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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张脸黑黑的,很光滑,让人难以看透;那双眼睛见过太多的世面。那头黑人鬈发给理得像是覆盖在头颅上的一顶便帽,一溜边缘整整齐齐,看上去像上过漆似的,头路用剃刀修过,因此这脑袋看来像是个铜像的头,坏不了、很结实。他穿的是一种运动服,在男子服饰商店的广告里叫作套装,衬衫和长裤是搭配好的,而且是从同一种浅黄褐色的法兰绒上裁剪下来的,它们售价不菲,装饰得过于繁复,有着太多的褶裥;他在钢板隔成的号子的钢床上半躺着,一名武装警卫就站在号子外面看守着,到现在已经站了二十个小时了,他叼着烟,在回答问题时,用的口音你尽可以说是天底下任何地方的口音却唯独不能说是南方口音,甚至连黑人的口音都不像,提问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白人,他坐在对面的一只钢凳上,拿着一只人口普查[1]工作者用的宽大的文件夹。

    “名叫赛缪尔·沃瑟姆·布钱普。二十六岁。出生在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附近的乡下。没有成家。没有————”

    “等一等。”人口调查员飞快地记录着,“这可不是你在芝加哥被判————生活时的那个名字呀。”

    对方把烟头上的灰啪地抖掉。“当然不是。杀死警察的是另外一个家伙。”

    “好吧。职业————”

    “致富得实在太快了。”

    “————无业。”调查员飞快地写着,“父母。”

    “当然。两个。可我不记得他们了。是我姥姥把我带大的。”

    “她叫什么?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名叫莫莉·沃瑟姆·布钱普。如果还活着,那就是住在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十七英里外的卡洛瑟斯·爱德蒙兹的农庄里。行了吧?”

    调查员合上文件夹,站起身来。他比对方年轻一两岁。“如果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在这里用的是什么名字,他们又怎能知道————你又怎么指望能回到家乡呢?”

    对方把烟灰啪地抖落下来,还是躺在钢床上,身上是一套好莱坞式的高级服装,那双高级鞋子也是调查员一辈子买不起的。“我还管这个干吗?”他说。

    于是调查员就离开了;守卫再次把钢门锁上。那人躺在钢床上抽烟,过了一会儿,人们前来撕开他那精品长裤的裤管,剃掉他的高价发型[2],把他带出了牢房。

    * * *

    [1] 1940年美国进行过一次人口普查,因此可以认为这就是本篇故事所发生的年代。

    [2] 大腿与头部是给死囚上电刑时接电极的地方。

    2

    也就在同一个燠热、明亮的七月早晨,同样燠热、明亮的风既拂动了紧挨着加文·史蒂文斯的窗子的桑树叶子,也吹进了他的办公室,仅仅吹动了室内的东西,就造成了一种凉爽的假象。风儿掀动了桌子上县检察官的文件,也钻进了坐在桌子后面那人的一头早白的乱发————那人有一张瘦削、聪明、表情多变的脸,身上那皱巴巴的亚麻套装的翻领上有根表链,上面挂着一把“菲·贝他·卡巴”钥匙————这就是加文·史蒂文斯,哈佛毕业的ФВК联谊会会员[1],也是海德堡大学[2]的哲学博士,他的公务是他的业余爱好,虽然这给他提供了生计,而他严肃从事的本职却是一项做了二十二年还未能完成的把《旧约》译回到古典希腊文[3]去的工作。不过那股风似乎并未使来访问他的人有什么感觉,虽然从外表上看在那阵微风之前她并不会比一张纸片燃成的未经触动的灰更重一些和结实一些————这是个黑人小老太太,有一张皱缩的、老得出奇的脸,头上包着块白头巾,还戴了顶黑草帽,那本该是儿童用的。

    “布钱普?”史蒂文斯说,“你是住在卡洛瑟斯·爱德蒙兹先生农庄上的吧。”

    “我已经离开了,”她说,“我是来找我的孩子的。”接着,坐在他对面的硬椅上一动不动,她开始吟唱起来,“洛斯·爱德蒙兹出卖了我的便雅悯。在埃及卖掉了他。法老得到了他[4]————”

    “等一等。”史蒂文斯说,“等一等,大婶。”因为回忆与往事眼看要咬到一块儿合二而一了,“要是你不知道你孙子在哪儿,你怎么会知道他碰到麻烦了呢?你是说爱德蒙兹先生不愿帮助你去找他吗?”

