏功臣。他一方面发挥性善之说,一方面反对宋儒分性为天理、气质二种,认定宋儒矫正性欲,全属过分,与颜习斋、费燕峰相呼应。他对于费书,绝对没有看见,对于颜的学说,或者间接受李恕谷、程绵庄的影响。他这一派,对于宋儒谈玄一部分,如无极、太极之说,根本上攻击。对于宋儒谈性一部分,如存天理、去人欲之说,亦很反对。空空洞洞,专凭主观的理,不能有好结果,必定要根据客观的事实。东原自命为孟子功臣,我们看来,与其说他是孟子的功臣,毋宁说他是荀子的功臣。他的学说,与孟不同,与荀相近。他虽反对程朱,实际上得力于程朱者很多,与程朱走的是一条路(看《文史通义·朱陆》篇)。帮助孟子,然而不像孟子;反对朱子,然而近似朱子。清代程朱学派,陆稼书不算正统,戴东原才是正统;最少他对于朱学修正补充,使有光彩,有价值,功劳还在稼书之上。因为他生的北方,在皖之南,可以称为皖南学派。《四库全书》,大部分由他编定。他在清代中叶,算是一个中坚人物。门生多传他的考订、训诂、校勘之学,但他关于儒学道术的话,亦有很大的影响。凌廷堪(次仲)、焦循(理堂)、阮元(芸台),都是一方面研究考订,一方面研究儒术。焦循作《孟子正义》,对于儒学,有相当的发明。阮元为焦循内弟,同在一块研究学问,著述中关系儒学的话尤多。到阮元时,清代汉学已达全盛,自然有流弊发生,所以他自己就提倡汉宋并重,以图挽救。阮做官很大,到的地方亦很多,学问不如东原,而推广力过之。即如广东,他经手创学海堂,只取四十个学生,大多积学之士,在学问上贡献极大;广东近百年的学风,由他一手开出。广东近代几位大师,都主张调和汉宋,可以陈兰甫、朱九江作为代表。兰甫比九江声名更大,考证学亦很好,他作《东塾读书记》、《孟子》一卷、《诸子》一卷、《程朱》一卷,联合贯通发明处颇多。又作《汉儒通义》,以为宋儒并不是不讲考据,汉儒并不是不讲义理。这种学风,也可以说是清末“粤学”的特色。即以我自己而论,对于各家都很尊重,朱程的儒学固然喜欢,考据学亦有兴趣,就是受陈朱两先生的教训。更由陈朱推到阮,由阮推到戴,可见戴派影响之大。

    2.浙东学派,以章学诚(实斋)为代表。自宋以来,浙东学术很发达,吕东莱而后是陈同甫、叶水心,再后是甬上四先生杨、袁、舒、沈,又后是王阳明、刘蕺山,都是浙东人。浙东在学术界,占很高的地位。陈、叶的文献经世之学,与阳明的身心性命之学混合起来,头一个承受的人,便是黄梨洲。前面讲他对于阳明学派的建设,只算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最重大的部分,是文献之学,即史学。梨洲是清初大师,他的门生,为万充宗及万季野。季野较渊博伟大,《明史稿》由其一手作成。二万是直接的门生,还有一个私淑弟子,即邵廷采(念鲁)。念鲁的祖父,为阳明门生,属姚江书院派,与证人书院派相对抗,到念鲁又受业梨洲之门,对于史学异常注重。浙东最有名的学者,都是史学大师,万、邵为史学界开山鼻祖。稍晚一点,为全祖望(谢山),学问方面很多,但是主要工作仍在文献方面。由黄梨洲而万季野、邵念鲁,由万、邵而全谢山,渐渐成为一种特有的学风。致用方面,远绍宋代吕东莱一派文献之学;修养方面,仍主阳明。到乾隆末,出一位大师,曰章实斋,集浙东学派之大成。实斋全部工作,皆在史学;然单以史学,看不出整个的章实斋,好像单以经学,看不出整个的戴东原一样。二人于本行之外,在儒家道术上,亦有相当地位。二人交情不好,彼此相轻,学风则有一点相同,俱不主张空谈性命,对于带玄学的心性论异常反对,要往实际方面下死功夫。实斋讲道外无器,器外无道,此二语出自《易经》。《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东原主张相同,亦有近似这类的话。实斋讲六经皆史,要求儒家道术顶好在历史上求去,道起三人居室,在古代为书本学问,在近代为社会事物,所以他自己用力的工作全在史学上。实斋这一派虽为第二大潮流,然在当时不很显著;他看不起东原,东原门下又看不起他,而东原声气广远,他的势力抵抗不过,自然在当时难于风行。他的价值,最近二三十年,才被人认出来。

