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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孔子与儒家哲学最新章节!

    上次讲,研究哲学,有问题的、时代的、宗派的三种方法,各有长处,各有短处。问题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讲演用来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论最末一章,专讲儒家哲学之重要问题,以为补充。时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处,但用之讲演,最为相宜。所以本论各章,全用这个方法。唯如不先提纲挈领,不能得一个大意,现在要讲两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就是想使诸君先得一个大意。

    晚唐及五代,经过长时间的内乱,军阀专横,人民不得休息。宋初,承这种丧乱凋敝之后,极力设法补救,右文轻武,引用贤才。所以各种学术,均极发达;儒家道术,尤能独放异彩。后世言学问者,总以汉学宋学并称,不入于彼,则入于此。可以见得宋学的发达,及其重要了。

    《宋元学案》把孙复及胡瑗,作为宋学祖师。其实他们二人,在宋朝初叶,不过开始讲学,与宋代学风相去甚远。真正与宋学有密切关系的人,乃是几个道士或文人,如陈抟、种放、穆修、李之才、刘牧等,后来的儒家都受他们的影响。孙、胡二人,比较平正通达,提倡躬行实践,私人讲学之风自他们以后而大盛。陈、种等,纯以道教《黄庭经》及练气炼丹之说,附会《易经》,太极图说即由他们而出。但是陈、种与王、何不同,王弼、何晏以先秦的道家哲学附会儒家,陈抟、种放以晚出的道教修炼法附会儒家。

    由此看来,宋初思想界,可以说有两条路,孙复、胡瑗是一派,陈抟、种放又是一派。北宋五子: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就是混合这两派的主张,另创一种新说。宋人所谓儒学正宗,专指五子一派。宋人喜欢争正统,最是讨厌政治上有正统偏安的争执,学问上有正统与异端的争执。儒学如此,佛教亦然。天台宗分为山内山外两派互争正统,禅宗分为临济、云门、曹洞、沩仰、法眼五宗互争正统。

    这种正统的争执,是宋人一种习气,暂且搁下不讲。单讲所谓五子,自濂溪到二程,传到后来,为南宋朱学一派。濂溪为二程的先辈,朱派谓二程出于濂溪。横渠为二程表叔,年龄相若,互相师友,朱派谓横渠为二程弟子。平心而论,五家独立,各各不同。泛泛地指为一派,替他们造出个道统来,其实不对。

    “五子”这个名词,不过程朱派所标榜而已(后来亦除出邵子加上朱子,谓之五子)。北宋学术,不能以五子尽之。当时为学问复兴时代,儒佛融通以后,社会思想起很大的变迁,有新创作的要求,各自努力,不谋而合,遂发生周邵张程这些派别。此外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那般人,虽然是政治文章之士,但是他们都在儒学思想界占有相当位置,不可忽视。

    1.欧阳修。他是宋代文学的开创者,诗文皆开一代风气。但他在思想界有很大的贡献,在勇于疑古,他不信《系辞》,对于《诗》、《书》及其他诸经,亦多所疑难。所疑难对不对,另一问题,但这种读经法,确能给后学以一种解放。他著有《本论》一篇,继承韩愈《原道》那一派辟佛论调,亦宋儒学术渊源所自。

    2.王安石。他是一个大政治家,同时又是一个大学者。所著各经《新义》,颇能破除从前汉唐人的讲经方法,自出心裁。他的文章精神酣畅,元气蓬勃。文集中,关于心性的文章很多,其见地,直影响到二程。(例如“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朱子引作程子说,其实此二语出于荆公。)

    3.司马光。温公全部精力,都用在史学方面,所著《资治通鉴》,贯串诸史,为编年体中一大创作。文集中,关于讨论哲学问题的文章很多,可见得他在儒学方面,亦是异常的努力。他著有《疑孟》一书,对孟子学说颇多不满。这也难怪,其实温公学术有点近于荀子。

    4.苏轼。苏氏父子,都是大文学家,有《战国策》纵横驰骤之风。在学问上,亦能创立门户,后来蜀学与洛学立于对抗的地位。东坡对于佛教不客气地承认,禅宗尤其接近,所作诗文往往有禅宗思想。他对于道教,亦不排斥,晚年生活完全变为道家的气味。

    大抵这四家,欧阳最活泼,王最深刻,苏最博杂,司马最切实。南宋浙东一派,即由司马而出,对于哲理讲者不多,门下生徒注重躬行实践,所受他方影响尚不算深。程朱以外的学派,其约略情形如此。

