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胡适传统文学研究最新章节!

    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

    独秀先生足下:

    昨得《新青年》三卷一号,奉读大著《对德外交》,甚佩甚佩。又读《国语研究会会章》及《征会员启》,知国中明达之士皆知文言之当废而白话之不可免,此真足令海外羁人喜极欲为发起诸公起舞者也。

    通信栏中有钱玄同先生一书,读之尤喜。适之改良文学一论虽积思于数年,而文成于半日,故其中多可指摘之处。今得钱先生一一指出之,适受赐多矣。中如论用典一段,适所举五例,久知其不当。所举江君二典,尤为失检。钱先生之言是也。

    钱先生所论文中称谓,文之骈散,文之文法诸条,适皆极表同情。其评《老残游记》,尤为中肯。适客中无书,所举诸书皆七年前在上海时所见。文成后思之,甚悔以《老残游记》与吴趼人,李伯元并列。今读钱先生之论,甚感激也。

    适于钱先生所论,亦偶有未敢苟同之处。今略记之,以就正于足下及钱先生:

    (1)钱先生云:“至于近世《聊斋志异》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此言似乎太过。《聊斋志异》在吾国札记小说中,以文法论之,尚不得谓之“全篇不通”,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耳。

    (2)神怪不经之谈,在文学中自有一种位置。其功用在于启发读者之理想。如《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读之使人忘倦。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其开卷八回记孙行者之历史,在世界神话小说中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全书皆以诙谐滑稽为宗旨。其写猪八戒,何其妙也!又如孙行者为某国王治病一节,尤谐谑可喜,似未可与《封神传》之类相提并论也。

    (3)《七侠五义》在第二流小说中,尚可称佳作。其书亦似有深意。如宋仁宗在史上为明主,而此书乃记其贵为天子而不知其生身之母沦为乞丐。圣明天子固如是乎?其书写人物略有《水浒》之遗意。其前半之蒋平,后半之智化,皆能栩栩生动。似未可以“海盗”一端抹杀其好处也。

    (4)钱先生以《三国演义》与《说岳》并举,亦似未尽平允。《三国演义》在世界“历史小说”上为有数的名著。其书谬处在于过推蜀汉君臣而过抑曹孟德。然其书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且三国一时代之史事最繁复,而此书能从容记之,使妇孺皆晓,亦是一种大才;岂作《说岳》及《薛仁贵》,《狄青》诸书者所能及哉?

    (5)钱先生谓《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小说之有价值者,此盖就内容立论耳。适以为论文学者固当注重内容,然亦不当忽略其文学的结构。结构不能离内容而存在,然内容得美好的结构乃益可贵。今即以吴趼人诸小说论之,其《恨海》,《九命奇冤》皆为全德的小说。以小说论,似不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之下也。适以为《官场现形记》,《文明小史》,《老残游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诸书,皆为《儒林外史》之产儿。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合之可至无穷之长,分之可成无数短篇写生小说。此类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若我佛山人经意结构之作如《恨海》,《九命奇冤》,则与此类大不相同矣。《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上所举同类之书中,独为最上物。所以者何?此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着,有所统系。此其特长之处,非李伯元所及。《孽海花》一书,适以为但可居第二流,不当与钱先生所举他五书同列。此书写近年史事,何尝不佳?然布局太牵强,材料太多,但适于札记之体(如近人《春冰室野乘》之类)而不得为佳小说也。其中记彩云为某妓后身,生年恰当某妓死时,又颈有红丝为前身缢死之证云云,皆属迷信无稽之谈。钱先生所谓“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之见解”者是也。适以为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品花宝鉴》为乾嘉时京师之“儒林外史”。其历史的价值,甚可宝贵。浅人以其记男色之风,遂指为淫书,不知此书之历史的价值正在其不知男色为可鄙薄之事,正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诸书之不知嫖妓纳妾为可鄙薄之事耳。百年后吾国道德进化时,《新青年》第二百卷第一号中将有人痛骂今日各种社会写实小说为无耻诲淫之书者矣(美国人骤读此种小说,定必骇怪,同此理也)。故鄙意以为吾国第一流小说,古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其他皆第二流以下耳。质之足下及钱先生以为何如?

    第二流正多佳作。如《镜花缘》一书,为吾国倡女权说者之作,寄意甚远。其写林之洋受缠足之苦一节,命意尤显。以钱先生未及此书,故一及之。

    论戏剧一节,适他日更有《戏剧改良私议》一文详论之。今将应博士考试,不能及之矣。

    胡 适 民国六年五月十夜

    致钱玄同书

    玄同先生:

    欧洲小说史的参考书,最好是先看《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第十九册“Novel”一篇。那一篇是很好的略史。篇末附有参考书目,可以参考。

    “研究中国小说的起源,派别,变迁等等”,这事业还没有人做过,所以没有书可看。我看新出的《小说考证》一类的书全无用处。将来我很想做一部《中国小说史》,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他。我曾经拟过几条办法,可惜没有试办的工夫!我且举一个例。《元曲选》里很可寻出许多证据证明现行的关于尉迟恭,秦叔宝,薛仁贵等的小说都是宋代的小说;又可证明《水浒》之前,除了《宣和遗事》之外,还有一种流行的原本,内中的事实与观念,完全与《水浒》不同。这不过是一个例,略可表示小说史的研究方法罢了。这事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将来谁人先我为之。

    适〔一九一九年×月〕十六日

    《水浒传》考证

    一

    我的朋友汪原放用新式标点符号把《水浒传》重新点读一遍,由上海亚东图书馆排印出版。这是用新标点来翻印旧书的第一次。我可预料汪君这部书将来一定要成为新式标点符号的实用教本,他在教育上的效能一定比教育部颁行的新式标点符号原案还要大得多。汪君对于这书校读的细心,费的工夫之多,这都是我深知道并且深佩服的;我想这都是读者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细说了。

    这部书有一层大长处,就是把金圣叹的评和序都删去了。

    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又如他的序里的一段:“夫古人之才,世不相沿,人不相及: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这种文学眼光,在古人中很不可多得。又如他对他的儿子说:“汝今年始十岁,便以此书(《水浒》)相授者,非过有所宠爱,或者教汝之道当如是也。……人生十岁,耳目渐吐,如日在东,光明发挥。如此书,吾即欲禁汝不见,亦岂可得?……今知不可相禁,而反出其旧所批释脱然授之汝手。”这种见解,在今日还要吓倒许多老先生与少先生,何况三百年前呢?

    但是金圣叹究竟是明末的人。那时代是“选家”最风行的时代;我们读吕用晦的文集,还可想见当时的时文大选家在文人界占的地位(参看《儒林外史》)。金圣叹用了当时“选家”评文的眼光来逐句批评《水浒》,遂把一部《水浒》凌迟碎砍,成了一部“十七世纪眉批夹注的白话文范”!例如圣叹最得意的批评是指出景阳冈一段连写十八次“哨棒”,紫石街一段连写十四次“帘子”,和三十八次“笑”。圣叹说这是“草蛇灰线法”!这种机械的文评正是八股选家的流毒,读了不但没有益处,并且养成一种八股式的文学观念,是很有害的。

    这部新本《水浒》的好处就在把文法的结构与章法的分段来代替那八股选家的机械的批评。即如第五回瓦官寺一段: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

    金圣叹批道:“写突如其来,只用二笔,两边声势都有。”

    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圣叹批道:“其语未毕。”

    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圣叹批道:“四字气忿如见。”

    说在先敝寺……

    圣叹批道:“说字与上‘听小僧’本是接着成句,智深自气忿忿在一边夹着‘你说你说’耳。章法奇绝,从古未有。”

    现在用新标点符号写出来便成: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这样点读,便成一片整段的文章,我们不用加什么恭维施耐庵的评语,读者自然懂得一切忿怒的声口和插入的气话;自然觉得这是很能摹神的叙事,并且觉得这是叙事应有的句法,并不是施耐庵有意要作“章法奇绝,从古未有”的文章。

    金圣叹的《水浒》评,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

    圣叹生在明朝末年,正当“清议”与“威权”争胜的时代,东南士气正盛,虽受了许多摧残,终不曾到降服的地步。圣叹后来为了主持清议以至于杀身,他自然是一个赞成清议派的人。故他序《水浒》第一回道: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横求之四海,竖求之百年,而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

    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记一百八人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 。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庶人议矣。何用知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这一段大概不能算是穿凿附会。《水浒传》的著者著书自然有点用意,正如楔子一回中说的“且住!若真个太平无事,今日开书演义,又说著些什么?”他开篇先写一个人人厌恶不肯收留的高俅,从高俅写到王进,再写到史进,再写到一百八人,他著书的意思自然很明白。金圣叹说他要写“乱自上生”,大概是很不错的。圣叹说,“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这一句话很可代表明末清议的精神。黄梨洲的《明夷待访录》说:

    东汉太学三万人,危言深论,不隐豪强,公卿避其贬议。宋诸生伏阙捶鼓,请起李纲。三代遗风惟此犹为相近。使当日之在朝廷者,以其所非是为非是,将见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这种精神是十七世纪的一种特色,黄梨洲与金圣叹都是这种清议运动的代表,故都有这种议论。

    但是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字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金圣叹把《春秋》的“微言大义”用到《水浒》上去,故有许多极迂腐的议论。他以为《水浒传》对于宋江,处处用《春秋》笔法责备他。如第二十一回,宋江杀了阎婆惜之后,逃难出门,临行时“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已,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这本是随便写父子离别,并无深意。金圣叹却说:

    无人处却写太公洒泪,有人处便写宋江大哭;冷眼看破,冷笔写成。普天下读书人慎勿谓《水浒》无皮里阳秋也。

    下文宋江弟兄“分付大小庄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饮食有缺”。这也是无深意的叙述。圣叹偏要说:

    人亦有言,“养儿防老。”写宋江分付庄客伏侍太公,亦皮里阳秋之笔也。

    这种穿凿的议论实在是文学的障碍。《水浒传》写宋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看他在三十五回写宋江冒险回家奔丧,在四十一回写宋江再冒险回家搬取老父,何必又在这里用曲笔写宋江的不孝呢?

    又如五十三回写宋江破高唐州后,“先传下将令,休得伤害百姓,一面出榜安民,秋毫无犯。”这是照例的刻板文章,有何深意?圣叹偏要说:

    如此言,所谓仁义之师也。今强盗而忽用仁义之师,是强盗之权术也。强盗之权术而又书之者,所以深叹当时之官军反不能然也。彼三家村学究不知作史笔法,而遽因此等语过许强盗真有仁义,不亦怪哉?

    这种无中生有的主观见解,真正冤枉煞古人!圣叹常骂三家村学究不懂得“作史笔法”,却不知圣叹正为懂得作史笔法太多了,所以他的迂腐气比三家村学究的更可厌!

    这部新本的《水浒》把圣叹的总评和夹评一齐删去,使读书的人直接去看《水浒传》,不必去看金圣叹脑子里悬想出来的《水浒》的“作史笔法”;使读书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浒》的文学,不必去管十七世纪八股选家的什么“背面铺粉法”和什么“横云断山法”!

    二

    我既不赞成金圣叹的《水浒》评,我既主张让读书的人自己直接去研究《水浒传》的文字,我现在又拿什么话来做《水浒传》的新序呢?

    我最恨中国史家说的什么“作史笔法”,但我却有点“历史癖”;我又最恨人家咬文啮字的评文,但我却又有点“考据癖”!因为我不幸有点历史癖,故我无论研究什么东西,总喜欢研究他的历史。因为我又不幸有点考据癖,故我常常爱做一点半新不旧的考据。现在我有了这个机会替《水浒传》做一篇新序,我的两种老毛病————历史癖与考据癖————不知不觉的又发作了。

    我想《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占的地位比《左传》,《史记》还要重大的多;这部书很当得起一个阎若璩来替他做一番考证的工夫,很当得起一个王念孙来替他做一番训诂的工夫。我虽然够不上做这种大事业————只好让将来的学者去做————但我也想努一努力,替将来的“《水浒》专门家”开辟一个新方向,打开一条新道路。

    简单一句话,我想替《水浒传》做一点历史的考据 。

    《水浒传》不是青天白日里从半空中掉下来的,《水浒传 》乃是从南宋初年 (西历十二世纪初年)到明朝中叶 (十五世纪末年)这四百年的“梁山泊故事”的结晶 ————我先说这句武断的话丢在这里,以下的两万字便是这一句话的说明和引证。

    我且先说元朝以前的水浒故事。

    《宋史》二十二,徽宗宣和三年(西历一一二一)的本纪说:

    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又《宋史》三百五十一:

    宋江寇京东,侯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 ,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

    又《宋史》三百五十三:

    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 。声言将至〔海州〕,张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濒,劫钜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

    这三条史料可以证明宋江等三十六人都是历史的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盗。“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看这些话可见宋江等在当时的威名。这种威名传播远近,留传在民间,越传越神奇,遂成一种“梁山泊神话”。我们看宋末遗民龚圣与作宋江三十六人赞的自序说:

    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 ,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 ,以未见信书载事实,不敢轻为。及异时见《东都事略》载侍郎侯蒙传,有书一篇,陈制贼之计云:“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有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此自赎,或可平东南之乱。”余然后知江辈真有闻于时者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上)

    我们看这段话,可见(1)南宋民间有一种“宋江故事”流行于“街谈巷语”之中,(2)宋元之际已有高如,李嵩一班文人“传写”这种故事,使“士大夫亦不见黜”,(3)那种故事一定是一种“英雄传奇”,故龚圣与“少年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

    这种故事的发生与流传久远,决非无因。大概有几种原因:(1)宋江等确有可以流传民间的事迹与威名;(2)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理;(3)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

    这种流传民间的“宋江故事”便是《水浒传》的远祖。我们看《宣和遗事》,便可看见一部缩影的“《水浒》故事”。《宣和遗事》记梁山泊好汉的事,共分六段:

    (1)杨志,李进义(后来作卢俊义),林冲,王雄(后来作杨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等十二个押送“花石纲”的制使,结义为兄弟。后来杨志在颖州阻雪,缺少旅费,将一口宝刀出卖,遇着一个恶少,口角厮争。杨志杀了那人,判决配卫州军城。路上被李进义,林冲等十一人救出去,同上太行山落草。

    (2)北京留守梁师宝差县尉马安国押送十万贯的金珠珍宝上京,为蔡太师上寿,路上被晁盖,吴加亮,刘唐,秦明,阮进,阮通,阮小七,燕青等八人用麻药醉倒,抢去生日礼物。

    (3)“生辰纲”的案子,因酒桶上有“酒海花家”的字样,追究到晁盖等八人。幸得郓城县押司宋江报信与晁盖等,使他们连夜逃走。这八人连结了杨志等十二人,同上梁山泊落草为寇。

    (4)晁盖感激宋江的恩义,使刘唐带金钗去酬谢他。宋江把金钗交给娼妓阎婆惜收了,不料被阎婆惜得知来历,那妇人本与吴伟往来,现在更不避宋江。宋江怒起,杀了他们,题反诗在壁上,出门跑了。

    (5)官兵来捉宋江,宋江躲在九天玄女庙里。官兵退后,香案上一声响亮,忽有一本天书,上写着三十六人姓名。这三十六人,除上文已见二十人之外,有杜千,张岑,索超,董平都已先上梁山泊了;宋江又带了朱仝,雷横,李逵,戴宗,李海等人上山。那时晁盖已死,吴加亮与李进义为首领。宋江带了天书上山,吴加亮等遂共推宋江为首领。此外还有公孙胜,张顺,武松,呼延绰,鲁智深,史进,石秀等人,共成三十六员(宋江为帅,不在天书内)。

    (6)宋江等既满三十六人之数,“朝廷无其奈何”,只得出榜招安。后有张叔夜“招诱宋江和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 ,后遣宋江收方腊 ,有功 ,封节度使”。

    《宣和遗事》一书,近人因书里的“惇”字缺笔作“悙”字,故定为宋时的刻本。这种考据法用在那“俗文讹字弥望皆是”的民间刻本上去,自然不很适用,不能算是充分的证据。但书中记宋徽宗,钦宗二帝被虏后的事,记载的非常详细,显然是种族之痛最深时的产物。书中采用的材料大都是南宋人的笔记和小说,采的诗也没有刘后村以后的诗。故我们可以断定《宣和遗事》记的梁山泊三十六人的故事一定是南宋时代民间通行的小说。

    周密(宋末人,元武宗时还在)的《癸辛杂识》载有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三十六人的姓名,大致与《宣和遗事》相同,只有吴加亮改作吴用,李进义改作卢俊义,阮进改为阮小二,李海改为李俊,王雄改为杨雄:这都与《水浒传》更接近了。此外周密记的,少了公孙胜,林冲,张岑,杜千四人,换上宋江,解珍,解宝,张横四人(《宣和遗事》有张横,又写作李横,但不在天书三十六人之数),也更与《水浒》接近了。

    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全无事实,只在那些“绰号”的字面上做文章,故没有考据材料的价值。但他那篇自序却极有价值。序的上半————引见上文————可以证明宋元之际有李嵩,高如等人“传写”梁山泊故事,可见当时除《宣和遗事》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更详细的水浒故事。序的下半很称赞宋江,说他“识性超卓,有过人者”;又说:

    盗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跡而不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

    这明明是说“奸人政客不如强盗”了!再看他那些赞的口气,都有希望草泽英雄出来重扶宋室的意思。如九文龙史进赞:“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如小李广花荣赞:“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能慕广,何忧数奇?”这都是当时宋遗民的故国之思的表现。又看周密的跋语:

    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与既各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太史公序游侠而进奸雄,不免后世之讥。然其首著胜,广于列传,且为项羽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能辨之 。

    这是老实希望当时的草泽英雄出来推翻异族政府的话。这便是元朝“水浒故事”所以非常发达的原因 。后来长江南北各处的群雄起兵,不上二十年,遂把人类有历史以来最强横的民族的帝国打破,遂恢复汉族的中国。这里面虽有许多原因,但我们读了龚圣与,周密的议论,可以知道水浒故事的发达与传播也许是汉族光复的一个重要原因哩。

    三

    元朝水浒故事非常发达,这是万无可疑的事。元曲里的许多水浒戏便是铁证。但我们细细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又可以断定元朝的水浒故事决不是现在的《水浒传》,又可以断定那时代决不能产生现在的《水浒传》 。

    元朝戏曲里演述梁山泊好汉的故事的,也不知有多少种。依我们所知,至少有下列各种:

    1 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录鬼簿》作《双献头》)

    2 又    《黑旋风乔教学》

    3 又    《黑旋风借尸还魂》

    4 又    《黑旋风斗鸡会》

    5 又    《黑旋风诗酒丽春园》

    6 又    《黑旋风穷风月》

    7 又    《黑旋风大闹牡丹园》

    8 又    《黑旋风敷演刘耍和》(4至8五种《涵虚子》皆无黑旋风三字,今据暖红室新刻的钟嗣成《录鬼簿》为准)

    9 杨显之的 《黑旋风乔断案》

    10康进之的◎ 《梁山泊黑旋风负荆》

    11 又    《黑旋风老收心》

    12红字李二的 《板踏儿黑旋风》(《涵虚子》无下三字)

    13 又    《折担儿武松打虎》

    14 又    《病杨雄》

    15李文蔚的◎ 《同乐院燕青博鱼》(《录鬼簿》上三字作“报冤台”,博字作“扑”今据《元曲选》)

    16 又    《燕青射雁》

    17李致远的◎ 《都孔目风雨还牢末》

    18无名氏的◎ 《争报恩三虎下山》

    19 又    《张顺水里报怨》

    以上关于梁山泊好汉的戏目十九种,是参考《元曲选》,《涵虚子》(《元曲选》卷首附录的)和《录鬼簿》(原书有序,年代为至顺元年,当西历一三三〇年;又有题词,年代为至正庚子,当西历一三六〇年)三部书辑成的。不幸这十九种中,只有那加◎的五种现在还保存在臧晋叔的《元曲选》里(下文详说),其余十四种现在都不传了。

    但我们从这些戏名里,也就可以推知许多事实出来:第一,元人戏剧里的李逵(黑旋风)一定不是《水浒传》里的李逵。细看这个李逵,他居然能“乔教学”,能“乔断案”,能“穷风月”,能玩“诗酒丽春园”!这可见当时的李逵一定是一个很滑稽的脚色,略像萧士比亚戏剧里的佛斯大夫(Falstaff)————有时在战场上呕人,有时在脂粉队里使人笑死。至于“借尸还魂”,“敷演刘耍和”,“大闹牡丹园”,“老收心”等等事,更是《水浒传》的李逵所没有的了。第二,元曲里的燕青,也不是后来《水浒传》的燕青:“博鱼”和“射雁”,都不是《水浒传》里的事实(《水浒》有燕青射鹊一事,或是受了“射雁”的暗示的)。第三,《水浒》只有病关索杨雄,并没“病杨雄”的话,可见元曲的杨雄也和《水浒》的杨雄不同。

    现在我们再看那五本保存的梁山泊戏,更可看出元曲的梁山泊好汉和《水浒传》的梁山泊好汉大不相同的地方了。我们先叙这五本戏的内容:

    (1)《黑旋风双献功》。宋江的朋友孙孔目带了妻子郭念儿上泰安神州去烧香,因路上有强盗,故来问宋江借一个护臂的人。李逵自请要去,宋江就派他去。郭念儿和一个白衙内有奸,约好了在路上一家店里相会,各唱一句暗号,一同逃走了。孙孔目丢了妻子,到衙门里告状,不料反被监在牢里。李逵扮做庄家呆后生,买通牢子,进监送饭,用蒙汗药醉倒牢子,救出孙孔目;又扮做祇候,偷进衙门,杀了白衙内和郭念儿,带了两颗人头上山献功。

    (2)《李逵负荆》。梁山泊附近一个杏花庄上,有一个卖酒的王林,他有一女名叫满堂娇。一日,有匪人宋刚和鲁智恩,假冒宋江和鲁智深的名字,到王林酒店里,抢去满堂娇。那日李逵酒醉了,也来王林家,问知此事,心头大怒,赶上梁山泊,和宋江,鲁智深大闹。后来他们三人立下军令状,下山到王林家,叫王林自己质对。王林才知道他女儿不是宋江们抢去的。李逵惭愧,负荆上山请罪,宋江令他下山把宋刚,鲁智恩捉来将功赎罪。

    (3)《燕青博鱼》。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燕青因误了限期,被宋江杖责六十,气坏了两只眼睛,下山求医,遇着卷毛虎燕顺把两眼医好,两人结为弟兄。燕顺在家因为与哥哥燕和嫂嫂王腊梅不和,一气跑了。燕和夫妻有一天在同乐院游春,恰好燕青因无钱使用,在那里博鱼。燕和爱燕青气力大,认他做兄弟,带回家同住。王腊梅与杨衙内有奸,被燕青撞破。杨衙内倚仗威势,反诬害燕和,燕青持刀杀人,把他们收在监里。燕青劫牢走出,追兵赶来,幸遇燕顺搭救,捉了奸夫淫妇,同上梁山泊。

    (4)《还牢末》。史进,刘唐在东平府做都头。宋江派李逵下山请他们入伙,李逵在路上打死了人,捉到官,幸亏李孔目救护,定为误伤人命,免了死罪。李逵感恩,送了一对匾金环给李孔目。不料李孔目的妾萧娥与赵令史有奸,拿了金环到官出首,说李孔目私通强盗,问成死罪。刘唐与李孔目有旧仇,故极力虐待他,甚至于收受萧娥的银子,把李孔目吊死。李孔目死而复苏,恰好李逵赶到,用宋江的书信招安了刘唐,史进,救了李孔目,杀了奸夫淫妇,一同上山。

    (5)《争报恩》。关胜,徐宁,花荣三个人先后下山打探军情。济州通判赵士谦带了家眷上任,因道路难行,把家眷留在权家店,自己先上任。他的正妻李千娇是很贤德的,他的妾王腊梅与丁都管有奸。这一天,关胜因无盘缠在权家店卖狗肉,因口角打倒丁都管,李千娇出来看,见关胜英雄,认他做兄弟。关胜走后,徐宁晚间也到权家店,在赵通判的家眷住屋的稍房里偷睡,撞破丁都管和王腊梅的奸情,被他们认做贼,幸得李千娇见徐宁英雄,认他做兄弟,放他走了。又一天晚间,李千娇在花园里烧香,恰好花荣躲在园里,听见李千娇烧第三炷香“愿天下好男子休遭罗网之灾”,花荣心里感动,向前相见。李千娇见他英雄,也认他做兄弟。不料此时丁都管和王腊梅走过门外,听见花荣说话,遂把赵通判喊来。赵通判推门进来,花荣拔刀逃出,砍伤他的臂膊。王腊梅咬定李千娇有奸,告到官衙,问成死罪。关胜,徐宁,花荣三人得信,赶下山来,劫了法场,救了李千娇,杀了奸夫淫妇,使赵通判夫妻和合。

    我们研究这五本戏,可得两个大结论。

    第一,元朝的梁山泊好汉戏都有一种很通行的“梁山泊故事”作共同的底本。我们可看这五本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

    (1)《双献功》里的宋江说:“某姓宋,名江,字公明,绰号及时雨者是也。幼年曾为郓城县把笔司吏,因带酒杀了阎婆惜,被告到官,脊杖六十,迭配江州牢城。因打此梁山经过,有我八拜交的哥哥晁盖知某有难,领喽啰下山,将解人打死,救某上山,就让我坐第二把交椅。哥哥晁盖三打祝家庄身亡,众兄弟拜某为头领。某聚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半垓来喽啰。寨名水浒,泊号梁山;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 ;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钜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

    (2)《李逵负荆》里的宋江自白有“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救生民 ”的话。其余略同上。又王林也说,“你山上头领都是替天行道 的好汉……老汉在这里多亏了头领哥哥照顾老汉。”

    (3)《燕青博鱼》里,宋江自白与《双献功》大略相同,但有“人号顺天呼保义”的话,又叙杀阎婆惜事也更详细:有“因带酒杀了阎婆惜,一脚踢翻烛台,延烧了官房”一事。又说“晁盖三打祝家庄,中箭身亡”。

    (4)《还牢末》里,宋江自叙有“我平日度量宽洪,但有不得已的好汉,见了我时,便助他些钱物,因此天下人都叫我做及时雨 宋公明”的话。其余与《双献功》略同,但无“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话。

    (5)《争报恩》里,宋江自叙词:“只因误杀阎婆惜,逃出郓州城,占下了八百里梁山泊,搭造起百十座水兵营。忠义堂高搠杏黄旗一面,上写着‘替天行道宋公明 ’。聚义的三十六个英雄汉,那一个不应天上恶魔星?”这一段只说三十六人,又有“应天上恶魔星”的话,与《宣和遗事》说的天书相同。

    看这五条,可知元曲里的梁山泊大致相同,大概同是根据于一种人人皆知的“梁山泊故事”。这时代的“梁山泊故事”有可以推知的几点:(1)宋江的历史,小节细目虽互有详略的不同,但大纲已渐渐固定,成为人人皆知的故事。(2)《宣和遗事》的三十六人,到元朝渐渐变成了“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已加到百零八人了。(3)梁山泊的声势越传越张大,到元朝时便成了“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水浒了。(4)最重要的一点是元朝的梁山泊强盗渐渐变成了“仁义”的英雄。元初龚圣与自序作赞的意思,有“将使一归于正,义勇不相戾,此诗人忠厚之心也”的话,那不过是希望的话。他称赞宋江等,只能说他们“名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故辙”;这是说他们老老实实的做“盗贼”,不敢称王称帝。龚圣与又说宋江等“与之盗名而不辞,躬履盗跡而不讳”。到了后来,梁山泊渐渐变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义堂了!这一变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给梁山泊,这是水浒故事的一大变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间的心理,又暗中规定了后来《水浒传》的性质。

    这是元曲里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第二,元曲演梁山泊故事,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但这个共同之点只限于那粗枝大叶的梁山泊略史。此外,那些好汉的个人历史,性情,事业,当时还没有固定的本子,故当时的戏曲家可以自由想像,自由描写 。上条写的是“同”,这条写的是“异”。我们看他们的“异”处,方才懂得当时文学家的创造力。懂得当时文学家创造力的薄弱,方才可以了解《水浒传》著者的创造力的伟大无比。

    我们可先看元曲家创造出来的李逵。李逵在《宣和遗事》里并没有什么描写,后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里最时髦的一个脚色!上文记的十九种元曲里,竟有十二种是用黑旋风做主人翁的,《还牢末》一名《李山儿生死报恩人》,也可算是李逵的戏。高文秀一个人编了八本李逵的戏,可谓“黑旋风专门家”了!大概李逵这个“脚色”大半是高文秀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正如Falstaff是萧士比亚创造出来的。高文秀写李逵的形状道:

    我这里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莽壮声?唬他一个痴挣,唬得他荆棘律的胆战心惊!

    又说:

    你这般茜红巾,腥衲袄,乾红褡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黑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里,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

    又写他的性情道:

    我从来个路见不平,爱与人当道撅坑。我喝一喝,骨都都海波腾!撼一撼,赤力力山岳崩!但恼着我黑脸的爹爹,和他做场的歹斗,翻过来落可便吊盘的煎饼!

    但高文秀的《双献功》里的李逵,实在太精细了,不像那卤莽粗豪的黑汉。看他一见孙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儿女夫妻”;看他假扮庄家后生,送饭进监;看他偷下蒙汗药,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祇候,混进官衙:这岂是那卤莽粗疏的黑旋风吗?至于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写李逵醉时情状,竟是一个细腻风流的词人了!你听李逵唱:

    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里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

    (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

    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 呵, 呵, 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笑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一段,写的何尝不美?但这可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的心理吗?

    我们看高文秀与康进之的李逵,便可知道当时的戏曲家对于梁山泊好汉的性情人格的描写还没有到固定的时候,还在极自由的时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乔教学》,他便造一本李逵《乔断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细机警,他描写李逵的细腻风流。这是人物描写一方面的互异处。

    再看这些好汉的历史与事业。这十三本李逵戏的事实,上不依《宣和遗事》,下不合《水浒传》,上文已说过了。再看李文蔚写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遗事》说燕青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应该不低。后来《水浒传》里把燕青派作卢俊义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燕青下山遇着燕顺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像出来的事实。李文蔚写燕顺也比《水浒传》里的燕顺重要得多。最可怪的是《还牢末》里写的刘唐和史进两人。《水浒传》写史进最早,写他的为人也极可爱。《还牢末》写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毫无可取的技能;写宋江招安史进乃在晁盖身死之后,也和《水浒》不同。刘唐在《宣和遗事》里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与《水浒》相同。《还牢末》里的刘唐竟是一个挟私怨谋害好人的小人,还比不上《水浒传》的董超,薛霸!萧娥送了刘唐两绽银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刘唐答应了;萧娥走后,刘唐自言自语道:

    要活的难,要死的可容易。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里物事,搓的圆,捏的匾。拚得将他盆吊死了,一来,赚他几个银子使用;二来,也偿了我平生心愿。我且吃杯酒去,再来下手,不为迟哩。

    这种写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于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以上我们研究元曲里的水浒戏,可得四条结论:

    (1)元朝是“水浒故事”发达的时代。这八九十年中,产生了无数“水浒故事”。

    (2)元朝的“水浒故事”的中心部分————宋江上山的历史,山寨的组织和性质————大致都相同。

    (3)除了那一部分之外,元朝的水浒故事还正在自由创造的时代:各位好汉的历史可以自由捏造,他们的性情品格的描写也极自由。

    (4)元朝文人对于梁山泊好汉的见解很浅薄平庸 ,他们描写人物的本领很薄弱 。

    从这四条上,我们又可得两条总结论:

    (甲)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 。

    (乙)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程度很幼稚,决不能产生我们现有的《水浒传》 。

    (附注)我从前也看错了元人的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位置。近年我研究元代的文学,才知道元人的文学程度实在很幼稚,才知道元代只是白话文学的草创时代,决不是白话文学的成人时代。即如关汉卿,马致远两位最大的元代文豪,他们的文学技术与文学意境都脱不了“幼稚”的批评。故我近来深信《水浒》,《西游》,《三国》都不是元代的产物。这是文学史上一大问题,此处不能细说,我将来别有专论。

    四

    以上是研究从南宋到元末的水浒故事。我们既然断定元朝还没有《水浒传》,也做不出《水浒传》,那么,《水浒传》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做的呢?