    3.桐城学派,以方东树(植之)为代表。我讲桐城人物,不举方苞,不举姚鼐,因为他们仅能作点文章,没有真实学问,所谓桐城文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自明末以来,桐城很出人才,最初是方以智,明清之间的第二流学者。其次是方苞(望溪)、戴名世(南山),康雍之间,颇负盛名。南山以文章出名,所谓因文见道,自他起,后遭文字狱死,大家引以为戒。望溪属于程朱派,其地位远在稼书之下,稼书尚不过尔尔,他的学问更不必说。桐城学派,以前实无可讲。嘉庆末年,出了一个伟大人物,即方植之。他生当惠戴学派最盛行的时候,而能自出主张,不随流俗所尚,可谓特出之士了。汉学全盛之后,渐渐支离破碎,轻薄地攻击程朱,自己毫无卓见。方承这种流弊,起一极大反动,作《汉学商兑》、《书林扬觯》,对汉学为猛烈的攻击,主张恢复程朱。他对于程朱究竟有多少心得,我不敢说,但在汉学全盛时代,作反抗运动,流弊深了,与他们一副清凉散吃,在思想界应有重要的地位。他很穷,跟随阮元,充当幕府。阮开学海堂,其中学长,初用外省人,本堂有成就后,才用本省人,他便做了第一任的学长。广东学风,采调和态度,不攻宋学,是受他的影响;此犹其小焉者。还有更大的影响,就是曾文正一派。曾文正很尊敬他,为他刻文集,曾一面提倡桐城文学,一面研究朱学,有《圣哲画像赞》,自伏羲、文王、周公、孔子起,一直传到姚姬传止,姚为方的先生,因为尊敬方,才尊敬姚。曾派及其朋友门下,靠儒学作根底,居然能做出如许的功业,人格亦极其伟大,在学术界很增光彩。而他们与桐城派关系极深,渊源有自,所以我们不能不认桐城为很大的学派。

    4.常州派,可以庄存与(方耕)、刘逢禄(申受)为代表。常州在有清一代,无论哪一门学问,都有与人不同的地方。古文有阳湖派,词有阳湖派,诗亦有阳湖派,尤其在学问上,另外成为一潮流,有极大的光彩。这一派在经学方面,主张今文学。今古文的争执,东汉以后,已渐消灭。直到清代中叶,又将旧案重提,提案的人就是庄、刘。他们反对东汉以后的古文,恢复西汉以前的今文,研究《公羊传》,专求微言大义。以为东汉以后解经的人,都在训诂名物上作功夫,忘却了主要的部分。这派的主张,牵连到孔子的政治论,都说孔子作《春秋》的来意,就是内圣外王。自他们专提今文以后,今文在学术界很有极大的势力。继他们而起的,有两种人,籍贯虽然不是常州,然不能不说是常州一派。一个是魏源(默深),著有《海国图志》、《皇朝经世文编》,颇努力于经世致用之学。一个是龚自珍(定庵),著有《定庵文集》,关于政治上的论调极多。反抗专制政体的话,创自黄梨洲、王夫之,至龚、魏更为明显。他们一面讲今文,一面讲经世,对于新学家刺激力极大。我们年轻时,读他二人的著作,往往发烧。南海康先生的学风,纯是从这一派衍出。我们一方面赞成今文家的政治论,一方面反对旧有的传统思想,就是受常州派的影响。我年轻时,认为他们的主张,便是孔子的真相。近来才觉得那种话,不过一种手段,乃是令思想变化的桥梁。

    上述四派,为乾、嘉、道、咸之间学术上四个大潮流,主张都很精彩,能集前人所已成,能开前人所未发,所有重要的学者和主张都让他们包括尽净了。还有一派,附带要讲的,就是佛学。自宋学兴起以后,儒者对于佛学,骨子里受用,口内不敢说。前清中叶以后,有一派人,不客气地讲佛,由阳明转一转手,最主要的是罗有高(台山)、彭绍升(尺木)、汪缙(大绅)。他们对于净土宗很实行,对于禅宗很排斥。虽然留着辫子,实际上是几个未受戒的和尚,文章很好,儒学亦好;他们的地位,很像唐代的李翱和梁肃。自从他们把真面目揭开以后,大家才觉得讲佛不是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情,用不着藏藏躲躲。魏默深、龚定庵都很讲佛,不过没有实行;罗、彭、汪等,有纯洁的信仰,言行又能一致,所以在社会上很能站得住脚。龚、魏等虽是佛徒,但没有他们的纯粹,不能编入此派。清末常佛两派,结合得很坚固。我的朋友中,如戊戌死难的谭嗣同,即由常州派及佛派的结合,再加上一点王船山的思想,以自成其学问。清代主要的学派及潮流,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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