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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封神传》的通信

    颉刚:

    有一件事托你,不知你有工夫吗?

    汪乃刚(原放之胞兄)标点了一部《封神传》。我答应给他做序。但就实在没有法子了。此序很不易做。最好应该从“神的演变”一个观念下手。如托塔天王本是印度的毗沙门天王,不知怎样与李药师合为一人,此书又把他派作纣王驾下的一个总兵了。

    如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见于宋慧洪的《禅林僧宝传》,可见其说甚古。然什么时候变为李靖的儿子,却待考证。

    又如二郎神本是李冰之子,李氏父子治水有功,至今血食灌口。宋时二郎神之祀甚盛,故曲牌有二郎神曲。北宋时某日为二郎神生日,东京人士倾城负土往祠之。杨戬为六贼之一,与王黼,童贯同其权势。东京人呼以“二郎神”,而久之,二郎神却真成了杨戬了!但何时又发生梅山弟兄的故事?此故事在《封神》里与《西游》里何以不同?《西游》里说他是玉帝的外甥,此说又从何来?两书皆说他有“照妖镜”,此宝又从何时起的?

    此序若如此做去,可成一部“神话演变史”。我很想试做,但材料不够,工夫又不够。我看你的《古史辨》自序中有段说你研究神道的兴趣,所以写信问问你看。如果你肯写一篇短序,略指出这样研究的方法,引起人对于神道演变的注意,那就好极了。

    我知道你很忙,不希望你把此题全做了,因为此题非二三十万字做不了。

    此书作者已不可考。梁章钜的《浪迹续谈》(?)里有点相关的材料。

    以上所说全凭记忆,恐有误。

    适 之 十五,七,廿四

    《官场现形记》序

    《官场现形记》的著者自称“南亭亭长”,人都知道他是李伯元,却很少人知道他的历史的。前几年因蒋竹庄先生(维乔)的介绍,我收到著者的侄子李祖杰先生的一封长信,才知道他的生平大概。

    他的真姓名是李宝嘉,字伯元,江苏上元人,生于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少年时,他在时文与诗赋上都做过工夫。他中秀才时,考的是第一名。他曾应过几次乡试,终不得中举人。后来在上海办《指南报》,不久就停了;又办《游戏报》,是上海“小报”中最早的一种。他后来把《游戏报》卖了,另办《繁华报》。他主办的《游戏报》,我不曾见过。我到上海时(一九〇四),还见着《繁华报》。当时上海已有好几种小报专记妓女的起居,嫖客的消息,戏馆的角色等事。《繁华报》在那些小报之中,文笔与风趣都算得第一流。

    他是一个多才艺的人。他的诗词小品散见当时的各小报;他又会刻图章,有《芋香印谱》行于世。他作长篇小说似乎多在光绪庚子(一九〇〇)拳祸以后。《官场现形记》是他的最长之作,起于光绪辛丑(一九〇一),至癸卯年(一九〇三)成前三编,每编十二回。后二年(一九〇四————五)又成一编。次年(光绪丙午,一九〇六)他就死了。此书的第五编也许是别人续到第六十回勉强结束的。他死时,《繁华报》上还登着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写的是上海妓家生活,我不记得书名了;他死后此书听说归一位姓欧阳的朋友续下去,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他的长篇小说只有一部《文明小史》是做完的,先在商务印书馆的《绣像小说》里分期印出,后来单印发行。

    李宝嘉死时只有四十岁,没有儿子,身后也很萧条。当时南方戏剧界中享盛名的须生孙菊仙,因为对他有知己之感,出钱替他料理丧事。(以上记的,大体根据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二七————八。鲁迅先生自注,他的记载是根据周桂笙《新庵笔记》三,及李祖杰致胡适书。我现在客中,李先生原书不在我身边,故不及参校。《小说史略》初版记李氏死于光绪三十三年三月,年四十,而下注西历为“一八六七————一九〇六”。一九〇六为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我疑此系印时误排为三十三年。今既不及参校,姑且改为丙午,俟将来用李先生原书订正。)

    《官场现形记》是一部社会史料 。它所写的是中国旧社会里最重要的一种制度与势力,————官。它所写的是这种制度最腐败,最堕落的时期,————捐官最盛行的时期。这书有光绪癸卯(一九〇三)茂苑惜秋生的序,痛论官的制度;这篇序大概是李宝嘉自己作的。他说:

    ……选举之法兴,则登进之途杂。士废其读,农废其耕,工废其技,商废其业,皆注意于官之一字。盖官者,有士农工商之利而无士农工商之劳者也。天下爱之至深者,谋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于是乎有脂韦滑稽者,有夤缘奔竞者,而官之流品已极紊乱。

    限资之例,始于汉代。……开捐纳之先路,导输助之滥觞。所谓衣食足而知荣辱者,直是欺人之谈!……乃至行博弈之道,掷为孤注;操贩鬻之行,居为奇货。其情可想,其理可推矣。沿至于今,变本加厉,凶年饥馑,旱干水溢,皆得援救助之例,邀奖励之恩。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

    官者,辅天子则不足,厌百姓则有余。……有语其后者,刑罚出之;有诮其旁者,拘系随之。……于是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狼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下之,声色货利则嗜若性命,般乐饮酒则视为故常。观其外,偭规而错矩;观其内,逾闲而荡检。种种荒谬,种种乖戾,虽罄纸墨,不能书也。得失重则妒忌之心生。倾轧甚则睚眦之怨起。……或因调换而龃龉,或因委署而齮龁,所谓投骨于地,犬必争之者,是也。其柔而害物者,且出全力以搏之,设深心以陷之,攻击过于勇夫,蹈袭逾于强敌。……国衰而官强,国贫而官富。孝弟忠信之旧败于官之身,礼义廉耻之遗坏于官之手。……南亭亭长有东方之谐谑,与淳于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昏聩糊涂之大旨。……因喟然叹曰:“……我之于官,既无统属,亦鲜关系,惟有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则庶几近矣。”穷年累月,殚精竭诚,成书一帙,名曰《官场现形记》。立体仿诸稗野,则无钩章棘句之嫌。纪事出以方言,则无诘屈聱牙之苦。开卷一过,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无不毕备。……

    作者虽自己有“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的评语,但这一层实在没有做到,他只做到了“酣畅淋漓”的一步。这部书是从头至尾诅咒官场的书。全书是官的丑史,故没有一个好官,没有一个好人。这也是当时的一种自然趋势。向来人民对于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恰好到了这个时期,政府的纸老虎是戳穿的了,还加上一种傥来的言论自由,————租界的保障,————所以受了官祸的人,都敢明白地攻击官的种种荒谬,淫秽,贪赃,昏庸的事迹。虽然有过分的描写与溢恶的形容,虽然传闻有不实不尽之处,然而就大体上论,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部《官场现形记》里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当日官场的实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华中堂之为荣禄,黑大叔之为李莲英,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不用说了。那无数无名的小官,从钱典史到黄二麻子,从那做贼的鲁总爷到那把女儿献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故《官场现形记》可算是一部社会史料。

    《官场现形记》写的官是无所不包的,从那最下级的典史到最高的军机大臣,从土匪出身的到孝廉方正出身的,文的武的,正途的,军功的,捐班的,顶冒的,————只要是个“官”,都有他的份。

    一部大书开卷便是一个训蒙私塾,————制造官的工厂。那个傻小子王老三便是候补的赵温,赵温便是候补的王乡绅。王老三不争气,只会躲在赵家厨房里“伸着油晃晃的两只手在那里啃骨头”。赵温争气一点,能躺在钱典史的烟榻上捧着本《新科闱墨》用功揣摩。其实那哼八股的新科举人同那啃骨头的傻小子有什么分别?所谓科举的“正途出身”,至多也不过是文章用浆子糊在桌子上,低着头死念的结果。工夫深了,运气来了,瞎猫碰到了死老鼠,啃骨头的王老三也会飞黄腾达地“中进士做官”去。

    这便是正途出身的官。

    钱典史便是捐班出身的官的好代表。他虽然只做得一任典史,却弄了不少的钱回来,造起新房子来,也可以使王乡绅睁着大眼睛流涎生羡,称赞他“这样做官才不算白做”。他的主义只是“千里为官只为财”。他的理想是:“也不想别的好处,只要早些选了出来,到了任,随你甚么苦缺,只要有本事,总可以生发的。”

    这都是全书的“楔子”,以下便是“官国活动大写真”的正文了。

    正文的第一幕是在江西,江西的藩台正在那里大开方便,出卖官缺。替他经手的是他的兄弟三荷包。请看三荷包报的清账:

    玉山的王梦梅是个一万二;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饶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陆子龄,五千;庐陵黄霑甫,六千四;新畬赵苓州,四千五;新建王尔梅,三千五;南昌蒋大化,三千;铅山孔庆辂,武陵卢子廷,都是二千。还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时也记不清,至少也有二三十注,我笔笔都有账的。……

    这笔账很可以代表当日卖官的情形。无论经手的是江西的三荷包,或是两湖制台的十二姨太太,或是北京的黄胖姑,或是宫里的黑大叔,地域有不同,官缺有大小,神通有高低,然而走的都只是这一条路。这都是捐上的加捐。第一次捐的是“官”,加捐的是“缺”;第一次的钱,名分上是政府得的;第二次的钱是上司自己下腰包的。捐官的钱是有定额的,买缺的钱是没有定额而只有市价的。捐官的钱是史料,买缺的钱更是史料。

    “千里为官只为财”,何况这班官又都是花了大本钱来的呢?他们到任之后,第一要捞回捐官的本钱,第二要捞回买缺的本钱,第三还要多弄点利钱。还有那班“带肚子”的帐房二爷们,他们也都不是来喝西风的,自然也都要捞几文回去。羊毛总出在羊身上,百姓与国家自然逃不了这班饿狼馋狗的侵害了。公开卖官之弊必至于此。李宝嘉信手拈来,都成材料;其间尽有不实不尽之处,但打个小折扣之后,《官场现形记》终可算是有社会史料的价值的。

    《官场现形记》写大官的地方都不见出色,因为这种材料都是间接得来的,全靠来源如何:倘若说故事的人也不是根据亲身的观察,那故事经过几道传述,便成了乡下人说朝廷事,决不会亲切有味了。例如书中说山东抚院阅兵会外宾(第六————七回)等事,看了令人讨厌。又如书中写北京官场的情形(第二四————二九回),看了也令人起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大概作者写北京社会的部分完全是摭拾一些很普通的“话柄”勉强串成的。其中如溥四爷认“崇”字(第二四回,页一二),如华中堂开古董铺(第二五,二六回),徐大军机论碰头的妙语(第二六回),都不过是当日喧传人口的“话柄”罢了。在这种地方,这部书的记载是很少文学兴趣的,至多不过是摭拾话柄,替一个时代的社会情形留一点史料罢了。

    有人说,李宝嘉的家里有人做过佐杂小官。这话我们没有证据,不敢轻信。但读过《官场现形记》的人总都感觉这书写大官都不自然,写佐杂小官却都有声有色。大概作者当初确曾想用全副气力描写几个小官,后来抵抗不住别的“话柄”的引诱,方才改变方针,变成一部摭拾官场话柄的类书 。这是作者的大不幸,也是文学史上的大不幸。倘使作者当日肯根据亲身的观察,或亲属的经验,决计用全力描写佐杂下僚的社会,他的文学成绩必定大有可观,中国近代小说史上也许添一部不朽的名著了。可惜他终于有点怕难为情,终不肯抛弃“官场”全部的拢统记载,终不甘用他的天才来做一小部分的具体描写。所以他几回想特别描写佐杂小官,几回都半途收缩回去 。

    你看此书开头就捧出一位了不得的钱典史,此人真是做官的高手。无论在什么地方,他总抱定“实事求是”的秘诀。他先巴结赵温,不但想赚他几个钱,还想借他走他的座师吴赞善的门路。后来因为吴赞善对赵温很冷淡,钱典史的热心也就淡了下来。那一天:

    门生请主考,同年团拜。……赵温穿着衣帽,也混在里头。钱典史跟着溜了进去瞧热闹。只见吴赞善坐在上面看戏,赵温坐的地方离他还远着哩;一直等到散戏,没有看见吴赞善理他。

    大家散了之后,钱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说:“有现成的老师还不会巴结,叫我们这些赶门子拜老师的怎样呢?”

    从此以后,就把赵温不放在眼里。转念一想,读书人是包不定的,还怕他联捷上去,姑且再等他两天 。(第二回)

    这种细密的心思岂是那死读《新科闱墨》的举人老爷们想得到的吗?

    第三回写钱典史交结戴升,走黄知府的路子,谋得支应局的收支差使,这一段也写的很好。但第四回以下,钱典史便失踪了;作者的眼界抬高了,遂叫一班大官把这些佐杂老爷们都赶跑了。第七回以下,一个候选通判陶子尧上了一个洋务条陈,居然阔了一阵子。

    直到第四十三回,作者大概一时缺乏大官的话柄了,忽然又把笔锋收回来描写一大群佐杂小官的生活。第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回,这三回的“佐杂现形记”真可算是全书最有精采的部分 。这部“佐杂现形记”共有好几幕,都细腻的很。第一幕 是在首府(武昌府)的大堂门口,————佐杂太爷们给首府“站班”的所在。那一天,首府把其中的一员,蕲州吏目随凤占,唤了进去,说了几句话。随凤占得此异常的荣遇,出来的时候,同班的二三十个穷佐杂都围了上来,打听消息。这一幕好看的很:

    其时正是隆冬天气。有的穿件单外褂,有的竟其还是纱的,一个个都钉着黄线织的补子,有些黄线都已宕了下来。脚下的靴子多半是尖头上长了一对眼睛。有两个穿着“抓地虎”,还算是好的咧。至于头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绒的也有,都是破旧不堪;间或有一两顶皮的,也是光板子,没有毛的了。

    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人站在那里都一个个冻的红眼睛,红鼻子。还有些一把胡子的人,眼泪鼻涕从胡子上直挂下来,拿着灰色布的手巾在那里擦抹 。如今听说首府叫随凤占保举人,便认定了随凤占一定有什么大来头了,一齐围住了他,请问贵姓台甫。

    当中有一个稍些漂亮点的,亲自走到大堂暖阁后面一看,瞥见有个万民伞的伞架子在那里,他就搬了出来,靠墙摆好,请他坐下谈天 。(第四三回,页一七)

    底下便是几位佐杂太爷们————随凤占,申守尧,秦梅士等————的高论。后来,申守尧家的一个老妈子来替他拿衣服,无意之中说破了他家里没米下锅,申守尧生气了,打了她一个巴掌,老妈不伏气,倒在地上号咷起来。她这一闹,惊动了许多人,围住看热闹。申守尧又羞又急,拖她不起来。后来还亏本府的门政大爷出来骂了几句,要拿她送首县,她才住了哭,站了起来。

    此时弄得个申守尧说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门政大爷跟前敷衍两句。谁知等到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那门政大爷早把他看了两眼,回转身就进去了。申守尧更觉羞的无地自容,意思又想过来,趁势吆喝老妈两句,谁知老妈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丢在地下,没有人拿。……(第四四回)

    幸亏那位“古道热肠”的秦梅士喊他的儿子小狗子来帮忙。

    小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换好。老头子也一面把衣裳脱下折好,同靴子包在一处;又把申守尧的包裹,靴子,帽盒,也交代儿子拿着。……无奈小狗子两只手拿不了许多,幸亏他人还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到一根棍子,两头挑着;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头上,然后挑了衣包,吁呀吁呀的一路喊了出去。

    第一幕完了。第二幕 是在申守尧的家里。申守尧同那秦小狗子回到家里,只见那挨打的老妈子在堂屋里哭骂。申守尧要撵她走,她要算清了工钱才走,还要讨送礼的脚钱。申守尧没有钱,她就哭骂不止,口口声声“老爷赖工钱,吃脚钱”!

    太太正在楼上捉虱子,所以没有下来,后来听得不像样了,只得蓬着头下来解劝。

    其时小狗子还未走,……一手拉,一面说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帐东西。等他走了以后,老伯要送礼,等我来替你送。就是上衙门,也是我来替你拿衣帽。……”申守尧道:“世兄!你是我们秦大哥的少爷,我怎么好常常的烦你送礼拿衣帽呢?”小狗子道:“这些事,我都做惯的;况且送礼是你申老伯挑我赚钱,以后十个钱我也只要四个钱罢了。”

    等到太太把老妈子的气平下来了,那位秦太爷的大少爷还不肯走。

    申守尧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饭也不要,……只是站着不肯走。申守尧问他有什么话说,他说:“问申老伯要八个铜钱买糖山查吃 。”

    可怜申守尧……只得进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我前天当的当只剩了二十三个大钱,在褥子底下,买半升米还不够。今天又没有米下锅,横竖总要再当的了。你就数八个给他,余下的替我收好。”

    一霎时,申守尧把钱拿了出来,小狗子爬在地下给申老伯磕了一个头,方才接过铜钱,一头走,一头数了出去。

    秦太爷的做官秘诀:“该同人家争的地方,一点不可放松”(第四三回,页二〇),都完全被他的大少爷学去了!

    第二幕完了。第三幕在制台衙门的客厅上(第四四回,页一一————一六),第四幕在蕲州(第四四回,页一七————第四五回,页六),第五幕在蕲州河里档子班的船上(第四五回,页六————二二),————都是绝好的活动写真,我不必多引了。

    这一长篇的“佐杂现形记”真可算是很有精采的描写,深刻之中有含蓄,嘲讽之中有诙谐,和《儒林外史》最接近。这一部分最有文学趣味,也最有社会史料的价值。倘使全书都能有这样的风味,《官场现形记》便成了第一流小说了。

    但作者终想贪多骛远,又把随凤占,钱琼光一班佐杂太爷抛开,又去写钦差大臣童子良(铁良)的话柄了。从此以后,这部书又回到话柄小说的地位上去。不久作者也就死了。

    我在《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里,曾说《官场现形记》是一部模仿《儒林外史》的讽刺小说(《胡适文存》二集,二,页一七三以下)。鲁迅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页三二七以下)里另标出“谴责小说”的名目,把《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等书都归入这一类。他这种区别是很有见地的。他说:

    光绪庚子(一九〇〇)后,谴责小说之出特盛。盖嘉庆以来,虽屡平内乱(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亦屡挫于外敌(英,法,日本),细民暗昧,尚啜茗听平逆武功,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凭敌忾之心,呼维新与爱国,而于“富强”尤致意焉。戊戌变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 。

    鲁迅先生最推崇《儒林外史》,曾说:

    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摘时弊,……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 ,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小说史略》,页二四五)

    他又说:

    是后亦鲜以公心讽世 之书如《儒林外史》者。(同书,页二五三)

    鲁迅先生这样推重《儒林外史》,故不愿把近代的谴责小说同《儒林外史》并列。这种主张是我很赞同的。吴敬梓是个有学问,有高尚人格的人,他又不曾梦想靠做小说吃饭,故他的小说是一部全神贯注的著作。他是个文学家,又受了颜习斋,李刚主,程绵庄一派的思想的影响,故他的讽刺能成为有见解的社会批评。他的人格高,故能用公心讽世;他的见解高,故能“哀而不愠,微而婉”。近世做谴责小说的人大都是失意的文人,在困穷之中,借骂人为 口的方法。他们所谴责的往往都是当时公认的罪恶,正不用什么深刻的观察与高超的见解,只要有淋漓的刻画,过度的形容,便可以博一般人的欢迎了。故近世的谴责小说的意境都不高,其中如刘鹗《老残游记》之揭清官之恶,真可算是绝无而仅有的特别见解了。

    鲁迅先生批评《官场现形记》的话也很公平,他说:

    凡所叙述,皆迎合,钻营,朦混,罗掘,倾轧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热心于作吏,及官吏闺中之隐情。头绪既繁,脚色复夥,其记事遂率与一人俱起,亦即与其人俱讫,若断若续,与《儒林外史》略同。然臆说颇多,难云实录,无自序所谓“含蓄蕴酿”之实,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尘。况所搜罗,又仅“话柄”,联缀此等,以成类书;官场伎俩,本小异大同,汇为长编,即千篇一律。特缘时势要求,得此为快,故《官场现形记》乃骤享大名;而袭用“现形”名目,描写他事,如商界学界女界者亦接踵也。(同书,页三二九)

