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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帮忙的,这我知道。据我所知,老路克·布钱普在银行里存得有一些钱。还有,倘若你允许我————”

    “用不着那样做,”她说。他看她打开提包;看着她在桌子上点数出二十五块钱,其中有皱巴巴的钞票,也有硬币,五分、一角、一分的全有,“这就能应付急需的开支了。我去告诉她————你肯定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能肯定。他今天晚上就会死去的。”

    “那我今天下午就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你要不要让我来告诉她?”

    “我来跟她说吧。”她说。

    “那么,你要不要我前去看她,跟她谈谈呢?”

    “你能这样做真是太好了。”说完她就走了,身子挺得笔直,脚步又脆又轻,几乎是急急的,走下楼梯,逐渐听不见了。他再次打电话,先打给伊利诺斯州的典狱长,接着打给乔里特的一家殡仪馆。接着他又一次穿越那炎热的、空荡荡的广场。他只等了一小会儿,那位编辑就吃完午饭回来了。

    “我们得把他接回家乡,”他说,“沃瑟姆小姐和你和我还有别的一些人负责这件事。总要花————”

    “等一等,”那编辑说,“别的哪些人?”

    “我都还不知道呢。总要花个二百来块钱吧。我还没把电话费计算在内;那就由我自己来对付吧。一等我碰到卡洛瑟斯·爱德蒙兹,就要从他那儿榨出点钱来;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不过总不能太少吧。也许从广场那一带可以讨到五十块。可是剩下的就是你跟我的事儿了,因为她硬要留给我二十五块,这已经是我想让她相信要花的费用的两倍,也是她出得起的钱的四倍————”

    “等一等,”那编辑说,“等一等。”

    “他的尸体将由后天的第四次车送来,到时候我们去接,沃瑟姆小姐和他的姥姥,那老黑人,坐我的车,你和我坐你的车。沃瑟姆小姐和老太婆要把他带回家去,带到他出生的地方去。也许是老太婆带大他的地方去。或者是她打算抚养他的地方。让柩车开到那儿去又得花十五块,鲜花还不算在内————”

    “还有鲜花?”编辑喊叫起来。

    “还有鲜花,”史蒂文斯说,“整个花销就算他二百二十五块吧。看样子主要得由你和我来分担了。行吧?”

    “不,不行,”编辑说,“不过看来也由不得我了。老天爷呀,”他说,“就算我能做主,这份新鲜劲儿也差不离值这些钱了。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为事先答应不登消息倒贴呢。”

    “你已经事先答应不登消息。”史蒂文斯说。在这个燠热的、如今连一点儿风都没有的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从县政府来的官员们、从十五与二十英里外县治边缘来的治安法官、法警们登上楼梯来到这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呼唤检察官的名字,空等了一会儿,然后离开,接着又回来再次坐下,气得要冒烟,而与此同时,史蒂文斯正沿着广场从一家商店走到另一家,从一个办公室来到另一个————管他是商人还是店员,是老板还是伙计,或是医生牙医律师还是理发师————对他们都用他那套现成的话急急地说:“是要把一个死去的黑小子接回家乡来。完全是看在沃瑟姆小姐的分上。也不必在纸上签名什么的了;就给我一块钱吧。没有就给半块,要不二毛五也成。”

    那天晚上饭后,他穿过没一丝风的星光灿烂的黑夜来到市镇边缘沃瑟姆小姐的房屋前,敲了敲没上过漆的前门。汉普·沃瑟姆前来应门————那是个老头儿,肚子鼓鼓的,是靠吃蔬菜吃大的,他、他老伴还有沃瑟姆小姐三个基本上以此为生,他老眼昏花,头上剩下一圈白发,那张脸倒很有点古罗马将军的气派。

    “她正候着您呢,”他说,“她关照请您上楼到卧室去。”

    “莫莉大婶就在那儿吗?”史蒂文斯说。

    “我们全都在那儿。”沃瑟姆说。

    于是史蒂文斯穿过点着油灯的过厅(他知道整幢房子仍然用油灯照明,而且也没有接通自来水),走在这黑人的前面,登上洁净的没有上漆的楼梯,旁边的墙纸颜色早已褪尽,然后跟着老黑人穿越过厅进入那个干净的陈设简陋的卧室,这里有一股淡淡的然而确切无疑属于老小姐的气味。他们全都在那里,沃瑟姆说得不错————他的老伴,一个不算太黑的大块头女人,包着块颜色艳丽的头巾,正靠在门上,沃瑟姆小姐在一把直背的硬椅里仍然坐得笔挺,那个黑老婆子则挨着壁炉坐在仅有的一把摇椅里,即使在这样一个夜晚,炉床中一些灰里还微微闷着小火。