    再回头说到北宋五子。

    1.周濂溪。周子《通书》,与程朱一派有相当的关系,但极简单,可以有种种解释。《太极图说》,与程朱关系很深,在南宋时曾因此起激烈的辩论。朱子赞成《太极图说》,且认为濂溪所作;陆子反对《太极图说》,且认为非濂溪所作。依我看来,许是周子所作,但是对于内容,我持反对论调,与象山同。象山以为《太极图说》无甚道理,定非周子所作,想把这篇划开,周仍不失其为伟大。晦翁以为《太极图说》极其精微,周之所以令人崇拜,完全在此。

    然则《太极图说》是怎样一个来历呢?向来研究宋学的人,不知所本,以为周子所独创。清初学者,才完全考订他由陈抟、种放而出,这原是道教的主张。周子从道教学《太极图说》,究竟对不对,那另是一个问题,但是他的影响很大,为构成宋学的主要成分。要是周子除了《太极图说》,专讲《通书》,倒看不出在学术史上有多大关系了。朱派以为二程出于濂溪,其实不然。二程但称周子,不称先生,先后同时,差十余岁,关系异常浅薄。

    2.邵康节。康节从道教的李之才,得图书先天象数之学,探赜索隐,妙悟神契,环堵萧然,不改其乐。其治学,直欲上追汉的五行,战国的阴阳家、邹衍一派。但他所讲阴阳五行,又与汉人不同,专凭空想,构造一种独创的宇宙观。他认为宇宙万有,皆生于心,所以说:“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出入有无死生者,道也。”又说:“先天学,心法也,图皆从中起,万化万事生于心。”我们看邵子这种主张,实际上不是儒家,亦不是道家,自成一派。

    邵子言性,亦主性善,以为仁义礼智,性中固有,所以说:“性者,道之形体也。道妙而无形,性则仁义礼智具而体著矣。”但是他的主张,又与孟子不同,凡孔孟所讲治学方法,他都没有遵行。他不是和尚,亦不是道士,事事凭空创作,后来的人没有他聪明的,抄袭他的语言,不能传他的学问,所以影响不大。邵子在学术界,是一个彗星,虽没有顶大的价值,但不失为豪杰之士而已。

    3.张横渠。横渠为宋代大师,在学术界开辟力极强大。哲学方面,他与二程同时,互相师友,互相发明,不能说谁出于谁,朱派把他认为二程门下,是不对的。横渠不靠二程,二程不靠横渠,关洛各自发达,可以算得一时豪杰之士。他对于自然界,用力观察,想从此等处建设他的哲学的基础,但立论比二程高。二程为主观的冥想,很带玄学色彩;他是客观的观察,很富于科学精神。他主张气一元论,由虚空即气的作用,解释宇宙的本体及现象,与周子的《太极图说》、邵子的先天论,皆不相同。修养方面,他直追荀卿,专讲礼,并以礼为修养身心的唯一工具。《理窟气质》篇说:“居仁由义,自然心和而体正;更要约时,但拂去旧日所为,使动作皆中礼,则气质自然全好。”宋代学者,于开发后来学派最有力的人,当推横渠及二程,其重要约略相等。横渠死得早,门弟子不多,流传未广。南宋的朱子,受其影响极大。朱自命继承二程,其实兼承横渠,朱子的居敬格物,皆从横渠的方法模仿得来。

    4.二程子。向来的人,都把二程混作一块说,其实两人学风,全不一样。明道是高明的人,秉赋纯美,不用苦功,所得甚深。伊川是沉潜的人,困知勉行,死用苦功,所得亦深。以古代的人比之,大程近孟,小程近荀,所走的路完全不同。大程可以解释孟子,小程可以解释荀子。明道的学问,每以综合为体;伊川的学问,每以分析立说。伊川的宇宙观,是理气二元论;明道的宇宙观,是气一元论。这是他们弟兄不同的地方。

    程朱自来认为一派,其实朱子学说,得之小程者深,得之大程者浅。明道言仁,尝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言致良知,又说:“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开后来象山一派。伊川言涵养须用敬,尝说:“人敬之道始于威仪,而进于主一。”言进学在致知,又说:“穷理即是格物,格物即是致知。”开后来晦翁一派。其详情,下面另有专章再讲,此处可以不说。