    《水浒传》究竟是谁做的?这个问题至今无人能够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明人郎瑛《七修类稿》说:“《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但郎氏又说他曾见一本,上刻“钱塘施耐庵”作的。清人周亮工《书影》说:“《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田叔禾即田汝成,是嘉靖五年的进士。他说《水浒传》是宋人做的,这话自然不值得一驳。郎瑛死于嘉靖末年,那时还无人断定《水浒》的作者是谁。周亮工生于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死于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正与金圣叹同时。他说,《水浒》前七十回断为施耐庵的是从金圣叹起的;圣叹以前,或说施,或说罗,还没有人下一种断定。

    圣叹删去七十回以后,断为罗贯中的,圣叹自说是根据“古本”。我们现在须先研究圣叹评本以前《水浒传》有些什么本子。

    明人沈德符的《野获编》说:“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大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周亮工《书影》又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据此,嘉靖郭本是《水浒传》的第一次“善本”,是有一百回的。

    再看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

    《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施 ,罗 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 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 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致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 。……最后南征方腊 ,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 。又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 。……(《焚书》卷三)

    李贽是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与郭武定刻《水浒传》的时候相去很近,他这篇序说的《水浒传》一定是郭本《水浒》。我们看了这篇序,可以断定明代的《水浒传》是有一百回的;是有招安以后,“破辽”,“平方腊”,“宋江服毒自尽”,“鲁智深坐化”等事的;我们又可以知道明朝嘉靖,万历时代的人也不能断定《水浒传》是施耐庵做的,还是罗贯中做的。

    到了金圣叹,他方才把前七十回定为施耐庵的《水浒》,又把七十回以后,招安平方腊等事,都定为罗贯中续做的《续水浒传》。圣叹批第七十回说:“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据此可见明代所传的《忠义水浒传》是没有卢俊义的一梦的。圣叹断定《水浒》只有七十回,而骂罗贯中为狗尾续貂。他说:“古本《水浒》如此,俗本妄肆改窜,真所谓愚而好自用也。”我们对于他这个断定,可有两种态度:(1)可信金圣叹确有一种古本;(2)不信他得有古本,并且疑心他自己假托古本,“妄肆窜改”,称真本为俗本,自己的改本为古本。

    第一种假设————认金圣叹真有古本作校改的底子————自然是很难证实的。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说:“金圣歎实在喜欢乱改古书。近人刘世珩校刊关,王原本《西厢》,我拿来和金批本一对,竟变成两部书。……以此例彼,则《水浒》经老金批校,实在有点难信了。”钱先生希望得着一部明板的《水浒》,拿来考证《水浒》的真相。据我个人看来,即使我们得着一部明板《水浒》,至多也不过是嘉靖朝郭武定的一百回本,就是金圣叹指为“俗本”的,究竟我们还无从断定金圣叹有无“真古本”。但第二种假设————金圣叹假托古本,窜改原本————更不能充分成立。金圣叹若要窜改《水浒》,尽可自由删改,并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 。他武断《西厢》的后四折为续作,并没有假托古本,又何必假托一部古本的《水浒传》呢?大概文学的技术进步时,后人对于前人的文章往往有不能满意的地方。元人做戏曲是匆匆忙忙的做了应戏台上之用的,故元曲实在多有太潦草,太疏忽的地方,难怪明人往往大加修饰,大加窜改。况且元曲刻本在当时本来极不完备:最下的本子仅有曲文,无有科白,如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影印的《元曲三十种》;稍好的本子虽有科白,但不完全,如“付末上见外云云了”,“旦引倈上,外分付云云了”,如董授经君影印的《十段锦》;最完好的本子如臧晋叔的《元曲选》,大概都是已经明朝人大加补足修饰的了。此项曲本,既非“圣贤经传”,并且实有修改的必要,故我们可以断定现在所有的元曲,除了西京的三十种之外,没有一种不曾经明人修改的。《西厢》的改窜,并不起于金圣叹,到圣叹时《西厢》已不知修改了多少次了。周宪王,王世贞,徐渭都有改本,远在圣叹之前,这是我们知道的。比如李渔改《琵琶记》的《描容》一出,未必没有胜过原作的地方。我们现在看见刘刻的《西厢》原本与金评本不同,就疑心全是圣叹改了的,这未免太冤枉圣叹了。在明朝文人中,圣叹要算是最小心的人。他有武断的毛病,他又有错评的毛病。但他有一种长处,就是不敢抹杀原本 。即以《西厢》而论,他不知道元人戏曲的见解远不如明末人的高超,故他武断后四出为后人续的。这是他的大错。但他终不因此就把后四出都删去了,这是他的谨慎处。他评《水浒传》也是如此。我在第一节已指出了他的武断和误解的毛病。但明朝人改小说戏曲向来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况且圣叹引据古本不但用在百回本与七十回本之争,又用在无数字句小不同的地方。以圣叹的才气,改窜一两个字,改换一两句,何须假托什么古本?他改《左传》的句读,尚且不须依傍古人,何况《水浒传》呢?因此我们可以假定他确有一种七十回的《水浒》本子。

    我对于“《水浒》是谁做的”这个问题,颇曾虚心研究,虽不能说有了最满意的解决,但我却有点意见,比较的可算得这个问题的一个可用的答案。我的答案是: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用的底本大概是一种七十回的本子。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一百回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第三种又是一百回本。

    (3)第一种一百回本是原本,七十回本是改本。后来又有人用七十回本来删改百回本的原本,遂成一种新百回本。

    (4)一百回本的原本是明初人做的,也许是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是元末明初的人,涵虚子记的元曲里有他的《龙虎风云会》杂剧。

    (5)七十回本是明朝中叶的人重做的,也许是施耐庵做的。

    (6)施耐庵不知是什么人,但决不是元朝人。也许是明朝文人的假名,并没有这个人。

    这六条假设,我且一一解说于下:

    (1)金圣叹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上文已说过了,我们可以承认圣叹家藏的本子是一种七十回本。

    (2)明朝有三种《水浒传》。第一种是《水浒》的原本,是一百回的。周亮工说:“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即是此本。第二种是七十回本,大概金圣叹的“贯华堂古本”即是此本。第三种是一百回本,是有招安以后“征四寇”等事的,亦名《忠义水浒传》。李贽的序可为证。周亮工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当即是此本(说见下条)。

    (3)第一种百回本是《水浒传》的原本。我细细研究元朝到明初的人做的关于梁山泊好汉的故事与戏曲,敢断定明朝初年决不能产生现有七十回本的《水浒传》 。自从《宣和遗事》到周宪王,这二百多年中,至少有三十种关于梁山泊的书,其中保存到于今的,约有十种。照这十种左右的书看来,那时代文学的见解,意境,技术,没有一样不是在草创 的时期的,没有一样不是在幼稚 的时期的。且不论元人做的关于水浒的戏曲。周宪王死在明开国后七十年,他做杂剧该在建文,永乐的时代,总算“晚”了。但他的《豹子和尚自还俗》与《黑旋风仗义疏财》两种杂剧,固然远胜于元曲里《还牢末》与《争报恩》等等水浒戏,但还是很缺乏超脱的意境和文学的技术(这两种,现在董授经君刻的《杂剧十段锦》内)。故我觉得周亮工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话,大概是可以相信的。周氏又说,“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大概这种一百回本的《水浒传》原本一定是很幼稚的。

    但我们又可以知道《水浒传》的原本是有招安以后的事的。何以见得呢?因为这种见解和宋元至明初的梁山泊故事最相接近。我们可举几个例。《宣和遗事》说:“那三十六人归顺宋朝,各受武功大夫诰敕,分注诸路巡检使去也。因此三路之寇悉得平定。后遣宋江收方腊有功,封节度使。”元代宋遗民周密与龚圣与论宋江三十六人也都希望草泽英雄为国家出力。不但宋元人如此。明初周宪王的《黑旋风仗义疏财》杂剧(大概是改正元人的原本的)也说张叔夜出榜招安,宋江弟兄受了招安,做了巡检,随张叔夜征方腊,李逵生擒方腊。这戏中有一段很可注意:

    (李撇古)今日闻得朝廷出榜招安,正欲上山报知众位首领自首出来替国家出力,为官受禄,不想途次遇见。不知两位哥哥怎生主意?

    (李逵)俺山中快乐,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千自由,百自在,可不强似这小官受人的气!俺们怎肯受这招安也?

    (李撇古)你两个哥哥差见了。……你这三十六个好汉都是有本事有胆量的,平日以忠义为主。何不因这机会出来首官,与官里出些气力,南征北讨,得了功劳,做个大官,……不强似你在牛皮帐里每日杀人,又不安稳,那贼名儿几时脱得?

    这虽是帝室贵族的话,但这种话与上文引的宋元人的水浒见解是很一致的。因此我们可以知道《水浒》的百回本原本一定有招安以后的事(看下文论《征四寇》一段)。

    这是第一种百回本,可叫做原百回本 。我们又知道明朝嘉靖以后最通行的《水浒传》是“《忠义水浒传》”,也是一种有招安以后事的百回本。这是无可疑的。据周亮工说,这个百回本是郭武定删改那每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的原本而成的。这话大概可信。沈德符《野获编》称郭本为“《水浒》善本”,便是一证。这一种可叫做新百回本 。

    大概读者都可以承认这两种百回本是有的了。现在难解决的问题就是那七十回本的时代 。

    有人说,那七十回本是金圣叹假托的,其实并无此本。这一说,我已讨论过了,我以为金圣叹无假托古本的必要,他确有一种七十回本。

    又有人说,近人沈子培曾见明刻的《水浒传》,和圣叹批本多不相同,可见现在的七十回本《水浒传》是圣叹窜改百回本而成的;若不是圣叹删改的,一定是明朝末年人删改的。依这一说,七十回本应该在新百回本之后。

    这一说,我也不相信。我想《水浒传》被圣叹删改的小地方,大概不免。但我想圣叹在前七十回大概没有什么大窜改的地方 。圣叹既然根据他的“古本”来删去了七十回以后的《水浒》,又根据“古本”来改正了许多地方(五十回以后更多)————他既然处处拿“古本”作根据,他必不会有了大窜改而不引据“古本”。况且那时代通行的《水浒传》是新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若圣叹大改了前七十回,岂不容易被人看出?况且周亮工与圣叹同时,也只说“近日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贯中所续,极口诋罗”,且不说圣叹有大窜改之处。如此看来,可见圣叹对于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除了他注明古本与俗本不同之处之外,大概没有什么大窜改的地方。

    我且举一个证据。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是清初做的,那时圣叹评本还不曾很通行,故他依据的《水浒传》还是百回本的《忠义水浒传》。这书屡次提到“前传”的事,凡是七十回以前的事,没有一处不与圣叹评本相符。最明白的例如说燕青是天巧星,如说阮小七是天败星,位在第三十一,如说李俊在石碣天文上位次在二十六,如说史进位列天罡星数,都与圣叹本毫无差异(此书证据极多,我不能遍举了)。可见石碣天文以前的《忠义水浒传》与圣叹的七十回本没有大不同的地方。

    我们虽不曾见《忠义水浒传》是什么样子的,但我们可以推知坊间现行的《续水浒传》————又名《征四寇》,不是《荡寇志》,《荡寇志》是道光年间人做的————一定与原百回本和新百回本都有很重要的关系。这部《征四寇》确是一部古书 ,很可考出原百回本和《忠义水浒传》后面小半部是个什么样子。(1)李贽《忠义水浒传序》记的事实,如大破辽,灭方腊,宋江服毒,南征方腊时百八人阵亡过半,智深坐化于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都是《征四寇》里的事实。(2)《征四寇》里有李逵在寿张县坐衙断案一段事(第三回),当是根据元曲《黑旋风乔断案》的;又有李逵在刘太公庄上捉假宋江负荆请罪的事(第二回),是从元曲《李逵负荆》脱胎出来的;又有《燕青射雁》的事(第十七回),当是从元曲《燕青射雁》出来的;又有李逵在井里通到斗鸡村,遇着仙翁的事(二十五回),当是依据元曲《黑旋风斗鸡会》的。看这些事实,可见《征四寇》和元曲的《水浒》戏很接近。(3)最重要的是《征四寇》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庆遭高俅陷害,迭配淮西,后来造反称王的事(二十九至三十一回)。这个王庆明明是《水浒传》今本里的王进 。王庆是“四寇”之一;四寇是辽,田虎,王庆,方腊;“四寇”之名来源很早,《宣和遗事》说宋江等平定“三路之寇”,后来又收方腊,可见“四寇”之说起于《宣和遗事》。但李贽作序时,只说“大破辽”与“灭方腊”两事;清初人做的《水浒后传》屡说“征服大辽,剿除方腊”,但无一次说到田虎,王庆的事。可见新百回本已无四寇,仅有二寇 。我研究新百回本删去二寇的原因,忽然明白《征四寇 》这部书乃是原百回本的下半部 。《征四寇》现存四十九回,与圣叹说的三十回不合。我试删去征田虎及征王庆的二十回,恰存二十九回;第一回之前显然还有硬删去的一回;合起来恰是三十回。田虎一大段不知为什么删去,但我看王庆一段的删去明是因为王庆已变了王进,移在全书的第一回,故此一大段不能存在。这是《征四寇》为原百回本的剩余的第一证据。(4)《征四寇》每回之前有一首荒谬不通的诗,周亮工说的“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大概即根本于此。这是第二证据。(5)《征四寇》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确与元朝人的文学的技术和见解相像。更可断定这书是原百回本的一部分。若新百回本还是这样幼稚,决不能得晚明那班名士(如李贽,袁宏道等)那样钦佩。这是第三证据。

    以上我主张(1)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与今本七十回没有什么大不同的地方;(2)新百回本的后三十回确与原百回本的后半部大不同,可见新百回本确已经过一回大改窜了。新百回本是嘉靖时代刻的,郎瑛著书也在嘉靖年间,他已见有施,罗两本。况且李贽在万历时作《水浒序》又混称“施罗两公”。若七十回本出在明末,李贽决没有合称施,罗的必要 。因此我想嘉靖时初刻的新百回本已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 :一种是七十回本,一种是原百回本的后半。因为这新百回本(《忠义水浒传》)是两种本子合起来的,故嘉靖以后人混称施,罗两公,故金圣叹敢断定七十回以前为施本,七十回以后为罗本。

    因此,我假定七十回本是嘉靖郭本以前的改本。大概明朝中叶时期,————当弘治,正德的时候,————文学的见解与技术都有进步,故不满意于那幼稚的《水浒》百回原本。况且那时又是个人主义的文学发达的时代。李梦阳,康海,王九思,祝允明,唐寅一班人都是不满意于政府的,都是不满意于当时社会的。故我推想七十回本是弘治,正德时代的出产品 。这书大概略本那原百回本,重新改做一番,删去招安以后的事;一切人物的描写,事实的叙述,大概都有许多更改原本之处。如王庆改为王进,移在全书之首,又写他始终不肯落草,便是一例。若原百回本果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这七十回本检直不是改本,竟可称是创作 了。

    这个七十回本是明朝第二种《水浒传》。我们推想此书初出时必定不能使多数读者领会,当时人大概以为这七十回是一种不完全的本子,郭勋是一个贵族,又是一个奸臣,故更不喜欢这七十回本。因此,我猜想郭刻的百回的“《水浒》善本”大概是用这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 :七十回以前是依七十回本改的,七十回以后是嘉靖时人改的。这个新百回本是第三种《水浒》本子。

    这第三种本子————新百回本————是合两种本子而成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大概也远胜原百回本的末五十回,所以能风行一世。但这两种本子的内容与技术是不同的,前七十回是有意重新改做的,后三十回是用原百回本的下半改了凑数的,故明眼的人都知道前七十回是一部,后三十回又是一部。不但上文说的李贽混称施,罗二公是一证据。还有清初的《水浒后传》的“读法”上说“前传之前七十回中,回目用大闹字者凡十”。现查《水浒传》的回目果有十次用“大闹”字,但都在四十五回以前。既在四十五回以前,何故说“前七十回 ”呢?这可见分两《水浒》为两部的,不止金圣叹一人了。

    (4)如果百回本的原本是如周亮工说的那样幼稚,或是像《征四寇》那样幼稚,我们可以断定他是元末明初的著作。周亮工说罗贯中是洪武时代的人,大概罗贯中到明末初期还活着。前人既多说《水浒》是罗贯中做的,我们也不妨假定这百回本的原本 是他做的。

    (5)七十回本一定是明末中叶的人删改的,这一层我已在上文(3)条里说过了。嘉靖时郎瑛曾见有一本《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做的。可惜郎瑛不曾说这一本是一百回,还是七十回。或者这一本七十回的即是郎瑛看见的施耐庵本。我想:若施本不是七十回本,何以圣叹不说百回本是施本而七十回本是罗本呢?

    (6)我们虽然假定七十回本为施耐庵本,但究竟不知施耐庵是谁。据我的浅薄学问,元明两朝没有可以考证施耐庵的材料。我可以断定的是:(一)施耐庵决不是宋元两朝人。(二)他决不是明朝初年的人:因为这三个时代不会产出这七十回本的《水浒传》。(三)从文学进化的观点看起来,这部《水浒传》,这个施耐庵,应该产生在周宪王的杂剧与《金瓶梅》之间 。————但是何以明朝的人都把施耐庵看作宋元的人呢(田汝成,李贽,金圣叹,周亮工等人都如此)?这个问题极有研究的价值。清初出了一部《后水浒传》,是接着百回本做下去的(此书叙宋江服毒之后,剩下的三十几个水浒英雄,出来帮助宋军抵御金兵,但无成功;混江龙李俊同一班弟兄,渡海至暹逻国,创下李氏王朝)。这书是一个明末遗民雁宕山樵陈忱做的(据沈登瀛《南浔备志》;参看《荡寇记》前镜水湖边老渔的跋语),但他托名“古宋遗民”。我因此推想那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删去了原百回本招安以后的事,把《忠义水浒传》变成了“纯粹草泽英雄的水浒传”,一定有点深意,一定很触犯当时的忌讳,故不得不托名于别人。“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是一个假托的名字 。明朝文人受祸的最多。高启,杨基,张羽,徐贲,王行,孙蕡,王蒙都不得好死。弘治,正德之间,李梦阳四次下狱;康海,王敬夫,唐寅都废黜终身。我们看了这些事,便可明白《水浒传》著者所以必须用假名的缘故了。明朝一代的文学要算《水浒传》的理想最激烈,故这书的著者自己隐讳也最深。书中说的故事又是宋代的故事,又和许多宋元的小说戏曲有关系,故当时的人或疑施耐庵为宋人,或疑为元人,却不知道宋元时代决不能产生这样一部奇书。

    我们既不能考出《水浒传》的著者究竟是谁,正不妨仍旧认“施耐庵”为七十回本《水浒传》的著者,————但我们须要记得,“施耐庵”是明朝中叶一个文学大家的假名 !