    “是洛斯·爱德蒙兹把他出卖的,”她说,“在埃及卖掉了他。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只知道法老得到了他。你就是法律。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好吧,”史蒂文斯说,“我来想想办法看。要是你不回家,那你在城里住在哪儿呢?说不定要花一些时间的,因为你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你都有五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住在汉普·沃瑟姆那里。他是我兄弟。”

    “好的。”史蒂文斯说。他并没感到惊奇。他从小就认识汉普·沃瑟姆,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黑老婆子。不过即使他见过,他也不会感到惊奇的。这些人就是这样。你可能认得两个黑人多年;这两个人说不定还多年替你干活,姓氏各不相同。然后你突然偶然得知两人原来是兄弟或是姐妹。

    他坐在不能算是微风的流动的热空气里,听着她慢慢地费劲爬下外面陡峭的楼梯,这时记起那个孙子来了。那个案子的文件五六年前到过他的桌上,然后送到地方检察官那儿去————布奇[5]·布钱普,这是一年里在市镇监狱里几进几出的那个小伙子的名字:他是这黑老太女儿的孩子,出生时母亲就死了,父亲又抛弃了他,姥姥留下他扶养他,或者是想这样做。因为十九岁那年他就离开乡下到镇上来,为了赌钱与斗殴一年里倒在监狱里待了大半截,终于因为破门闯进一家商店偷盗而被正式起诉。

    他是被人当场发现的,那时他抄起一根铁管朝惊动了他的那个警官抡去,然后被警官用手枪枪托将他打倒在地,嘴给打烂了,仍然骂声不绝,他的牙齿露出在汩汩流着的血里,像是还在拼命地大笑。过了两晚,他越了狱,从此再没人见到过他————还是个没满二十一岁的小青年呢,身上确实有生了他又抛弃他的父亲传留的某种气质,而他父亲因为过失杀人眼下正在州立监狱里服刑————确实是颗不仅凶狠而且是危险与邪恶的坏种。

    原来这就是我得去寻找和拯救的那个人,史蒂文斯想。因为他片刻也没有怀疑那黑老婆子的直觉。要是她还能测算出那孩子在何处以及遇到了什么麻烦,他也不会感到惊奇的,倒是稍后他才真的觉得奇怪了,因为自己居然那么快就打听到那孩子在何处以及出了什么事。

    他的头一个想法是打电话给卡洛瑟斯·爱德蒙兹,那黑老婆子的男人曾在此人的农庄上当过多年的佃户。不过照黑老婆子的说法,爱德蒙兹已经不肯再管这件事了。于是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凭热风吹拂他那头乱蓬蓬的白发。这时候他明白这黑老婆子的意思了。他现在记起来了,当初把那孩子赶到杰弗生来的实际上正是爱德蒙兹;他在孩子正撬他的杂货铺时逮住了他,便命令孩子滚蛋而且今后再也不许回来。这还不是那保安官,那警方的命令呢,他想。而是范围更广阔,更急迫的事儿……他站起身,拿上他那顶很旧而有点破的巴拿马细草帽,走下屋外的楼梯,在正午一开始那种炎热的死寂时分中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来到县报办公室。编辑正在里面————这人上了年纪,但头发却没有史蒂文斯那样白得厉害,他打着一条极细的黑色领带,穿了件前胸上过浆的旧式衬衫,是个大胖子。

    “有个黑老婆子名叫莫莉·布钱普,”史蒂文斯说,“跟她男人住在爱德蒙兹的农庄上。是她外孙的事。你准记得他的————布奇·布钱普,大约五六年前在镇上泡了一年,大部分时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有天晚上他们终于在他偷盗朗斯韦尔商店时逮住他了,记得吧?唉,他现在惹的祸可比那回更大了。我丝毫也不怀疑她的话。我替她也是为我所代表的广大公众的利益着想,仅仅希望他这回惹下的祸十分严重因此没准也就是决定性的————”

    “等一等。”那编辑说。他甚至都不用离开办公桌。他把通讯社发来的那张新闻稿的薄纸副本从铁尖刺[6]上取下,递给史蒂文斯。电报上写明发自伊利诺斯州乔里特城[7],时间是当天早上。

    因杀害芝加哥警察而被判处死刑的密西西比州黑人在处决前夕回答人口调查提问时透露其化名。赛缪尔·沃瑟姆·布钱普————

    五分钟以后,史蒂文斯又穿过空荡荡的广场,这时离正午炎热的死寂时分更近了。他原以为自己正在走回住处去用午餐,可是发现并不在往那边走。再说,方才我忘了锁我办公室的房门了,他想。不过,她又是怎么能在太阳底下从十七英里以外赶进城来的呢。她甚至可能是走来的呢。“这么看来,方才我说我希望发生的事大概不是认真的。”他说出声来,一边离开白晃晃的、如今已没有一点儿风的直晒的阳光,重又登上户外的楼梯,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停住脚步。接着他说:

    “早上好,沃瑟姆小姐。”

    她也相当老了————身子瘦削、腰背笔挺,一头白发按旧时的样式梳得整洁地堆在头上,戴着顶足有三十年历史的旧帽子,已褪成铁锈般的黑色,还拿着一把破旧的遮阳伞,原本应该是黑色的,现在却褪成了绿色。他也是从小就认得她的。她独自住在她父亲留下的那所危房里,她在那里教人在瓷器上作画,同时在她父亲的奴隶之一的后裔汉普·沃瑟姆和他老婆的帮助下养鸡、种菜,为的是拿到市场上去卖。

    “我是为莫莉的事儿来的,”她说,“莫莉·布钱普。她说过你————”

    他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盯看着他,直挺挺地坐在老黑婆子方才坐过的硬椅上,那把褪了色的伞就靠在她的膝上。在她膝头上那双相叠的手底下,搁着一只旧式的缀有珠子的手提包,几乎有手提箱那么大。“他今天晚上就要给处决了。”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莫莉和汉普的双亲过去属于我的祖父。莫莉和我是同一个月出生的。我们就像亲姐妹那样一起长大。”

    “我打过电话了,”史蒂文斯说,“我和乔里特的典狱长谈了话,又跟芝加哥的地方检察官谈了。他受到的是公正的审判,他有好的律师————如此等等。他有钱。他是在经营一种叫彩票赌博的行当,他这号人就靠这个捞钱。”她盯看着他,身子笔挺,一动也不动。“他是个杀人凶手,沃瑟姆小姐。那个警察背对着他时他开了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后来供认不讳,全都承认了。”

    “我知道,”她说。这时候他明白她并没有在看着他,至少是视而不见,“这真可怕。”

    “杀人也是可怕的,”史蒂文斯说,“还是这样收场好一些。”这时她又在盯着他看了。

    “我方才在想的倒不是他。我想的是莫莉。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是的,”史蒂文斯说,“我在报馆里已经跟威尔莫思先生打过招呼了。他同意不发任何消息。我会给孟菲斯的报馆打电话的,不过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我们能劝她今天下午在孟菲斯报纸登出来之前就回来……在农庄里,她能见到的唯一的白人就是爱德蒙兹先生,我也会给他去电话的;即使万一别的黑人听说了这件事,我敢肯定他们是不会说的。也许两三个月后我会下乡去告诉她那孩子死了,已经埋葬在北方的什么地方了……”这一回她以那样一种表情看着他,使他不由得停住了话头;她坐在那里,在硬椅上挺得笔直,盯看着他,直到他停住话头。

    “她会要把他带回家去,和自己在一起的。”她说。

    “带他?”史蒂文斯说,“他的尸体?”她看着他。那表情既不是表示震惊也并非不以为然。它仅仅体现了对流血与悲哀的一种古老的、无时间限制的、女性的亲密关系。史蒂文斯想:她是在这样热的天气里徒步走到城里来的。除非是汉普用贩卖鸡蛋和蔬菜的轻便马车把她捎来的。“他是她大闺女,她那死去的老大的独子。他是必须回家的。”

    “他必须回家,”史蒂文斯同样镇静地说,“我立刻来办这件事。我马上就打电话。”

    “你太好了。”她头一回动了动,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看着她双手捏紧了手提包,把它往身上拉了拉。“费用由我来支付。你能不能告诉我大概得……?”

    他直直地瞅着她的脸。他连眼皮都不眨一眨就撒了个谎,既快又轻易。“十一二块钱也就够了。一口薄棺他们总是会提供的,要花的仅仅是运输的费用。”

    “一口薄棺?”她再一次以那种古怪的、超然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个小娃娃似的,“他是她的外孙呢,史蒂文斯先生。她把他接过来抚养的时候,让他用了我父亲的姓名————赛缪尔·沃瑟姆。不能仅仅用一口薄棺,史蒂文斯先生。我知道每个月付一定数目的钱是可以办得到的。”

    “不能仅仅用一口薄棺,”史蒂文斯说。他用的口气就跟方才说他必须回家时一模一样,“爱德蒙兹先生是会帮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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