    大概北宋学派,可以分此九家。纯粹的“哲学派”有五家,即周濂溪、邵康节、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此外,尚有四家,即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最重要的为横渠及二程。横渠不寿,弟子无多,所以关系不大。二程一派,由谢上蔡、杨龟山、游廌山、吕蓝田程门四先生,传衍下来,成为朱子一派。朱子学问,出于李延平,李延平学于罗豫章,罗豫章出于杨龟山。陆子学问,虽非直接出于明道,然其蹊径,很像上蔡,上蔡又是明道的得意门生。我们可以说大程传谢,谢传陆;小程传杨,杨传朱。北宋学派及其传授大概情形,约略如此。

    上面说北宋最著名的学者有五家,号称北宋“五子”。南宋最著名的学者,亦有四家,号称南宋“四子”。

    1.朱熹字晦翁。

    2.张栻字南轩。

    3.陆九渊字象山。

    4.吕祖谦字东莱。

    这四家中,朱陆最关重要,宋代的新的儒家哲学,他们二人集其大成。张吕皆非高寿,五十岁前后死,所以他们的门生弟子,不如朱陆之盛。南轩的学风,同朱子最相近,没有多大出入。东莱的学风,想要调和各家的异同。最有名的鹅湖之会,即由东莱发起,约好朱陆同旁的几家,在鹅湖开讲学大会,前后七天。这件事,在中国学术史上,极有光彩,极有意义。吕是主人,朱陆是客,原想彼此交换意见,化异求同,后来朱陆互驳,不肯相让,所以毫无结果。虽说没有调和成功,但两家经此一度的切磋,彼此学风都有一点改变,这次会总算不白开了。由鹅湖之会,可以看出朱陆两家根本反对之点,更可以看出东莱的态度及地位如何。

    至于朱陆学说的详细情形,留到本论再讲,此刻不过提出两家要点,稍为解释几句。朱子学派,祖述程子————二程子中之小程,即伊川。伊川有两句很要紧的话:“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他教人做学问的方法如此。用敬,关于人格方面,下功夫收摄精神,收摄身体,一切言语动作都持谨严态度,坚苦卓绝,可以把德性涵养起来。什么叫“用敬”?就是主一无适之谓。以今语释之,即精神集中,凡做一件事,专心致志,没有做完时,不往旁的想。致知,关于知识方面,不单要人格健全,还要知识丰富。什么叫“致知”?朱子释为穷理,《补大学格致传》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朱子学问具见于文集、语录及《性理大全》,不过简单地说,可以把上面这两句话概括之。

    陆子学派,有点像大程,即明道。最主要的,就是立大、义利之辨和发明本心。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陆子将此二语极力发挥。何谓立大?就是眼光大的人,把小事看不起,譬如两个小孩,争夺半边苹果,大打一架,大哭一场。在我们绝对不会如此,因为我们至少还看见比苹果大的东西,就不为小物而争夺了。明人尝说:“尧舜事业,不过空中半点浮云。”就是因为他能立大。所以汉高祖、唐太宗的事业,从孔子、释迦、基督看来,亦不过半边苹果而已。立大,是陆学根本。至于他用功的方法,第一是义利之辨。何谓义利之辨?就是董仲舒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这个话,从前人目为迂阔,其实不然。做学问就是为学问,为自己人格的扩大崇高,不是为稿费,不是为名誉,更不为旁人的恭维。譬如说捐躯爱国,要是为高爵,为厚禄,为名誉,那全不对,一定要专为国家才行。朱子知南康军事时,修复白鹿书院,请陆子讲演,陆子为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那天天气微暖,听众异常感动,遂不觉汗流浃背。于此可见陆学的门径了。第二是发明本心。何谓发明本心?就是孟子所说“不失其赤子之心”。陆子亦相信人性皆善,只要恢复本心,自然是义不是利,自然能够立大。做学问的方法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本心放失,精神便衰颓,本心提起,志气立刻振作。好像一座大火炉,纵然飞下几块雪片,绝不能减其热烈。陆子这个话,从大程子出,大程子的“识得仁体”,就是陆子的“发明本心”。以现在的话来说,又叫着认识自我。人的本心,极其纯洁,只要认识他、恢复他,一切零碎坏事俱不能摇动。人看事理不明,因本心为利害所蒙蔽了。

    知识方面,朱子以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求之。陆子以为学问在书本上找,没有多大用处,如果神气清明,观察外界事物自然能够清楚。修养方面,朱子教人用敬,谨严拘束,随时随事检点。陆子教人立大,不须仔细考察,只要人格提高,事物即难摇动。所以朱谓陆为空疏,陆谓朱为支离,二家异同,其要点如此。陆不重书本,本身学问虽博,而门弟子多束书不观,袖手清谈,空疏之弊,在所难免。朱子重书本,并且要“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但天下事物如此之多,几十年精力,一件都不能穷,又安能即凡物而穷之呢?