    总结上文的研究,我们可把南宋到明朝中叶的《水浒》材料作一个渊源表如下:

    五

    自从金圣叹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从《忠义水浒传》里重新分出来,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为《水浒传》的定本。平心而论,七十回本得享这点光荣,是很应该的。我们现在且替这七十回本做一个分析。

    七十回本除“楔子”一回不计外,共分十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十一回。这一大段只有杨志的历史(“做到殿司制使官,因道君皇帝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料洒家……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是根据于《宣和遗事》的,其余都是创造出来的。这一大段先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被高俅赶走了。王进即是《征四寇》里的王庆,不在百八人之数;施耐庵把他从下半部直提到第一回来,又改名王进,可见他的著书用意。王进之后,接写一个可爱的少年史进,始终不肯落草,但终不能不上少华山去;又写鲁达为了仗义救人,犯下死罪,被逼做和尚,再被逼做强盗;又写林冲被高俅父子陷害,逼上梁山。林冲在《宣和遗事》里是押送“花石纲”的十二个制使之一;但在龚圣与的三十六人赞里却没有他的名字,元曲里也不提起他,大概元朝的水浒故事不见得把他当作重要人物。《水浒传》却极力描写林冲,风雪山神庙一段更是能感动人的好文章。林冲之后,接写杨志。杨志在困穷之中不肯落草,后来受官府冤屈,穷得出卖宝刀,以致犯罪受杖,迭配大名府(卖刀也是《宣和遗事》中有的,但在颖州,《水浒传》改在京城,是有意的)。这一段连写五个不肯做强盗的好汉,他的命意自然是要把英雄落草的罪名归到贪官污吏身上去。故这第一段可算是《水浒传》的“开宗明义”的部分。

    第二段————第十二至第二十一回。这一大段写“生辰纲”的始末,是《水浒传》全局的一大关键。《宣和遗事》也记有五花营堤上劫取生辰纲的事,也说是宋江报信,使晁盖等逃走;也说到刘唐送礼谢宋江,以致宋江杀阎婆惜。《水浒传》用这个旧轮廓,加上无数琐细节目,写得格外有趣味。这一段从雷横捉刘唐起,写七星聚义,写智取生辰纲,写杨志,鲁智深落草,写宋江私放晁盖,写林冲火并梁山泊,写刘唐送礼酬谢宋江,写宋江怒杀阎婆惜,直写到宋江投奔柴进避难,与武松结拜做兄弟。《水浒》里的中心人物————须知卢俊义,呼延灼,关胜等人不是《水浒》的中心人物————都在这里了。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这一大段可说是武松的传。涵虚子与《录鬼簿》都记有红字李二的《武松打虎》一本戏曲。红字李二是教坊刘耍和的女婿,刘耍和已被高文秀编入曲里,而《录鬼簿》说高文秀早死,可见红字李二的武松戏一定远在《录鬼簿》成书之前,————约在元朝的中叶。可见十四世纪初年已有一种武松打虎的故事。《水浒传》根据这种故事,加上新的创造的想像力,从打虎写到杀嫂,从杀嫂写到孟州道打蒋门神,从蒋门神写到鸳鸯楼,蜈蚣岭,便成了《水浒传》中最精采的一大部分。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这一小段是勉强插入的文章。《宣和遗事》有花荣和秦明等人,无法加入,故写清风山,清风寨,对影山等一段,把这一班人送上梁山泊去。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到第四十一回。这一大段也是《水浒传》中很重要的文字,从宋江奔丧回家,迭配江州起,写江州遇戴宗,李逵,写浔阳江宋江题反诗,写梁山泊好汉大闹江州,直写到宋江入伙后又偷回家中,遇着官兵追赶,躲在玄女庙里,得受三卷天书。江州一大段完全是《水浒传》的著者创造出来的。《宣和遗事》没有宋江到江州配所的话,元曲也只说他迭配江州,路过梁山泊,被晁盖打救上山。《水浒传》造出江州一大段,不但写李逵的性情品格,并且把宋江的野心大志都写出来。若没有这一段,宋江便真成了一个“虚名”了。天书一事,《宣和遗事》里也有,但那里的天书除了三十六人的姓名,只有诗四句:“破国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将领,海内耸威风。”《水浒传》不写天书的内容,又把这四句诗改作京师的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见三十八回)这不但可见《宣和遗事》和《水浒》的关系,又可见后来文学的见解和手段的进化。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到第四十五回。这一段写公孙胜下山取母亲,引起李逵下山取母,又引起戴宗下山寻公孙胜,路上引出杨雄,石秀一段。《水浒传》到了大闹江州以后,便没有什么很精采的地方。这一段中写石秀的一节比较是要算很好的了。

    第七段————第四十六回到第四十九回。这一段写宋江三打祝家庄。在元曲里,三打祝家庄是晁盖的事。

    第八段————第五十回到第五十三回。写雷横,朱仝,柴进三个人的事。第九段————第五十四回到五十九回。这一大段和第四段相像,也是插进去做一个结束的。《宣和遗事》有呼延灼,徐宁等人,《水浒传》前半部又把许多好汉分散在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等处了,故有这一大段,先写呼延灼征讨梁山泊,次请出一个徐宁,次写呼延灼兵败后逃到青州,慕容知府请他收服桃花山,二龙山,白虎山;次写少华山与芒砀山:遂把这五山的好汉一齐送上梁山泊去。

    第十段————第五十九回到七十回。这一大段是七十回本《水浒传》的最后部分,先写晁盖打曾头市中箭身亡,次写卢俊义一段,次写关胜,次写破大名府,次写曾头市报仇,次写东平府收董平,东昌府收张清,最后写石碣天书作结。《宣和遗事》里,卢俊义是梁山泊上最初的第二名头领,《水浒传》前面不曾写他,把他留在最后,无法可以描写,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劳让给他。后来结起帐来,一百零八人中还有董平和张清没有加入,这两人又都是《宣和遗事》里有名字的,故又加上东平,东昌两件事。算算还少一个,只好拉上一个兽医皇甫端!这真是《水浒传》的“强弩之末”了!

    这是《水浒传》的大规模。我们拿历史的眼光来看这个大规模,可得两种感想。

    第一,我们拿宋元时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来比较这部《水浒传》,我们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与大匠本领;我们不能不承认这四百年中白话文学的进步很可惊异!元以前的,我们现在且不谈。当元人的杂剧盛行时,许多戏曲家从各方面搜集编曲的材料,于是有高文秀等人采用民间盛行的梁山泊故事,各人随自己的眼光才力,发挥水浒的一方面,或创造一种人物,如高文秀的黑旋风,如李文蔚的燕青之类;有时几个文人各自发挥一个好汉的一片面,如高文秀发挥李逵的一片面,杨显之,康进之,红字李二又各各发挥李逵的一片面。但这些都是一个故事的自然演化,又都是散漫的,片面的,没有计划的,没有组织的发展。后来这类的材料越积越多了,不能不有一种贯通综合的总编,于是元末明初有《水浒传》百回之作。但这个草创的《水浒传》原本,如上节所说,是很浅陋幼稚的。这种浅陋幼稚的证据,我们还可以在《征四寇》里寻出许多。然而这个《水浒传》原本居然把三百年来的水浒故事贯通起来,用宋元以来的梁山泊故事做一个大纲,把民间和戏台上的“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种种故事作一些子目,造成一部草创的大小说,总算是很难得的了。到了明朝中叶,“施耐庵”又用这个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见解,加上四百年来逐渐成熟的文学技术,加上他自己的伟大创造力,把那草创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无生气的水浒人物一齐毁去;于是重兴水浒,再造梁山,画出十来个永不会磨灭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会磨灭的奇书。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不但是集四百年水浒故事的大成,并且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这是我的第一个感想。

    第二,施耐庵的《水浒传》是四百年文学进化的产儿,但《水浒传》的短处也就吃亏在这一点 。倘使施耐庵当时能把那历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丢在脑背后,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的故事,倘使他用全副精神来单写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个人,他这部书一定格外有精采,一定格外有价值。可惜他终不能完全冲破那历史遗传的水浒轮廓,可惜他总舍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个人的文学技能是有限的,决不能在一部书里创造一百零八个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东凑一段,西补一块,勉强把一百零八人“挤”上梁山去!闹江州以前,施耐庵确能放手创造,看他写武松一个人便占了全书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采。到了宋江上山以后,全书已去七分之四,还有那四百年传下的“三打祝家庄”的故事没有写(明以前的水浒故事,都把三打祝家庄放在宋江上山之前),还有那故事相传坐第二把交椅的卢俊义和关胜,呼延灼,徐宁,燕青等人没有写。于是施耐庵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杂凑了,不能不敷衍了。最明显的例是写卢俊义的一大段。这一段硬把一个坐在家里享福的卢俊义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写他信李固而疑燕青,听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烧香解灾,竟成了一个糊涂汉了,还算得什么豪杰?至于吴用设的诡计,使卢俊义自己在壁上写下反诗,更是浅陋可笑。还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浒故事里本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强把他捉来送给卢俊义做一个家人!此外如打大名府时,宋江忽然生背疽,于是又拉出一个安道全来;又如全书完了,又拉出一个皇甫端来,这种杂凑的写法,实在幼稚的很。推求这种缺点的原因,我们不能不承认施耐庵吃亏在于不敢抛弃那四百年遗传下来的水浒旧轮廓。这是很可惜的事。后来《金瓶梅》只写几个人,便能始终贯彻,没有一种敷衍杂凑的弊病了。

    我这两种感想是从文学的技术上着想的。至于见解 和理想 一方面,我本不愿多说话,因为我主张让读者自己虚心去看《水浒传》,不必先怀着一些主观的成见。但我有一个根本观念,要想借《水浒传》作一个具体的例来说明,并想贡献给爱读《水浒传》的诸君,做我这篇长序的结论。

    我承认金圣叹确是懂得《水浒》的第一大段,他评前十一回,都无大错。他在第一回批道:

    为此书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于水涯。……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 。

    这个见解是不错的。但他在“读法”里又说: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等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 。

    这是很误人的见解。一面说他“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一面又说他“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这不是绝大的矛盾吗?一面说“不止于居海避纣之志”————老实说就是反抗政府————一面又说“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这又不是绝大的矛盾吗?《水浒传》决不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的人做得出来的书。“饱暖无事,又值心闲”的人只能做诗钟,做八股,做死文章,————决不肯来做《水浒传》。圣叹最爱谈“作史笔法”,他却不幸没有历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浒》的故事乃是四百年来老百姓与文人发挥一肚皮宿怨的地方 。宋元人借这故事发挥他们的宿怨,故把一座强盗山寨变成替天行道的机关。明初人借他发挥宿怨,故写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后反被政府陷害谋死。明朝中叶的人————所谓施耐庵————借他发挥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后的事,做成一部纯粹反抗政府的书。

    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处处“褒”强盗,处处“贬”官府。这是看《水浒》的人,人人都能得着的感想。圣叹何以独不能得着这个普遍的感想呢?这又是历史上的关系了。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 ,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圣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故能赏识《水浒传》。但文学家金圣叹究竟被《春秋》笔法家金圣叹误了。他赏识《水浒传》的文学,但他误解了《水浒传》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删去招安以后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错了,以为七十回本既不赞成招安,便是深恶宋江等一班人。所以他处处深求《水浒传》的“皮里阳秋”,处处把施耐庵恭维宋江之处都解作痛骂宋江。这是他的根本大错。

    换句话说,金圣叹对于《水浒》的见解与做《荡寇志》的俞仲华对于《水浒》的见解是很相同的。俞仲华生当嘉庆,道光的时代,洪秀全虽未起来,盗贼已遍地皆是,故他认定“既是忠义便不做强盗,既做强盗必不算忠义”的宗旨,做成他的《结水浒传》,————即《荡寇志》————要使“天下后世深明盗贼忠义之辨,丝毫不容假借”(看《荡寇志》诸序。俞仲华死于道光己酉,明年洪秀全起事)!俞仲华的父兄都经过匪乱,故他有“孰知罗贯中之害至于此极耶”的话。他极佩服圣叹,尊为“圣叹先生”,其实这都是因为遭际有相同处的缘故。

    圣叹自序在崇祯十四年,正当流贼最猖獗的时候,故他的评本努力要证明《水浒传》“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狗彘不食之恨”。但《水浒传》写的一班强盗确是可爱可敬,圣叹决不能使我们相信《水浒传》深恶痛绝鲁智深,武松,林冲一班人,故圣叹只能说“《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好一个强辩的金圣叹!岂但“饶恕”,简直是崇拜!

    圣叹又亲见明末的流贼伪降官兵,后复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对于《宋史》侯蒙请赦宋江使讨方腊的事,大不满意,故极力驳他,说他“一语有八失”。所以他又极力表章那没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其实这都是时代的影响。雁宕山樵当明亡之后,流贼已不成问题,当时的问题乃是国亡的原因和亡国遗民的惨痛等等问题,故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极力写宋南渡前后那班奸臣误国的罪状;写燕青冒险到金兵营里把青子黄柑献给道君皇帝;写王铁杖刺杀王黼,杨戬,梁师成三个奸臣;写燕青,李应等把高俅,蔡京,童贯等邀到营里,大开宴会,数说他们误国的罪恶,然后把他们杀了;写金兵掳掠平民,勒索赎金;写无耻奸民,装做金兵模样,帮助仇敌来敲吸同胞的脂髓,这更可见时代的影响了。

    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 ————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水浒传》上下七八百年的历史便是这个观念的具体的例证。不懂得南宋的时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发生。不懂得宋元之际的时代,便不懂得水浒故事何以发达变化。不懂得元朝一代发生的那么多的水浒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产生《水浒传》。不懂得元明之际的文学史,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那样幼稚。不读《明史》的《功臣传》,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浒传》何以于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谗遭害和李俊,燕青见机远遁等事。不读《明史》的《文苑传》,不懂得明朝中叶的文学进化的程度,便不懂得七十回本《水浒传》的价值。不懂得明末流贼的大乱,便不懂得金圣叹的《水浒》见解何以那样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历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不懂得嘉庆,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这叫做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

    九,七,二七,晨二时脱稿

    参考书举要

    《宣和遗事》(商务印书馆本)

    《癸辛杂识续集》周密(在《稗海》中)

    《元曲选》臧晋叔(商务影印本)

    《录鬼簿》钟继先

    《杂剧十段锦》(董康影印本)

    《七修类稿》郎瑛

    《李氏焚书》李贽

    《茶香室丛钞,续钞,三钞》俞樾

    《小浮梅槛闲话》俞樾

    《征四寇》

    《水浒后传》

    《水浒传》后考

    去年七月里,我做了一篇《水浒传考证》,提出了几个假定的结论:

    (1)元朝只有一个雏形的水浒故事和一些草创的水浒人物,但没有《水浒传》(亚东初版本页一〇————二八)。

    (2)元朝文学家的文学技术还在幼稚的时代,决不能产生我们现在有的《水浒传》(页二八————三四)。

    (3)明朝初年有一部《水浒传》出现,这部书还是很幼稚的。我们叫他做“原百回本《水浒传》”(页四二————四九)。

    (4)明朝中叶————约当弘治,正德的时代(西历一五〇〇上下)————另有一种《水浒传》出现。这部书止有七十回(连楔子七十一回),是用那“原百回本”来重新改造过的,大致与我们现有的金圣叹本相同。这一本,我们叫他做“七十回本《水浒传》”(页四五————五二)。

    (5)到了明嘉靖朝,武定侯郭勋刻出一部定本《水浒传》来。这部书是有一百回的。前七十回全采“七十回本”,后三十回是删改“原百回本”后半的四五十回而成的。“原百回本”的后半有征田虎征王庆两大部分,郭本把这两部分都删去了。这个本子,我们叫他做“新百回本”,或叫做“郭本”(页四五————五一)。

    (6)明朝最通行的《水浒传》,大概都是这个“新百回本”。后来李贽评点的《忠义水浒传》也是这个“郭本”。直到明末,金圣叹说他家贯华堂藏有七十回的古本《水浒传》,他用这个七十回本来校改“新百回本”,定前七十回为施耐庵做的,七十回以下为罗贯中续的。有些人不信金圣叹有七十回的古本,但我觉得他没有假托古本的必要,故我假定他有一种七十回本作底本。他虽有小删改的地方,但这个七十回本的大体必与那新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前七十回相差不远,因为我假设那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是全采那明朝中叶的七十回本的(页三五————五二)。

    (7)我不信金圣叹说七十回以后为罗贯中所续的话。我假定原百回本为明初的出产品,罗贯中既是明初的人,也许他即是这原百回本的著者。但施耐庵大概是一个文人的假名,也许即是那七十回本的著者的假名(页五一————五四)。

    这是我十个月以前考证《水浒传》的几条假设的结论。我在这十个月之中先后收得许多关于《水浒》的新材料,有些可以纠正我的假设,有些可以证实我的结论。故我趁这部新式标点的《水浒》再版的机会,把这些新材料整理出个头绪来,作成这篇《后考》。

    我去年做《考证》时,只曾见着几种七十回本的《水浒》,其余的版本我都不曾见着。现在我收到的《水浒》版本有下列的各种:

    (1)李卓吾批点《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十回。

    此书为日本冈岛璞加训点之本,刻于享保十三年(西历一七二八),是用明刻本精刻的。此书仅刻成二十回,第十一回至第二十回刻于宝历九年,但更不易得。这十回是我的朋友青木正儿先生送我的。

    (2)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的日本译本。

    冈岛璞译,日本明治四十年东京共同出版株式会社印行,大正二年再版。明刻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现已不可得,日本内阁文库藏有一部,此外我竟不知道有第二本了。冈岛译本可以使我们考见《忠义水浒传》的内容,故可宝贵。

    (3)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

    此本与《三国演义》合刻,每页分上下两截,上截为《水浒》,下截为《三国》,合称《英雄谱》。坊间今改称《汉宋奇书》。我买得两种,一种首页有“省城福文堂藏板”字样,我疑心这是福建刻本。此书原本是大字本,有铃木豹轩先生的藏本可参考;但我买到的两种都是翻刻的小本,里面的《三国志》已改用毛宗岗评本了。但卷首有熊飞的序,自述合刻《英雄谱》的理由,中有“东望而三经略之魄尚震,西望而两开府之魂未招;飞鸟尚自知时,嫠妇犹勤国恤”的话,可见初刻时大概在明崇祯末年。