    这部书确是联缀许多“话柄”做成的,既没有结构,又没有剪裁,是第一短处。作者自己很少官场的经验,所记大官的秽史多是间接听得来的“话柄”;有时作者还肯加上一点组织点缀的工夫,有时连这一点最低限度的技术都免去了,便成了随笔记帐。这是第二短处。这样信手拈来的记录,目的在于铺叙“话柄”,而不在于描摹人物,故此书中的人物几乎没有一个有一点个性的表现,读者只看见一群饿狗嚷进嚷出而已。唐二乱子乱了一会,忽然又不乱了;刘大侉子侉了一会,忽然又不侉了。贾筱之(假孝子)假孝了一会,也就把老太太撇开了;甄守球(真守旧)似乎应该有点顽固的把戏,然而下文也就没有了。这是第三短处。此书里没有一个好官,也没有一个好人。作者描写这班人,只存谴责之心,毫没有哀矜之意;谴责之中,又很少诙谐的风趣,故不但不能引起人的同情心,有时竟不能使人开口一笑。这种风格,在文学上,是很低的。这是第四短处。

    但我细读此书,看作者在第四十三回到四十五回里表现的技术,终觉得李宝嘉的成绩不应该这么坏,终觉他不曾充分用他的才力。他在开卷几回里,处处现出模仿《儒林外史》的痕跡。他似乎是想用心做一部讽刺小说的。假使此书用赵温与钱典史做全书的主人翁,用后来描写湖北佐杂小官的技术来叙述这两个人的宦途历史,假使作者当日肯这样做去,这部书未尝不可以成为一部有风趣的讽刺小说。但作者个人生计上的逼迫,浅人社会的要求,都不许作者如此做去。于是李宝嘉遂不得不牺牲他的艺术而迁就一时的社会心理,于是《官场现形记》遂不得不降作一部摭拾话柄的杂记小说了。

    讽刺小说之降为谴责小说,固是文学史上大不幸的事。但当时中国屡败之后,政制社会的积弊都暴露出来了,有心的人都渐渐肯抛弃向来夸大狂的态度,渐渐肯回头来谴责中国本身的制度不良,政治腐败,社会龌龊。故谴责小说虽有浅薄,显露,溢恶种种短处,然他们确能表示当日社会的反省的态度,责己的态度 。这种态度是社会改革的先声。人必须自己承认有病,方才肯延医服药。故谴责小说暴扬一国的种种黑暗,种种腐败,还不失为国家将兴,社会将改革的气象。但中国人终是一个夸大狂的民族,反省的心理不久就被夸大狂的心理赶跑了。到了今日,人人专会责人而不肯责己,把一切罪状都堆在洋鬼子的肩上;一面自己夸张中国的精神文明,礼义名教,一面骂人家都是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物质文明!在这一个“讳疾而忌医”的时代,我们回头看那班敢于指斥中国社会的罪恶的谴责小说家,真不能不脱下帽子来向他们表示十分敬意了。

    一九二七,十一,十二,在上海

    《宋人话本八种》序

    钱曾的《也是园书目》的戏曲部有“宋人词话”十二种,其目为

    灯花婆婆   风吹轿儿 冯玉梅团圆 种瓜张老

    错斩崔宁   简帖和尚 紫罗盖头  小亭儿

    李焕生五阵雨 女报冤  西湖三塔  小金钱

    这十二种书很少人见过,见的人也瞧不起这种书,故《也是园》以后竟不见于记载了。

    王国维先生作《戏曲考原》初稿(载《国粹学报》第五十期,与《晨风阁丛书》内的定本不同)提及这十二种书,他说:

    ……其书虽不存,然云“词”,则有曲;云“话”,则有白。其题目或似套数,或似杂剧。要之,必与董解元弦索《西厢》相似。

    后来王先生修改旧稿,分出一部分作为《曲录》(晨风阁本),也引这十二种词话,他有跋云:

    右十二种,钱曾《也是园书目》编入戏曲部,题曰“宋人词话”。遵王(钱曾)藏曲甚富,其言当有所据。且其题目与元剧体例不同,而大似宋人官本杂剧段数,及陶宗仪《辍耕录》所载金人院本名目,则其为南宋人作无疑矣。(《曲录》一,页十五)

    民国十年(一九二一),我作《水浒传后考》,因为百二十回本《水浒传》有一条“发凡”云: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

    所以我疑心王国维先生的假设有错误。我说:

    “灯花婆婆”既是古本《水浒》的“致语”,大概未必有“曲”。钱曾把这些作品归在“宋人词话”,“宋人”一层自然是错的了,“词话”的词字大概是平话一类的书词,未必是曲。

    故我以为这十二种词话大概多是说书的引子,与词曲无关。后来明朝的小说,如《今古奇观》,每篇正文之前往往用一件别的事作一个引子,大概这种散文的引子又是那“灯花婆婆”一类的致语的进化了。(《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一八四)

    我这段话也有得有失。(1)我不认这些词话为宋人作品,我错了。(2)我说“词话”的词字大概是平话一类的书词,这是对的。(3)我又以为这些词话多是说书的引子,我又错了。————当日我说这番话,也只是一种假设,全待后来的证据。但证据不久也就出来了。

    第一是“灯花婆婆”的发现。民国十二年二月,我寻得龙子犹(即冯犹龙的假名)改本的《平妖传》,卷首的引子即是“灯花婆婆”的故事。我恍然大悟,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的“发凡”所说“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乃是一时记忆的错误。“灯花婆婆”的故事曾做《平妖传》的致语,而杨定见误记为《水浒传》古本的致语。相传《平妖传》也是罗贯中做的,故杨氏有此误记 (谢无量先生在他的《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里也提及这篇引子,但谢先生的结论是错误的)。而后来周亮工《书影》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又是根据杨氏百二十回《水浒传》“发凡”之说,因一误而再误。多年的疑团到此方才得着解决。

    用作《平妖传》的引子的,不是“灯花婆婆”的全文,只是一个大要。全文既不可得见,这个节本的故事也值得保存,故我把它抄在这篇序的后面,作个附录。

    最重要的证据是《京本通俗小说》的出现。此事是缪荃孙先生(江东老蟫)的大功,在中国文学史上要算一件大事。

    民国十一年的旧历元宵,我在北京火神庙买得《烟画东堂小品》,始见其中的《京本通俗小说》七种。其中《错斩崔宁》与《冯玉梅团圆》两种,见于《也是园书目》。原刻有江东老蟫乙卯(民国四年)的短跋,其中记发见此书的缘起云:

    余避难沪上,索居无俚,闻亲串中有旧钞本书,类乎平话,假而得之。杂庋于《天雨花》,《凤双飞》之中,搜得四册,破烂磨灭,的是影元人写本。首行“京本通俗小说第几卷”。通体皆减笔小写,阅之令人失笑。三册尚有钱遵王图书,盖即也是园中旧物。《错斩崔宁》,《冯玉梅团圆》二回见于书目。……

    尚有《定州三怪》一回,破碎太甚;《金主亮荒淫》两卷,过于秽亵,未敢传摹。

    与《也是园》有合有不合,亦不知其故。

    后来《金虏海陵王荒淫》也被叶德辉先生刻出来了。故先后所出,共有八种,其原有卷第如下:

    第十卷   碾玉观音

    第十一卷  菩萨蛮

    第十二卷  西山一窟鬼

    第十三卷  志诚张主管

    第十四卷  拗相公

    第十五卷  错斩崔宁

    第十六卷  冯玉梅团圆

    第二十一卷 金虏海陵王荒淫

    看这卷第,我们可以想见当时这种小说的数量之多,但其余的都不可见了。

    江东老蟫的跋里说“三册尚有钱遵王图书”。刻本只有《菩萨蛮》一篇卷首有“虞山钱曾遵王藏书”图章。《菩萨蛮》一篇也不见于《也是园书目》,可见这几篇都是钱曾所藏,编书目时只有十二种,故其余不见于书目。

    我们看了这几种小说,可以知道这些都是南宋的平话。《冯玉梅》篇说“我宋建炎年间”,《错斩崔宁》篇说“我朝元丰年间”,《菩萨蛮》篇说“大宋绍兴年间”;《拗相公》篇说“先朝一个宰相”,又说“我宋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这些都可证明这些小说产生的时代是在南宋。《菩萨蛮》篇与《冯玉梅》篇都称“高宗”,高宗死在一一八七年,已在十二世纪之末了,故知这些小说的年代在十三世纪。

    《海陵王荒淫》也可考见年代。金主亮(后追废为海陵王)死于一一六〇年;但书中提及金世宗的谥法,又说“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世宗死于一一八九,在宋高宗之后二年。又书中说:

    我朝端平皇帝破灭金国,直取三京。军士回杭,带得虏中书籍不少。

    端平是宋理宗的年号(一二三四————一二三六);其时宋人与蒙古约好了同出兵伐金,遂灭金国。但四十年后,蒙古大举南侵,南宋也遂亡了。此书之作在端平以后,已近十三世纪的中叶了。

    但《海陵王荒淫》一篇中有一句话,初读时,颇使我怀疑此书的年代。书中贵哥说:

    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

    这句话太像明朝人的口气,使我很生疑心。缅甸不见于《宋史》外国诸传,但这却不能证明当时中国民间同缅甸没有往来的商业贸易。《元史》卷二百十说:

    世祖至元八年(一二七一),大理,鄯阐等路宣慰司都元帅府遣奇塔特托音等使缅,招谕其王内附。

    其时宋朝尚未灭亡。这可见十三世纪的中国人同缅甸应该可以有交通关系。又《明史》卷三一五说:

    宋宁宗时(一一九五————一二二四),缅甸,波斯等国进白象。缅甸通中国自此始。

    此事不见于《宋史》《宁宗本纪》。《宁宗本纪》记开禧元年(一二〇五)有真里富国贡瑞象。但《宋史》卷四八九记此事在庆元六年(一二〇〇)。真里富在真腊的西南,不知即是缅甸否。《宋史》记外国事,详于北宋,而略于南宋,故南宋一代同外国的交通多不可考了。若《明史》所记缅甸通中国的话是有根据的,那末,十三世纪中叶以后的小说提及缅甸,并不足奇怪。

    又元世祖招谕缅甸之年(一二七一),即是意大利人马哥孛罗(Marco Polo)东游之年。中国与“西洋”的交通正开始。不过当时所谓“西洋国”并不很“西”罢了。大概贵哥口中的“西洋”,不过是印度洋上的国家。

    故我们可以不必怀疑这些小说的年代。这些小说的内部证据可以使我们推定他们产生的年代约在南宋末年,当十三世纪中期,或中期以后。其中也许有稍早的,但至早的不得在宋高宗崩年 (一一八七)之前,最晚的也许远在蒙古灭金 (一二三四)以后 。

    这些小说都是南宋时代说话人的话本,这大概是无疑的了(参看鲁迅《小说史略》第十二篇)。据灌园耐得翁的《都城纪胜》和吴自牧的《梦粱录》等书所记,南宋时代的说话人有四大派,各有话本:

    (1)小说

    (2)讲史

    (3)傀儡“其话本或如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多虚少实。”

    (4)影戏“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以上说“四家说话人”,与王国维先生和鲁迅先生所分“四家”都不同。我另有专篇论这个问题。)

    大概“小说”一门包括最多,有下列的各种子目:

    (a)烟粉灵怪传奇

    (b)说公案 “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泰之事。”

    (c)说铁骑儿 “谓士马金鼓之事。”

    (d)说经 “谓演说佛书。”

    (e)说参请 “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

    我们现有的这八种话本,大概是小说和讲史两家的话本。《海陵王》和《拗相公》都应该属于“讲史”一类。《冯玉梅》一卷介于“说公案”和“铁骑儿”之间。《碾玉观音》,《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和附录的《灯花婆婆》),都是“灵怪传奇”。《错斩崔宁》一卷是“公案”的一种,开后来许多侦探小说式的“公案”(《包公案》,《施公案》之类)的先路。崔宁冤枉被杀,起于十五贯钱,后来“十五贯”也成了侦探小说的一个“母题”,如昆曲中有况太守的《十五贯》,便是一例。《菩萨蛮》一卷虽不纯粹是“说经”,却是很进步的“演说佛书”的小说。“说经”的初期只是用俗话来讲经,例如敦煌残卷中的《法华》俗文之类。后来稍进步了,便专趋重佛经里一些最有小说趣味的几件大故事,例如敦煌残卷中的《八相成道记》,《目莲故事》,《维摩洁变文》等。到了更进步的时期,便离开了佛书,直用俗世故事来演说佛教的义旨,《菩萨蛮》便是一例。

    这几篇小说又可以使我们想见当时“说话人”的神气,和说话的情形。陆放翁有《小舟游近村》的诗云: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这是乡村的说话人。京城里的说话人便阔的多了。他们有“书会”,有“雄辩社”(均见周密的《武林旧事》)。至少他们有个固定的说书场。他们自称为“说话的”(见《菩萨蛮》)。他们说一个故事,前面总有个引子,这个引子叫做“得胜头回”。本书《错斩崔宁》一卷说:

    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鲁迅先生说这种话本的体制:

    什九先以闲话或他事,后乃缀合,以入正文。……大抵诗词之外,亦用故实,或取相类,或取不同,而多为时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类者较有浅深,忽而相牵,转入本事。故叙述方始,而主意已明。……凡其上半,谓之“得胜头回”。头回犹云前回;听说话者多军民,故冠以吉语曰得胜。

    鲁迅先生说引子的作用,最明白了;但他解释“得胜头回”,似不无可以讨论之处。《得胜令》乃是曲调之名。本来说书人开讲之前,听众未齐到,必须打鼓开场,《得胜令》当是常用的鼓调,《得胜令》又名《得胜回头》,转为《得胜头回》。后来说书人开讲时,往往因听众未齐,须慢慢地说到正文,故或用诗词,或用故事,也“权做个得胜头回”。《碾玉观音》用诗词做引子,《西山一窟鬼》连用十五首词作引子,但《错斩崔宁》便用魏进士的故事作引子,《冯玉梅》便用徐信夫妻团圆的故事作引子,这都是开场的“得胜头回”。

    这个方法————用一个相同或相反的故事来引入一个要说的故事————后来差不多成了小说的公式。短篇的小说如《今古奇观》,《醉醒石》等等都常常保存这种方式。长篇的小说也往往有这样的引子。《平妖传》的前面有“灯花婆婆”的一段;《水浒传》的前面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醒世姻缘》更怪了,先叙晁家的长故事,引入狄家的故事,而引入正文之后,晁家的故事依旧继续说完,后来清朝学者创作的小说如《儒林外史》,如《红楼梦》,如《镜花缘》,如《老残游记》,各有一篇引子。有时候,这种引子又叫做“楔子”,但这个名称是不妥当的。元人的杂剧里,往往在两折之间插入一段,叫做“楔子”,像木楔子似的。元曲的“楔子”没有放在篇首的。在篇首如何可用“楔”呢?

    不但这个引子的体裁可以指示中国小说演变的痕跡,还有别的证据可以使我们明白“章回小说”是出于这种话本的。本书《西山一窟鬼》的引子说:

    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

    《西山一窟鬼》全篇不过六千字,那有“十数回”呢?大概当时说话的人随时添枝添叶,把一个故事拉的很长,分做几回说完,也有分做十数回的。《西山一窟鬼》本是一片鬼话,添几个鬼也不嫌多,减掉几个也不算短,故可以拉长做“十数回”说完。但写成话本时,许多添的枝节都被删节了,故只剩得六千字了。

    一“回”不是一章,只是一“次” ,如明人小诗“高楼明月笙歌夜,此是人生第几回”的“回”字。说书的人说到了一个最紧要的关头,————一个好汉绑上了杀场,午时三刻到了,刽子手举起刀来正要砍下;或者一个美貌佳人落在强暴之手,耸身正要跳下万丈悬崖,————在这种时刻,听的人聚精会神,瞪着眼发急。————在这个时候,那说书先生忽然敲着鼓,“镗,镗,镗”,他站起来,念两句收场诗,拱拱手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他说了这句话,收了鼓,收了摊,摇头去了。这便叫做“一回书”。

    本书的《碾玉观音》分上下两回,上回之末说崔宁和秀秀逃到潭州同住,这一天崔宁到湘潭县官宅里承揽了玉作生活,回路归家:

    正行间,只见一个汉子,头上带个竹丝笠儿,……挑着一个高肩担儿,正面来,把崔宁看了一看。崔宁却不见这汉面貌,这个人却见崔宁,从后大踏步尾着崔宁来。正是

    谁家稚子鸣榔板,惊起鸳鸯两处飞!

    这正是全书的吃紧关头,但说话人说到这里,念了两句收场诗,忽然停止了。“第一回”便完了。下回说话人却远远地从刘两府的一首词说起,慢慢说到崔宁的东人郡王派了郭排军送钱与刘两府,路上遇着崔宁。这种分段法,和后来的小说分“回”完全相同。如《水浒传》第八回之末写林冲被绑在树上,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

    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又如第三十回之末写武松和庵里那个先生相斗:

    两个斗到十数合,只听得山岭旁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寒光影里人头落,杀气丛中血雨喷。

    毕竟两个里厮杀倒了一个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我们拿这两条例子来比《碾玉观音》的分段之处,很可以看出“章回小说”是从这些短篇话本里演变出来的了。

    我有一天问汪原放先生道:“你看这几篇小说之中,那一篇做的最好?”原放说:“我看《拗相公》一篇最好。作者要骂王荆公的新法,要写一位‘拗相公’,便捏造出一个故事来,处处写新法害民,处处写出一种天怒人怨的空气,同时处处写一个执拗的王荆公,总算能达到作者的目的了,所以我说这篇最好。”

    原放的话颇有见地。这八种之中,《拗相公》一篇必是智识阶级中人所作,章法很有条理,内容正代表元祐党人的后辈的见解,但作者又很有点剪裁的能力,单写王安石罢相南归时途中亲身经历的事,使读者深深地感觉一种天怒人怨的空气。《宣和遗事》里也有骂王安石的一大段,但毫无文学意味,比起这篇来,真是天悬地隔了。我们在今日也许要替王安石打抱不平,为他辩护,但我们终不能否认南宋时代有这种反对他的舆论,也终不能否认这篇《拗相公》有点文学的趣味。骂人骂的巧妙,便成一种艺术。此篇中写王安石踏月而行,在一个老妪的茅屋内借宿。第二天:

    将次天明,老妪起身,蓬着头,同一赤脚蠢婢,赶二猪出门外。婢携糠秕,老妪取水,用木杓搅于木盆之中,口中呼“啰,啰,啰,拗相公来”!二猪闻呼,就盆吃食。婢又呼鸡,“喌,喌,喌,王安石来”!群鸡俱至。

    江居和众人看见,无不惊讶。荆公心愈不乐,因问老妪道:“老人家何为呼鸡豕之名如此?”

    老妪道:“官人难道不知王安石即当今之宰相?拗相公是他的浑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扰民,老妾二十年孀妇,子媳俱无,止与一婢同处,妇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钱。钱既出了,差役如故。老妾以桑麻为业,蚕未成眠,便预借丝钱用了;麻未上机,又借布钱用了。桑麻失利,只得畜猪养鸡,等候吏胥里保来征役钱,或准与他,或烹来款待他,自家不曾尝一块肉。故此民间怨恨新法入于骨髓,畜养鸡豕都呼为拗相公:今世没奈何他,后世得他变为异类,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荆公暗暗垂泪,不敢开言。……

    这个老妪的政论固然是当日士大夫的议论,不见得一定代表民间的舆论,却也未必完全出于捏造。王荆公在几年之中施行了许多新法,用意也许都很好,但奉行的人未必都是好人:大臣可信,而小官未必可靠;县官也许有好人,而吏胥里保未必不扰民敲诈。在一个中古时代,想用干涉主义来治理一个大帝国,其中必不免有许多小百姓受很大的苦痛。干涉的精神也许很好,但国家用的人未必都配干涉。不配干涉而偏要干涉,百姓自然吃苦了。故王安石的敢做敢为,自然可以钦敬;但当日一班正人君子的反对新法,也未必完全没有事实上的根据。

    《拗相公》一篇里有许多毁谤王荆公的故事,都是南宋初年的元祐后辈捏造出来的,读者不可深信。如苏老泉的《辨奸论》全是后人的伪作,曾经李绂和蔡上翔证实了。又如荆公恍惚见儿子王雱在阴司受罪,如邵雍天津桥上闻杜宇而叹,如“误吞鱼饵”的故事,都是伪造的话。读者若有兴趣,当参考李绂的《穆堂初稿》(卷四十六),蔡上翔的《王荆公年谱》(此书原本不易得,有杨希闵刻《九家年谱》中的节本),及梁启超的《王荆公》。

    以小说的结构看来,《拗相公》一篇固然很好,但此篇只是一种巧妙的政治宣传品,其实算不得“通俗小说”。从文学的观点上看来,《错斩崔宁》一篇要算八篇中的第一佳作。这一篇是纯粹说故事的小说,并且说的很细腻,很有趣味,使人一气读下去,不肯放手;其中也没有一点神鬼迷信的不自然的穿插,全靠故事的本身一气贯注到底。其中关系全篇布局的一段,写的最好,记叙和对话都好:

    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

    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挪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

    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

    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

    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道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借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

    这样细腻的描写,漂亮的对话,便是白话散文文学正式成立的纪元 。可以比上这一段的,还有《西山一窟鬼》中王婆说媒的一段,同《海陵王荒淫》中贵哥,定哥说风情的一大段。这三大段都代表那发达到了很高的地步的白话散文;《五代史平话》里,《宣和遗事》里,《唐三藏取经》里,都没有这样发达完全的白话散文。

    我从前曾很怀疑宋元两代的白话文学发达的程度。在我的《水浒传考证》里,我曾说:

    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我又说:

    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一一二)

    我在那时这样怀疑元代的白话文学,自然更怀疑宋代的白话文学了。

    但我现在看了这几种南宋话本,不能不承认南宋晚年 (十三世纪)的说话人已能用很发达的白话来做小说。他们的思想也许很幼稚 (如《西山一窟鬼》),见解也许很错误 (如《拗相公》),材料也许很杂乱 (如《海陵王荒淫》,如《宣和遗事》)。但他们的工具————活的语言————却已用熟了,活文学的基础已打好了:伟大的小说快产生了 。

    十七,九,十,夜

    关于《镜花缘》的通信

    佳讯先生:

    今天在《秋野》第二卷第五期里得读你的《镜花缘补考》,我很高兴,又很感谢。高兴的是你寻得了许多海州学者的遗著,把这位有革新思想的李松石的历史考的更详细了;感谢的是你修正了我的许多错误。但我还有两个小请求:

    (1)你的《补考》,将来可否许我收到《镜花缘的引论》的后面作个附录?倘蒙你允许,请将《秋野》所登之稿中的排印错误代为校正,以便将来照改本付印。

    (2)吴鲁星先生的《考证》,不知载在什么杂志里,你能代索一份赐寄吗?