    两家主张不同,彼此辩论,互不相服。后来有许多人,专讲调和,或引朱入陆,或引陆入朱,而两家门下则彼此对抗。引陆入朱的人,以为自经鹅湖之会以后,象山领悟朱子,子寿尤为敬服。引朱入陆的人,如王阳明,作《朱子晚年定论》,李穆堂又作《朱子晚年全论》,证明朱子晚年与陆子同走一条路。然站在朱子方面的人,则目王、李为荒唐。平心而论,两派各走各路,各有好处,都不失为治学的一种好方法,互相攻击,异常的无聊。最好各随性之所近,择一条路走去,不必合而为一,更不必援引那个,依附这个。

    南宋学派,主要的是朱陆两家,历元明清三代,两派互为消长,直至现在,仍然分立。两派之外,还有两个人应当注意。一个是张南轩,可以说他是朱学的附庸,死得很早,没有多大成就,与朱子并为一派无妨。南轩生在湖南,湖湘学派,与朱子学派,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是吕东莱。吕家世代都是有学问的人,所以吕家所传中原文献之学,一面讲身心修养,一面讲经世致用,就是我们前次所说内圣外王的学问。朱陆偏于内圣,东莱偏于外王。东莱自己,家学渊源,很好很有名,虽然早死,而门弟子甚多,后来变为永嘉学派。永嘉学派,最主要的有这几个:(1)薛季宣号艮斋。(2)陈傅良号止斋。(3)陈亮号同甫。(4)叶適号水心。他们都是温州一带的人。艮斋、止斋,专讲学以致用,对于北宋周程一派,很多不满的批评。以为只是内心修养,拘谨呆板,变为迂腐,应当极力提倡学以致用,才不会偏。同甫气魄更大,颇有游侠之风,他的旗号是“王霸杂用,义利双行”。对于朱子的穷理格物固然反对,对于陆子的义利之辨亦很反对。论年代,薛稍早,与朱陆差不多,二陈稍晚。论主张,艮斋和止斋相同,同甫走到极端。东莱本来是浙人,浙江学者大半属东莱门下。东莱死,兄弟子侄门生,全走一条路,就是薛陈所走这条路,以后成为浙派。

    朱子自信甚坚,对于旁的学派,辩得很起劲。朱子在学问上的两大敌,一派是金溪(即象山),一派是永嘉(即薛、叶、二陈)。朱子很痛心,本来东莱门下全都和他要好,后来都跑到永嘉一派去了。文集中,与象山和止斋辩论的信很多;语录中,批评陆派和永嘉的话亦很多。朱陆在当时都很盛,朱子门下最得意的是黄勉斋、蔡元定,没有多大气魄,不能够把他的学问开拓出来。其后一变再变,成为考证之学。朱子涵养用敬的工作,以后没有多大发展;进学致知的工作,开后来考证一派。朱派最有光彩的是黄震(东发)、王应麟(伯厚)二人,黄的《黄氏日钞》,王的《困学纪闻》,为朱派最有价值之书。清代考证学者,就走他们这一条路。

    象山门下,气象比朱派大。朱子对于象山虽不满,而谓其门下光明俊伟,为自己门下所不及。象山是江西人,在本地讲学最久,但是几个大弟子都是浙东人,所谓甬上(宁波)四先生,即杨简、袁燮、舒磷、沈焕,得象山的正统。江浙二省,在学术上有密切关系。象山是江西人,其学不传于江西而传于浙东。阳明是浙东人,其学不传于浙东而传于江西。杨、袁、舒、沈是浙东,吕、薛、陈、叶亦是浙东,后来陆派同永嘉结合,清代的黄梨洲、万季野、邵念鲁、章实斋,他们就是两派结合的表现。