    她手里拿着一个芦苇秆陶土烟袋锅,可是没在吸,那熏黑的烟斗里的灰是白色死寂的;直到现在,史蒂文斯才第一次认真看她,他想:好上帝啊,她个儿还没有一个十岁的小孩大呢。接着他也坐下了,于是他们四个————他本人、沃瑟姆小姐、黑老婆子和她的兄弟————挨着砖砌的炉床围成一圈,在这炉床上,人类协调与团结的古老象征正在缓缓地闷燃着。

    “后天他就会回到家乡了,莫莉大婶。”他说。那黑老婆子甚至都不对着他看;她始终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死了,”她说,“法老抓走了他。”

    “噢,是的,主啊,”沃瑟姆说,“法老抓走了他。”

    “卖掉了我的便雅悯,”黑老婆子说,“在埃及把他卖掉了。”她开始在椅子里轻轻地前后摇晃。

    “噢,是的,主啊。”沃瑟姆说。

    “别出声,”沃瑟姆小姐说,“别出声了,汉普。”

    “我给爱德蒙兹先生去过电话了,”史蒂文斯说,“等你们去到那儿的时候他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洛斯·爱德蒙兹出卖了他,”黑老婆子说。她坐在椅子里前后摇动,“卖掉了我的便雅悯。”

    “别出声,”沃瑟姆小姐说,“别出声了,莫莉。现在先别说。”

    “不,”史蒂文斯说,“不,他可没有出卖,莫莉大婶。不是爱德蒙兹先生。爱德蒙兹先生可没有————”可是她根本听不见我的话,他想。她甚至都不对着他看。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过他。

    “卖掉了我的便雅悯,”她说,“在埃及把他卖掉了。”

    “在埃及把他卖掉了。”沃瑟姆说。

    “洛斯·爱德蒙兹出卖了我的便雅悯。”

    “把他卖给了法老。”

    “把他卖给了法老,而现在他死了。”

    “我还是走吧。”史蒂文斯说。他迅速地站起来。沃瑟姆小姐也站起来,可是他没有等她走到自己的前面去。他急急地穿越过厅,几乎是在奔跑;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跟在后面。很快我就可以去到外面了,他想。那样就可以享受到空气、空间和风了。接着他听见她走在自己后面的声音了————也就是他听到她的脚步走下自己办公室外面楼梯的脆亮、轻快、敏捷然而却不急促的那种声音,但一阵阵人声压过了它们:

    “出卖了我的便雅悯。在埃及卖掉了他。”

    “在埃及卖掉了他。噢,是的,主啊。”

    他一出溜地下了楼梯,简直是奔下的。现在不远了;他这会儿能闻到它并感觉到它了:那流动的空气和纯朴的黑夜,现在他能够注意礼貌了,就停下来等着,在门口转过身来,看着沃瑟姆小姐跟随自己来到门口————那高昂、白色、挺直、老式的头穿过老式的油灯光向他靠近。现在他能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了,那该是汉普那老伴的————一个地道的、一直在唱的女高音,没有歌词,在姐弟俩的主唱与对唱底下潜行:

    “在埃及卖掉了他,而现在他死了。”

    “噢,是的,主啊。在埃及卖掉了他。”

    “在埃及卖掉了他。”

    “而现在他死了。”

    “把他卖给了法老。”

    “而现在他死了。”

    “我很抱歉,”史蒂文斯说,“我请求你原谅我。我应该想到的。我本不该来的。”

    “没关系,”沃瑟姆小姐说,“那是因为我们不好受。”

    于是在第三天,那仍然是个晴朗、炎热的日子,北边开来的列车到站时,灵车与两辆小轿车等候在那里。那里另外还有十来辆小轿车,不过直到列车进站史蒂文斯和报馆编辑才开始注意到来的人真不少,黑人、白人都有。接着,在闲着无事的白人汉子、小后生和小男孩以及大约五十来个黑人男女悄没声儿的围观下,那个黑人殡葬商手下的几个伙计从列车上抬起银灰两色的棺材,抬到灵车边,三两下将象征人的不可避免的最终结局的花圈和花形饰物扯下,将棺材推进灵车,再把花儿什么的扔进去,砰地把门关上。