    匆匆道谢,并祝

    你好。

    胡 适 十七,十一,廿一

    《水浒传》新考

    一 《水浒》版本出现的小史

    这三百年来,大家都读惯了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很少人知道《水浒传》的许多古本了。《水浒传》古本的研究只是这十年内的事。十年之中,居然有许多古本出现,这是最可喜的事。

    十年前(民国九年七月)我开始做《水浒传考证》的时候,我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和坊间通行而学者轻视的《征四寇》。那时候,我虽然参考了不少的旁证,我的许多结论都只可算是一些很大胆的假设,因为当时的证据实在太少了(《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八一————一四六)。

    但我的《水浒传考证》引起了一些学者的注意,遂开了搜求《水浒传》版本的风气。我的《考证》出版后十个月之内,我便收到了这些版本:

    (1)李卓吾批点《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第一回到第十回,日本冈岛璞翻明刻本(一七二八年刻)。

    (2)《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日文译本,冈岛璞译(一九〇七年排印)。

    (3)《忠义水浒传》百十五回本,与《三国志演义》合刻,名为《英雄谱》,坊间名为《汉宋奇书》(有熊飞的序,似初刻在崇祯末年)。

    (4)百二十四回本《水浒传》(光绪己卯,即一八七九年,大道堂藏版,有乾隆丙午年的序)。此外我还知道两种版本:

    (5)百十回本《忠义水浒传》,也是与《三国志》合刻的《英雄谱》本(日本铃木虎雄先生藏)。

    (6)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明刻本(日本京都府立图书馆藏,有杨定见序)。

    这两种我当时虽未见,却蒙日本学者青木正儿先生把他们的回目和序例都钞录了寄给我。

    我有了这六种版本作根据,遂又作了一篇《水浒传后考》(《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一四七————一八四)。这是民国十年六月的事。

    民国十二年左右,我知道有三四部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出现,涵芬楼得了一部,我自己得了一部,还有别人收着这本子的。后来北京孔德学校收着一部精刻本,图画精致可爱。

    民国十三年,李玄伯先生的侄儿兴秋在北京冷摊上得着一部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据玄伯说(《重刊忠义水浒传序》):

    观其墨色纸色,的是明本。且第一册图上每有新安刻工姓名,尤足证明即郭英(适按,当作郭勋)在嘉靖年间刻于新安者。明代《水浒》面目,遂得重睹。

    我不曾见着兴秋先生的原本,但此书既名《忠义水浒传》,似非郭武定的旧本,因为我们从百二十回本的发凡上知道“忠义”二字是李卓吾加上去的。新安刻工姓名,算不得证据,因为近几百年的刻图工人,要算徽州工人为最精,至今还有刻墨印的专业。故我们只能认李先生的百回本是李卓吾的《忠义水浒传》的一种本子(玄伯的本子没有“引首”一段,只从张天师祈禳起,与日本翻刻的李卓吾本稍不同,不知是否偶阙这几页)。

    玄伯先生于民国十四年把这部百回本标点排印出来,于是国中遂有百回本的重印本(北京锡拉胡同一号李宅发行,装五册,价二元七角)。

    前年商务印书馆把涵芬楼所藏的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也排印出来,因为我的序迟迟不能交卷,遂延到今年方才出版。

    总计近年所出的《水浒传》版本,共有下列各种:

    甲 七十一回本(金圣叹本)

    乙 《征四寇》本(亚东图书馆《水浒续集》本)

    丙 百十五回本(《英雄谱》本)

    丁 百十回本(《英雄谱》本)(铃木虎雄藏)

    戊 百二十四回本(胡适藏)

    己 李卓吾《忠义水浒传》百回本

    (1)李玄伯排印本

    (2)日本冈岛璞翻刻前二十回本

    (3)日本冈岛璞译本

    庚 《忠义水浒全书》百二十回本

    二 十年来关于《水浒传》演变的考证

    十年前我研究《水浒传》演变的历史,得着一些假设的结论,大致如下:

    (1)南宋到元朝之间,民间有种种的宋江三十六人的故事。有《宣和遗事》和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可证。

    (2)元朝有许多水浒故事,但没有《水浒传》。有许多元人杂剧可证。

    (3)明初有一部《水浒传》出现,这部书还是很幼稚的。我们叫他做“原百回本《水浒传》”。这部书也许是罗贯中做的。

    (4)明朝中叶,约当弘治,正德时代,另有一种七十回本《水浒传》出现。我假定这部书是用“原百回本”来重新改造过的,大致与现行的金圣叹本相同。这部书也许是“施耐庵”作的,但“施耐庵”似是改作《水浒传》者的托名。

    (5)到了明嘉靖朝,武定侯郭勋家里传出一部定本《水浒传》来,有新安刻本,共一百回,我们叫他做“百回郭本”。我假定这部书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是删改“原百回本”的后半部的。“原百回本”后半有“征田虎”和“征王庆”的两大部分,郭本都删去了,却加入了“征辽国”一大段。据说旧本有“致语”,郭本也删去了。据说郭本还把阎婆事“移置”一番。这几点都是“百二十回本”的发凡里指出的郭本与旧本的不同之点(郭本已不可得,我们只知道李卓吾的百回本)。

    (6)明朝晚年,有杨定见,袁无涯编刻的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出现。此本全采李卓吾百回本,而加入“征田虎”,“征王庆”两大段;但这两段都是改作之文,事实与回目皆与别本(《征四寇》,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绝不相同;王庆的故事改变更大。

    (7)到金圣叹才有七十一回本出现,没有招安和以后的事,却多卢俊义的一场梦,其他各本都没有这场梦。

    (8)七十一回本通行之后,百回本与其他各本都渐渐稀少,于是书坊中人把旧本《水浒传》后半部印出单行,名为《征四寇》。我认《征四寇》是“原百回本”的后半,至少其中征田虎,王庆的两部分是“原百回本”留剩下来的。

    这是我九年十年前的见解的大致。当时《水浒》版本的研究还在草创的时期,最重要的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我都不曾见着,故我的结论不免有错误。最大的错误是我假定明朝中叶有一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胡适文存》初排本卷三,页一七一————一七六)。但我举出的理由终不能叫大家心服;而我这一种假设却影响到其余的结论,使我对于《水浒传》演变的历史不能有澈底的了解。

    六七年来,修正我的主张的,有鲁迅先生,李玄伯先生,俞平伯先生。

    鲁迅先生的主张是:

    原本《水浒传》今不可得。……现存之《水浒传》,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明崇祯末与《三国演义》合刻为《英雄谱》,单行本未见。……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义水浒传》,亦《英雄谱》本。……别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浒传》,文词脱略,往往难读,亦此类。

    二曰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武定侯郭勋家所传之本,……今未见。别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贽序及批点,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如述林冲雪中行沽一节,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三曰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亦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全书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辽小异,且少诗词,平田虎,王庆,则并事略亦异。而收方腊又悉同。文词与百回本几无别,特于字句稍有更定。……诗词又较多,则为刊时增入。……

    发凡云:“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是知《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 ,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二十回 。……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纷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 。田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名同而文迥别,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遗事》所记者 ,……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总上五本观之,知现存之《水浒传》实有两种:其一简略,其一繁缛 。胡应麟(《笔丛》四十一)云:

    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

    应麟所见本,今莫知如何。若百十五回简本,则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 ……

    四曰七十回本《水浒传》。……为金人瑞字圣叹所传,自云得古本,止七十回,于宋江受天书之后,即以卢俊义梦全伙被缚于嵇叔夜终。……其书与百二十回本之前七十回无甚异,惟刊去骈语特多;百廿回本发凡有“旧本去诗词之繁累”语,颇似圣叹真得古本。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中国小说史略》页一四一————一四八)

    鲁迅先生之说,很细密周到,我很佩服,故值得详细征引。他的主张,简单说来,约有几点:

    (1)《水浒》古本有两种,其原百回本在晚明已不可复见,但还有一种百二十回的旧本,中有“四大寇”,谓王,田,方及宋江。

    (2)也许还有一种古本,招安之后即接叙征方腊。

    (3)这些古本的真相已不可考,但百十五回本的文字“虽非原本,盖近之矣”。

    (4)一百回的郭刻本与李卓吾本,删田虎,王庆两大段,而加辽国。文字大有增删,几乎改观,描写也更细密。

    (5)一百二十回本的文字,与百回本几乎无分别,加入改作的田虎,王庆两大段,仍保存征辽一大段。

    (6)总而言之,《水浒传》有繁本与简本两大类:百十五回本,百十回本,与百二十四回本,属于简本;百回本与百二十回本,属于繁本。明人胡应麟(生一五五一,死在一六〇〇以后)以为简本是后起的,是闽中坊贾刊落繁本的结果。鲁迅先生则以为简本近于古本,繁本是后人修改扩大的。

    (7)七十回本是金圣叹依据百回本而截去后三十回的,为《水浒传》最晚出的本子。

    俞平伯先生的《论〈水浒传〉七十回古本的有无》(《小说月报》十九卷四号,页五〇五————五〇八)即采用鲁迅先生的主张,不承认有七十回古本。鲁迅先生曾说:

    又简本撰人止题罗贯中,……比郭氏本出,始著耐庵,因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当是后起,非古本所有。

    平伯承认此说,列为下表:

    简本百回    罗贯中

    繁本百回    施耐庵 罗贯中

    金本七十一回  施耐庵

    平伯又指出圣叹七十一回本的特点,除掉伪作施耐庵序之外,只多了第七十一回的卢俊义的一场恶梦。平伯以为这一梦是圣叹添入的。他说:

    依适之《后考》的说法,……是各本均无此梦也。适之以为圣叹曾有的古本,岂不成为孤本乎?

    李玄伯先生(宗侗)重印百回本《水浒传》时,做了一篇很有价值的《读水浒记》,其中第一节是“《水浒》故事的演变”,很有独到的见解。玄伯先生说,《水浒》故事的演变,可分四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先有口传的故事,不久即变成笔记的《水浒》故事 。这时期约当北宋末年以至南宋末年。玄伯说:

    这种传说当然是没有系统的,在京东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西浙的注意平方腊。并且各地还有他所喜爱的中心英雄 。

    这还是《水浒》故事口传的时期。这时期的经过不甚久,因为南宋时已经有了笔记的《水浒》故事了。

    玄伯引龚圣与的《宋江三十六人赞序》和《宣和遗事》为证。他说:

    但是那时的记载 ,……只是短篇的 。这种本子现时固然逸失了,我却有几个间接的证据。

    (一)现在《水浒传》内,常在一段大节目之后加一句“这个唤作……”,如……“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大约以前有段短篇作品,唤作“智取生辰纲”,所以结成长篇以后,还留了这么一句 。

    (二)宋江等在梁山,忽然叙写他们去打华州,似乎非常的无道理。但是我们要明白了初一步的《水浒》是短篇的,是无系统的,就可明白了这无道理的理由。上边我说过,梁山左近有梁山的《水浒》故事,京西有京西的《水浒》故事。龚圣与的赞有四处“太行”字样,足可证说宋江等起于京西的,在当时颇盛行。华州事即京西故事之一。后人想综合京东,京西各种为一长篇,想将宋江从京东搬到京西,只好牵出史进被陷,……以作线索了 。

    玄伯又说:

    这些短篇《水浒》故事,是与元代的杂剧同时或稍前的。元曲的《水浒》剧即取材于这些篇。因为他们的传说,作者,产地的不同,所以内容常异,杂剧内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 。

    第二个时期,约在元明之间,“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截成一回一回的,变作章回体的长篇《水浒》故事 ”。玄伯很大胆地假定当时至少有所谓“《水浒》四传”:

    第一传的事蹟,约等于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八十回所包含的,就是从误走妖魔起,至招安止。

    第二传是百回本的第八十回至第九十回,平辽一段。

    第三传是百回本所无,征田虎,王庆一段。

    第四传是百回本第九十回至一百回,平方腊一段。

    为什么说《水浒》四传,而不说一传呢?

    重要的理由是四传内的事蹟互相冲突。在短篇的时候,各种故事的产生,地点不同,流传不同,互相冲突的地方在所不免。如果当时就直接的成为一传,……自应删去冲突字句,前后照应。现在所以不如此者,恰因是经过四传分立的阶级,在合成一传则冲突者,在四传各身固不必皆冲突也。

    玄伯举了几条证据,第一条即是我十年前指出王进即是王庆的化身(《水浒传考证》页一二五,《后考》页一五九————一六一)。玄伯不信我的主张,他的解释是“两传或者同一蓝本”。第二条是我九年前指出智真和尚两次送给鲁智深的四句终身偈语,前后不同,我疑心前四句是七十回本所独有(《后考》页一七三————一七四)。玄伯说:“以前大约相传有智真长老赠四句言语的这回事,两传皆窃仿罢了。”第三条证据是前传的蓼儿洼是梁山泊的一部分,而方腊传里却把蓼儿洼认为楚州南门外的一块地方。

    玄伯又说:

    即以文体而论,四传亦不甚相同,且所用地名,亦多古今的分别,皆足证明各传非一人一时之所集,更足证各传集成时的先后。前传及征方腊传,征二寇传较老,征辽传次之。征方腊传所用宋代地名最多。……前传经后人修改处似较多。……

    第三时期,约在明代,“即将《水浒》长篇故事,或二传,或三传,或四传,合成更长篇的《水浒传》 。百回本即合三传(前传,征辽,征方腊)而成,百二十回本即合四传而成者。……因为他们是分开的,自成一段,所以合二传,三传,四传,皆无不成。”

    第四时期,即清初以后,“田,王,征辽,方腊三传皆被删去,前传亦被删去七十一回以后的事蹟,加了卢俊义的一梦,变作现行的七十回本。这种变化,完全是独出心裁。他虽假托古本,这个古本却似并未存在过。”

    李玄伯先生之说,有很大胆的假设,有很细密的推论,我也很佩服,所以也详细摘钞在这里。

    三 我的意见

    玄伯先生的四期说,我最赞成他的第一时期。他指出最初的《水浒》故事是短篇的,没有系统的,不一致的,并且各地有各地最喜欢的英雄。玄伯是第一个人发见这种“地方性”,可以解决许多困难。元人杂剧里的《水浒》故事,便是从这种有地方性的短篇来的。

    但玄伯说的第二时期,我却不敢完全赞同。他假定最早的长篇《水浒》故事曾经过所谓“四传”的过渡时期。他说:

    如果当时就直接的成为一传,……自应删去冲突字句,前后照应。……

    这个理由,我认为不充分。百回本是结合成一传的了,前后并不冲突,冲突的字句都删去了。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也是结成一传的,其中便有前后冲突的地方,如既有王进被高俅陷害,又有王庆被高俅陷害;既有高俅投奔柳世权,又有高俅投奔柳世雄。可见冲突字句的有无,全靠改编的人的本事高低,并不关曾否经过四传的阶级 。

    况且四传之说,本身就很难成立。第一传从开篇说到招安,还可成一传。第二传单说征辽,第三传单记征田虎,王庆,第四传单记征方腊,似乎都不能单独存在罢?如果真有这三传,他们也不过是三种短篇,与“智取生辰纲”,“大闹江州”,有什么分别 ?既是独立的短篇,便应该属于玄伯所谓第一时期;不应该别立所谓第二时期了。故“四传”之说,我认为大可不必有,远不如鲁迅先生的“话本不同”说,可以免除更多的困难。

    鲁迅与玄伯都主张一种“多元的”说法 。鲁迅说:

    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纷歧,所取者,又以话本不同而违异。

    这是说《水浒传》原本有各种“话本不同”,他假定有百回古本,有述四大寇的百二十回本,又有招安之后直接平方腊之别本,又有破辽的故事,其来源也许在明以前。————这便是四种或三种长篇古本了。这个多元的长篇全传说 ,似乎比玄伯的“四传”说满意得多。

    大概最早的长篇,颇近于鲁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腊的本子,既无辽国,也无王庆,田虎 。这个本子可叫做“X”本。

    玄伯先生也认前传与征方腊传用的地名最为近古。不但如此,征辽与征田虎,王庆三次战事都没有损失一个水浒英雄,只有征方腊一役损失过三分之二 。这可见征方腊一段成立在先,后人插入的部分若有阵亡的英雄,便须大大的改动原本了。为免除麻烦起见,插入的三大段只好保全一百另八人,一个不叫阵亡。这是一种证据。征田虎,王庆时收的降将,如马灵,乔道清之流,在征方腊一役都用不着了 。这也可见征方腊一段是最早的,本来没有这些人,故不能把他们安插进去。这又是一种证据。

    这个“X”本,也许就是罗贯中的原本。

    后来便有人误读《宣和遗事》里的“三路之寇”一句话,硬加入田虎,王庆两大段,便成了一种更长的本子,也许真有百二十回之多。这个本子可叫做“Y”本。

    后来又有一种本子出来,没有王庆,田虎两大段,却插入了征辽国的一大段。这个本子可叫做“Z”本。鲁迅先生疑心征辽的故事起于明以前,也许在南宋时。玄伯先生则以为征辽的一传最晚出。我想玄伯的话,似乎最近事实。

    这三种古本的回数,现在已不可考了。大概“X”本不足百回,“Y”本大概在百回以外,“Z”本大概不过百回。

    到了明朝嘉靖时代,武定侯郭勋家里传出一部《水浒传》,有新安刻本,有汪太函(道昆)的序,托名“天都外臣”(此据《野获编》)。汪道昆,字伯玉,嘉靖二十六年(一五四七)进士,与王世贞齐名,是当时的一个大文学家。他是徽州人,此本又刻在徽州,也许汪道昆即是这个本子的编著者。当时武定侯郭勋喜欢刻书,故此本假托为郭家所传。郭勋死在嘉靖二十八年(一五四九),也许此本刻出时,他已死了,故更容易假托。其时士大夫还不敢公然出名著作白话小说,故此本假托于“施耐庵”。这个本子,因为号称郭勋所传,故我们也称为“郭本”。

    近见邓之诚先生的《骨董琐记》卷三有云:

    闻缪艺风丈云:光绪初叶,曾以白金八两得郭本于厂肆,书本阔大,至一尺五六寸。内赤发鬼尚作尺八腿,双枪将作一直撞云。(页二二)

    缪先生死后,他的藏书多流传在外,但这部郭本《水浒传》至今无人提及,不知流落在何方了。百二十回本的“发凡”说:

    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于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

    又说:

    旧本去诗词之烦芜,……颇直截清明。

    又说:

    订文音字,旧本亦具有功力,然淆讹舛驳处尚多。

    总以上所说,郭本可知之点如下:

    (1)王进开章,与今所见各本同。

    (2)移置阎婆事,不知如何移置法。

    (3)去王庆,田虎二段。

    (4)加辽国一段。

    (5)删去诗词。

    (6)有订文音字之功。

    (7)据缪荃孙所见,书本阔大,其中双枪将作一直撞,还保存《宣和遗事》的旧样子;赤发鬼作尺八腿,则和龚圣与《宋江三十六人赞》相同。

    我们关于郭本,所知不过如此。

    胡应麟说:

    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不堪覆瓿。后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

    胡应麟生于一五五一年(据王世贞《石羊生传》),当嘉靖三十年。他的死年不可考,他的文集(《少室山房类藁》,有《四库全书》本,有《续金华丛书》本)里无万历庚子(一六〇〇)以后的文字,他死时大概年约五十岁。他说的“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当是他少年时,约当隆庆,万历之间,当西历一五七二年左右。他所见的本子,正是新安刻的所谓郭本。他说那种本子“尚极足寻味”,中间多有“游词余韵神情寄寓处”,更证以上文所引“王进开章”的话,我们可以断定郭本的文字必定和李贽批点的《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相差不远 。

    李贽(卓吾)死在万历三十年(一六〇二),年七十六。今世所传《忠义水浒传》,大概出于李贽死后 。因为他爱批点杂书,故坊贾翻刻《水浒传》,也就借重这一位身死牢狱而名誉更大的名人。日本冈岛璞翻刻的《忠义水浒传》,有李贽的《读忠义水浒传序》一篇。此序虽收在《焚书》及《李氏文集》,但《焚书》与《文集》皆是李贽死后的辑本,不足为据。此如《三国演义》之有金圣叹的“外书”,似是书坊选家的假托。若李氏批点本《水浒传》出在一六〇〇年以前,胡应麟藏书最多,又很推崇《水浒传》,不应该不见此本。故我疑心李氏批点本是一六〇〇年以后刻印的。大概去李氏之死不很久,约当一六〇五年左右。大概郭本流传不多,而闽中坊贾删节的本子却很盛行,当时文学家如胡应麟之流,都曾感觉惋惜,于是坊贾有翻刻郭本的必要,遂假托于李贽批点之本。试看冈岛璞翻刻本所保存的李贽批语,与百二十回本的批语,差不多没有一个字相同的 。如第二回,两本各有十几条眉批,但只有一条相同。两本同是所谓李贽批点本,而有这样的大不同,故我们可以断定两本同是假托于李贽的 。

    这种李氏百回本,大概是根据于郭本的,故我们可以从这种本子上推论郭本的性质。

    郭本似是用已有的“X”,“Y”,“Z”等本子来重新改造过的 。“X”本的事迹大略,似乎全采用了。“Y”本的田虎,王庆两大段,太幼稚了,太荒唐了,实在没有采用的价值。但郭本的改作者却看中了王庆被高俅陷害的一小段,所以他把这一段提出来,把王庆改作了王进,柳世雄改作了柳世权,把称王割据的王庆改作了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孝子,把一段无意识的故事改作了一段最悲哀动人又最深刻的《水浒》开篇。此外,王庆和田虎的两大段便全删去了。

    郭本虽根据“X”,“Y”等本子,但其中创作的成分必然很多 。这位改作者(施耐庵或汪道昆)起手确想用全副精力做一部伟大的小说,很想放手做去,不受旧材料的拘束,故起首的四十回(从王进写到大闹江州),真是绝妙的文字。这四十回可以完全算是创作的文字 ,是《水浒传》最精采的部分。但作者到了四十回以后,气力渐渐不加了,渐渐地回到旧材料里去,草草地把一百零八人都挤进来,草草地招安他们,草草地送他们出去征方腊。这些部分都远不如前四十回的精采了。七十回以下更潦草的厉害,把元曲里许多幼稚的《水浒》故事,如李逵乔坐衙,李逵负荆,燕青射雁等等,都穿插进去。拼来凑去,还凑不满一百回。王庆,田虎两段既全删了,只好把“Z”本中篇幅较短的征辽国一段故事加进去。

    故郭本和所谓李卓吾批点的百回本《水浒传》,是用“X”本事迹的全部而大加改造,加上“Z”本的征辽故事,又加上从“Y”本借来重新改造过的王进与高俅的故事作为开篇,但完全删除了王庆,田虎两大部分。

    但据胡应麟所说,十六世纪的晚年,闽中坊贾刻有删节本的《水浒传》(其说引见上文)。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卷三引金坛王氏《小品》说:

    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予见建阳书坊中所刻诸书,节缩纸板,求其易售,诸书多被刊削。此书亦建阳书坊翻刻时删落者。

    每回前各有楔子,是不可能的事;此与周亮工《书影》所说“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同是以讹传讹,后文我另有讨论。王彦泓所记建阳书坊删削《水浒》事,可与胡应麟所记互相印证,同是当时人士的记载。此种删节的《水浒传》,我们现在所见的,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虽未见而知道的,有百十回本。这些本子都比李卓吾批点本简略的多。鲁迅先生称这些本子为“简本”,但他不信百十五回本就是胡应麟说的闽中坊贾删节本。他以为百十五回简本“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鲁迅主张百十五回简本的成就“殆当先于繁本”。他的理由是:“以其用字造句,与繁本每有差违,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也。”

    鲁迅先生所举的理由,颇不能使我心服。他论金圣叹七十回本时,曾说:

    然文中有因删去诗词而语气遂稍参差者,则所据殆仍是百回本耳。

    这可见“倘是删存,无烦改作”之说不能完全成立。再试看我所得的百二十四回本,删节更厉害了,但改作之处更多。如鲁迅所引林冲雪中行沽的一段:

    在百回本(日本翻明本) 有六百零一字(百二十回本同)

    在百十五回本      有二百四十八字

    在百二十四回本     只有一百四十一字

    可见百二十四回本是删节最甚的本子,然而这个本子也有很分明的改作之处。如林冲在天王堂遇着酒生儿李小二,小二夫妻在酒店里偷听得陆虞候同管营差拨的阴谋,他们报告林冲,劝他注意,林冲因此带了刀,每日上街去寻他的仇人,以后才是接管草料场的文章。这一大段在百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里都有二千字之多,在百十五回本里也有一千一百多字。但在百二十四回本里,李小二夫妻同他们的酒店都没有了 。只说有一天,一个酒保来请管营与差拨吃酒,他们到了店里,见两个军官打扮的人,自称陆谦,富安,把高太尉的书信给管营与差拨看了,他们定下计策,分手而去。全文只有三百五十多个字。故若添上李小二夫妻的故事,须有一千一百到二千字;若删了他们,改造一番,三百多字便够用了。这可见删节也往往正有改作的必要,故鲁迅先生“删存无烦改作”之说不能证明百十五回本之近于古本,也不能证明此种简本成于百回繁本之先 。俞平伯先生也主张此说,同一错误。

    今日市上最风行的每页插图的节本小说多种,专为小孩子和下流社会做的,俗名“画书”。每页上图画差不多占全页,图画上方印着四五十个字的本文,其中有《水浒传》,《西游记》,《薛仁贵征东》等等,删节之处最多,有时因删节上的需要,往往改动原文,以便删节。看了这些本子,便知“删存无烦改作”之说是不能成立的。

    故我主张,百十回本和百二十四回本等等简本大概都是胡应麟所说的坊贾删节本 :其中从误走妖魔到招安后征辽的部分,和后文征方腊到卷末,都是删节百回郭本的;其中间插入征田虎,王庆的部分,是采用百回郭本以前的旧本(上文叫做“Y”本)的。加入这两大段,又不曾删去征辽一段,便不止百回了。故有百十回到百二十四回的参差。

    外面通行的《征四寇》,即是从这坊贾删节本出来的 。我从前认《征四寇》是从“原百回本”出来的,那是我的误解。

    四 论百二十回本

    这种有田虎,王庆两段的删节本《水浒传》,自然比那些精刻的郭本李本流行更广,于是一般读者总觉得百回本少了田,王两寇,像是一部不完全的《水浒传》。所以不久便有百二十回本出现,即是现在商务印书馆翻印的“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书》”。因为大家感觉百回本的不完全,故这部书叫做“全书”。

    这部百二十回本又叫做“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卷首有“楚人凤里杨定见”的小引,自称是“事卓吾先生”的,又说“先生殁而名益尊,道益广,书益播传;即片牍单词留向人间者,靡不珍为瑶草,俨然欲倾宇内”。李贽死在万历三十年,此书之刻,当在崇祯初期,去明亡不很远了。

    杨序又说,他在吴中,遇着袁无涯,遂取李贽“所批定《水浒传》”付无涯。大概杨定见是改造百二十回本的人,袁无涯是出钱刻印这书的人,可惜都不可考了。

    此本有“发凡”十条,其中颇多可供考证的材料,故我在《水浒传后考》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往往征引“发凡”的话。但十年以来,新材料稍稍出现,可以证明“发凡”中的话有很不可信之处,如第六条说: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

    这些话,十年来我们都信以为真,故我同鲁迅先生都信古本《水浒》有罗氏致语,有相传“灯花婆婆”等事,鲁迅又相信古本真有百二十回本。我现在看来,这些话都没有多大根据,杨定见并不曾见“古本”,他说“古本”怎样怎样,大概都是信口开河,假托一个古本,作为他的百二十回改造本的根据而已 。

    罗氏致语之说,除此本“发凡”之外,还有周亮工《书影》说的:

    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

    又王氏《小品》也说:

    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

    这都是以讹传讹的话。每回前各有妖异的致语,这是不可能的事。《水浒传》的前面有“洪太尉误走妖魔”的一段,这便是《水浒传》的“致语” 。全书只有这一段“妖异语”的致语,别没有什么“灯花婆婆”等事。“灯花婆婆”的故事乃是《平妖传》的致语 ,其书现存,可以参证。这是因为《水浒传》和《平妖传》相传都是罗贯中做的,两书各有一段妖异的致语,后来有人记错了,遂说“灯花婆婆”的故事是古本《水浒传》的致语。后来的人更张大其词,遂说一百回各有妖异的致语了(参看胡适《宋人话本八种序》页一————四,又页二七————三十)。

    至于古本有百二十回之说,也是“托古改制”的话头,不足凭信。大概古本不止一种,上文所考,“X”本无征辽及王,田二寇,必没有一百回;“Y”本有王,田而无辽国,“Z”本有辽国而无王,田,大概至多不过在百回上下,都没有百二十回之多。坊间的删节本,始合王,田二寇与辽国为一书,文字被删节了,事实却增多了,故有超过百十回的本子。杨定见改造王,田二寇,文字增加不少,成为百二十回本,所以要假托古本有百二十回,以抬高其书;其实他所谓“古本”,不过是建阳书坊的删节本罢了。

    百二十回本的大贡献在于完全改造旧本的田虎,王庆两大寇 。原有的田虎,王庆两部分是很幼稚的,我们看《征四寇》或百十五回本,都可以知道这两部分没有文学的价值。郭本与李卓吾本都删去这两部分,大概是因为这些部分太不像样了,不值得保存。况且王庆的故事既然提出来改作了王进,后面若还保留王庆,重复矛盾的痕跡就太明显了,所以更有删除的必要。后来杨定见要想保留田虎,王庆两大段,却也感觉这两段非大大地改作过,不能保存。于是杨定见便大胆把旧有的田虎,王庆两段完全改作了。田虎一段,百十五回本和百二十回本的回目可以列为比较表如下:

    百十五回本     百二十回本

    (84) 宿太尉保举宋江 (91)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分兵征讨 卢俊义赚城黑夜

    (85) 盛提辖举义投降 (92)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元仲良愤激出家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86) 众英雄大会唐斌 (93) 李逵梦闹天池

    琼英郡主配张清 宋江兵分两路

    (87) 公孙胜访罗真人 (94) 关胜义降三将

    没羽箭智伏道清 李逵莽陷众人

    (88) 宋江兵会苏林岭 (95) 宋公明忠感后土

    孙安大战白虎关 乔道清术败宋兵

    (89) 魏州城宋江祭诸将 (96)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石羊关孙安擒勇士 入云龙兵围百谷岭

    (90) 卢俊义计攻狮子关 (97) 陈瓘谏官升安抚

    段景住暗认玉栏楼 琼英处女做先锋

    (91) 宋江梦中朝大圣 (98) 张清缘配琼英

    李逵异境遇仙翁 吴用计鸩邬梨

    (92) 道清法迷五千兵 (99)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宋江义释十八将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

    (93) 卞祥卖阵平河北 (100) 张清琼英双建功

    宋江得胜转东京 陈瓘宋江同奏捷

    旧本写征田虎一役,全无条理,只是无数琐碎的战阵而已。改本认定几个关键的人物,如乔道清,孙安,琼英郡主,用他们作中心,删去了许多不相干的小战阵,故比旧本精密的多多。旧本又有许多不近情理的地方,改本也都设法矫正了。试举张清匹配琼英的故事作例。旧本中此事也颇占重要的地位,但张清所以去假投降者,不过是要打救被乔道清捉去的四将而已。改本看定张清,琼英的故事可作为破田虎的关键,故在第九三回即在李逵的梦里说出神人授与的“要夷田虎族,须谐琼矢镞”十个字,又加入张清梦中被神人引去教授琼英飞石的神话,这便是把这段姻缘提作田虎故事的中心部分了。这是一不同。

    旧本既说琼英是乌利国舅的女儿,后文乔道清又说她是“田虎亲妹”,这种矛盾是很明显的。况且无论她是田虎的亲妹或表妹,她的背叛田虎,总于她的人格有点损失,至于张清买通医士,毒死她的亲父,也未免太残忍。改本认清了此二点,故不但说琼英“原非邬梨亲生的”,并且说田虎是杀她的父母的仇人。这样一来,琼英的背叛,变成了替父母报仇,毒死邬梨也只是报仇,琼英的身分便抬高多了。这是二不同。

    旧本写张清配合琼英,完全是一种军事策略,毫无情义可说。改本借安道全口中说出张清梦中见了琼英,醒来“痴想成疾”;后来琼英在阵上飞石连打宋将多人,张清听说赶到阵前,要认那女先锋,那边她早已收兵回去了,张清只得“立马怅望”。这很像受了当时风行的《牡丹亭》故事的影响,但也抬高张清的身分不少。这是三不同。

    这一个故事的改作,很可以表示杨定见改本用力的方向与成绩。此外如乔道清,如孙安,性格描写上都很有进步。田虎部下的将领中有王庆,有范全,都和下文王庆故事中的王庆,范全重复了,所以改本把这些人都删去了。这些地方都是进步。

    王庆的故事改造更多。这是因为这里的材料比较更容易改造。田虎一段,只有征田虎的事,而没有田虎本人的历史。百十五回本叙田虎的历史,只有寥寥一百个字。百二十回本稍稍扩大了一点,也只有四百二十字。王庆个人的故事,在百十五回里,便占了四回之多,足足有一万三千多字。材料既多,改造也比较容易了。

    不但如此。上文我曾指出王庆故事的原本太像王进的故事了,这分明是百回本《水浒传》的改造者(施耐庵?)把王庆的故事提出来,改成了《水浒传》的开篇,剩下的糟粕便完全抛弃了。百二十回本的改造者也看到了这一点,故他要保存王庆的故事,便不能不根本改造这一大段的故事。

    原本的王庆故事的大纲如下:

    (1)高俅未遇时,流落在灵壁县,曾受军中都头柳世雄的恩惠。

    (2)高俅做殿前太尉时,柳世雄已升指挥使,来见高俅。高俅要报他的大恩,叫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把他该升补的总管之职让给柳世雄。

    (3)高俅教王庆比武时让柳世雄一枪。王庆心中不愿,比枪时把柳世雄的牙齿打落。

    (4)高俅怀恨,要替柳世雄报仇,亲自到十三营点名,王庆迟到,诉说家中有香桌香炉飞动进门的怪事,他打碎香桌,闪了臂膊,赎药调治,误了点名。高俅判他捏造妖言,不遵节制,斥去官职,杖二十,刺配淮西李州牢城营安置。

    这是王庆故事的第一段,是他刺配淮西的原因。这段故事有几点和王进故事相像:(1)两个故事同说高俅贫贱时流落淮西;(2)高俅的恩人柳世雄,在王进故事里作柳世权,明明是一个人;(3)王庆,王进同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明明是一个人的化身;(4)王庆,王进同因点名不到,得罪高俅。因为这些太相像之点,这两个故事不能同时存在,故百回本索性把王庆故事删了,故百二十回本决定把这个故事完全改作。

    这一段的改本的大纲是:

    (1)王庆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只是开封府的一个副排军,是一个赌钱宿娼的无赖。

    (2)王庆在艮岳见着蔡攸的儿媳妇,是童贯的侄女,小名唤作娇秀。他们彼此留情,就勾搭上了。

    (3)一日王庆醉后把娇秀的事泄漏出去,风声传到童贯耳朵里。童贯大怒,想寻罪过摆布他。

    (4)他在家乘凉,一条板凳忽然四脚走动,走进门来。王庆喝声“奇怪”!一脚踢去,用力太猛,闪了胁肋,动弹不得。

    (5)王庆因腰痛误了点名,被开封府府尹屈打成招,定了个捏造妖言,谋为不轨的死罪。后来童贯,蔡京怕外面的议论,教府尹速将王庆刺配远恶军州。于是王庆便被刺配到陕州牢城。

    这里面高俅不见了,柳世雄也不见了,八十万禁军教头换成了一个副排军,于是旧本的困难都解决了。

    王庆故事的第二段,在旧本里,大略如下:

    (1)王庆在路上因盘费用尽,便在路口镇使棒乞钱。遇着龚端,送他银子作路费,并且给他介绍信,去投奔他的兄弟龚正。

    (2)他到了四路镇龚正店里,龚正请众邻舍来,请王庆使一回棒,请众人各帮一贯钱,共聚得五百贯钱。

    (3)不幸被黄达出来拦阻,要和王庆比棒,王庆赢了他,却结下了冤仇。

    (4)王庆到了李州牢城,把五百贯钱上下使用,管营教他去管天王堂,每日烧香扫地。

    (5)王庆因比棒打伤了本州兵马提辖张世开的妻弟庞元,结下了冤仇。张世开要替庞元报仇,把王庆调去当差,寻事叫他赔钱吃棒,预备要打他九百九十九棒。

    (6)王庆吃苦不过,把张世开打死,逃出李州,在吴太公庄上教武艺。又逃到龚正庄上,被黄达叫破,王庆把黄达打死,又逃到镇阳城去投奔他的姨兄范全。

    (7)王庆在快活林使朴刀枪棒,打倒了段五虎,又打败了段三娘,段三娘便嫁了他。

    (8)恰好庞元在本地做巡检,王庆记念旧仇,把他杀了,同段三娘逃上红桃山做强盗。

    (9)王庆故事中处处写一个卖卦的金剑先生李杰;李杰邀了龚正弟兄来助王庆;王庆请他做军师,定下制度,占了秦州,王庆称秦王。

    这段故事,人物太多,头绪纷繁,描写的技术也很幼稚。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决心把这个故事整理一番,遂变成了这个新样子:

    (1)王庆刺配陕州,路过新安县,打伤了使棒的庞元,结识了龚端,龚正弟兄。龚氏弟兄与黄达寻仇,王庆打伤了黄达,在龚家村住了十余日,龚正送他到陕州,上下使用了银钱,管营张世开 把王庆发在单身房内,自在出入。

    (2)后来张世开忽然把他唤去做买办,不但叫他天天赔钱,还时时寻事打他,前后计打了他三百余棒。王庆后来在棒疮医生处打听得张世开的小夫人便是庞元的姐姐,又知道张世开有意摆布他,代庞元报仇。王庆夜间偷进管营内室,偷听得张世开与庞元阴谋,要在棒下结果他的性命,一时怒起,遂杀了张庞二人,越城逃走了。

    (3)他逃到房州,躲在表兄范全家中,用药销去了脸上的金印。有一天,段家庄的段氏弟兄接了个粉头,搭戏台唱戏,王庆也去看热闹,在戏台下赌博,和段氏弟兄争斗,又打败了段三娘。次日,段太公叫金剑先生李助去做媒,把段三娘嫁给他。成亲之夜,忽有人报到,说新安县的黄达打听得王庆的踪跡,报告房州州尹,就要来捉人了。

    (4)李助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反上房山去做强盗。后来他们打破房州,声势浩大,打破附近南丰,荆南各地。王庆自称楚王,在南丰城中建造宫殿,占了八座军州,做了草头天子。

    这样大改革,人物与事实虽然大致采用原本,而内容完全变了,地理也完全改换了,描写也变细密了,事蹟与人物也集中了。

    百二十回本作序的杨定见自称“楚人”,他知道河南,湖北,江西一带的地理,故把王庆故事原本的地理完全改变了 。旧本的王庆故事说王庆占据“秦州”,称“秦王”。书中可考的地名,如梁州,洮阳,秦州,皆在陕西,甘肃两省。这便不是“淮西”了!杨定见是湖北人,故把王庆的区域改在河南西南,湖北全境,及江西的建昌一角(看本书百五回,页四七————四八)。所以王庆不能称“秦王”了,便改成了“楚王”。旧本的卖卦李杰是洮西人,此本也改为“荆南李助”,这也是杨定见认同乡的一证。