    南宋四子,实际上只有三派,即朱派、陆派及永嘉派,这三派在当时尚未合一。南宋末年,几乎握手,可惜没有成功。元明以后,朱学自为一派,陆永合为一派,其势力直笼照到现在。

    南宋时代,南方的情形如此,北方的情形又怎么样呢?北方自金人入主后,中原残破,衣冠之属相继南迁。所以在宋金对峙时,南方的文化比北方高。但金至世宗一朝————约与孝宗同时,四五十年间,太平安乐,极力模仿汉化,文运大昌。金方所流行者,为三苏一派,因为模仿东坡父子的文章,连带模仿他们的学术。所以那政治上宋金对峙,学术上洛蜀对峙。北方的人,事事幼稚,文学不振,哲学更差。唯有一人,应当注意,即李纯甫号屏山。宋儒无论哪一家,与佛都有因缘,但是表面排斥。宋儒道学,非纯儒学,亦非纯佛学,乃儒佛混合后,另创的新学派。屏山是宋人,自然要带点佛学气味,不过他很爽快,所著的《鸣道集》,直接承认是由佛学出来,对洛派二程异常反对,指为阳儒阴佛,表里不一。他所讲的内容,好像李翱的《复性书》,发挥得更透彻明白。

    朱子到晚年,一方面学派日昌,弟子遍于天下,一方面抵触当道,颇干朝廷厉禁。其中如宋宁宗的宰相韩侂胄执政时,在朝的朱子,及在野的同党,俱持反对态度。侂胄亦指朱子为伪学,排斥不遗余力。北宋的元祐党人、南宋的庆元党人,俱以正士为朝廷所不容。朱子死后,弟子不敢会葬,可见当时朱学所受压迫的程度了。又经几十年,到理宗中叶及度宗初叶,伪学之禁既开,而当时讲学大师,朱陆两家门下(陆派亦在伪学禁中),俱在社会上很有声誉。朝野两方,对宋学异常尊崇,其势复振。不久,宋室灭亡,蒙古代兴。

    元朝以外族入主中国,文化不高,时间又短,在学术史上占不了重要位置。内中只有戏曲的文学差可撑持,天文数学亦放异彩,至于哲学方面则衰微已极。元朝学者,唯许衡(鲁斋)、刘因(静修)、吴澄(草庐)三人,稍露头角。这几位在元朝为大师,在全部学术史上,比前比后,俱算不了什么。固然朱学在元朝很发达,但朱学在宋末已为社会上所公认,元人不过保守权威,敷衍门面,无功可述,现在只好略去不讲。

    明太祖初年,规模全属草创,对于文化,未能十分提倡。到永乐时,始渐注意,《性理大全》即于是时修成,以五子(周、程、张、朱)学术为主。此书编得很坏,纯属官书,专供科举取士之用,使学者考八股时,辨黑白而定一尊,除五子外,旁的俱所排斥。明人编修《性理大全》,用以取士,号尊宋学,尤其是程朱一派;实则把宋学精神完全丧失,宋学注重修养,何尝计及功名呢!

    中间有几个著名大师,为明学启蒙期的代表,如方孝孺(正学)、吴与弼(康斋)、薛瑄(敬轩)、曹端(月川)、胡居仁(敬斋),俱在科举盛行时代一心研究学问,不图猎取功名。这种精神,极可佩服,而方孝孺风烈尤著,仗义不屈,为成祖诛其十族。他们几个人的学问,都出于程朱。薛胡诸人,比较平正通达。吴康斋的学问,由朱到陆,明代陆学之盛自康斋起。

    明代中叶,新学派起,气象异常光大。有两个大师,可以代表,一个是陈献章(白沙),一个是王守仁(阳明)。陈白沙是广东新会的学者,离吾家不过十余里。他是吴康斋的弟子,他的学问,在宋代几位大师中,有点像大程子,又有点像邵康节。那种萧然自得的景象,与其谓之为学者,毋宁谓之为文学家。古代的陶渊明,与之类似,文章相仿佛,学问亦相仿佛。再远一点,道家与之类似————老、庄之道,非陈、种之道,他的学风很像庄子。孔门弟子中,曾点与之类似。“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恬淡精神,两人一样。