    接着,沃瑟姆小姐、黑老婆子和他雇来的司机乘一辆车,他本人和编辑则坐编辑的车,他们跟在灵车后面,这灵车从车站拐上小山的漫长的山坡,用低速挡哼哼唧唧的跑得还挺快,登上山顶后它走得更快了,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叫人宽慰,简直像主教嗓子眼里的那种嗬嗬声,然后它放慢速度进入广场,穿越广场,绕过邦联战士纪念碑和法院,这时给史蒂文斯捐过一块、半块、两毛五的商人、店员、理发师和专业人员以及一个子儿没捐的人都从门口与楼上窗口静静地观看着,接着灵车拐上了一条街,在市镇边接上一条乡村土路,直通十七英里外的目的地。灵车又重新加快速度,后面仍然跟着两辆小车,里面坐着四个人————那个头抬得高高的、身板笔挺的白人妇女,那个黑老婆子,那个正式任命的正义、真理与权利的捍卫者以及那位海德堡哲学博士————好一支向黑人杀人凶犯,那恶有恶报的豺狼的灵车作陪衬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当他们来到市镇的边缘时,灵车跑得相当快。此刻他们在标明是杰弗生镇的那块金属标牌前一闪而过。有限公司和人行道都消失了,路逐渐变成沙砾路,斜斜地爬上另一座小山的漫长的山坡。史蒂文斯伸手去把开关闭掉,于是编辑的车子靠惯性朝前滑行,在他开始踩闸时便慢下来,而这时灵车与另一辆小车迅速离去,仿佛是在逃跑,久日不雨的夏季轻尘从飞旋的车轮底下喷涌出来;很快它们就不见了。编辑笨拙地把车掉头,弄得排挡嘎嘎响,前扯后拉再加上踩油门,最后总算是面朝市镇,回到了路上。这时他坐直了片刻,一只脚放在离合器踏板上。

    “你可知道今天早上在火车站她求我做什么事儿?”他说。

    “就算不知道吧。”史蒂文斯说。

    “她说,‘你准备在报上登消息吗?’”

    “什么?”

    “就是这样说的,”编辑说,“她说完又说了一遍:‘你准备在报上登消息吗?我要在报上全登出来。一点也不漏。’我都想说,‘如果我正巧知道他确实是怎么死的,你也想把那情况登在报上吗?’老天爷呀,即使我和她都知道我们已经知道的情况,我相信她也会说是的。可是我没有这样说。我仅仅说,‘嗨,你又不识字,大婶。’可她说,‘贝尔小姐会指给我看登在哪儿,我可以瞅的。你在报上登吧。全都登出来。’”

    “哦。”史蒂文斯说。是啊,他想。她现在反正无所谓了。因为事情必须这样发展她也阻止不了,而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完事了,她就不在乎他是怎么死的啦。她仅仅是要他回家乡,不过得要他风风光光地回来。她要有那口棺材,要有鲜花,还要有灵车,她还要坐小轿车跟在灵车后面穿过市镇。“走吧,”他说,“咱们回镇上去吧。我都有两天没碰我的办公桌了。”

    * * *

    [1] 美国大学优秀生和毕业生荣誉组织ФВК联谊会,这三个希腊字母代表一句格言,意为“哲学是人生的指导”。

    [2] 在德国西南部海德堡市,为一著名学府。

    [3] 《旧约》主要用希伯来文写成,少数片断用阿拉姆文。公元前3世纪中叶已出现希腊文译本。后又根据希腊文译成拉丁文,英译是根据拉丁文本译出的。史蒂文斯的辛勤劳作纯属多余。

    [4] 见《圣经·创世记》第37到47章,其实被卖掉的是便雅悯的哥哥约瑟。但是约瑟设法让便雅悯留下充当人质。

    [5] 布奇(Butch)与屠夫(butcher)音近,应是赛缪尔的外号。

    [6] 旧时一种办公室用具,下面是一较大底盘,上有铁尖刺,可将文件插在上面供查考或进一步处理。

    [7] 小市镇,在芝加哥西南30英里,该处有两座州立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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