    原本中的地名,如“天王堂”,和林冲故事的天王堂重复了,如“快活林”,和武松故事的快活林重复了,改本中都一概删改了,这也算一种进步。

    改本把王庆早年故事集中在新安,陕州,房州三处,把龚端,龚正放在一处,把李杰的几次卖卦删成一次,把张世开和管营相公并作一个人,把庞元和张世开并在一块被杀,把吴太公等等无关重要的人都删了。————这都是整理集中的本事,都胜于原本。

    原本的王庆故事显然分作两截:王庆得罪高俅以至称王的历史,自成一截。宋江征王庆的事,又自成一截。这两截各不相谋,两截中的人物也毫不相干,前截的人物如李杰,段氏兄妹,龚氏弟兄,皆不见于后截。这一点可证明李玄伯先生假定的短篇的《水浒》故事。大概王庆的历史一截,只是一种短篇王庆故事,本没有下文宋江征讨的结局。这个王庆本是一条好汉,可以改作梁山上的一个弟兄,也可以改作《水浒》开篇而不上梁山的王进,也可以改作与宋江等人并立的一寇 。后来旧本的一种便把他改作四寇之一,又硬添上宋江征王庆的一段事。百回本的作者便把他改作王进,开篇而不结束。百十五回等本把这两种办法并入一部《水浒传》,便闹出种种矛盾和不照应的笑话来了。杨定见看出了这里面的种种短处,于是重新改作一番,把李助(李杰),段二,段五,段三娘,龚端等人,都插入后截宋江征讨的一段里,使这个故事前后照应。这是百二十回本的大进步。

    至于描写的进步 ,更是百二十回本远胜旧本之处。百十五回本叙王庆的历史只有一万三千字;百二十回本把事蹟归并集中了,而描写却更详细了,故字数加至二万字。试举几条例子。如李杰第一次卖卦,百十五回本只有一百六十个字的记载,百二十回本便加到八百字的描写。其中有这样细腻的文字:

    ……王庆接了卦钱,对着炎炎的那轮红日,弯腰唱喏;却是疼痛,弯腰不下,好似那八九十岁老儿,硬着腰半揖半拱的兜了一兜,仰面立着祷告。……

    李助摇着一把竹骨折叠油纸扇。……王庆对着李助坐地,当不的那油纸扇儿的柿漆臭,把皂罗衫袖儿掩着鼻,听他 。(百二回,页十二————十三)

    又如写定山堡段家庄的戏台下的情形:

    那时粉头还未上台,台下四面有三四十只桌子,都有人围挤着在那里掷骰赌钱。

    那掷骰的名儿非止一端,乃是

    六风儿,五么子,火燎毛,朱窝儿。

    又有那攧钱的,蹲踞在地上,共有二十余簇人。那攧钱的名儿也不止一端,乃是

    浑沌儿,三背间,八叉儿。

    那些掷色的在那里呼么喝六,攧钱的在那里唤字叫背,或夹笑带骂,或认真厮打。那输了的,脱衣典裳,褫巾剥袜,也要去翻本。……那赢的,意气扬扬,东摆西摇,南闯北踅的寻酒头儿再做;身边便袋里,搭膊里,衣袖里,都是银钱;到后来捉本算帐,原来赢不多;赢的都被把梢的,放囊的拈了头儿去。……(百四回,页三三)

    这样细密的描写,都是旧本的王庆故事里没有的。

    旧本于征王庆的一段之中,忽然插入“宋公明夜游玩景,吴学究帷幄谈兵”一回,前半宋江和卢俊义,吴用,乔道清诸人各言其志,后半吴用背诵《武侯新书》,全是文言的,迂腐的可厌。百二十回本把这一回全删去了。但征讨王庆的战事,无论如何澈底改造,总不见怎样出色;不过比旧本稍胜而已。

    我在上文举的这些例子,大概可以表示百二十回本的性质了。百二十回本的改作者,大概就是作序的楚人杨定见,他想把田虎,王庆两部分提高,要使这两段可以和其他的部分相称,故极力修改田虎故事;又发愤改造王庆故事,避免了旧本里所有和百回本重复或矛盾之处,改正了地理上的错误,删除了一切潦草的,幼稚的记载(如王庆与六国使臣比枪),提高了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如张清,琼英等)统一了本书对王庆一群人的见解(王庆在旧本里并不算小人,此本始放手把他写成一个无赖),并且抬高了人物描写的技术。————这是百二十回本的用意和成绩。

    但《水浒传》的前半部实在太好了,其他的各部分都赶不上。最末的部分,————平方腊班师以后,————还有几段很感动人的文字;如写鲁智深之死,燕青之去,宋江之死,徽宗之梦,都还有点文学的意味。百回本里的征辽一段,实在是百回本的最弱部分,毫没有精采。碣石天文以后,征辽以前,那一长段也无甚精采。征方腊的部分也不很高明。至于田虎,王庆两大段,无论是旧本,或百二十回的改本,总不能叫人完全满意。

    如果《水浒传》单是一部通俗演义书,那么,百二十回的改本已可算是很成功的了。但《水浒传》在明朝晚年已成了文人共同欣赏赞叹的一部文学作品,故其中各部分的优劣,很容易引起文人的注意。后来删削《水浒传》七十回以下的人,即是最崇拜《水浒传》的金圣叹。圣叹曾说:

    天下之文章无出《水浒》右者!

    他删去《水浒》的后半部,正是因为他最爱《水浒》,所以不忍见《水浒》受“狗尾续貂”的耻辱。也许还有时代上的原因。我曾说:

    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可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水浒传考证》)

    金圣叹的文学眼光能认识《水浒》七十回以下的文笔远不如前半部,他的时代背景又使他不能赞成招安强盗的政策,所以他大胆地把七十回以下的文字全删了,又加上卢俊义的一个梦,很明显地教人知道强盗灭绝之后天下方得太平。这便是圣叹的七十一回本产生的原因。

    圣叹的辩才是无敌的,他的笔锋是最能动人的。他在当日有才子之名,他的被杀又是当日震动全国的一件大惨案。他死后名誉更大,在小说批评界,他的权威直推翻了王世贞,李贽,钟惺等等有名的批评家。那部假托“圣叹外书”的《三国演义》尚且风行三百年之久,何况这部真正的圣叹评本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呢?无怪乎三百年来,我们只知道七十回本,而忘记了其他种种版本的存在了。

    我们很感谢李玄伯先生,使我们得见百回本的真相;我们现在也很感谢商务印书馆,使许多读者得见百二十回本的真相。我个人很感谢商务印书馆要我作序,使我有机会把这十年来考证《水浒》的公案结一笔总帐。万一将来还有真郭本出现的一天,我们对于《水浒传》的历史的种种假设的结论,就可以得着更有力的证实了。

    一九二九,六,二十三

    《水浒》版本源流沿革表

    跋《四游记》本的《西游记传》

    《四游记》四种:《东游志传》,题兰江吴元泰编,记八仙的传说;《西游记传》,题齐云阳至和(鲁迅所见本作杨志和)编,记唐僧取经故事;《南游志传》,题仰止余象斗编,记华光天王的故事;《北游志传》,也题余象斗编,记真武玄天上帝的出身。

    这四部书的年代都不可考。只有《北游记》之末记永乐三年真武上帝助国家得胜,受皇帝崇拜,下文说,“至今二百余载,香火如初。”永乐三年当西历一四〇五,加二百余载,已到了万历晚年了。但这一点也许可以暗示《北游记》的年代,却不能考定其余三部书的年代。

    依我个人的推测,东,北,南,三种游记之名都出于吴承恩的《西游记》之后。“华光”小说起于民间,吴昌龄《西游记》杂剧中已有华光了,可见此种传说来源很早。“真武”与“八仙”两故事来源很早,是大家知道的。此三书的原本大概各有专名,如《上洞八仙传》,《五显灵官华光天王传》,《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之类;其文字或为宣卷体,或为散文小说,都不可知。到了万历中期以后,《西游记》小说已风行了,始有余象斗本的“华光”和“真武”小说出现。谢肇浙《五杂俎》中提及“华光”小说,或即是此本。谢肇浙是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进士,他见“华光”小说已在《西游记》风行之后了。《八仙传》中称“齐天大圣”手持铁棒,英雄无敌,可见此书出于《西游记》之后。但《八仙传》中称“温,关,马,赵四将”,关帝的地位还不特别高,可见其书尚是晚明作品。

    四部书凑成《四游记》,乃是很晚的事。我的一部《四游记》有嘉庆十六年辛未(一八一一)明轩主人的总序,首云:

    余肄业家塾,训授诸生,适友人持一帙示余曰,“此吴元泰,余仰止诸先生所纂《四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

    末云:

    此书之谆谆觉世,……有裨于世道,足以刊行,是以为序。

    我所见的本子没有比这本子更古的。这可见《四游记》乃是嘉庆时书坊杂凑牟利的书 ,远在《西游》小说流行之后了。

    《四游记》中的《西游记传》是一个妄人删割吴承恩的《西游记》,勉强缩小篇幅,凑足《四游记》之数的。《西游》小说篇幅太大,决不能和其他三种并列,故不能不硬加删割。但《西游》行世已久,删书者不敢变动书中故事,故其次第全依《西游记》足本。鲁迅先生(《小说史略》页一七七)也说,“《西游记》全书次第与杨志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其实乃是阳本全依吴本的次第。

    试看此书前十五回和吴本的前十四回相同,已占了全书的一小半了。可见删书的人起初还不敢多删。到了后来,为篇幅所限,他只好横起心肠,胡乱删削,吴本的后八十五回被他缩成二十六回,所以竟不可读了。

    鲁迅先生误信此书为吴本之前的祖本,我试举一例来证明他的错误。此本第十八回(收猪八戒)收了八戒之后,

    唐僧上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

    这下面紧接一诗:

    道路已难行,巅崖见险谷。……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下面紧接云:

    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鸟窠而去。

    这里最可看出此本乃是删节吴承恩的详本,而误把前面会见鸟窠禅师的一段全删去了,所以有尾无头,不成文理。这是此本删吴本的铁证。

    鲁迅说吴本“第九回记玄奘父母遇难及玄奘复仇之事,亦非事实,杨本皆无有,吴所加也”(页一七七)。今按阳本第十二回有玄奘父母遇难的事,但删去了复仇一节。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的第一卷即是叙玄奘的父母遇难及后来复仇之事。吴承恩全沿用此卷,其中有不近情理之处,都是因袭元剧,未及剪裁的。《四游记》本的删节,全是为篇幅关系,显然在吴承恩之后。又鲁迅说吴本火焰山之战是“取《华光传》中之铁扇公主以配《西游记传》(杨本)中仅见其名之牛魔王”(页一七九),这也是一种错误的猜想。铁扇公主已见于吴昌龄《西游记》剧本的第十八九出,但牛魔王是吴承恩创造的。红孩儿在元剧里是鬼子母的儿子,与铁扇公主,牛魔王无关。吴承恩把红孩儿做了牛魔王的儿子,又叫铁扇公主做了牛魔王的老婆,遂造出几万字的热闹文字(四十至四二回;五九至六一回)。但阳本实在收不下了,遂把火焰山“三调芭蕉扇”的大文章删成了一百三十个字!火焰山的大战只剩了两行半:

    魔王抵家,闻得行者拐了扇子,星忙赶至中途,多得天神地祇助功,得了扇子 ,扇开火焰山,径至祭赛国。

    明眼的读者,这是阳本硬删吴本呢?还是吴本从“多得天神地祇助功”一句子造出几万字的妙文呢?如果还有人信后一说,我要请问,阳本前面(三十二回)已明说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何以到了后文仇人相见,又不写牛魔王要报儿子的仇恨哩?

    所以我断定《四游记》中的《西游记传》是一个妄人硬删吴承恩本缩成的节本,决不是吴本以前的古本。

    二十,三,十五夜改稿

    《醒世姻缘传》考证

    亚东图书馆标点重印的《醒世姻缘》,已排好六七年了;他们把清样本留在我家中,年年催我做序。我因为不曾考出这书的作者“西周生”是谁,所以六七年不能动手做这篇序。我很高兴,这几年之中,材料渐渐增添,到今天我居然可以放胆解答“《醒世姻缘》的作者是谁”的一个难题了。

    这个难题的解答,经过了几许的波折,其中有大胆的假设,有耐心的搜求证据,终于得着我们认为满意的证实。这一段故事,我认为可以做思想方法的一个实例,所以我依这几年逐渐解答这问题的次序,详细写出来,给将来教授思想方法的人添一个有趣味的例子。正是:

    鸳鸯绣取从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

    一 我的假设

    《醒世姻缘》刻本首卷有“西周生辑著,然藜子校定”两行字;又有一篇弁语,末尾写着:

    环碧主人题

    辛丑清和望后午夜醉中书

    这都不能供给我们什么考据的材料。辛丑也不能定为那一个辛丑;我们又无从知道这篇弁语是著书人的自序,还是刻书人的手笔。

    书中的事蹟托始于明朝英宗正统年间,直到宪宗成化以后,都在十五世纪(约一四四〇————一五〇〇)。但我们看这部书里面的事实,就可以知道这部书决不是明朝中期的作品。有几条证据:第一,书中屡次提到杨梅疮。我们知道杨梅疮是西洋人从美洲带回欧洲,又从欧洲流传到中国的。在中国进口的地方是广东,所以杨梅疮在这书里又叫做广东疮。哥仑布发见美洲在弘治五年(一四九二),已在十五世纪的末年了;所以我们估计《醒世姻缘》应该是十七世纪的书,或是明末,或是清初,不会更早的了。第二,书中屡次提到《水浒传》,《西游记》的典故(如第八十七回的牛魔王夫人,地煞星,顾大嫂,孙二娘等;如第九十八回林冲,武松,卢俊义等),可见这书的著作在《水浒传》,《西游记》的定本已很风行之后,这也应该在明末清初的时代了。

    我为此事,曾去请教董绶金(康),孟心史(森)两位先生。孟先生曾给我一封长信,他主张此书大概是清初的作品。我后来推想杨梅疮推行到北方应该需时更久,所以我也倾向于这一说。

    但西周生究竟是谁呢?这个问题的解决应该从那一点下手呢?我研究全书的内容,总觉得这部书的结构很像《聊斋志异》里的《江城》一篇。《醒世姻缘》的结构是一个两世的恶姻缘:

    (一)前生

    晁源射死了一只仙狐,又把狐皮剥了。他又宠爱他的妾珍哥,把他的妻计氏逼的上吊自杀。

    (二)今生

    晁源托生为狄希陈,死狐托生为他的妻薛素姐,计氏托生为他的妾童寄姐。狄希陈受他的妻妾的种种虐待,素姐的残暴凶悍更是惨无人理。后来幸得高僧胡无翳指出前生的因果,狄希陈念了一万遍《金刚经》,才得销除冤业。

    作者在“引起”里指出这一条可怕的通则:

    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

    他又有诗道:

    ……名虽伉俪缘,实是冤家到。前生怀宿仇,撮合成显报。同床睡大虫,共枕栖强盗。此皆天使命,顺受两毋躁。

    全书末回里,胡无翳对狄希陈说:

    这是你前世里种下的深仇,今世做了你的浑家,叫你无处可逃,才好报复得茁实。如要解冤释恨,除非倚仗佛法,方可忏罪消灾。

    我们试把这两个结构来比较《江城》的故事,就可以看出这两个故事是同样的。《江城》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前生

    一个士人误杀了一个长生鼠。

    (二)今生

    士人托生为高蕃,死鼠托生为樊江城,两人幼小时相恋爱,结婚后,江城忽变成奇悍,高蕃受了种种奇惨的虐待。后来他的母亲梦中见一位老人告诉她道:“此是前世因,……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为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高家父母都依梦中的话去行,两月余之后,江城果然悔悟了,竟成为贤妇人。这两个故事太相同了,不能不使我注意。相同之点,可以列举出来作一张对照表:

    《江城篇》有附论,说:

    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

    《醒世姻缘》的“引起”也说:

    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妻。……那夫妻之中,就如脖项上瘿袋一样,去了愈要伤命,留着大是苦人。日间无处可逃,夜间更是难受。……将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在你颈上锯来锯去,教你零敲碎受。这等报复,岂不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硙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这两段议论可算是同一个意思,不过古文翻成了白话罢了。

    《醒世姻缘》的作者问题,好像大海里捞针,本来无可下手处。可是《江城》的故事使我得着一个下手的地点了。所以我在四五年前就提出一个假设的理论,说:

    《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的《江城》篇太相像了,我们可以推测《醒世姻缘》的作者也许就是《聊斋》的作者蒲松龄,也许是他的朋友 。

    二 内 证

    我有了这个假设,就想设法证实他,或者否证他。不曾证实的假设,只是一种猜测,算不得定论。

    证实的工作很困难。我在前几年只能用《聊斋志异》和《醒世姻缘》两部书作比较的研究,想寻出一些“内证”。这些“内证”也有很值得注意的:

    第一,《聊斋》的作者十分注意夫妇的问题,特别用气力描写悍妇的凶恶。这一点正是《醒世姻缘》最注意的问题。《聊斋》《江城》篇附论说:

    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

    《醒世姻缘》也说:

    但从古来贤妻不是容易遭着的,这也即如“王者兴,名世出”的道理一般。

    《聊斋》写悍妇的故事有好几篇;《江城》之外,有《马介甫》篇(卷十)的尹氏,《孙生》篇(卷十四)的辛氏,《大男》篇(卷三)的申氏,《张诚》篇(卷二)的牛氏,《吕无病》篇(卷十二)的王氏,《锦瑟》篇(卷十二)的兰氏,《邵女》篇(卷七)的金氏。十几卷书里写了这么多的奇悍妇人,这还不够表示作者的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吗?《聊斋》还有一篇《夜叉国》(卷五),写一个母夜叉和人配合,生二子一女;后来一个儿子立了战功,封男爵,那位夜叉母亲也封夫人。附论说:

    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亦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最奇怪的是,人见了那位真夜叉虽然“无不战栗”,然而究竟因为她受的人类文明的薰染还不很深,她还够不上悍妇的资格。比起上面列举的各位太太们来,这位道地的母夜叉真可以算是一位贤德夫人了!

    《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同样注意描写那些没有人理的悍妇,这一点使我更疑心两部书是同一个人做的。

    第二,《醒世姻缘》的伟大,虽然不是《聊斋》的短篇所能比拟的,然而《聊斋》里的一些悍妇,好像都是薛素姐和童寄姐的草稿子,好像先有了这些炭画的小稿本,————正面的几幅,背面的又几幅,工笔的几幅,写意的又几幅,————然后聚精会神,大笔淋漓,综合成《醒世姻缘》里的两幅伟大的写真。《聊斋》里的悍妇,一个一个都是具体而微的薛素姐,童寄姐,不过因为是古文的短篇,只写得一个小小的方面,不能描写的淋漓尽致。但有许多处的描写,实在太像《醒世姻缘》了,使我们不能认作偶然的巧合,使我们不能不认作稿本与定本的关系。

    《聊斋志异》写悍妇,往往用“虚写”的法子,就是不详细写一个妇人凶悍的事实,只说她的丈夫忍受不住了,只好逃走躲开。如《大男》篇写申氏,只说她“终日哓聒”,使她的丈夫“恒不聊生,忿怒亡去”。如《吕无病》篇写王天官的女儿的骄悍,只说她“数相斗阋”,她的丈夫“患苦之,……不能堪,托故之都,逃妇难也”。写丈夫“逃妇难”正是用虚笔反映悍妇的可怕。在《锦瑟》篇里,作者更尽力运用这种虚写方法:王生的妻子兰氏骄悍极了,“常庸奴其夫”,王生有一次对她说:

    所遭如此,不如死。

    太太更生气了,就问他预备何时死,怎样死法,并且给他一条索,让他好去上吊。

    王生忿投羹碗,败妇颡;生含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怀带入深壑,至丛树下,方择枝系带,……

    他遇见鬼仙了。他刚入门,

    有横流涌注,气类温泉。以手探之,热如沸汤,亦不知其深几许。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踊身入,热透重衣,肤痛欲糜。……

    他极力爬抓,才得上岸,又

    有猛犬暴出,龁衣败袜。

    这些痛苦,他都不怕,他只怕回家。他对那女鬼说:

    我愿服役,实不以有生为乐。

    女鬼说:

    吾家无他务,惟淘河,粪除,饲犬,负尸。作不如程,则 耳劓鼻,敲刖 趾,君能之乎?