    白沙叫人用功的方法,就在“静中养出端倪”一句话。“端倪”二字太玄妙,我们知道他的下手功夫在用静就得了。白沙方法,与程朱不同,与象山亦不同。程朱努力收敛身心,象山努力发扬志气,俱要努力;白沙心境与自然契合,一点不费劲。“端倪”二字实在不易解,或者可以说是老庄的明自然,常常脱离尘俗,与大自然一致。其自处永远是一种鸢飞鱼跃、光风霁月的景象,人格是高尚极了,感化力伟大极了,可惜不易效法,不易捉摸。所以一时虽很光明,后来终不如阳明学派的发达。

    白沙在家时多,出外时少。总计生平,只到过北京两次,旁的地方都未曾去,交游总算简单。他有一个弟子湛若水,号甘泉,亦是广东人,与他齐名。当时称陈湛之学,或称湛王之学。甘泉做的官很大(礼部尚书),去的地方亦很多,所到之处就修白沙书院,陈学的光大算是靠他。甘泉比阳明稍长,甘泉三十余岁,阳明二十余岁,同在北京做小京官,一块研究学问。阳明很受甘泉的影响,亦可以说很受白沙的影响。

    王阳明,浙江余姚人,他在近代学术界中,极其伟大;军事上政治上,亦有很大的勋业。以他的事功而论,若换给别个人,只这一点,已经可以在历史占很重要地位了;阳明这么大的事功,完全为他的学术所掩,变成附属品,其伟大可想而知。阳明的学问,得力于龙场一悟。刘瑾当国,阳明弹劾他,位卑言高,谪贬龙场驿丞。在驿三年,备受艰难困苦,回想到从前所读的书、所做的事,切实体验一番,于是恍然大悟。这种悟法,是否与禅宗参禅有点相类,我们也不必强为辩护,但是他的方法,确能应时代的需要。其时《性理大全》一派,变为迂腐凋敝,把人心弄得暮气沉沉的,大多数士大夫尽管读宋代五子的著作,然不过以为猎取声名利禄的工具,其实心口是不一致的。阳明起来,大刀阔斧地矫正他们,所以能起衰救敝,风靡全国。

    阳明的主要学说,即“致良知”与“知行合一”二事。前者为对于《大学》格物致知的问题。朱子讲格物,教人“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种办法。朱子认为:《大学》所谓“明明德”的张本,从“大学之道”起至“未之有也”止,是经,以下是传。“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有传,唯有“格物致知”无传,文有颠倒断节。朱子替他补上,其学说的要点,即由此出。阳明以为:读古人书,有些地方加添,有些地方补正,这种方法固有价值,但是《大学》这篇,绝对不应如此解释。所以他发表古本,不从朱子改订本。主张格物致知,即是诚意,因为原文说:“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下面又说:“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慎独,即是致知,致知的解释,不是客观的知识,乃孟子所谓“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的良知。“致”的意思,是扩充它,诚意功夫如此。拿现在的话解释,就是服从良心的第一命令,很有点像康德的学说,事到临头,良知自能判断。如像杀人,头一念叫你不要做。又像职分上的牺牲,头一念叫你尽管做去。这就是良知;第二念、第三念,便又坏了。或者打算做好事,头一念叫你做去,第二念觉得辛苦,第三念又怕危险,于是歇手不做。这种就是致良知没有透彻。为人做学问,入手第一关键在此。

    阳明既然主张致良知,更不能不主张知行合一。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见恶臭是知,恶恶臭是行;见好色是知,好好色是行。知、行两个字,原是一件东西,事到临头,良知自有主宰,善使知善,恶使知恶,丝毫瞒他不得。世未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不是真知。如小孩看见火,伸手去摸,成人决不会摸,因为成人知道烫人,小孩不知道烫人。又如桌上放好臭鸭蛋、臭豆腐,不恶恶臭的人吃,恶恶臭的人就不吃。只需你一知道,要吃或不吃,立刻可以决定,这便是知行合一。朱子以为先要致知,然后实行,把做学问的功夫分成两橛。阳明主张,方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方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只是一件,决不可分。阳明教人下手方法,与朱子教人下手方法不同。