    (4)百二十四回本《水浒传》。

    首页刻“光绪己卯新镌,大道堂藏板”。有乾隆丙午年古杭枚简侯的序。后附有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首页有“姑苏原板”的篆文图章。大概这书是在江苏刻的。《后传》板本颇佳,但那百二十四回的《前传》板本很坏。

    此外,还有两种版本,我自己虽不曾见着,幸蒙青木正儿先生替我钞得回目与序例的:

    (5)百十回本的《忠义水浒传》(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铃木豹轩先生藏)。

    这也是一种《英雄谱》本,内容与百十五回本略同,合刻的《三国志》还是“李卓吾评本”。铃木先生藏的这一本上有原藏此书的中国商人的跋,有康熙十二年至十八年的年月,可见此书刻于明末或清初,大概即是百十五回本的底本。

    (6)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日本京都府立图书馆藏)。

    这是一种明刻本,有杨定见序,自称为“事卓吾先生”之人,大概这书刻于天启,崇祯年间。这书有“发凡”十一条,说明增加二十回的缘起。这书增加的二十回虽然也是记田虎,王庆两寇事的,但依回目看来,与上文(3)(4)(5)三种本子很有不同的地方。

    我现在且把《水浒》各种本子综合的内容,分作六大部分,再把各本的有无详略分开注明:

    第一部分,自张天师祈禳瘟疫,到梁山泊发现石碣天文 ————即今本《水浒传》七十一回的全部。

    (1)百回本自第一回到七十一回,内容同,文字略有小差异,多一些骈句与韵语。七十一回无卢俊义的一梦。

    (2)百二十回本自第一回到七十一回,与百回本同。也无卢俊义的梦。

    (3)百十回本自第一回到六十一回,内容同,文字略有删节之处。回数虽有并省,事实并未删减。发现石碣后,也无卢俊义的梦。

    (4)百十五回本自第一回至六十六回,内容同,文字与百十回本略同,回数比百十回本稍多,但事实相同。也无卢俊义的梦。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一回至七十回,内容同,但文字删节太多了,有时竟不成文理。也无卢俊义的梦。

    第二部分,自宋江,柴进等上东京看灯,到梁山泊全伙受招安 ————即今《征四寇》的第一回到十一回。

    (1)百回本自第七十二回到八十二回,内容同。

    (2)百二十回本自第七十二回到八十二回,内容同。

    (3)百十回本自第六十二回到七十二回,内容同。

    (4)百十五回本自第六十七回至七十七回,内容同。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七十一回至八十一回,内容同。

    第三部分,自宋江等奉诏征辽,到征辽凯旋时 ————即今《征四寇》的第十二回到十七回。

    (1)百回本自第八十三回到九十回,比《征四寇》多两回,但事实略同。

    (2)百二十回本自第八十三回到九十回,与百回本同,但第九十回改“双林渡燕青射雁”为“双林镇燕青遇故”。

    (3)百十回本自第七十三回到八十回————内缺第七十五回————内容与《征四寇》同。

    (4)百十五回本自第七十八回到八十三回,内容同《征四寇》。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八十二回到九十回,回目加多,文字更简,但事实无大差异。

    第四部分,自宋江奉诏征田虎,到宋江平了田虎回京 ————即今《征四寇》第十八回到二十八回。

    (1)百回本,无。

    (2)百二十回本自第九十一回到一百回。回目与《征四寇》全不同 。事实有些相同的,例如琼英匹配张清,花和尚解脱缘缠井,乔道清作法,都是《征四寇》里有的事。也有许多事实大不同,例如此书有陈瓘的事,但《征四寇》不曾提起他。

    (3)百十回本自第八十一回到九十一回,全同《征四寇》 。

    (4)百十五回本自第八十四回到九十四回,全同《征四寇》。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九十一回到一百零一回,同《征四寇》。

    第五部分,自追叙“高俅恩报柳世雄”起,到宋江讨平王庆回京 ————即今《征四寇》的第二十九回到四十回。

    (1)百回本,无。

    (2)百二十回本自第百零一回到百十回,回目与《征四寇》全不同 。事实与人物有同有异,写王庆一生与各本大不同。

    (3)百十回本自第九十二回到百零一回,事实全同《征四寇》,但回目减少两回。

    (4)百十五回本自第九十五回到百零六回,回目与事实全同《征四寇》。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百零二回到百十四回,回目多一回,事实全同《征四寇》。

    第六部分,自宋江请征方腊,到宋江,李逵,吴用,花荣死后宋徽宗梦游梁山泊 ————即《征四寇》的第四十一回到四十九回。

    (1)百回本自第九十回的下半到一百回,与《征四寇》相同。

    (2)百二十回本自第百十回的下半到百二十回,与《征四寇》相同。

    (3)百十回本自第百零一回的下半到百十回,与《征四寇》相同。

    (4)百十五回本自第百零六回的下半到百十五回,与《征四寇》相同。

    (5)百二十四回本自第百十四回的下半到百二十四回,与《征四寇》相同。

    这个内容的分析之中,最可注意的约有几点:

    第一,今本七十一回的《水浒传》,各本都有,并且内容相同 。这一层可以证实我的假设:“新百回本的前七十回与今本七十回没有什么大不同的地方。”

    第二,《忠义水浒传 》(新百回本)。第七十一回以后,果然没有田虎与王庆的两大部分 。我在《考证》里(页四八)说新百回本已无四寇,仅有二寇,这个假设也有证明了。

    第三,我在《考证》里(页四八)说:“《征四寇》这部书乃是原百回本的下半部。《征四寇》现存四十九回,与圣叹说的三十回不合。我试删去征田虎及征王庆的二十回,恰存二十九回;第一回之前显然还有硬删去的一回,合起来恰是三十回。”这个推算现在得了无数证据,最重要的证据是百廿回本的发凡十一条中有一条说“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说家照应之法 ,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如本内王进开章而不复收缴,此所以异诸小说而为小说之圣也欤!”这一条明说王,田两寇是删去的,辽国一部分是添入的。删王,田一层可以证实我的假设,添辽国一层可以纠正我的考证。原本是有王,田,方 三寇(与宋江为四寇)而没有征辽一部分的 。

    第四,看上文引的百廿回本的发凡,可知新百回本有和原本《水浒传》不同的许多地方:

    (1)阎婆事曾经“移置”,(2)加入征辽一段,(3)删去田虎一段,(4)又删去王庆一段,(5)发凡又说,“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 。”这又可印证周亮工《书影》说的“故老传闻,罗氏《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冠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的话是可信的。我去年误认《征四寇》每回前面的诗句即是周氏说的妖异语(页四八),那是错了(“致语”考见后)。罗氏原本的致语当刻百廿回本时已不可复见。但《书影》与百廿回本发凡说的话都可以帮助我的两个假设:“原百回本是很幼稚的 ”,“原百回本与新百回本大不相同 。”

    第五,百廿回本的发凡又说:“忠义者,事君处友之善物也。不忠不义,其人虽生,已朽;其言虽美,弗传。此一百八人者,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此百廿回者,忠义之见于笔墨者也。失之于正史,求之于稗官;失之于衣冠,求之于草野。盖欲以动君子而使小人亦不得借以行其私。故李氏复加‘忠义’二字,有以也夫 !”这样看来,“忠义”二字是李贽加上去的了。但我们细看《忠义水浒传》的刻本与译本,再细看百廿回本的发凡,可以推知《忠义水浒传》是用郭武定本做底本的;虽另加“忠义”二字,虽加评点(评语甚短,又甚少),但这个本与郭本可算是一个本子 。

    第六,新百回本的内容我们现在既已知道了,我们从此就可以断定《征四寇》与其他各本的田虎,王庆两大段是原百回本留剩下来的 。原百回本虽已不可见,但我们看这两大段便知《水浒传》的原本的见解与技术实在不高明。我且举例为证。百十五回本第九十五回写高俅要报答柳世雄的旧恩,唤提调官张斌曰:

    此人是吾恩人,欲与一好差职,代我处置。

    张斌禀曰:

    只有一个,是十万禁军教头王庆,少四个月便出职。原日因六国差开使臣张来勒我朝廷枪手出试,斗敌胜负。做了六国赏罚文字,若胜便不来侵我国;若输与六国,那时每年纳六国岁币。这六国是九子国,都与国,龙驰国,萡泊国,野马国,新建国。却得王庆取了军令状,就金殿下与“六国强”比枪,被王庆刺死。止有四个月满,便升总管。太尉要报恩人,只要王庆肯让,便好。

    这种鄙陋的见解,与今本《水浒》写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一段相比,真有天地的悬隔了。我在《考证》里(页四八,又五五)说王进即是原本的王庆,我现在细看各本记王庆得罪高俅的一段,觉得我那个假设是不错的。即如今本《水浒》第一回写高俅被开封府尹逐出东京之后,来淮西临淮州投奔柳世权,后来大赦之后,柳世权写信把高俅荐给东京开生药铺的董将士。这个临淮州的柳世权即是原本的灵壁县的柳世雄。临淮旧治即在明朝的灵壁县;大概原本作灵壁县,“施耐庵”嫌他不古,故改为临淮州。“施耐庵”把王庆提前八十回,改为王进;又把灵壁县的柳世雄也提前八十回,改为临淮州的柳世权。王庆的事本无历史的根据,六国比武的话更鄙陋无据,故被全删了。田虎的事实也无历史的根据,故也被全删了。方腊是有历史的根据的,故方腊一大段仍保留不删。明朝的边患与宋朝略同,都在东北境上,故新百回本加入征辽一大段,以补那删去的王,田两寇。况且征辽班师时,鲁智深与宋江等同上五台山参拜智真长老,并不曾提及山西有乱事。原本说田虎之乱起于山西沁州,占据河北郡县,都在今山西境内,离五台山很近。故田虎一大段的地理与事实都和征辽一大段不能并立。这大概也是田虎所以删去的一个原因。

    第七,但百廿回本的发凡里还有一段话最可注意。他说:

    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廿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 。

    这几句话很重要,因为我们从此可以知道李贽评本以前已有一种百二十回本 ,是我们现在知道的百二十回本的祖宗。这种百二十回本大概是前九十回采用郭本,加入原本的王,田二寇,后十回仍用郭本,遂成百二十回了。大概前七十一回已经在改作时放大了,拉长了,故后来无论如何不能恢复百回之旧,郭本所以不能不删二寇,这也是一个原因;其余各本凡不删二寇的,无论如何删节,总不能不在百十回以外,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

    总结起来,我们可以说:

    (1)前七十一回,自从郭武定本 (新百回本)出来之后,便不曾经过大改动了 。文字上的小修正是有的。例如郭本第一回之前有一篇很短的“引首”,专写宋朝开基以至嘉祐三年,底下才是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今七十回本把“引首”并入第一回,合称“楔子”。照文字看来,这种归并与修改恐怕是郭本以后的事,也许是金圣叹做的,因为除了金圣叹本之外,没有别本是这样分合的。这是较大的修正。此外,郭本第七十一回发见石碣天文之后便是“梁山泊英雄排坐次”,坐次排定后即是大聚义的宣誓,宣誓后接写重阳大宴,宋江表示希望朝廷招安之意,武松,李逵都不满意,宋江愤怒杀李逵,经诸将力劝始赦了他。此下便是山下捉得莱州解灯上京的人,宋江因此想上东京游玩。各本都有莱州解灯人一段(《征四寇》误删此段),但都没有卢俊义的梦。只有七十回本是有这个梦的 。这是最重要的异点。

    (2)第二部分————自上东京看灯到招安————各本都有。这一大段之中,有黑旋风乔捉鬼,双献头,乔坐衙等事,都是元曲里很幼稚的故事,大概这些还是原百回本的遗留物。但这一大段里有“燕青月夜遇道君”一节,写的颇好。大概这一大段有潦草因袭的部分,也有用气力改作的部分 。自从郭武定本出来之后,这一大段也就不曾有什么大改动了。

    (3)第三部分————征辽至凯旋————是郭武定本加入的 。这一大段之中,写征辽的几次战事实在平常的很。五台山见智真长老的一节,我疑心是原百回本征田虎的末段,因为田虎在山西作乱,故乱平后鲁智深与宋江乘便往游五台山。郭武定本既删田虎的一大段,故把五台参禅的一节留下,作为征辽班师时的事。这一部分自从郭本加入以后,也就无人敢删去了。

    (4)第四部分与第五部分————田虎与王庆两寇————是原百回本有的,郭本始删去至百二十回本又恢复回来;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回本也都恢复回来 。这两部分的叙述实在没有文学的价值,但他们的徼幸存留下来也可使我们考见原百回的性质,可以给我们一种比较的材料。最可注意的一点是这两部分的文字有两种大不同的本子:一种是百二十回本,一种是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与百二十四回本。百二十回本是用原百回本的材料来重新做过的 。何以知道是用原材料呢?因为这里面的事实如缘缠井一节,即是元曲《黑旋风斗鸡会》的故事,是一证;有许多人物————如琼英,邬梨,乔道清,龚端,段家————皆与各本相同,是二证。何以知是重新做过的呢?因为百二十回本写王庆的事实与各本都不同。各本的回目如下:

    高俅恩报柳世雄,王庆被陷配淮西。

    王庆遇龚十五郎,满村嫌黄达闹场。

    王庆打死张太尉,夜走永州遇李杰。

    快活林王庆使棒,段三娘招赘王庆。

    百二十回本的回目如下:

    谋坟地阴险产逆,踏春阳妖艳生奸。

    王庆因奸吃官司,龚端被打师军犯。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这里面第四回的回目虽不同,事实却相同;那前三回竟完全不同。大概百二十回本的编纂人也知道“高俅恩报柳世雄”一回的人物事实显然和王进一回的人物事实有重复的嫌疑,故他重造出一种王庆故事 ,把王庆写成一个坏强盗的样子。这是百二十回本重新做过的最大证据。此外还有一个证据:百回本的第九十回是“双林渡燕青射雁”(即《征四寇》的第十七回),百二十回本把这一件事分作两回,改九十回为“双林镇燕青遇故”,后面接入田虎,王庆的二十回,至百十回方才是“燕青双林渡射雁”。这种穿凿的痕跡更明显了。

    百十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征四寇》本,这四种本子的田虎,王庆两部分好像是用原百回本的原文 ,虽不免有小改动,但改动的地方大概不多。

    (5)第六部分————平方腊一段与卢俊义,宋江等被毒死一段————是郭武定本有的,后来各本也差不多全采郭本,不敢大改动 。平方腊一段平常的很,大概是依据原百回本的。出征方腊之前的一段(百回本的第九十回)写宋江等破辽回京,李逵,燕青偷进城去游玩,在一家勾栏里听得一个人说书,说的是《三国志》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三国志》的初次成书也是在明朝初年,这又可见《水浒》的改定必在《三国志》之后了 。

    平定方腊以后的一段,写鲁智深之死,写燕青之去,写宋江之死,写徽宗梦游梁山泊,都颇有文学意味,可算是《忠义水浒传》后三十回中最精采的部分。这一段写宋江之死一节最好:

    宋江自饮御酒之后,觉得心腹疼痛,想被下药在酒里,急令人打听,……已知中了奸计,乃叹曰:“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曾行半点欺心之事。今日天子听信奸佞,赐我药酒。我死不争,只有李逵见在润州,他若闻知朝廷行此意,必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忠义坏了。”连夜差人往润州唤取李逵刻日到楚州。……李逵直到楚州拜见,宋江曰:“……特请你来商议一件大事。”李逵曰:“什么大事?”宋江曰:“你且饮酒。”宋江请进后厅款待,李逵吃了半晌酒食。宋江曰:“贤弟,我听得朝廷差人送药酒来赐与我吃。如死,却是怎的好?”李逵大叫“反了罢!”宋江曰:“军马都没了,兄弟等又各分散,如何反得成?”李逵曰:“我镇江有三千军马,哥哥楚州军马尽点起来,再上梁山泊,强在这里受气!”宋江曰:“兄弟,你休怪我。前日朝廷差天使赐药酒与我服了。我死后恐你造反,坏了我忠义之名,因此请你来相见一面,酒中已与你慢药服了。回至润州必死。你死之后,可来楚州南门外蓼儿洼,和你阴魂相聚。”言讫,泪如雨下。李逵亦垂泪曰:“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一个小鬼。”言毕,便觉身子有些沉重,洒泪拜别下船。回到润州,果然药发。李逵将死,吩咐从人:“将我灵柩去楚州南门外蓼儿洼与哥哥一处埋葬。”从人不负其言,扶柩而往,……葬于宋江墓侧。

    这种见解明明是对于明初杀害功臣有感而发的。因为这是一种真的感慨,故那种幼稚的原本《水浒传》里也会有这样哀艳的文章 。

    大概《水浒》的末段是依据原百回本的旧本的,改动的地方很少 。郭刻本的篇末有诗云:

    由来义气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间。罡煞庙前秋日净,英魂常伴月光寒。

    又诗云:

    梁山寒日澹无辉,忠义堂深昼漏迟。孤冢有人荐蘋藻,六陵无泪湿冠衣。……

    但《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都没有这两首诗,都另有两首诗,大概是原本有的。其一首云:

    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当日亦堪怜 。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煞曜罡星今已矣,佞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烟波泛钓船 。

    这里我圈出的五句,很可表现当日做书的人的感慨。最可注意的是这几种本子通篇没有批评,篇末却都有两条评语:

    评:“公明一腔忠义,宋家以鸩饮报之。昔人云,‘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名言!”