    那位“求死郎”说,“能之”。但他

    回首欲行,见尸横墙下,近视之,血肉狼籍。〔婢〕曰,“半日未负,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难色。婢曰,“君如不能,请仍归享安乐”。生不得已,负置秘处。

    《锦瑟》一篇是最用气力的虚写法,但写丈夫这样冒死“逃妇难”,就可以使我们想像悍妇之苦真“胜如那阎王的刀山剑树,硙捣磨挨,十八重阿鼻地狱”。

    但反面的虚写究竟不好懂,不如正面的实写。《聊斋》实写悍妇的罪恶,有《江城》,《邵女》,《马介甫》等篇。《邵女》篇的金氏的悍状是:

    (1)虐待妾,一年而死。

    (2)虐待妾林氏,逼她吊死。

    (3)鞭妾邵女。“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又以针刺胁二十余下。”

    丈夫娶妾,太太逞威,这还在情理之中,所以作者自己也说:

    女子狡妒,天性然也,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呜呼,祸所由来矣。

    《马介甫》篇写杨万石妻尹氏的悍状就比金氏更不近情理了。

    (1)她“奇悍,少忤之,辄以鞭挞从事”。

    (2)她的公公“年六十余而鳏,尹以齿奴隶数。杨与弟万钟常窃饵翁,不敢令妇知。颓然衣败絮,恐贻讪笑,不令见客”。

    (3)妾王氏有妊五月,她知道了,剥了她的衣裳,痛打几顿,把胎打堕。

    (4)她“唤万石跪受巾帼,操鞭逐出。……观者填溢”。马介甫拉住杨万石,替他解下女装,“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不安,犹惧以私脱加罪”。

    (5)她要用厨刀在她丈夫的心口画几十下。

    (6)她撕毁她公公的衣服,“批颊而摘翁髭”。

    (7)她逼死她的小叔杨万钟。

    (8)她逼嫁万钟之妻,虐待他的孤儿,日夜鞭打他。

    (9)她虐待她公公,“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

    这位杨尹氏可算是奇悍了。但那位高家江城的凶悍比她更来的奇怪。江城和高蕃本是小朋友,从小就相怜爱,高蕃执意要娶她为妻。结婚之后,她的脾气渐渐发作,“反眼若不相识”。她的悍状有这些:

    (1)她鞭挞她丈夫,“逐出户,阖其扉。生 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

    (2)“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

    (3)“抵触翁姑,不可言状。”

    (4)“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女横挞追入,竟即翁侧,捉而棰之。翁姑沸噪,略不顾瞻。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

    (5)她的父母气愤不过,先后病死。

    (6)她装作陶家妇,哄骗高蕃,试出了他的私情,捉他回家,“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数骂之。……生日在兰麝之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7)她恨她姊姊,带了木杵去,捶她一顿,打的她“齿落唇缺,遗矢溲便”。

    (8)高生的同窗王子雅偶然嘲笑他,江城偷听得了,就暗中把巴豆下在汤里,使他大吐大泻,几乎病死。

    (9)王子雅邀高生饮酒,招了妓女谢芳兰来陪酒,同座的人故意让她和高生并坐私语。江城扮了男子在邻座侦察,逼他回家,“伏受鞭扑。从此益禁锢之,吊庆皆绝。”

    (10)她疑高生与婢女有私情,“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

    (11)“江城每以白足踏饼,抛尘土中,叱生摭食之。”

    (12)她夜间睡醒,令她丈夫捧进溺盆。

    (13)她每“闻门外钲鼓,辄茁发出,憨态引眺,千人共指,不为怪”。“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之,女为弗觉也者。”

    这几篇的写法都是正面的实写。实写的是工笔细描,虚写的是写意传神。凡此诸篇,或正面,或反面,或虚写,或实写,都可以表见《聊斋志异》的作者用十分气力描写夫妇之间的苦痛。

    《醒世姻缘》的作者正是十分用气力描写夫妇之间的苦痛。我们若用两部书里描写悍妇的详细节目来比较,就可以看出这两部书的描写方法很有相同之点;就可以看出《聊斋志异》的写法全都采用在《醒世姻缘》的后六十回里,只不过放大了,集中了,更细密了,更具体了,使人更觉得可怕了。

    《醒世姻缘》里的描写,兼用虚实两种笔法。薛素姐和童寄姐的凶悍,都有详细的描写,凡《聊斋志异》里实写的悍状,几乎没有一件不曾被采入这部“悍妇大全”里去(最明显的例外,只有《江城》篇里割肉互补一条)。我们不能逐条引证,只可举一些最明白的例子:

    (1)江城的气死父母,忤逆翁姑,尹氏的虐待公公,在《醒世姻缘》里都写在素姐一人身上。狄翁因庇护儿子,被素姐气的风瘫,气的病死。有一次,她竟放火烧屋。婆婆气死在素姐手里。公公纳了妾,素姐怕妾生子,总想把公公阉割了。公公病危了,素姐日夜监视,不许他对家人说一句秘密话。素姐的父亲和嫡母也都被她气死。

    (2)尹氏和江城的鞭挞丈夫,也都是素姐的家常便饭。江城用针遍刺丈夫的两股,金氏用针刺邵女的两胁。素姐把丈夫拴在床脚上,用纳鞋底的大针遍身扎刺(第五十二回)。有一次她用嘴咬丈夫的胳膊,咬下一大块肉,咬的他满地打滚(第七十三回)。这都不算重刑。有一次,她用一个大棒椎,关起门来打丈夫,打了六百四十棒椎,只剩一丝油气(第九十五回)!

    (3)江城夜间要丈夫捧进溺盆,那也是狄希陈的孝顺工作。一天早起他忘了把溺盆端出去,挨了一顿臭骂,还被他老子教训他道:“你可也是个不肯动手的人!你问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多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出,为什么惹他咒这们一顿?”(第五十九回)

    (4)江城的丈夫每夜“如在犴狴之中,仰狱吏之尊”。狄希陈是常坐监的。半步宽的马桶间,一根绳子作界线,一幅门帘作狱门,他就“条条贴贴的坐在地上,就如被张天师的符咒禁住了的一般,气也不敢声喘”。晚上还得“上柙”,用麻绳捆在凳上(第六十回)。还得上“拶子”,把双手拶在竹管做的拶指里,使界尺敲着两边。还得上火焰山,使烟薰他的两眼(第六十三回)。

    (5)江城用脚踏饼,抛在尘土里,叫他丈夫拾去吃。素姐把丈夫关在监牢里,“连牢食也断了他的。”(第六十三回)

    (6)《邵女》篇的金氏用烧红的烙铁,烙邵女的脸。素姐候狄希陈穿了吉服,把一熨斗的炭火尽数倒在他的衣领里,烧的他要死不活,脊梁上足够蒲扇一块胡焦稀烂(第九十七回)。

    (7)金氏虐妾至死,江城也虐待婢女,尹氏也虐打有妊的妾,把胎打掉。童寄姐虐待小珍珠,逼她吊死(第七十九至八十回)。素姐也毒打小玉兰,虐待调羹母子。幸而她的丈夫不敢在家娶妾,娶的妾又比她更辣,所以在这一方面她的威风使不出来,只好把怨毒都结在丈夫身上,下了三次毒手,最后一次用箭把丈夫几乎射死(第九十五至一百回)。

    (8)江城扮娼妇试探丈夫的私情,童寄姐也假装婢女小珍珠试探丈夫的私情(第七十九回)。这两件事的写法是一样的。

    (9)《江城》篇的妓女谢芳兰一段,和《醒世姻缘》的妓女小娇春一段(第六十六回)的写法是一样的。《江城》篇写高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 ”。《醒世姻缘》里简直把这几句翻成了白话:

    狄希陈唬的个脸弹子莹白的通长没了人色,忘了作别,披着衣裳,往外飞跑 。

    这样的字句相同,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这些例子,都可以供我们作比较的研究,都可以使我们相信《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有很密切的关系。

    此外还有一个很可以注意的例子。《聊斋志异》卷十四有《孙生》篇,写一个辛氏女,嫁给孙生,初入门就不肯和丈夫同床,用种种防卫的方法,使孙生不敢亲近她。一个多月之后,有人教他用酒醉的方法。

    敬以酒煮乌头,置案上。入夜,孙酾别酒,独酌数觥而寝。如此三夕,妻终不饮。一夜,孙卧移时,视妻犹寂坐,孙故作齁声。妻乃下榻,取酒煨炉上。既而满饮一杯,又复酌,约至半杯许,以其余仍纳壶中,拂榻遂寝。久之无声,而灯煌煌尚未灭也。疑其尚醒,故大呼“锡檠熔化矣!”妻不应。再呼,仍不应。……

    孙生的方法和《醒世姻缘》第四十五回“薛素姐酒醉疏防”的一大段完全相同。

    狄希陈假做睡着,渐渐的打起鼾睡来,其实眯缝了一双眼看她。只见素姐只道狄希陈果真睡着,叫小玉兰拿过那尊烧酒,剥着鸡子,喝茶钟酒,吃个鸡蛋,吃的甚是甜美。吃完了那一尊酒,方才和衣钻进被去。睡不多时,鼾鼾的睡着去了。狄希陈又等了一会,见他睡得更浓,还恐怕他是假装,扬说道:“这卓上冷,我待要床上睡去。”一谷碌坐起来,也不见他动弹。……

    这种相同的写法,也不会是完全偶然的巧合罢?

    三 第一次证实

    我有了这个大假设,到处寻求证据,但总寻不着有力的证据。民国十八年,我回到北京,买了一部邓文如先生(之诚)的《骨董琐记》,在第七卷里见着一条“蒲留仙”,其文如下:

    《聊斋志异》,乾隆三十一年莱阳赵起杲守睦州,以稿本授鲍以文廷博刊行。余蓉裳集时客于赵,为之校雠是正焉。鲍以文云:留仙尚有《醒世姻缘》小说,实有所指 。书成为其家所讦,至褫其衿。易箦时自知后身即平阳徐昆,字后山,登乡榜,撰《柳崖外编》。乾隆庚子其孙某所述如此。……

    我看了这一条,高兴的直跳起来。但我细细读了这一段文字,又不免感觉失望。邓文如先生引的鲍廷博的话,究竟到那一句为止呢?鲍廷博的话见于何书呢?“其孙某”是蒲留仙的孙子,还是徐昆的孙子呢?邓先生此条文字的眉目不清,容易使人误读误解。即如此条所记“易箦时自知后身为平阳徐昆”一节,完全出于后人的传说,只是一种神话,全无根据。聊斋临死时并无“自知后身为平阳徐昆”的事。乾隆晚年有个妄人徐昆,字后山,摹仿《聊斋志异》的短篇文字,做了一部《柳崖外编》,自称为蒲留仙的后身。《柳崖外编》有一篇博陵李金枝的序,年代为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李金枝自称“时年八十有二”,序中说徐昆是蒲留仙的后身,捏造出一大串神话。但李金枝自称“忆余少师蒲柳泉先生,柳泉殁,汩然无所向”。殊不知蒲留仙死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见于张元所作《蒲留仙墓表》。从康熙五十四年到乾隆五十六年,凡七十六年,蒲留仙死时,李金枝只有六岁,那能做他的弟子,又那能“汩然无所向”呢!此种神话不值得一笑,也会混入邓先生的札记中,又好像是鲍廷博说的,又好像是“乾隆庚子其孙某所述如此”,真叫人莫名其妙了。

    我当时读了这段札记,就托合肥阚霍初先生(铎)去问邓文如先生究竟鲍廷博的话是出于何书,有何根据。邓先生回信说是听见缪荃孙说的。后来孙楷第先生又去当面问过邓先生,邓先生说鲍廷博的话是缪荃孙亲听见丁晏说的,曾记在缪先生的《云自在龛笔记》的稿本里,但这部稿本已不可见了。

    丁宴和缪荃孙都是一代的大学者,他们的记载应该可以相信。只可惜邓文如先生当日太疏忽了一点,不曾把缪荃孙的笔记原文全钞下来。我对于此条记载虽然不很满意,但我承认鲍廷博的话,是一个极重要的证据。因为鲍廷博决不会像我这样从《醒世姻缘》和《聊斋志异》的内容上去推想蒲留仙为《醒世姻缘》的作者,他当时既从莱阳赵家得着《聊斋》的稿本,他也许从赵家得着关于《醒世姻缘》的传说。鲍刻《聊斋》,已在蒲留仙死后五十年之后,这个传说已不完全可信了。如说“书成为其家所讦,至褫其衿”,是不可信的。蒲留仙是一个老秀才,到他七十二岁时才补岁贡生(见《淄川县志》),决没有被革去秀才衣衿的事。但当时鲍廷博听见的传说必是从山东传来的,虽有小小讹误,还可证实当时确有人知道《醒世姻缘》是蒲松龄做的 。

    我凭空设想的一个推论,在几年之后,居然得着这样一条古传说的证明,我不能不感谢邓文如先生的帮助了。

    四 孙楷第先生的证据

    十九年的夏天,我又到了北平,在中海见着孙楷第先生;我知道他是最研究小说的掌故的,就请他帮我搜查关于《醒世姻缘》的材料。隔了几个月,孙楷第先生寄给我一封长信,报告他研究的结果。他的长信的全文,读者可以参看。他的方法是用《醒世姻缘》所记的地理,灾祥,人物三项,来和济南府属各县的地志参互比较,证明。

    (1)书中的地理实是章邱,淄川两县。

    (2)著书的时代在崇祯,康熙时,至早不得过崇祯。

    (3)作者似是蒲留仙,否则也必是明清之间的章邱人或淄川人。

    孙先生证明书中的绣江县即是章邱,证据确凿,毫无可疑。他在人物的考证,指出书中三十一回所记的救荒好官李粹然是实有的人物,书中说他是河南河内人,丙辰进士,都是事实。这也是很重要的发现。他又特别注意书中第二十七,第二十九,第三十一回记载的种种灾异。他用《济南府志》,《淄川县志》,《章邱县志》的灾祥部来比较,断定书中所记水旱灾荒大都是崇祯康熙年间淄川的实事。

    这时候,我和孙先生都不曾见着蒲松龄的全集。后来我们见了《聊斋文集》的几种本子,读了集中纪灾的诗和几篇纪载康熙四十二三年淄川灾荒的文字,更相信孙先生的方法是很有见识的。我试举一个例,可以补充孙先生的研究。《聊斋文集》有《纪灾前编》,记康熙四十二年的淄川灾情,开篇就说:

    癸未(一七〇三)四月天雨,二麦歉收。五月二十四日甲子,雨竟日,自此霪霖不休 ,农苦不得耨,草迷疆界,与稼争雄长。六月十九日始晴,遂不复雨。低田水没胫,久晴不涸,经烈日,汤若煮,禾以尽槁。高田差耐潦,然多蜚,蜚奇臭,族集禾萚。……禾被 ,以枯以秕, 尽臭,牛马不食。……

    此次因官不肯报灾,所以“淄未成灾”,不见于《淄川县志》,所以孙楷第先生也不曾记录。但这一段纪灾的文字颇和《醒世姻缘》的考证有关系。《醒世姻缘》第九十回记成化十四年武城县的灾情如下:

    ……谁知到了四月二十前后,麦有七八分将熟的光景,可可的甲子日下起雨来,整日的无夜无明,倾盆如注,一连七八日不住点 。刚得住,住不多一时,从新又下。……只因淫雨不晴,将四乡的麦子连秸带穗弄得稀烂,臭不可当。

    这两处写灾情,都注重“甲子日”的大雨,这不是偶然的。我们可以推想两处的纪载是出于蒲松龄一个人的手笔,又可以推想《醒世姻缘》第九十回记的灾情,是康熙四十二三年的淄川灾情 。这不但可以考证此书的作者,又可以考见此书的著作到康熙四十二三年(一七〇三————四)————蒲松龄六十四五岁时————还没有完成。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证据。

    五 聊斋的白话韵文的发现

    当这个时候,我的朋友们对于我的假设最怀疑的一点就是:《聊斋志异》的古文作者是不是写得出《醒世姻缘》那样生动白描的俗话文学?这个问题若没有圆满的解答,我的假设还算不得已证实了。

    民国十八年,北平朴社印出了一册《聊斋白话韵文》,是淄川马立勋先生从淄川一个亲戚家得来的。这一册共有六篇鼓词:

    一,《问天词》

    二,《东郭外传》

    三,《逃学传》

    四,《学究自嘲》

    五,《除日祭穷神文》

    六,《穷神答文》

    我看了这些白话的鼓词,高兴极了,因为这些鼓词使我们知道蒲松龄能做极好的白话文学。这六篇之中,最妙的是《东郭外传》,演唱《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一章,我抄写一两段在这里:

    这妇人们是极好哄的。听了这话,把个齐妇喜的是心花俱开,说道:

    好!你竟有这样朋友!人生在世,不过是个虚脸;家里的好歹,谁家见来?属驴屎弹子的,全凭外面光。咱家里虽然是没有什么 ,那众位老爷们全凭俱合你相与,别人谁还不奉承呢?可知人不在富贵,全在创!创出汉子来,就是汉子。

    齐人说:

    自然么!这富贵人家的酒食,岂是容易给人吃的?全在有点长处,弄到他那拐窝里,才中用。我不才,行动款段段的,言语文番番的,这就是创百家门子抓鳌钩子呢。所以这城里的乡官打上鳔来的合咱相与。一见面,高拱手,短作揖,你兄我弟,实在大弄天下之脸!那些黎民小户,也有大些老彀搬的,究竟是“狗啃骨头干咽沫”,如何上的堆呢?

    单这两段散文的说白,已可以表现那诙谐的风趣,活现的土白,都和《醒世姻缘》的风格最接近。

    马立勋先生在《聊斋白话韵文》的序文里曾说,他还有三篇曲词,不幸失落了。我去年到北平,见着马先生,才知道他又搜得了十一种的聊斋遗著,其中一种《墙头记》长篇鼓词,他已在《新晨报》上发表了。承他的好意,这十一种我都读了,目录如下:

    七,《和先生揽馆》

    八,《俊夜叉曲》

    以上两种和前六种同为短篇鼓词。

    九,《墙头记》(长篇鼓词)

    十,《幸云曲》(长篇鼓词,写正德皇帝嫖院的故事)

    十一,《蓬莱宴》(长篇鼓词,写吴彩鸾写韵事)

    十二,《寒森曲》(《聊斋》《商三官》故事)

    十三,《慈悲曲》(《聊斋》《张诚》故事)

    十四,《姑妇曲》(《聊斋》《珊瑚》故事)

    十五,《翻魇殃》(《聊斋》《仇大娘》故事)

    十六,《富贵神仙》(《聊斋》《张鸿渐》故事)

    十七,《禳妒咒》(《聊斋》《江城》故事)

    济南王培荀的《乡园忆旧录》曾说:

    蒲柳泉先生……就所作《志异》中择《珊瑚》,《张讷》,《江城》,编为小曲,演为传奇,使老妪可解,最足感人。

    王培荀自序在道光乙巳(一八四五),他在当时已知道蒲松龄有这几种“老妪可解”的小曲与传奇了。这几种之中,《江城》一种(《禳妒咒》)是纯粹对话体的戏剧;其余各种都是鼓词。所以王培荀说,“编为小曲,演为传奇”,是很正确的。

    这些曲本之中,《江城》独是戏剧体,这也可见作者特别看重这个悍妇故事。全书共分三十三回,约有七万字。《江城》故事的原文只有二千九百字,演成了戏曲,就拉长了二十四倍了。在“开场”一回里,作者极力演说老婆是该怕的:

    〔山坡羊〕

    不怕天,不怕地,单单怕那“秋胡戏”。性子发了要杀人,进了屋门没了气。尽他作精尽他制,放不出个狗臭屁。顶尖汉子全不济,这里使不的钱合势。

    杀了人,放了火,十万银子包里裹,一直送到抚院堂,情管即时开了锁。惟独娘子起了火,没处藏,没处躲,这个衙门罢了我!

    他说一个大将军戚继光怕老婆的故事,唱道:

    〔皂罗袍〕

    戚将军忽然反叛,一声声叫杀连天,进去家门气不全,到房中不觉声音变,莺声一口,跪倒床前。————那软弱书生越发看的见!

    这已可见蒲松龄的诙谐风趣了。全部剧本的情节是依照《聊斋志异》的故事编排的,事实的次序,人物的姓名,几乎完全没有改动。但因为体裁自由多了,篇幅阔大多了,文体活泼多了,所以《禳妒咒》曲本中,有许多绝妙的文字,是原来的古文短篇万不能有的。如高生见了江城,交换了汗巾,回家要娶她,他的父母不肯,他就病了。古文故事只有“生闻之,闷然嗌不容粒”九个字,曲本里就大不同了:

    〔长命拄杖上云〕

    腰为相思瘦,带围长一指。

    若不得江城,此生惟一死。

    〔白〕自从见了江城,觉着这三魂出窍,好一似身在半空。那不体情的爷娘,又嫌他贫贱。这两日酒饭不能下咽,难道说就死了罢?