    阳明寿虽不长,但是一面做事,一面讲学,虽当军事倥偬,弦诵仍不绝声,所以门生弟子遍于天下。明中叶后,全国学术界,让阳明一人支配了。王学的昌大,可分两处。一是浙江,是他生长的地方;一是江西,是他宦游的地方。所以阳明门下,可分为浙江及江西两派。前次讲象山生在江西而其学盛于浙江,阳明生在浙江而其学却盛于江西,赣浙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传阳明的正统,为江西几位大师,如邹守益号东廓,罗洪先号念庵,欧阳德号南野,颇能代表江西王学。阳明死后,就是这几个人,最得阳明真谛。但是王学的扩充光大,仍靠家乡浙派几位大师,有早年的,有晚年的。最初是徐爱号曰仁,钱德洪号绪山,他们二人,得阳明正宗。徐早死,《传习录》有一部分是他作的。钱寿较长,其传颇盛。稍后是王畿号龙溪,他是阳明的老门生,年寿最长,阳明的学派的光大自他起,阳明学派的变态亦自他起。当初阳明教人,有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钱绪山以为这四句是阳明教人定本,王龙溪以为这四句是阳明教人权法,归根结底,性无善无恶,意无善无恶,知无善无恶,物无善无恶。阳明的话,没有多大玄学气味;龙溪的话,玄味很深,无下手处。所以王学末流,与禅宗末流混在一起,读他们的书,可以看出来,并不是阳明真面目。

    阳明学派,另有几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罗汝芳号近溪,一个是王艮号心斋,都于王学有莫大的功劳。世或以王艮与王畿并称二王,或以近溪与龙溪并称二溪。心斋是一个倜傥不羁之士,本传称阳明做巡抚时,会徒讲学,心斋那时三十八岁,跑去见他,分庭抗礼辩难几点钟后,始大折服,执弟子礼。回去想想,似乎尚有不妥处,跑去收回门生帖子,彼此又辩,又折服了,才做阳明的门人。阳明说:“吾曩擒宸濠,一无所动,乃为斯人所动,是真学圣人者。”心斋言动奇矫,时戴古冠,穿异服,传达先生之道,阳明很骂他几回,但是他始终不改。心斋才气极高,门下尤多奇怪特出之士。何心隐就是一个,本姓梁,改姓何,以一个布衣用种种的方法把严嵩弄倒了,我们不能不佩服他有真本事。阳明死后,最接近的是二王或二溪,但是他们所走的路,与阳明很不一样。结果江西学派虽得正统,但是一传再传,渐渐衰微下去了。

    最有力推行王学的,还是浙派(龙溪)和泰州派(心斋)。在晚明时候,有这样几个人:周汝登号海门,陶望龄号石篑,李贽号卓吾。周陶变为禅宗,李更狂肆,他们主张的“酒色财气,不碍菩提路”,阳明学派愈变愈狂妄。到晚明时,本身起很大的变化,又可分为两派:第一派,参酌程朱学说,纠正末流的偏激,东林二大师顾宪成(泾阳)、高攀龙(景逸)就是代表。他们觉得周、李、陶一派太放肆了,须以朱学补充之,他们的学问仍从王出,带点调和色彩。第二派,根据王学的本身,恢复阳明的真相,刘宗周(蕺山)就是代表。他排斥二王二溪甚力,专提慎独,代替良知,以为做慎独的功夫,可以去不善而继于至善。顾高以程朱修正王学,蕺山以王学本身恢复王学,主张虽有出入,都不失为阳明的忠臣。

    此外因王学末流的离奇,社会上起一种很大的反动,亦可分为两派:第一派,以程朱攻击阳明,与顾、高等不同,陈建(清澜)就是代表。他著一部《学蔀通辩》,一味谩骂,甚觉无聊,自称程朱,实于程朱没有什么研究。有时捏造事实,攻击人身,看去令人讨厌,然在学术史上不能不讲。因为明目张胆攻击王学,总算他有魄力。清初假程朱一派侈言道学,随声附和,用陈建的口吻攻击王学者颇多。第二派,主张读书,带点考证气味,焦竑、王世贞、杨慎就是代表。他们不唯攻击王学,连宋学根本推翻,周程张朱皆所反对,攻击程朱的话恐怕比阳明还多。几个人学问都很渊博。唯杨升庵较不忠实,造假书,造假话骗人。这一派,因为对于宋元明以来的道学下总攻击,在晚明时,虽看不出有多大力量,但有清初至乾隆中叶,极其盛行,旧学风的推翻,新学风的建设,都由他们导引出来。

    清代学术,是宋元明以后,一大转关,性质和前几代俱不相同。汉唐学者,偏于声音训诂的追求,马、郑、服、杜、陆、孔、贾以后没有多大发展的余地;宋儒嫌他们太琐碎了,另往新方面进行。宋明学者,偏于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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