    又评:“阅此须阅《南华》《齐物》等篇,始浇胸中块垒。”

    第一条评明是点出“学取烟波泛钓船”的意思。《水浒》末段写燕青辞主而去,李俊远走海外,都只是这个意思。燕青一段很有可研究之点,我先引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与《征四寇》本皆同)这一段:

    燕青来见卢俊义曰:“小人蒙主人恩德,今日成名,就请主人回去,寻个僻静去处,以终天年。未知如何?”卢俊义曰:“我今日功成名显,正当衣锦还乡封妻荫子之时,却寻个没结果!”燕青笑曰:“小人此去,正有结果。恐主人此去无结果。岂不闻韩信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卢俊义不听,燕青又曰:“今日不听,恐悔之晚矣。……”拜了四拜,收拾一担金银,竟不知投何处去。

    燕青还有留别宋江的一封书,书中附诗一首:

    情愿自将官诰纳,不求富贵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淡饭黄齑过此生 。

    那封书和那首诗都被郭本改了,改的诗是:

    雁序分飞自可惊,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洒脱风尘过此生。

    这样一改,虽然更“文”了,但结句远不如原文。那封信也是如此。大概原本虽然幼稚,有时颇有他的朴素的好处。我们拿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百二十四回本的末段和郭本的末段比较之后,就不能不认那三种本子为原文而郭本的末段为改本了。

    以上所说,大概可以使我们知道原百回本与新百回本的内容了,又可以知道明朝末年那许多百十回以上的《水浒》本子所以发生的原故了。但我假设的那个明朝中叶的七十回本究竟有没有 ,这个问题却不曾多得那些新材料的帮助。我们虽已能证实“郭本《水浒传》的前七十一回与金圣叹本大体相同”,但我们还不能确定,(1)嘉靖朝的郭武定本以前,是否真有一个七十一回本,(2)郭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否真用一种七十回本来修改原百回本的。

    我疑心这个本子虽然未必像金圣叹本那样高明,但原百回本与郭本之间,很像曾有一个七十回本 。

    我的疑心,除了去年我说的理由之外,还有三个新的根据:

    (1)明人胡应麟(万历四年举人)的《庄岳委谈》卷下有一段云:

    杨用修(一四八八————一五五九)《词品》云:“《瓮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云:‘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小词盛于宋,而剧贼亦工如此。”案此即《水浒》词,杨谓《瓮天》,或有别据。第以江尝入洛,则太愦愦也。

    杨慎在《明史》里有“书无所不览”之称,又有“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的荣誉。他引的这词,见于郭本《水浒传》的第七十二回。我们看他在《词品》里引《瓮天脞语》,好像他并不知道此词见于《水浒》。难道他不曾见着《水浒》吗?他是正德六年的状元,嘉靖三年谪戍到云南,以后他就没有离开云南,四川两省。郭本《水浒传》是嘉靖时刻的,刻时杨慎已谪戍了,故杨慎未见郭本是无可疑的。我疑心杨慎那时见的《水浒》是一种没有后三十回的七十回本 ,故此词不在内。他的时代与我去年猜的“弘治,正德之间”,也很相符。这是我的一个根据。

    (2)我还可以举一个内证。七十回本的第四回写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之后,智真长老送他上东京大相国寺去,临别时,智真长老说:

    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 ……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第三句,《忠义水浒传》作“遇州而兴”,百十五回本与百二十四回本作“遇水而兴”。余三句各本皆同。这四句“终身受用”的偈言在那七十回本里自然不发生问题,因为鲁智深自从二龙山并上梁山见宋江之后,遂没有什么可记的事了。但郭本以后,鲁智深还有擒方腊的大功,这四句偈言遂不能“终身受用”了。所以后来五台山参禅一回又添出“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四句,也是“终身受用”的!我因此疑心“遇林而起……遇江而止”四句是七十回本独有的,故不提到招安以后的事 。后来嘉靖时郭刻本采用七十回本,也不曾删去。不然,这“终身受用”的偈言何以不提到七十一回以后的终身大事呢 ?我们看清初人做的《虎囊弹传奇》中《醉打山门》一出写智真长老的偈言便不用前四句而用后四句,可见从前也有人觉得前四句不够做鲁智深的终身偈语的。这也是我疑心嘉靖以前有一种七十回本的一个根据。

    (3)但是最大的根据仍旧是前七十回与后三十回的内容 。前七十回的见解与技术都远胜于后三十回。田虎,王庆两部分的幼稚,我们可以不必谈了。就单论《忠义水浒传》的后三十回罢。这三十回之中,我在上文已说过,只有末段最好,此外只有燕青月夜遇道君一段也还可读,其余的部分实在都平常的很。那特别加入的征辽一部分,既无历史的根据,又无出色的写法,实在没有什么价值。那因袭的方腊一部分更平凡了。这两部分还比不上前七十回中第四十六回以下的庸劣部分,更不消说那闹江州以前的精采部分了。很可注意的是李逵乔坐衙,双献头,燕青射雁等等自元曲遗传下来的几桩故事,都是七插八凑的硬拉进去的零碎小节,都是很幼稚的作品。更可注意的是柴进簪花入禁院时看见皇帝亲笔写的四大寇姓名:宋江,田虎,王庆,方腊。前七十回里从无一字提起田虎,王庆,方腊三人的事,此时忽然出现。这一层最可以使我们推想前七十一回是一种单独结构的本子,与那特别注重招安以后宋江等立功受谗害的原百回本完全是两种独立的作品 。因此,我疑心嘉靖以前曾有这个七十回本,这个本子是把原百回本前面的大半部完全拆毁了重做的,有一部分————王进的事————是取材于后半部王庆的事的。这部七十回本的《水浒传》在当时已能有代替那幼稚的原百回本的势力,故那有“灯花婆婆”一类的致语的原本很早就被打倒了。看百二十回本发凡,我们可以知道那有致语的古本早已“不可复见”。但嘉靖以前也许还有别种本子采用七十回的改本而保存原本后半部的 ,略如百十回本与百十五回本的样子。致嘉靖时,方才有那加辽国而删田虎,王庆的百回本出现。这个新百回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全用这七十回本的,因为这七十回本改造的太好了,故后来的一切本子都不能不用他。又因原本的后半部还被保存着,而且后半部也有一点精采动人的地方,故这新百回本又把原本后半的一部分收入,删去王,田,加入辽国,凑成一百回。但我们要注意:辽国一段,至多不过八回(百十五回本只有六回),王,田二寇的两段却有二十回。何以减掉二十回,加入八回,郭本仍旧有一百回呢?这岂不明明指出那前七十一回是用原本的前五十几回来放大了重新做过的吗?因为原本的五十几回被这个无名的“施耐庵”拉长成七十一回了,郭刻本要守那百回的旧回数,故不能不删去田,王二寇;但删二十回又不是百回了,故不能不加入辽国的七八回 。依我们的观察,前七十回的文章与后三十回的文章既不像一个人做的,我们就不能不假定那前七十一回原是嘉靖以前的一种单独作品,后来被郭刻本收入————或用他来改原本的前五十几回,这是我所以假定这个七十回本的最大理由。

    我们现在可以修正我去年做的《水浒》渊源表(五四)如下:

    以上是我的《水浒传后考》。这十个月以来发现的新材料居然证实了我的几个大胆的假设,这自然是我欢喜的。但我更欢喜的,是我假定的那些结论之中有几个误点现在有了新材料的帮助,居然都得着有价值的纠正。此外自然还不免有别的误点,我很希望国中与国外爱读《水浒》的人都肯随时指出我的错误,随时搜集关于《水浒》的新材料,帮助这个《水浒》问题的解决。我最感谢我的朋友青木正儿先生,他把我搜求《水浒》材料的事看作他自己的事一样;他对于《水浒》的热心,真使我十分感激。如果中国爱读《水浒》的人都能像青木先生那样热心,这个《水浒》问题不日就可以解决了!

    青木先生又借给我第一卷第五期《艺文杂志》(明治四十三年四月),内有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狩野直喜先生的《水浒传与支那戏曲》一篇。狩野先生用的材料————从《宣和遗事》到元明的戏曲————差不多完全与我用的材料相同。他的结论是:“或者在大《水浒传》之前,恐怕还有许多小《水浒传》,渐渐积聚起来,后来成为像现在这种《水浒传》。……我们根据这种理由,一定要把现在的《水浒传》出现的时代移后。”这个结论也和我的《水浒传考证》的结论相同。这种不约而同的印证使我非常高兴。因为这种印证可以使我们格外觉悟:如果我们能打破遗传的成见,能放弃主观的我见,能处处尊重物观的证据,我们一定可以得到相同的结论 。

    我为了这部《水浒传》,做了四五万字的考证,我知道一定有人笑我太不爱惜精神与时间了。但我自己觉得,我在《水浒传》上面花费了这点精力与日力是很值得的。我曾说过:

    做学问的人当看自己性之所近,拣选所要做的学问;拣定之后,当存一个“为真理而求真理”的态度。……学问是平等的。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 。(《新潮》二卷一号,页五六)

    我这几篇小说考证里的结论也许都是错的,但我自信我这一点研究的态度是决不会错的。

    十,六,一一,作于北京钟鼓寺

    吴敬梓传

    我们安徽的第一个大文豪,不是方苞,不是刘大櫆,也不是姚鼐,是全椒县的吴敬梓。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他生于清康熙四十年,死于乾隆十九年(西历一七〇一————一七五四)。他生在一个很阔的世家,家产很富;但是他瞧不起金钱,不久就成了一个贫士。后来他贫的不堪,甚至于几日不能得一饱。那时清廷开博学鸿词科,安徽巡抚赵国麟荐他应试,他不肯去。从此,“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后来死在扬州,年纪只有五十四岁。

    他生平的著作有《文木山房诗集》七卷,文五卷(据金和《儒林外史跋》);《诗说》七卷(同);又《儒林外史》小说一部(程晋芳《吴敬梓传》作五十卷,金跋作五十五卷,天目山樵评本五十六卷,齐省堂本六十卷)。据金和跋,他的诗文集和《诗说》都不曾付刻。只有《儒林外史》流传世间,为近世中国文学的一部杰作。

    他的七卷诗,都失传了。王又曾(毂原)《丁辛老屋集》里曾引他两句诗:“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材。”这两句诗的口气,见解,都和他的《儒林外史》是一致的。程晋芳《拜书亭稿》也引他两句:“遥思二月秦淮柳,蘸露拖烟委麹尘。”————可以想见他的诗文集里定有许多很好的文字。只可惜那些著作都不传了,我们只能用《儒林外史》来作他的传的材料。

    《儒林外史》这部书所以能不朽,全在他的见识高超,技术高明。这书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气,批评明朝科举用八股文的制度道:“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这是全书的宗旨。

    书里的马二先生说: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到唐朝用诗赋取士,他们若讲孔孟的话,就没有官做了。……到本朝用文章取士,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这一段话句句是恭维举业,其实句句是痛骂举业。末卷表文所说:“夫萃天下之人才而限制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正是这个道理。国家天天挂着孔孟的招牌,其实不许人 “说孔孟的话”,也不要人实行孔孟的教训,只要人念八股文,做试帖诗;其余的“文行出处”都可以不讲究,讲究了又“那个给你官做”?不给你官做,便是专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要想抵制这种恶毒的牢笼,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提倡一种新社会心理,叫人知道举业的丑态,知道官的丑态;叫人觉得“人”比“官”格外可贵,学问比八股文格外可贵,人格比富贵格外可贵。社会上养成了这种心理,就不怕皇帝“不给你官做”的毒手段了。

    一部《儒林外史》的用意只是要想养成这种社会心理。看他写周进,范进那样热中的可怜,看他写严贡生,严监生那样贪吝的可鄙,看他写马纯上那样酸,匡超人那样辣。又看他反过来写一个做戏子的鲍文卿那样可敬,一个武夫萧云仙那样可爱。再看他写杜少卿,庄绍光,虞博士诸人的学问人格那样高出八股功名之外。————这种见识,在二百年前,真是可惊可敬的了!

    程晋芳做的《吴敬梓传》里说他生平最恨做时文的人;时文做得越好的人,他痛恨他们也越利害。《儒林外史》痛骂八股文人,有几处是容易看得出的,不用我来指出。我单举两处平常人不大注意的地方:

    第三回写范进的文章,周学台看了三遍之后才晓得是“天地间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

    第四回写范进死了母亲,去寻汤知县打秋风,汤知县请他吃饭,用的是银镶杯箸,范举人因为居丧不肯举杯箸;汤知县换了磁杯象牙箸来,他还不肯用。“汤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后来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这种绝妙的文学技术,绝高的道德见解,岂是姚鼐,方苞一流人能梦见的吗?

    最妙的是写汤知县,范进,张静斋三人的谈话:

    张静斋道:“想起洪武年间刘老先生————”

    汤知县道:“那个刘老先生?”

    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

    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

    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汤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的典故,不由得不信!

    这一段话写两个举人和一个进士的“博雅”,写时文大家的学问,真可令人绝倒。这又岂是方苞,姚鼐一流人能梦见的吗?

    这一篇短传里,我不能细评《儒林外史》全书了。这一部大书,用一个做裁缝的荆元做结束。这个裁缝每日做工有余下的工夫,就弹琴写字,也极欢喜做诗。朋友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况且那些学校里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识,怎肯和我相与?我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

    这是真自由,真平等,————这是我们安徽的一个大文豪吴敬梓想要造成的社会心理。

    九,四,八

    日记六则(节录)

    一

    翻看乾隆时叶堂编订的《纳书楹曲谱》,见有关于《西游记》的材料不少:

    (1)《唐三藏》中《回回》一出(续二),此必是吴昌龄的《唐三藏》。

    (2)《西游记》中十出:

    《撇子》(续三),叙玄奘之母抛弃儿子于江中。

    《认子》(同),叙玄奘母子相认。

    《饯行》(补遗),叙太宗送玄奘行。

    《定心》(补遗一),写观音传《紧箍咒》。

    《胖姑》(续三),事实看不分明,因有曲无白故。

    《伏虎》(同),黑风山降妖,救刘大姐。

    《女还》(同),似是《伏虎》下回。

    《借扇》(同),铁扇公主事。

    《揭钵》(补遗一),收妖。

    《女国》(同),女梁国逼婚。

    此剧似是《西游记》小说出世后的作品。

    (3)《俗西游记》中《思春》一出(外集二),似是写一个女妖逼戏玄奘之事。此曲中提及《思凡》事,似更晚了。

    二

    偶看小说《平妖传》,忽有意外的发见。此书有楚黄,张无咎的序,说王缑三每称罗贯中《三遂平妖传》堪与《水浒》颉颃,“余昔见武林旧刻本,止二十回。……兹刻回数倍前(四十回),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又说,“书已传于泰昌(光宗)改元之年(即一六二〇),子犹宦游,板毁于火,余重刻旧序而刻之。”(疑当作“重刻旧刻而序之”。)我的意外发见乃是卷首的“灯花婆婆”的致语。因此可见周亮工说的那有“灯花婆婆”的致语的罗氏《水浒传》,并非《水浒传》,乃是《平妖传》 。二书同托名罗贯中,故有此误记。三百年的疑团,到此始打破,可称一快事!