    〔还乡韵〕好难害的相思病!也不是痒痒,也不是疼。这口说不出那里的症,情可是大家的情。————怎么丢些相思,叫俺自家啀哼!那茶不知是嗄味,那饭也是腥。颠颠倒倒,睡里是江城,梦里也是江城。江城呀,我为你送了残生命!

    剧中第十五回“装妓”,是演江城假装陶家妇,黑夜里去哄骗她的丈夫,高生点灯一照,才知道是江城:

    〔点起灯来一照,唬了一跌,把灯吊在地下。江城说〕这来见了你那可意人儿,怎么不看了?〔公子跪下说〕我再不敢了。〔江城说〕你就没怎敢罢呢!

    〔虾蟆曲〕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强人呀)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上天 !(强人呀)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过来,跟了我去,不许你在没人处胡做!

    〔前腔〕我只是要你合我在那里罗,我可又不曾叫你下油锅。(强人呀)俺漫去搜罗,你漫去快活,今日弄出这个,明日弄出那个:————这样可恨,气杀阎罗!(强人呀)俺也叫人家“哥哥呀哥哥”,你心下如何 !

    这样的干脆漂亮的曲词,在明清文人的传奇里绝不多见,在聊斋的曲本里几乎每页都可以见着。蒲松龄有了这十几种曲本,即使没有那更伟大的《醒世姻缘》小说,他在中国的活文学史上也就可以占一席最高的地位了。

    六 从聊斋的白话曲词里证明《醒世姻缘》的作者

    这十几部白话曲词,固然可以证明蒲松龄是能够 著作白话文学的了。但是,我们要问,我们能从这些曲词里寻出文字学上的证据来证明这些曲词和《醒世姻缘》是同一个人的作品吗 ?

    这种文字学上的考证是很困难的,但我在初见《聊斋白话韵文》六种时,就想试做这种比较的研究。当时因为那六种短篇的材料太少,所以我不敢下手。后来见了那十七种的曲词全文,字数不下三四十万,我就决定要做这种研究。

    这种研究的方法是要把《醒世姻缘》里最特别的土话列举出来做为标准,然后去看那些聊斋曲本里有没有同样的土话:如有同样的土话,意义是不是相同,用法是不是相同 。

    这种研究方法用在别种普通文学书上,是不很可靠的。因为两种书里文字上的相同也许是彼此互相抄袭模仿。例如元曲里用“兀的不”,明人清人作曲子也会用“兀的不”。又如《水浒传》用“唱喏”,“剪拂”,后人作小说也会套用“唱喏”,“剪拂”。但是,这种危险在《醒世姻缘》的研究里是不会发生的。第一,《醒世姻缘》用的是一种最特别的土话,别处人都看不懂,所以坊间的翻印本往往任意删改了。看不懂的土话,决不会有人模仿 。若有人模仿沿用,必定要闹笑话(例如《晋书》用的土话“宁馨”,“阿堵”,后人沿用都是大错的)。第二,《醒世姻缘》不是很著名的小说,不会有人模仿书中的土话。第三,聊斋的白话韵文都是未刻的旧写本,决没有人先预料到某年某月有个某人要用他们来考证《醒世姻缘》,就先模仿《醒世姻缘》的土话,做出这些绝妙曲文来等候我们的考证。第四,聊斋的白话文学被埋没了二百多年,决不会有人模仿聊斋的未刻曲文里的土话来做一部长篇的小说。

    所以我们如果能够寻出《醒世姻缘》和聊斋的白话曲词有文字学上的关系;如果这部小说的特别土话,别处人不能懂,别的书里见不着,而独独在聊斋的白话曲文里发见出了同样的字句和同样的用法,————那么,我们很可以断定这部小说和那些曲文是出于一个作者的手笔了。

    今年我的朋友胡鉴初先生住在我家中,重新校读《醒世姻缘》的标点本,同时又校读那十几种的聊斋白话曲文。他是最细心的人,所以我劝他注意这些书里的特别土话。有许多奇特的土话,很不容易懂,只好用归纳的方法,把同类的例子全列举出来,比较着研究,方才可以确定他们的意义。鉴初先从《醒世姻缘》里搜求这样的例子,然后从那些白话曲文里寻求有无相同的例子。这方法一面可以归纳出这些奇怪土话的意义,一面又可以同时试探这部小说和那些曲文有没有关系。

    我从鉴初的笔记里摘出这些最有趣又最惊人的例子:

    【例一】“待中”(快要)

    (《醒世姻缘》)(例子太多,略举五条)

    (1)天又待中 下雨。(四十一回,页4)

    (2)爹待中 往坡里看着耕回地来,娘待中 也络出两个越子来了。(四五,5)

    (3)这是五更么?待中 大饭时了。(四五,6)

    (4)大嫂把小玉兰丫头待中 打死了。(四八,9)

    (5)没人帮着你咬人,人也待中 不怕你了。(五三,15)

    (《幸云曲》)

    (1)那客来到家,急敢 净了茶壶,那客待中 去了。

    (2)就待中 入阁了。

    (3)待中 死矣,还挣什么命!

    (《慈悲曲》)

    不必找他,他待终 来家吃晌饭哩。

    (《禳妒咒》)

    我若是通你通呵,你待中 恼了。(九回)

    【例二】“中”(好)

    (《醒世姻缘》)(例子太多,仅挑了三条)

    (1)叫小厮们外边流水端果子咸菜,中 上座了。(二一,19)

    (2)做中 了饭没做?中 了拿来吃。(四十,16)

    (3)拇量着,中 睡觉的时节才进屋里去。(五八,9)

    (《东郭外传》)

    单说他小婆子在家里,做中 了饭,把眼把眼的等候消息。

    (《姑妇曲》)

    中 了饭,二成端给他吃了。

    【例三】“魔驼”(迟延)

    (《醒世姻缘》)

    你们休只管魔驼 。中收拾做晌后的饭,怕短工子散的早。(十九,10)

    (《墙头记》)

    我这里没做你的饭。磨陀 会子饥困了,安心又把饭碗端。

    (《翻魇殃》)

    你从此疾忙回去罢,休只顾在外头魔陀 。

    【例四】“出上”(拼得)

    (《醒世姻缘》)

    (1)汪为露发作道:“你也休要去会试,我合你到京中棋盘街上,礼部门前,我出上 这个老秀才,你出上 你的小举人,我们大家了当!”(一五,17)

    (2)程大姐道:“我也不加炉火,不使上钢,出上 我这两片不济的皮,不止你郝尼仁一个,……你其余的十几个人,一个个的齐来,……我只吃了一个的亏,也算我输!”(七三,8)

    (《墙头记》)

    李氏说:“呸,放屁!俺庄里多少好汉子,那里找着你爹并骨!”

    张大笑道:“出上 你拣那好的并去!”

    (《寒森曲》)

    大不然人已死了,还觉哩么?出上 就抬了去!

    (《幸云曲》)

    (1)没有金钱,出上 我就不叫他。

    (2)也只说有名无实,出上 他不嫖就是了。

    (3)是皇帝不是皇帝,出上 就依他说。

    (《姑妇曲》)

    好合歹难出口,出上 个不说话。

    (《禳妒咒》)

    过了门两家不好,出上 俺再不上门。(五回)

    【例五】“探业”(孙楷第先生说是“安分”)

    (《醒世姻缘》)

    你要不十分探业 ,我当臭屎似的丢着你;你穿衣,我不管;你吃饭,我也不管;汉子不许离我一步:这是第二等的相处。(九五,3)

    (《墙头记》)

    天不教我死了!这肚子又不探业 ,这不是天还不曾晌午,早晨吃了两碗糊突,两泡尿已是溺去了,好饿的紧!

    【例六】“流水”(马上,一口气)

    (《醒世姻缘》)

    不长进的孽种,不流水 起来往学里去,你看我掀了被子,趁着光定(腚————臀)上打顿鞋子给你。(三三,19)

    (《寒森曲》)

    那驴夫只当还要掀,恐防跌着,流水 抱下驴来。

    (《墙头记》)

    好歪货,不流水 快走,再近前恶心的我慌。

    (《姑妇曲》)

    一个拿着锨,一个抗着?,流水 先去刨去。

    (《富贵神仙》)

    谁与我劝劝打更人,也叫他行点好,流水 把更打尽。

    (《翻魇殃》)

    大姐见他吐了血,流水 应承着。

    (《禳妒咒》)

    咱流水 走罢,我还待家里等我那老相厚的哩。(十四回)

    【例七】“头信”,“投信”,“投性”(爽性,索性)

    (《醒世姻缘》)

    (1)咱头信 很他一下,己(给)他个翻不得身。(十五,9)

    (2)投信 不消救他出来,叫他住在监里。(十八,6)

    (3)放着这戌时极好,可不生不来,投性 等十六日子时罢。(廿一,7)

    (《幸云曲》)

    这奴才们笑我,我头信 妆一妆村给他们看看。

    (《禳妒咒》)

    割了头,碗那大小一个疤,投信 我掘他妈的,要死就死,要活就活。(十回)

    【例八】“善查”,“善茬”(好对付的人)

    (《醒世姻缘》)

    (1)那个主子一团性气,料得也不是个善查 。(三九,7)

    (2)咱那媳妇不是善茬 儿,容他做这个?(七,6)(字典上“茬”字音槎,与查字同音。)

    (3)大爷也拇量那老婆不是个善茬 儿,故此叫相公替他上了谷价。(十,20)

    (《富贵神仙》)

    原来那方二相公也不是个善查 。

    (《慈悲曲》)

    看着那赵家姑姑也不是善查 。

    【例九】“老獾叨”

    (《醒世姻缘》)

    (1)只是俺公公那老獾叨 的唂唂哝哝,我受不的他琐碎。(六四,10)

    (2)我咬了他下子,老獾儿叨的 还嗔我咬了他儿。(七三,18)

    (《墙头记》)

    王银匠,老獾叨 ,合咱爹,久相交,头发根儿尽知道。

    【例十】“扁”,“贬”(偷藏,暗藏)

    (《醒世姻缘》)

    (1)连那三成银子尽数扁 在腰里。(七十,6)

    (2)粮食留够吃的,其余的都粜了银钱,贬 在腰里。(五三,17)

    (《墙头记》)

    老头子筋节的紧,我看他扁 了那里去。

    (《翻魇殃》)

    果然着他粜一石,他就粜三石,大腰贬 着钱去赌博。

    【例十一】“偏”,“谝”(夸耀)

    (《醒世姻缘》)

    这腊嘴养活了二三年,养活的好不熟化。情管在酒席上偏 (原注“上声”)拉,叫老公公知道,要的去了。(七十,12)

    (《幸云曲》)

    (1)这奴才不弹琵琶,光谝 他的汗巾子,望我夸他。

    (2)这奴才又谝 他的扇子哩。

    【例十二】“乍”(狂)

    (《醒世姻缘》)

    素姐说:“小砍头的!我乍 大了,你可叫我怎么一时间做小服低的?”(九八,17)

    (《俊夜叉曲》)

    老婆不要仔顾乍 !

    (《幸云曲》)

    (1)跌了个仰不蹅,起不来,就地扒,王龙此时才不乍 。

    (2)秀才说话就恁么乍 。

    (《寒森曲》)

    当堂说了几句话,歪子诈 的头似筐,一心去告人命状。

    【例十三】“照”,“朝”(挡,招架)

    (《醒世姻缘》)

    (1)你又是个单身,照 他这众人不过。(廿,1)

    (2)我们有十来个人,手里又都有兵器,他总然就是个人,难道照 不过他?(二八,8)

    (3)要是中合他照 ,陈嫂子肯抄着手,陈哥肯关着门?(八九,15)

    (《幸云曲》)

    (1)不是我夸句海口,调嘴头也照 住他了。

    (2)宝客王龙朝 不住,常往手里去夺车。

    (《寒森曲》)

    (1)你若不能把他朝 ,还得我去替你告。

    (2)摸着嗓了只一刀,他还挣命把我照 。

    (《姑妇曲》)

    您婆婆宜量什么好!不照 着他,他就乍了毛!

    【例十四】“长嗓黄”(噤了喉咙)

    (《醒世姻缘》)

    (1)你两个是折了腿出不来呀,是长了嗓黄 言语不的?(九四,16)

    (2)不叫我去,你可也回我声话,这长嗓黄 一般不言语就罢了么?(九七,14)

    (《幸云曲》)

    你好似长嗓黄 ,把个尸丢在床,不知你上那里撞。

    胡鉴初先生举的例子还多着哩。但我想这十四组的例子,很够用了。

    有人说,这些例子至多只可以证明《醒世姻缘》的作者是蒲松龄的同乡,未必就能证明《醒世姻缘》也是蒲松龄作的。

    我不承认这个说法。大凡一个文人用文字把土话写下来时,遇着不常见于文字的话头,就随笔取同音的字写出来,在一个人的作品里,尚且往往有前后不一致的痕跡;今天用的字,明天记不清了,往往用上同音不同形的字。今天用了“王八”,明天也许用“忘八”;今天用了“妈妈虎虎”,明天也许用“麻麻糊糊”;今天用“糊涂”,明天也许用“胡涂”,后天也许用“鹘突”。一个人还不容易做到前后一致,何况两个不同的作家的彼此一致呢 ?我们研究《醒世姻缘》里的一些特别土语,在这一部近百万字的大书里,也偶然有前后不一致的写法,如“待中”偶然写作“待终”;“魔驼”偶然写作“魔陀”。这都可见统一的困难。然而我们把这几十条最特别的例子合拢来看,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土语的写法在《醒世姻缘》和那十几种聊斋曲文里都可以说是彼此一致的 。最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最不好懂的奇特土话却有彼此最一致的写法,如“乍”,如“出上”,如“老獾叨”,如“长嗓黄”,如“探业”。(二)《醒世姻缘》里如有两三种不同的写法,聊斋曲文里也有两三种不同的写法 ,如《醒世姻缘》里“扁”或作“贬”,曲文里也有“扁”,“贬”两种写法;如《醒世姻缘》里“头信”或作“投信”,或作“投性”,曲文里也有“头信”,“投信”两种写法;如《醒世姻缘》里“遭子”(一会儿的意思;此例上文未举)或作“造子”,曲文里也有“遭子”和“臊子”两种写法。这种彼此一致的写定土话,决不是偶然的,也决不是两个人彼此互相钞袭的,也决不是两个人同钞一种通行的土话文学的 。偶然的暗合决不能解释这么多的例子的一致。一部不风行的小说和十几种未刻的曲文决没有彼此互相钞袭的可能(在蒲松龄未死时,《醒世姻缘》大概还没有刻本;那么两组未刻的作品更没有互钞的可能了)。在蒲松龄以前,并没有淄川土话文学的通行作品,所以《醒世姻缘》和聊斋曲文的土话的写法决非同是根据已有的土话文学的(我们试用那山东白话的《金瓶梅》来作比较的研究,就可以知道我们所举的例子没有一个是《金瓶梅》里有过的)。

    把这些可能的结论都一一排除之后,我们不能不下这个结论:从《醒世姻缘》和聊斋的十几种曲文里的种种文字学上的证据看来,从这两组作品里的最奇特的土话的一致写法看来,我们可以断定《醒世姻缘》是蒲松龄的著作 。

    七 余 论

    我在四五年前提出的一个大胆的假设,说《醒世姻缘》的作者也许就是蒲松龄,也许是他的朋友。几年来的证据都帮助我证明这书是蒲松龄作的。这些证据是:

    (1)《醒世姻缘》写的悍妇和《聊斋志异》写的一些悍妇故事都很像有关系。尤其是《江城》篇的命意与布局都和《醒世姻缘》相符合。

    (2)《骨董琐记》引鲍廷博(生一七二八————死一八一四)的话,说蒲留仙“尚有《醒世姻缘》小说,实有所指”。

    (3)孙楷第先生用《济南府志》及淄川,章邱两县的县志来研究《醒世姻缘》的地理和灾荒,证明这部小说的作者必是淄川或章邱人,他的时代在崇祯与康熙之间。蒲松龄最合这些条件,他用章邱来写淄川,和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用天长,五河来写全椒是同样的心理。

    (4)新发见的聊斋白话曲本证明蒲松龄是能做写实的土话文学的作家。

    (5)胡鉴初先生用聊斋的十几种曲本的特别土话来比较《醒世姻缘》里的特别土话,使我们能从文字学上断定《醒世姻缘》的作者必是蒲松龄。

    这些证据,我认为很够的了。我们现在可以尝试推测蒲松龄著书的用意。

    蒲松龄那样注意怕老婆的故事,那样卖力气叙述悍妇的故事,免不得叫人疑心他自己的结婚生活也许很不快乐,也许他自己就是吃过悍妇的苦痛的人。但我们现在读了他的妻子《刘孺人行实》,才知道她是一个贤惠妇人,他们的结婚生活是同甘苦的互助生活;他们结婚五十六年,她先死两年(一七一三),聊斋先生不但给她作佳传,还作了许多很悲恸的悼亡诗。诗中有云:

    分明荆布搴帏出,彷彿频呻入耳闻。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离分。

    又云:

    烛影昏黄照旧帏,衰残病痛复谁知?伤心把盏浇愁夜,苦忆连床说梦时。无可奈何人似槿,不能自已泪如丝。生平曾未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

    又云:

    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

    又有《过墓作》云:

    ……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汝坟即我坟,胡乃先著鞭?只此眼前别,沉痛摧心肝。

    又有诗云:

    午睡初就枕,忽荆人入,见余而笑。急张目,则梦也。

    一自长离归夜台,何曾一夜梦君来。忽然含笑搴帏入,赚我矇眬睡眼开。

    这种老年的哀悼可以使我们相信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和好。

    但《刘孺人行实》一篇也可以使我们知道蒲家门里确有一两位不贤的妇人,是聊斋先生少年时代亲自领略过的。《行实》说:

    〔孺人〕入门最温谨,朴讷寡言,不及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与姑勃溪也。太孺人谓其有赤子之心,颇加怜爱,到处逢人称道之。冢妇益恚,率娣姒若为党,疑姑有偏私,频侦察之。而太孺人素坦白,即庶子亦抚爱如一,无瑕可蹈也。然时以虚舟之触为姑罪,呶呶者竞长舌无已时。处士公曰,“此乌可久居哉!”乃析箸授田二十亩;时岁歉,荍五斗,粟三斗,杂器具。皆弃朽败,争完好者,而孺人嘿若痴。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闲房皆具,松龄独异居,惟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孺人薙荆榛,觅佣作堵,假伯兄一白板扉,聊分外内;出逢入者,则避扉后,俟入之乃出。……

    这段文章写刘孺人的贤劳,同时也写出了聊斋先生的大嫂(冢妇)的可怕。这位大嫂大概已被她的小叔子搜进《醒世姻缘》里配享去了。

    但蒲家的冢妇决不是江城和素姐的真身,因为聊斋先生曾留下一封书札,使我们知道素姐的真身是一位王家的太太。去年我得读三种本子的《聊斋文集》,一种是坊间的石印本,一种是清华大学藏的旧钞本,一种是马立勋先生钞本。清华本有一篇《与王鹿瞻》的书札,是很严厉的责备的话,全文如下:

    客有传尊大人弥留旅邸者 ,兄未之闻耶!其人奔走相告,则亲兄爱兄之至者矣。谓兄必泫然而起,匍匐而行,信闻于帷房之中,履及于寝门之外。即属讹传,亦不敢必其为妄。何漠然而置之也!兄不能禁狮吼之逐翁,又不能如孤犊之从母,以致云水茫茫,莫可问讯,此千人之所共指,而所遭不淑,同人犹或谅之 。若闻亲讣,犹俟棋终,则至爱者不能为兄讳矣。请速备材木之资,戴星而往,扶榇来归,虽已不可以对衾影,尚冀可以掩耳目。不然,迟之又久,则骸骨无存,肉葬虎狼,魂迷乡井,兴思及此,俯仰何以为人!闻君诸舅将有问罪之师 ,故敢漏言于君,乞早自图之。若俟公函一到,则恶名彰闻,永不齿于人世矣 。涕泣相道,惟祈原宥不一。

    这封信里可以看出王鹿瞻的妻子是一个很可怕的悍妇,闹的把他的父亲赶出门去,“云水茫茫,莫可问讯”,使他成为“千人之所共指”;有人来报说他父亲死在客中,他还不敢去奔丧;所以蒲松龄写这封极严厉的责问书,警告他将有“恶名彰闻,永不齿于人世”的危险。这位王鹿瞻明明是《马介甫》篇的杨万石的真身,也就是高蕃,狄希陈的影子。

    王鹿瞻的事实已不可考了,但我们知道他是蒲松龄的好朋友,他们都是郢中诗社的创始社员。《聊斋文集》(清华藏本与马氏钞本)有《郢中社序》云:

    余与李子希梅寓居东郭,与王子鹿瞻,张子历友诸昆仲一埤堄之隔,故不时得相晤,晤时沦茗倾谈,移晷乃散。因思良朋聚首,不可以清谈了之,约以燕集之余晷作寄兴之生涯。聚固不以时限,诗亦不以格拘,成时共载一卷。遂以郢中名社。……

    这样看来,王鹿瞻也是一个能做诗的文人,能和李尧臣(希梅),张笃庆(历友),蒲松龄一班名士往来倡和,决不像狄希陈那样不通的假秀才。大概他的文学地位近于《江城》篇的高蕃,逐父近于《马介甫》篇的杨万石,而怕老婆的秀才相公则是兼有高蕃,杨万石,狄希陈三位的共同资格了。

    大概蒲松龄早年在自己家庭里已看饱了他家大嫂的悍样,已受够了她的恶气;后来又见了他的同社朋友王鹿瞻的夫人的奇悍情形,实在忍不住了,所以他发愤要替这几位奇悍的太太和她们压的不成人样的几个丈夫留下一点文学的记录。他主意已定,于是先打下了几幅炭画草稿,在他的古文《志异》里试写了一篇,又试一篇;虚写了几位,又实写了几位。他写下去,越写越进步了;不光是描写悍妇了,还想出一种理论上的解释来了。

    我们试取《马介甫》,《邵女》,《江城》三篇来作比较。《马介甫》篇大概是为王鹿瞻的家事做的;一班淄川名士看着王鹿瞻怕老婆怕的把老子也赶跑了,他们气愤不过,纷纷议论这人家的怪事。于是蒲松龄想出这篇文章来,造出一个狐仙马介甫来做些大快人心的侠义行为,又把那悍妇改嫁给一个杀猪的,叫她受种种虐待。这班秀才先生看了这篇,都拍手叫痛快。但一位名士毕世持还不满足,说这篇文章太便宜了那位杨万石了,所以他又在末尾添上几行,把那位怕老婆的丈夫写的更不成个人样。这样一来,这班秀才相公们对于王鹿瞻家的“公愤”总算发泄了。

    但蒲松龄先生还不满足,他想把这种事件当作一个社会问题看,想寻出一个意义来 :为什么一个女人会变成这样穷凶极恶呢?为什么做丈夫的会忍受这样凶悍的待遇呢?这种怪现状有什么道理可解释呢?这种苦痛有什么法子可救济呢 ?