    三

    读董授经新刻的《醉醒石》十五卷,这是一部明朝的短篇小说,中多明朝晚年的故事,颇有历史的价值。著作的年代当在崇祯时,在《今古奇观》之后。见解有在《今古奇观》之上的,技术也不坏。

    将来当重作《论短篇小说》一文,加入《京本通俗小说》及《醉醒石》等材料,为系统的研究。《今古奇观》有许多续本,也可供研究。

    四

    遇着董授经(康),谈刻书的事,他带有新刻成的宋刘斧《青琐高议》三份,就送了我一份。刘斧是王安石同时的人,文笔极拙劣,但此书确可代表短篇小说的一个时代;此书每题下另注七字句的小字标题,颇似后来的小说回目;书中有许多篇是当时别人作的,如《流红记》(“红叶题诗娶韩氏”),为魏陵张实子京撰,《赵飞燕别传》(“别传叙飞燕本末”)为谯川秦醇子复撰,可见当时短篇小说的风气。相传宋仁宗喜欢听故事,左右日进故事一则,名为传奇;此事似系真的,并且似与这种风气有因果的关系。此书上接唐人的短篇,下接宋人的京本小说,确是可宝贵的小说史料。此书中又多记吕洞宾,韩湘子,何仙姑的事,似当时“八仙”的传说已成立了。前集卷八有《希夷先生传》,称陈抟为“生于唐德宗时……至今尚有见之者”!宋代崇拜道士,故此项迷信的传说容易传播。小说可以看当时的思想程度,有《青琐高议》可以代表北宋,有《夷坚志》可以代表南宋的迷信了。

    五

    宋代“说话”的种类,各书说的不相同。今合作一表如下:

    “合生”,乐曲名。唐中宗宴内殿,胡人袜子何懿等唱此歌;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词至秽媟(《唐音癸签》)。

    江浙间路伎伶女有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题咏,应命辄成者,谓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讽者,谓之“乔合生”。盖京都遗风也(《夷坚志》)。

    说话的四家:

    (一)小说

    说公案

    说铁骑儿

    说经

    说参请

    (二)讲史书

    (三)傀儡“其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大抵多虚少实”。

    (四)影戏“其话本与讲史书者颇同,大抵真假相半”。

    十七,八,廿六。

    六

    看王恽《秋涧大全集》,记出其中于曲家有关诸事。

    有一点是偶然发见的。诸书记罗贯中的籍贯不一致。或称为太原人,或称为杭州人。百十五回本《水浒》称为“东原”人。今夜读《秋涧集》,见其中两次提及“东原”,其一次显然指东平。因查得“东原”即宋之郓州。后又偶翻《元遗山集》,称“东原王君璋”,玉汝是郓人。罗贯中是郓人,故宋江,晁盖起于郓城。

    《三国志演义》序

    三国的故事向来是很能引起许多人的想像力与兴趣的。这也是很自然的。中国历史上只有七个分裂的时代:(1)春秋到战国,(2)楚汉之争,(3)三国,(4)南北朝,(5)隋唐之际,(6)五代十国,(7)宋金分立的时期。这七个时代之中,南北朝与南宋都是不同的民族分立的时期,心理上总有一点“华夷”的观念,大家对于“北朝”的史事都不大注意,故南北朝不成演义的小说,而南宋时也只配做那偏于“攘夷”的小说(如《说岳》)。其余五个分立的时期都是演义小说的好题目。分立的时期,人才容易见长,勇将与军师更容易见长,可以不用添枝添叶,而自然有热闹的故事。所以《东周列国志》,《七国志》,《楚汉春秋》,《三国志》,《隋唐演义》,《五代史平话》,《残唐五代》等书的风行,远胜于《两汉演义》,《两晋演义》等书。但这五个分立时期之中,春秋战国的时代太古了,材料太少;况且头绪太纷烦,不容易做的满意。楚汉与隋唐又太短了,若不靠想像力来添材料,也不能做成热闹的故事。五代十国头绪也太繁,况且人才并不高明,故关于这个时代的小说都不能做好。只有三国时代,魏,蜀,吴的人才都可算是势均力敌的,陈寿,裴松之保存的材料也很不少;况且裴松之注《三国志》时,引了许多杂书的材料,很有小说的趣味。因此,这个时代遂成了演义家的绝好题目了。

    《三国志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五百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 。唐朝已有说三国故事的了。段成式《酉阳杂俎》说:“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剧,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又李商隐《骄儿》诗云:“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这都可证晚唐已有说三国的。宋朝“说话”的风气更发达了。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说北宋晚年的“说话”,共有许多科,内中“说三分”是一种独立科目,不属于“讲史”一科,竟成了一种专科了。苏轼《志林》说:

    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辄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

    宋金分立的时代,南方的平话,北方的院本,都有这一类的历史故事。现在可考见的,只有金院本中的《襄阳会》。到了元朝,我们的材料便多了。《录鬼簿》与《涵虚子》记的杂剧名目中,至少有下列各种是演三国故事的:

    王 晔《卧龙冈》。

    朱 凯《黄鹤楼》。

    王实甫《陆绩怀橘》,《曹子建七步成章》。

    关汉卿《管宁割席》,《单刀会 》。

    尚仲贤《诸葛论功》(《录鬼簿》作《武成庙诸葛论功》,不知是否三国故事。)高文秀《周瑜谒鲁肃》,《刘先主襄阳会》。

    郑德辉《王粲登楼》,《三战吕布》(二本)。

    武汉臣《三战吕布》(二本)。(按《录鬼簿》,武作的是一部分,余为郑作。)

    王仲文《诸葛祭风》,《五丈原》。

    于伯渊《斩吕布》。

    石君宝《哭周瑜》。

    赵文宝《烧樊城糜竺收资》。

    无名氏《连环计 》,《博望烧屯 》,《隔江斗智 》。

    这十九种之中,现在只有《单刀会》,《博望烧屯》(日本京都文科大学影刻的《元人杂剧》三十种之二),《连环计》,《隔江斗智》,《王粲登楼》(臧刻《元曲选》百种之一)五种存在。明朝宗室周宪王的《杂剧十段锦》之中,有《关云长义勇辞金》一种,现在也有传本(董康刻的)。

    我们研究这几种现存的杂剧,可以推知宋至明初的三国故事大概与现行的《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相差不远 。内中只有《王粲登楼》一本是捏造出来的情节;如说蔡邕做丞相,曹子建和他同朝为学士,王粲上万言策,得封天下兵马大元帅:都是极浅薄的捏造。其余的几本,虽有小节的不同,但大体上都与《三国演义》相差不多。我们从这些杂剧的名目和现存本上,可以推知元朝的三国故事至少有下列各部分:

    (1)吕布故事:《虎牢关三战吕布》,《连环计》,《斩吕布》。

    (2)诸葛亮故事:《卧龙冈》,《博望烧屯》,《烧樊城》,《襄阳会》,《祭风》,《隔江斗智》,《哭周瑜》,《五丈原》。

    (3)周瑜故事:《谒鲁肃》,《隔江斗智》,《哭周瑜》。

    (4)刘,关,张故事:《三战吕布》,《斩吕布》,及以上诸剧。

    (5)关羽故事:《义勇辞金》,《单刀会》。

    (6)曹植,管宁等小故事。

    最可注意的是曹操在宋朝已成了一个被人痛恨的人物(见上引苏轼的话),诸葛亮在元朝已成了一个足计多谋的军师,而关羽已成了一个神人(《义勇辞金》里称他为“关大王”;《单刀会》是元初的戏,题目已称“关大王单刀会”了)。

    散文的《三国演义》自然是从宋以来“说三分”的“话本”变化演进出来的。宋时已有很好的短篇小说,如新发现的《京本通俗小说》(在《烟画东堂小品》中),便是很明白的例。但宋时有无这样长篇的历史话本,还不可知。旧说都以为《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一个杭州人罗贯中做的。罗贯中,或说是名贯,字本中(《七修类稿》);或说是名本,字贯中(《续文献通考》)。《水浒传》,《三国志》,《隋唐演义》,《平妖传》等书,相传都是他做的。大概他是当时的一个演义家,曾做了一些演义体的小说。明初的《三国演义》也许真是他做的。但那个本子和现行的《三国演义》不同 。当明万历年间,《水浒传》的改本已风行了,但《三国演义》还是很浅劣的。胡应麟在《庄岳委谈》里说《三国演义》“绝浅陋可嗤”,又说此书与《水浒》“二书浅深工拙,若霄壤之悬”。可见此书在明朝并不曾受文人的看重。

    明朝末年有一个“李卓吾评本”的《三国演义》出现。此本现在也不易得了;日本京都帝国大学铃木豹轩教授藏的一部《英雄谱》,上栏是百十回本的《忠义水浒传》,下栏是这个本子的《三国演义》。我们不知道这个本子和那明初传下来的本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断定这个本子仍旧是很幼稚的 。后来清朝初年,有一个毛宗岗(序始),把这个本子大加删改,加上批评,就成了现在通行的《三国志演义》。毛宗岗假托一种“古本”,但我们称他做“毛本”。毛宗岗把明末的本子叫做“俗本”,但我们要称他做“明本”。

    毛本有“凡例”十条,说明他删改明本之处。最重要的有几点:

    (1)文字上的修正 :“俗本(即明本,下同)之乎者也等字,大半龃龉不通;又词语冗长,每多复沓处。今悉依古本改正。”

    (2)增入的故事 :“如关公秉烛达旦,管宁割席分坐,曹操分香卖履,于禁陵阙见画,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儿之慧,邓艾凤兮之对,钟会不汗之答,杜预《左传》之癖:今悉依古本存之。”

    (3)增入的文章 :“如孔融荐祢衡表,陈琳讨曹操檄,……今悉依古本增入。”

    (4)削去的故事 :“如诸葛亮欲烧魏延于上方谷,诸葛瞻得邓艾书而犹豫未决,之类……今皆削去。”

    (5)削去的诗词 :“俗本每至‘后人有诗叹曰’,便处处是周静轩先生,而其诗又甚俚鄙可笑。今此编悉取唐宋名人作以实之。”“俗本往往捏造古人诗句,如钟繇,王朗颂铜雀台,蔡瑁题诗馆驿屋壁,皆伪作七言律体。……今悉依古本削去。”

    (6)辨正的故事 :“俗本纪事多讹。如昭烈闻雷失箸,及马腾入京遇害,关公封汉寿亭侯,之类,皆与古本不合。又曹后骂曹丕,而俗本反书其党恶;孙夫人投江而死,而俗本但纪其归吴。今悉依古本辨定。”我们看了这些改动之处,便可以推想明本《三国演义》的大概情形了。

    我们再总说一句:《三国演义》不是一个人做的,乃是自宋至清初五百多年的演义家的共同作品 。

    这部书现行本(毛本)虽是最后的修正本,却仍旧只可算是一部很有势力的通俗历史讲义,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为什么《三国演义》不能有文学价值呢?这也有几个原因:

    第一,《三国演义》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像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 。此书中最精采,最有趣味的部分在于赤壁之战的前后,从诸葛亮舌战群儒起,到三气周瑜为止。三国的人才都会聚在这一块,“三分”的局面也定于这一个短时期,所以演义家尽力使用他们的想像力与创造力,打破历史事实的束缚,故能把这个时期写的很热闹。我们看元人的《隔江斗智》与此书中三气周瑜的不同,便可以推想演义家运用想像力的自由。因为想像力不受历史的拘束,所以这一大段能见精采。但全书的大部分都是严守传说的历史,至多不过能在穿插琐事上表现一点小聪明,不敢尽量想像创造,所以只能成一部通俗历史,而没有文学的价值。《水浒传》全是想像,故能出奇出色;《三国演义》大部分是演述与穿插,故无法能出奇出色 。

    第二,《三国演义》的作者,修改者,最后写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学家,也不是高超的思想家 。他们极力描写诸葛亮,但他们理想中只晓得“足计多谋”是诸葛亮的大本领,所以诸葛亮竟成一个祭风祭星,神机妙算的道士。他们又想写刘备的仁义,然而他们只能写一个庸懦无能的刘备。他们又想写一个神武的关羽,然而关羽竟成了一个骄傲无谋的武夫。这固是时代的关系(参看《胡适文存》卷一,页五二————五三),但《三国演义》的作者究竟难逃“平凡”的批评。毛宗岗的“凡例”里说:

    俗本谬托李卓吾先生评阅,……其评中多有唐突昭烈,漫骂武侯之语,今俱削去。

    这种见地便是“平凡”的铁证。至于文学的技术,更“平凡”了。我们试看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一大段;在作者的心里,这一段总算是极力抬高诸葛亮了;但我们读了,只觉得平凡浅薄,令人欲呕。后来写“三气周瑜”一大段,固然比元人的《隔江斗智》高的多了,但仍是很浅薄的描写,把一个风流儒雅的周郎写成了一个妒忌阴险的小人,并且把诸葛亮也写成了一个奸刁险诈的小人。这些例都是从《三国演义》的最精采的部分里挑出来的,尚且是这样,其余的部分更不消说了。文学的技术最重剪裁。会剪裁的,只消极力描写一两件事,便能有声有色。《三国演义》最不会剪裁;他的本领在于搜罗一切竹头木屑,破烂铜铁,不肯遗漏一点。因为不肯剪裁,故此书不成为文学的作品 。

    话虽如此,然而《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他的魔力 。五百年来,无数的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着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从这部书里学会了看书写信作文的技能,从这部书里学得了做人与应世的本领 。他们不求高超的见解,也不求文学的技能;他们只求一部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 。“四书”,“五经”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廿四史与《通鉴》,《纲鉴》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古文观止》与《古文辞类纂》也不能满足这个要求。但是《三国演义》恰能供给这个要求。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我们都曾尝过他的魔力,我们都曾受过他的恩惠。我们都应该对他表示相当的敬意与感谢!

    (注)作此序时,曾参用周豫才先生的《小说史讲义》稿本,不及一一注出,特记于此。

    十一,五,十六。在北京。

    吴敬梓年谱

    我的朋友汪原放近来用我的嘉庆丙子本的《儒林外史》标点出来,作为《儒林外史》的第四版。这一番工夫,在时间上和金钱上,都是一大牺牲。他这一点牺牲的精神,竟使我不能不履行为吴敬梓作新传的旧约了。因此,我把这两年搜集的新材料整理出来,作成这一篇年谱。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着,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千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

    一 家 世

    全椒吴氏,远祖以永乐时“从龙”的功劳,“赐千户之实封,邑六合而剖符。迨转弟而让袭,历数叶而迁居”(《文木山房》集《移家赋》)。按先生自注,转弟是迁到全椒的始祖。他家起先业农,后来行医;《移家赋》说:

    爰负耒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 。……翻玉版之真切,研究《金匮》之奥奇 。(参看《儒林外史》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

    吴敬梓的高祖吴沛,沛父吴谦,谦父吴凤(陈廷敬《吴国对墓志》,见《耆献类征》卷百十五)。吴沛字海若,是一个廪生;陈廷敬说他“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宗师”。他的事迹见《全椒志》卷十,页四四。《移家赋》写他的高祖很详细;有云:

    自束发而能文,及胜衣而稽古;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

    吴沛著有《诗经心解》六卷,《西墅草堂集》十二卷(《志》,卷十五)。

    吴沛生子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这五人的名字是:国鼎,国器,国缙,国对,国龙(次第见《吴国对墓志》)。

    吴国鼎,字玉铉,崇祯癸未进士(《明进士题名录》注六合籍),授中书舍人。有《 园集》及《诗经讲义》(《志》十,参《志》十五)。

    吴国龙,字玉 ,也是崇祯癸未进士,授户部主事。清顺治时,他降了清朝;康熙初,授工科给事中,改授河南道监察御史,后来转到礼科掌印给事中。他虽是《贰臣传》中人物,但做谏官时颇有声名,有《吴给谏奏稿》八卷,《心远堂集》三十四卷(《志》十,页十六;参《志》十五)。

    吴国缙,字玉林,顺治壬辰进士,改教职,做江宁府教授。《志》上称他“性开敏,于书无所不读”。有《诗韵正》五卷,《世书堂集》四十卷(《志》十,又十五)。

    吴国器,字玉质,以布衣终老,道德甚高,王士祯有“用韦左司寄全椒道士韵,追赠国器,甚称美之”(《志》十一)。《移家赋》自注云,“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

    这四人是吴敬梓的伯叔曾祖。他本身的曾祖吴国对,字玉随,号默岩,和国龙是双生的。国对排行第四,但他登第却在最后,直到顺治甲午中举人,戊戌中第一甲第三人(俗称探花)。《移家赋》说:

    似子固兄弟四人,吾先人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

    海隅的珊网指他典试福建,畿辅的藻鉴指他提督顺天学政。末两联指他由编修做到侍读。赋中说他“发愤揣摩,遵道得路”,也是写实的。他是一个八股大家,方嶟做《文木山房集序》,曾说:

    全椒吴侍读公以顺治戊戌登一甲第三人进士及第,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 ;一时名公钜卿多出其门,李文贞公其一也。

    但方嶟又说他的“诗古文辞与新城王阮亭先生齐名”,《全椒志》(十,页四五)也说他“才学优赡,工诗赋,善书;言论丰采为一时馆阁所推重”(全椒新修的《志》,末尾附有他的序)。陈廷敬作他的《墓志》,说:

    君于古文研论最深,而工于骚赋之作,故独喜多为诗;其愁忧欢愉离合讽谕警戒之旨,恒发之于诗,名曰《诗乘》。

    他的遗集后来编为《赐书楼集》二十四卷(《全椒志》十五)。

    据陈廷敬的《吴国对墓志》,国对生三子,长子名旦,次名勖,次名升。吴旦即是吴敬梓的祖父,字卿云,增监生,考授州同知,是一个孝子,事跡见《全椒志》《孝友传》。陈廷敬说:“旦贤而有文 。”但他死的很早,故《移家赋》不提到他的历史。《全椒志》《艺文志》说他有《月潭集》。

    吴旦的亲弟吴勖也在《孝友传》,幼弟吴升是一个举人。吴国龙的儿子吴昺,中康熙三十年榜眼,很有文名,著有《卓望山房集》及《玉堂应奉集》,曾充宋,金,元,明四朝诗选掌局官。他的哥哥吴晟也是康熙年间的进士,也有文学的名誉。

    所以吴敬梓自己写他曾祖以后的家世道:

    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 。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卮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故物唯存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 。……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 子,擅海内之文章。……(《移家赋》)

    这一段可以比较《儒林外史》第三十回郭铁笔说的“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 ”一大段。三鼎甲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杜少卿的曾祖,《外史》说是状元,其实是探花吴国对。国对有《赐书楼集》,《外史》第三十一回写杜少卿的家中,“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可以互证。

    吴敬梓的父亲生在这个环境里,看惯了富贵与文学,觉得不很可贵,所以他立志要做圣贤了。《移家赋》注里说他父亲曾做“赣榆教谕,捐赀破产兴学宫”。我们靠这一点线索,在《全椒志》卷十二,页二四上,寻出他名叫吴霖起(陈廷敬也说吴旦生一子,名霖起),是康熙丙寅(一六八六)的拔贡,做江苏赣榆县的教谕。《志》里没有他的传,但《移家赋》说他的生平很详细:

    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纵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纪载 。……讲学邹峄,策名帝都。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干肺焦,形变骨立。……丧葬即毕,精业维勤;卷之万象,挥之八垠;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马帐溢执经之客,鹿车骈问字之人。

    赣榆在江苏的东北海边,故赋中说:

    暮年黉舍,远在海滨;时矩世范,律物正身。……鲑菜蔫然,引觞徐酌;既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

    末二句指他捐产修学宫的事。后文又有注云,

    先君于壬寅年(一七二二)去官,次年辞世。

    《儒林外史》里写杜少卿的父亲“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第三十四回),又说他做“江西赣州府知府”(第三十一回)。赣州是暗射赣榆县;因为要说他做知府,所以不能不说中进士了。第三十一回杜慎卿说:

    我那伯父是个清官 ,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

    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

    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 ;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

    这一段说他父亲丢官的原因,可以补志传的不完。

    吴霖起死后,家业遂衰。《移家赋》接着说:

    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 。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 !