    《邵女》一篇就是小试的解释。在这一篇里,聊斋认定悍妒是命定的,是由于“宿报”的,是一点一滴都有报应的。如金氏虐杀两妾,都是“宿报”;她又虐待邵女,邵女无罪,故一切鞭挞之刑,以及一烙二十三针,都得一一抵偿。在邵女的方面,她懂得看相,自己知道“命薄”,所以情愿作妾,情愿受金氏的磨折,“聊以泄造化之怒耳”。这都是用命定和宿报之说来解释这个问题。

    但《邵女》一篇的解释还不能叫读者满意。金氏杀两妾是“宿报”,宿报就不算犯罪了吗?邵女自知“命薄”,这是命定的;她却能用自由意志去受磨折,让金氏“烙断晦纹”,薄命就成了福相了。究竟人生福禄是在“命”呢?还是在“相”呢?邵女能不能自己烙断自己的晦纹呢?邵女命薄该受罪,那么,金氏虐待她有何罪过呢?岂不是替天行“命”吗?金氏替邵女烙断了晦纹,把薄命变成福命,又岂不是有功于她吗?为什么还得抵偿种种虐待呢?

    《江城》一篇,就大不同了。作者似乎把这个问题想通澈了 ,索性只承认“宿报”一种解释。故《江城》的解释只是“此是前世因,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为也”。篇末结论云:

    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惨。

    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

    这竟是定下了一条普遍的原则,把人世一切夫妇的关系都归到了“果报”一个简单原则之内 。这竟成了一种婚姻哲学了!

    这个解释,姑且不论确不确,总算是最简单,最彻底,最容易叫人了解,所以可说是最满意的解释。蒲松龄自己也觉得很得意,所以他到了中年,又把那篇不满三千字的《江城》故事放大了二十四倍,演成了一部七万字的戏曲,题作《禳妒咒》。

    他到了晚年,阅历深了,经验多了,更感觉这个夫妇问题的重要,同时又更相信他的简单解释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于是又把这个《江城》故事更放大了,在那绝大的人生画布上,用老练的大笔,大胆的钩勒,细致的描摹,写成了一部百万字的小说,题作《醒世姻缘传》,比那原来的古文短篇放大了三百三十倍!

    他做《禳妒咒》时,还完全沿用《江城》故事,连故事里的人物姓名都完全不曾改动。但他改作《醒世姻缘》小说时,他因为书中有些地方的描写未免太细腻了,未免太穷形尽相了,所以他决心不用他的真姓名。他用了“西周生”的笔名,所以他不能不隐讳此书与《聊斋志异》的关系了。况且这书中把前后两世的故事都完全改作过了,也有重换人物姓名的必要。所以《江城》故事里的人物姓名一个也不存留了。

    然而《江城》的故事,经过一番古文的写法,又经过一番白话戏曲的写法,和作者的关系太深了,作者就要忘了他,也忘不了。所以他把《江城》故事的人物改换姓名时,处处都留下一点彼此因袭的痕跡。试看:

    江城姓樊,而《醒世姻缘》的主角是薛素姐,岂不是暗拆“樊素”的姓名?江城的丈夫名高蕃,而素姐的丈夫名狄希陈。狄希陈字友苏,固然是暗指苏东坡的朋友,那位怕老婆的陈季常;但“希陈”也许原来是因高蕃而想到陈蕃哩。

    高蕃的父亲名高仲鸿。而狄希陈的父亲名狄宾梁,岂不是暗拆“梁鸿”的姓名呢?高蕃恋一妓女,名谢芳兰,而狄希陈最初恋爱的妓女名孙兰姬,似乎也不无关系。

    《江城》故事里的人物,有姓名的只有五个(其一为王子雅),而四个都像和《醒世姻缘》里相当的人物有因袭演变的关系,这也许不全是偶然的巧合,也许都是由于心理上一种很自然的联想吧?

    《醒世姻缘》的人物虽然改了姓名,换了籍贯,然而这部大书的全部结构仍旧和那短篇的《江城》故事是一样的,也完全建筑在同样一个理论之上。江城的奇悍是由于前世因,素姐的奇悍也是由于前世因。在两书里,这种前世冤业同是无法躲避的,是不能挽救的,只有祈求佛力可以解除。《醒世姻缘》的“引起”里说:

    这都尽是前生前世的事,冥冥中暗暗造就,定盘星半点不差。(参看本文第一节)

    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宗教信仰!然而这位伟大的蒲松龄,从中年到晚年,终不能抛弃这个迷信,始终认定这个简单的信仰可以满意的解答一切美满的姻缘和怨毒的家庭。那些和好的夫妻都是:

    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爱相合的知己,或是义侠来报我之恩,或是负逋来偿我之债,或前生原是夫妻,或异世本来兄弟。

    那些仇恨的夫妻都是因为:

    前世中以强欺弱,弱者饮恨吞声;以众暴寡,寡者莫敢谁何;或设计以图财,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势不能报,今世皆配为夫妇。

    这个根本见解,我们生在二百多年后的人不应该讪笑他,也不应该责怪他。我们应该保持历史演化的眼光,认清时代思潮的绝大势力;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总不能完全跳出他那时代的思想信仰的影响。何况蒲松龄本来不是一个有特别见识的思想家呢?

    蒲松龄(生于一六四〇,死于一七一五)虽有绝高的文学天才,只是一个很平凡的思想家。他的《聊斋志异》《自序》里曾说他自己“三生石上,颇悟前因”,因为,他说: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贴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栖止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首自念,毋亦面壁人果是吾前生耶?

    他自信是一个和尚来投生的,所以他虽是儒生,却深信佛法,尤其相信业报之说,和念佛解除灾怨之说。一部《聊斋志异》里,说鬼谈狐,说仙谈佛,无非是要证明业报为实有,佛力为无边而已。难怪他对于夫妇问题也用果报来解释了。

    其实《醒世姻缘》的最大弱点正在这个果报的解释 。这一部大规模的小说,在结构上全靠这个两世业报的观念做线索,把两个很可以独立的故事硬拉成一块,结果是两败俱伤。其实晁,狄两家的故事都可以用极平常的,人事的,自然的事实来作解释。因为作者的心思专注在果报的迷信,所以他把这些自然的事实都忽略过了;有时候,他还犯了一桩更大的毛病:他不顾事实上的矛盾,只顾果报的灵验。例如晁源的父亲是一个贪官,是一个小人,他容纵一个晚年得来的儿子,养成他的种种下流习性,这是一件自然的事实。晁源的母亲,在这小说的开端部分,并不见得是一个怎样贤明的妇人;如第一回说“其母溺爱”;又说晁源小时不学好,“晁秀才夫妇不以为非”;第七回竟是大书“老夫人爱子纳娼”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实。但作者到了后来,渐渐把这位晁夫人写成了一个女中圣贤,做了多少好事,得着种种福报。这样一个女圣人怎么会养成晁源那样坏儿子呢?这就成了一件不自然的怪事了。

    关于狄家的故事,作者也给了我们无数的自然事实,尽够说明这家人家的历史了。狄希陈本来就是一个不能叫人敬重的男人:家庭教育不高明,学堂教育又撞在汪为露一流的先生的手里,他的资质最配做个无赖,他的命运偏要他做个秀才,还要他做官!他的秀才,谁不知道是别人替他中的?偏不凑巧,他的枪手正是他的未婚夫人的兄弟。这样一只笨牛,学堂里的笑柄,考棚里的可怜虫,偏偏娶了一位美貌的,恃强好胜的,敢作敢为的夫人。他还想受她的敬重吗?他还想过舒服日子吗?素姐说:

    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

    她若是知道了一点“心理分析”,她就会明白那气是从那里来的了。气是从她许配狄家“这们个杭杭子”起的。狄婆子不曾说吗?

    守着你两个舅子,又是妹夫,学给你丈人,叫丈人丈母恼不死么?

    两个舅子也许不敢学给薛教授听,可是他们一定不肯放过他们的姐姐,天天学他们姐夫的尊样给她听,取笑她,奚落她,叫她哭不得,笑不得,回嘴不得,只好把气往自己胸脯里咽。她不咽,有什么法子呢?她好向爹娘提议退亲吗?咽住罢,总有出这口气的一天!

    其实连心理分析都用不着,只消一点点“遗传”的道理就够了。薛素姐自己骂她婆婆道:

    “槽头买马看母子”,这们娘母子也生的出好东西来哩?(五二回,页10)

    这就是遗传的道理。素姐自己的生母龙氏是一个下贱的丫头,她的女婿这样形容她:

    我见那姓龙的撒拉着半片鞋, 拉着两只蹄膀,倒是没后跟的哩!要说那姓龙的根基,笑吊人大牙罢了!(四八回,页12)

    她生的两个大儿子,禀受母性的遗传还少,又有贤父明师的教育,所以都成了好人。素姐是个女儿,受不着教育的好处,又因长在家门里,免不了日夜受她那没根基的生母的薰陶。遗传之上加了早年的恶劣薰染,造成了一个暴戾的薛素姐:这是最自然的解释。

    薛教授说的最中肯:

    叫我每日心昏,这孩子可是怎么变得这们等的?原来是这奴才(龙氏)把着口教的!你说这不教他害杀人么!要是小素姐骂婆婆打女婿问了凌迟,他在外头剐,我在家里剐你这奴才!(四八回,18)

    这个自然的解释,比蒲松龄的果报论高明多了。作者在这书里曾经好几次用气力描写龙氏的怪相(四八回,17————18;五二回,14,又21;五六回,7————9;五九回,10,又22;六十回,9————12;六三回,10————11,又13;六八回,18;七三回————七四回),我们若要懂得薛素姐,必须先认识这位龙姨。我们看她的盛妆:

    龙氏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纱白花膝裤,沙蓝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鞋,从里边羞羞涩涩的走出来。(五九,10)

    我们听她的娇声:

    贼老强人割的!贼老强人吃的!贼老天杀的!怎么得天爷有眼死那老砍头的!我要吊眼泪,滴了双眼!从今以后,再休指望我替你做活!我抛你家的米,撒你家的面,我要不豁邓的你七零八落的,我也不是龙家的丫头!(四八,18)

    我们听狄员外对她说:

    你家去罢!你算不得人呀。(七三,21)

    这还不够解释狄希陈的令正吗?还用得着那前世业报的理论吗?

    童寄姐的为人,更容易解释了。她也正是那黑心的童银匠和那精明能干的童奶奶的闺女,碰着了狄希陈那样颟顸的男子,她不欺负他,待欺负谁!这还用得着前世的冤孽吗?

    话虽如此说,我们终不免犯了“时代倒置”的大毛病。我们错怪蒲松龄了。这部书是一部十七世纪的写实小说,我们不可用二十世纪的眼光去批评他。徐志摩说的最好:

    这书是一个时代(那时代至少有几百年)的社会写生。……我们的蒲公才是一等写实的大手笔!

    他要是谈遗传,谈心理分析,就算不得那个时代的写生了。那因果的理论的本身也就是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的最重要部分。我们的蒲公是最能了解这个夫妻问题的重要的;他在“引起”里告诉我们,孟夫子说君子有三件至乐之事,比做皇帝还快乐;可是孟老先生忽略一个更基本的一乐:依作者的意见,

    还得再添一乐,居于那三乐之前,方可成就那三乐之事。若不添此一乐,总然父母俱存,搅乱的那父母生不如死;总然兄弟无故,将来必竟成了仇雠;也做不得那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品格,也教育不得那天下的英才。————你道再添那一件?第一要紧再添一个贤德妻房,可才成就那三件乐事。

    这样承认贤德妻房的“第一要紧”,不能不说是我们的蒲公的高见。然而这位高见的蒲公把这个夫妻问题提出来研究了一世的工夫,总觉得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太奇怪了,太没有办法了;人情说不通,法律管不了,圣贤经传也帮不得什么忙。他想了一世,想不出一个满意的解释来,只好说是前世的因果;他写了一百多万字的两部书,寻不出一个满意的救济方案来,只好劝人忍受,只好劝人念佛诵经。

    这样不成解释的解释,和这样不能救济的救济方案,都正是最可注意的社会史料,文化史料。我们生在二百多年后,读了这部专讲怕老婆的写实小说,都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作者想不到离婚呢?是呀!为什么狄希陈不离婚呢?为什么杨万石不离婚呢?为什么高蕃休了江城之后不久又复收她回来,为什么她回来之后就无人提议再休她呢?为什么《聊斋志异》和《醒世姻缘》里的痛苦丈夫都只好“逃妇难”而远游,为什么想不到离婚呢?现今人人都想得到的简单办法,为什么那时代的人们都想不到,或不敢做,或不肯做呢?

    《醒世姻缘》里有几处地方提到“休妻”的问题,都是社会史料。第一是晁源要休计氏(八回),理由是说她“养和尚道士”。晁源对他丈人说:

    你女诸凡不贤惠,这是人间老婆的常事,我捏着鼻子受。你的女儿越发干起这事(养和尚道士)来了。……请了你来商议,当官断己(给)你也在你,你悄悄领了他去也在你。

    这一番话很可注意。依明朝的法律:

    凡妻无应出及义绝之状而出之者,杖八十。虽犯七出,有三不去,而出之者,减二等(杖六十),追还完聚。

    又有条例说:

    妻犯七出之状,有三不出之理,不得辄绝。犯奸者不在此限。

    清朝初年修《大清律例》,全依此文。七出之条虽然很像容易出妻,但是有了“三不去”的消极条件(一,曾经夫家父母之丧;二,夫家先贫贱,后富贵;三,女人嫁时有家,出时已无家可归),那七出之条就成了空文了。晁源家正犯了三不去的第二条所以不能休妻,只有“犯奸”一项罪名可以提出,想不到计氏是个有性气的妇人,不甘冒这恶名,所以宁可自杀,不肯被休。

    第二件是薛素姐在通仙桥上受了一班光棍的欺辱,又把狄希陈的胳脯咬去了一大块肉,狄员外气极了,要他儿子休妻(七三回)。可是后来狄员外又对龙氏说:

    要我说你闺女该休的罪过,说不尽!说不尽!如今说到天明,从天明再说到黑,也是说不了的。从今日休了,也是迟的!只是看那去世的两位亲家情分,动不的这事。刚才也只是气上来,说说罢了。

    素姐并没有三不去的保障,然而狄员外顾念死友的“情分”,终不肯走这一条路。

    第三是龙氏要她儿子薛如兼休妻(七三回),她儿子回答道:

    休不休也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这是俺爹娘与我娶的,他替爹合娘(嫡母)持了六年服,送的两个老人家入了土,又不打汉子,降妯娌,有功无罪的人,休不的了!

    这是说他媳妇“无应出及义绝之状”,所以是“休不的了”。

    第四是更可注意的一件事。素姐打了狄希陈六七百棒槌,又用火烧他的背脊,两次都几乎送了他的性命。成都府太尊知道了,叫狄希陈来,逼他补一张呈子,由官断离,递解回籍(九八回)。这真是狄友苏先生脱离火坑的绝好机会了。然而他回到衙门里,托幕宾周相公起呈稿,周相公是每日亲自看见狄家的惨剧的,偏偏坚决的不肯起稿,说:

    这是断离的呈稿,我是必然不肯做的。天下第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是与人写休书,写退婚文约,合那拆散人家的事情 。

    他说出了一大串不该休妻不该替人写休书的理由,最后的结论是:

    如此看来,这妻是不可休的,休书也是不可轻易与人写的。这呈稿我断然不敢奉命。

    按《大明律》(《大清律》同),离婚不是不可能的,并且法律有强迫离婚的条文:

    若犯义绝应离而不离者,亦杖八十。若夫妻不相和谐,而两愿离者,不坐。

    从表面上看来,这条文可算是鼓励离婚了。但这条文细看实在很有漏洞。“不相和谐”即可以离婚,岂非文明之至?然而必须“两愿离”方才不犯法。在那个女子无继承财产权又无经济能力的时代,弃妇在母家是没有地位的,在社会是不齿于人类的,所以“两愿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除非女家父母有钱并且愿意接她回家过活。两愿离既不可能,只好一方请求离婚,由官断离了。然而怎样才算是“义绝”呢?律文并无明文,只有注家曾说:

    义绝而可离可不离者,如妻殴夫,及夫殴妻至折伤之类。义绝而不许不离者,如纵容抑勒与人通奸,及典雇与人之类。(《大清律例辑注》)

    夫殴妻“非折伤,勿论”,所以此条必须说“夫殴妻至折伤”。至于“妻殴夫”,一殴就犯大罪了。律文说:

    凡妻妾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

    依此律文,素姐不但应该断离,还可以判定很重的刑罚。所以周相公对她说:

    太尊晓得,……差了人逼住狄友苏,叫他补呈要拿出你去,加你的极刑,也要叫你生受,当官断离,解你回去。

    这并不是仅仅吓骗她的话。所以素姐也有点着慌了,她只好说好话,赌下咒誓,望着狄希陈拜了二十多年不曾有过的两拜,认了“一向我的不是”。居然这件断离案子就这样打消了。

    这件案子的打消,第一是因为周相公的根本反对休妻,第二是因为素姐自认改悔,但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童寄姐说的:

    你见做着官,把个老婆拿出官去当官断离,体面也大不好看。

    其实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原因。痛苦是小事,体面才是大事!岂但狄经历一个人这样想?天下多少丈夫不是这样想的吗?

    所以《醒世姻缘》真是一部最有价值的社会史料。他的最不近情理处,他的最没有办法处,他的最可笑处,也正是最可注意的社会史实。蒲松龄相信狐仙,那是真相信;他相信鬼,也是真相信;他相信前生业报,那也是真相信;他相信“妻是休不得的”,那也是真相信;他相信家庭的苦痛除了忍受和念佛以外是没有救济方法的,那也是真相信。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最普遍的信仰,都是最可信的历史。

    读这部大书的人,应该这样读,才可算是用历史眼光去读古书。有了历史的眼光,我们自然会承认这部百万字的小说不但是志摩说的中国“五名内的一部大小说”,并且是一部最丰富又最详细的文化史料。我可以预言: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社会风俗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教育史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经济史(如粮食价格,如灾荒,如捐官价格,等等)的学者,必定要研究这部书;将来研究十七世纪中国政治腐败,民生苦痛,宗教生活的学者,也必定要研究这部书。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三日

    后 记 一

    我本想在这篇序里,先考证作者是谁,其次写一篇蒲松龄的传记,其次讨论这书的文学价值,其次讨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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