    总结上文,作为一表:

    二 年 谱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他的事迹略见程晋芳做的传,和我前年做的小传。近年我买得了他的《文木山房集》四卷。这是意外的发见,不可不说是“吴迷”的报酬。因此,我用此书做底本,参考别的书,做成这篇年谱,略补我的前传缺漏的罪过。

    康熙四十,辛巳(一七〇一),先生生。

    是时,顾炎武已死了二十年,黄宗羲已死了六年。

    先生的朋友程廷祚(生一六九一)已生了十年。

    康熙四一,壬午(一七〇二),先生二岁。

    是年万斯同死。

    康熙四三,甲申(一七〇四),先生四岁。

    阎若璩死,颜元死,尤侗死。

    康熙四四,乙酉(一七〇五),先生五岁。

    全祖望生。

    康熙四八,己丑(一七〇九),先生九岁。

    朱彝尊死。

    康熙五十,辛卯(一七一一),先生十一岁。

    王士祯死。

    康熙五二,癸巳(一七一三),先生十三岁。母死。

    集中《赠僧宏明》诗,“昔余十三龄,丧母失所恃”。

    康熙五三,甲午(一七一四),先生十四岁,随父到赣榆县教谕任所。

    《赠僧宏明》诗,“十四从父宦,海上一千里”。

    康熙五五,丙申(一七一六),先生十六岁。

    毛奇龄死。袁枚生。

    康熙五七,戊戌(一七一八),先生十八岁。

    友人程晋芳生。同里亲友金兆燕(棕亭)生。

    康熙五九,庚子(一七二〇),先生二十岁。中秀才。

    《庚戌除夕》词,“落魄诸生十二年”。

    康熙六一,壬寅(一七二二),先生二十二岁。父去官。

    《移家赋》注,“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

    雍正元年,癸卯(一七二三),先生二十三岁。父死。

    是年戴震生。

    雍正三,乙巳(一七二五),先生二十五岁。

    蒋士铨生。

    雍正八,庚戌(一七三〇),先生三十岁。有“庚戌除夕客中”的《减字木兰花》词八首。八首词里,颇多传记材料,今摘录一些:

    第一首云:

    今年除夕,风雪漫天人作客。三十年来,那得双眉时暂开 ?

    第二首云:

    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王家昙首,伎识歌声春载酒。白板桥西,赢得才名曲部知 。

    第三首云:

    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 。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

    依这两首看来,吴敬梓的财产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 。

    《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似乎还少写了这一方面。但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

    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

    这就是“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一句的说明了!

    第五首云:

    哀哀我父,九载乘箕天上去(按先生之父死于癸卯,至庚戌只有八年,此云九年,是算到次年元旦)。弓冶箕裘,手捧遗经血泪流。劬劳慈母,野屋荒棺抛露久。未卜牛眠,何日泷冈共一阡 ?

    据此,先生之母也死了几年了,到庚戌还不曾安葬。

    第六首云:

    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买得厨娘,消尽衣边荀令香 。愁来览镜,憔悴二毛生两鬓。欲觅良缘,谁唤江郎一觉眠?

    据此,先生之妻也死了。此时只有一妾,尚未续娶。集中有《挽外舅叶草窗翁》诗云:

    吴中有耆硕,转徙淮南地,自号草窗翁,所师僦贷季。爱女适狂生,时人叹高义。……

    是先生之妻姓叶,是一个儒医的女儿。

    第八首云:

    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汉 。明日明年,踪迹浮萍剧可怜。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风雪喧豗,何日笙歌画舫开 ?

    这一首前半说的是王胡子拐了银子逃走的影子;后半已有移家南京的意思了。末句还是做“歌笙画舫”的梦!

    雍正九,辛亥(一七三一),先生三十一岁。

    友人严长明生。

    雍正十一,癸丑(一七三三),先生三十三岁。

    二月,移家至南京,寄居秦淮水亭。

    有《买陂塘》二首,序云:“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诸君子高宴,各赋看新涨二截见赠;余既依韵和之,复为诗余二阕,以志感焉。”第一首上半云: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 。绋 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 !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

    第二首下半云:

    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淅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先生又作《移家赋》:序五百七十二字,赋二千五百二十九字,可说是他文集中的第一巨作。序中有云:

    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 。……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纆成疾。枭将东徙,浑未解于更鸣;乌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虽无扬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追为此赋,歌以永言。悲切怨愤,涕涶流沫。……

    全赋先叙吴氏远祖,次写他的高祖,次写曾祖弟兄,次写曾祖,次写曾祖以下五十年的家门盛况,次写他的父亲,次写父死后家门不振的状况(以上略引见前篇)。次写全椒乡土风俗的浇薄:

    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辄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 人面,穷奇锯牙;细广厦,锦帷香车。马首之金匼匝,腰间之玉辟邪。……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

    《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万雪斋,方老六,彭老五,大概都在这一段里了。以下一长段,写他自己: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棰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碪;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唫。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 。……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 !……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濬发于巧心,终受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仗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困穷途而悉缩。……

    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

    雍正十二,甲寅(一七三四),先生三十四岁。

    有“除夕”《乳燕飞》词: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  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媿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此词写他的忏悔,见解却不甚高明。

    雍正十三,乙卯(一七三五),先生三十五岁。

    是时政府诏令内外大臣荐举“博学鸿辞”的学者。

    乾隆元年,丙辰(一七三六),先生三十六岁。

    三月,安徽巡抚赵国麟考取先生,行文到全椒,取具结状,将正式荐举他入京应博学宏辞的考试。先生病了,不能上路,才作罢(《文集》唐时琳序)。先生从此不应乡举考试(程晋芳作的传)。

    《儒林外史》写杜少卿装病辞荐辟(第三十三回),《全椒志》(十,页四七)也说他“乾隆间以博学鸿词征,辞不就”。程晋芳给他作传说: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

    这三种说法,都不很确实。我只采取唐时琳的序,因为他当时做江宁教授,又是推荐吴敬梓的人,他说的话应该最可靠况且唐序又说:

    两月后,敏轩病愈,至余斋。……余察其容憔悴,非托为病辞者 。……

    况且先生自己有《丙辰除夕述怀》诗,也说:

    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厄 !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

    可见他的病是真病,不是装病。当时他还很叹惜他因病不得被荐。事后追思,落得弄真成假 ,说:

    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外史》三十四回)

    我这样说法,并不是要降低吴敬梓的人格。做秀才希望被荐做博学鸿词,这也算不得什么卑鄙的事。现在《文木山房集》里,赋中有《正声感人赋》,题下注“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 ”;又有《继明照四方赋》,下注“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 ”。诗中有试帖诗三首,下分注“督院 ”,“抚院 ”,“学院 ”取博学鸿词试帖 。可见吴先生自己并不讳饰他曾去应考省中博学鸿词的考试;又可见他确然觉得这是做秀才的一场很光荣的结局。至于程晋芳说赵国麟“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那是错的。赵国麟后来并不曾荐他。杭世骏的《词科掌录》记赵国麟保举的,只有《文木集》中(卷三,页三)说的江若度,梅淑伊,李岑淼三人,而没有吴敬梓的名字。这是铁证。

    是年词科被荐者,有先生的从兄吴檠(字青然,号岑华,有《咫闻斋诗钞》,《阳局词钞》,《清耳珠谈》等书;即《外史》中的杜慎卿)和友人程廷祚(绵庄,即《外史》中的庄征君),皆不第,程晋芳作程廷祚的《墓志铭》,说:

    雍正十三年,举博学鸿词科。……乾隆元年至京师。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门下,属密友达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亦竟试不用,归江宁。(《勉行堂文集》卷六)

    这一件事,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大学士太保公一节参看。

    《文木集》有《减字木兰花》词一首,注云:

    识舟亭阻风,喜遇朱乃吾,王道士昆霞。

    词云:

    卸帆窗下,一带江城浑似画。羽客凭阑,指点行舟杳霭间。  故人白首,解赠青铜沽浊酒。 话别匆匆,万里连墙返照红。

    这就是《外史》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在识舟亭遇来霞士和韦四太爷的一件故事。

    乾隆二,丁巳(一七三七),先生三十七岁。

    先生有关于词科的诗几篇。一篇《酬青然兄》,中有云:

    兄昔膺荐牍,驱车赴长安,待诏三殿下,簪笔五云端。月领少府钱,朝赐大官餐。卿士交口言,“屈宋堪衙官”!如何不上第,蕉萃归江干?酌酒呼弟言,“却聘尔良难 ”!……

    这是杜少卿不满意于杜慎卿的口气了。

    又有《贫女行》二首:

    蓬鬓荆钗黯自羞,嘉时曾以礼相求。自缘薄命辞征币,那敢逢人怨蹇修?

    阿姊居然贾佩兰!踏歌连臂曲初残。归来细说深宫事,村女如何敢正看 !

    这似乎也是嘲玩杜慎卿的诗。

    赵国麟原取四人,吴敬梓因病作罢,余三人入京应试。试毕,三人中之李岑淼病死在京。先生因作《伤李秀才》诗,大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之意(诗不佳,不录)。那时词科落第的一些名士,纷纷回南,演出种种丑态;先生冷眼旁观,格外觉悟了。所以他又作《美女篇》:

    夷光与修明,艳色天下殊。一朝入吴宫,权与人主俱。不妒比螽斯,妙选聘名姝。红楼富家女,芳年春华敷。头上何所有?木难间珊瑚。身上何所有?金缕绣罗襦。佩间何所有?环珥皆瑶瑜。足下何所有?龙缟覆氍毹。歌舞君不顾,低头独长吁。遂疑入宫嫉,毋乃此言诬?何若汉皋女,丽服佩两珠,独赠郑交甫,奇缘千载无?

    丁巳以前,先生还有穷秀才气;丁巳以后,先生觉悟了,便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了。试看他宁可作自由解珮的汉皋神女,不愿作那红氍毹上的吴宫舞腰:这便是大觉悟的表示了。

    是年纪昀生。

    乾隆三,戊午(一七三八),先生三十八岁。

    有《送别曹明湖》诗,可考定为是年作的。因此推知前后诸诗大概也是这时候作的。中有《病中忆儿烺》一首,前四句云:

    自汝辞余去,身违心不违。有如别良友,独念少寒衣 。

    “有如别良友”五个字,没有人道过。

    烺字荀叔,号杉亭,后来成为一个大算学家,《畴人传》四十二有他的传。他少年时就很聪明,《文木集》附有他的诗一卷,词一卷。诗中有三首是他十五岁时做的。怪不得《儒林外史》三十二回里娄太爷对杜少卿说,“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 。”他们家已贫了,故吴烺少年时即出门谋生活。《文木集》还有一首《除夕宁国旅店忆儿烺》诗,自注云:“儿年最幼,已自力于衣食。”

    是年章学诚生,任大椿生。

    乾隆四,己未(一七三九),先生三十九岁。

    有《真州客舍》诗,中有云,“七年羁建业,两度客真州。细雨僧庐晚,寒花江岸秋。”

    有“生日”《内家娇》词云: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垅;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 。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衽;有娀佚女,弭节扬灵。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

    这一首词在《词集》的最末。大概这一部《文木山房集》是编到这一年为止了 。

    《文木山房集》前有黄河一篇序,中说:

    余方谋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轩薄游真州,可村方先生爱为同调,遽损囊中金,先我成此盛举。

    又方嶟序云:

    敏轩今将薄游四方,余遂捐箧中金,梓其有韵之文。

    这一年先生正在真州,此集当刻于此年,或下一年。集中无三十九岁以下的诗词,正是因此。

    乾隆五,庚申(一七四〇),先生四十岁。

    是年赵翼生。

    《全椒志》云:

    江宁雨花台有先贤祠,祀吴泰伯以下五百余人(金和跋作二百三十人)。祠圮久,敬梓倡捐复其旧。赀罄,则鬻江北老屋成之。

    此事不知在何年。以《志》有“年四十而产尽”一语,故附于此。

    乾隆六,辛酉(一七四一),先生四十一岁。

    是年惠士奇死。

    是年吴檠中举人(《全椒志》十二)。杜慎卿果然“中了”

    (参看《外史》三十一回杜慎卿对鲍廷玺说的话)!先生始见程晋芳,时年二十四(程晋芳《严东有诗序》)。程晋芳的族伯祖丽山与先生有姻连。先生在南京,常常绝粮;丽山时时周济他。程晋芳说:

    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文木先生传》)

    这位程丽山,他处无可考。《外史》第四十一回写庄濯江是杜少卿的表叔,也许就是此人(庄濯江是庄徵君之侄,必也是姓程的。我初疑是程晋芳;但程晋芳见先生时,还是二十四岁的少年,而庄濯江四十年前与杜少卿的父亲相聚,此时已是“清清疏疏,三绺白须”了)。

    程晋芳又写先生的贫状如下:

    〔先生〕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穷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原文此处为“□”,下同)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文木先生传》)

    汪京门不可考。樊圣□原缺一字,今考定为樊圣谟。按《江宁府志·文苑传》:

    樊明征,字圣谟,一字轸亭,句容人。博学而精思。其于古人礼乐车服,皆考核而制其器。有受教者,举器以示之,不徒为空言也。著书四十余种,尤详金石之学。

    这自然是《外史》里的迟衡山了。

    乾隆七,壬戌(一七四二),先生四十二岁。

    程晋芳说:

    辛酉壬戌间,延〔先生〕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

    程家是淮安盐商,袁枚作程晋芳的《墓志》说:

    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君独愔愔好儒,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

    先生到程家时,程家尚在这样兴盛的时代。

    乾隆九,甲子(一七四四),先生四十四岁。

    是年姚鼐生,钱坫生,汪中生。有人疑《外史》中的匡超人即是汪中,那是错的。

    乾隆十,乙丑(一七四五),先生四十五岁。

    是年吴檠中进士。

    余萧客生,武亿生。

    乾隆十一,丙寅(一七四六),先生四十六岁。

    是年洪亮吉生。

    乾隆十四,己巳(一七四九),先生四十九岁。

    是年方苞死,黄景仁生。

    程晋芳《春帆集》(起戊辰,尽庚午之二月,故系于此年)有《怀人诗》十八首,中有一首注“全椒吴敬梓,字敏轩”。诗云: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飕飕窗纸响,槭槭庭树喧。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心惊不得寐,归去澄江边(此指先生到程家住数月之事)。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逝将乞食去,亦且赁舂焉。《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这一首诗极有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当这个时候 ,————戊辰至庚午 (一七四八至一七五〇)————《儒林外史》已成书了,已有朋友知道了 。《外史》刻本有“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一篇序。这个年月是不可靠的。先生于乾隆元年三月在安庆应考博学鸿词的省试,前一月似无作小说序之余暇。况且书中写杜少卿,庄绍光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况且那时的吴敬梓只有三十六岁,见解还不曾成熟,还不脱热心科名的念头,元年《除夕述怀》诗可以为证。那时的吴敬梓决做不出一部空前的《儒林外史》来!

    我们看他对于科第功名的大觉悟,起于乾隆二年以后(说见上文)。我们可以推测他这部《儒林外史》大概作于乾隆五年至十五年(一七四〇————一七五〇)之间;到程晋芳作《怀人诗》时,《外史》已成功了,————至少大部分已成功了 。

    吴敬梓是一个八股大家的曾孙,自己也在这里面用过一番工夫来,经过许多考试,一旦大觉悟之后,方才把八股社会的真相————丑态————穷形尽致的描写出来。他是八股国里的一个叛徒。程晋芳说他:

    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 ;其尤工者,则尤嫉之 。

    他为什么这样痛恨八股呢?我们在他的诗集里寻出一篇《哭舅氏》的诗,大概是乾隆五六年间做的;这诗大可以表出他那时候对于科举时文的态度:

    河干屋三楹,丛桂影便娟。缘以荆棘篱,架以蒿床眠。南邻侈豪奢,张灯奏管弦。西邻精心计,秉烛算缗钱。吁嗟吾舅氏,垂老守残编。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 。皎皎明月光,扬辉屋东偏。秋虫声转悲,秋藜烂欲然。主人既抱病,强坐芸窗前。其时遇宾兴,力疾上马鞯。夜沾荒店露,朝冲隔江烟。射策不见收,言归泣涕涟。严冬霜雪凝,偃卧小山巅。酌酒不解欢,饮药不获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 。吾母多弟兄,惟舅友爱专。诸舅登仕籍,俱已谢尘缘。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士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 。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

    他这一位母舅简直是一位不得志的周进,范进。认得了这一位六十岁“抱恨归重泉”的老秀才,我们就可以明白吴敬梓发愤做《儒林外史》的心理了。

    有人说,“清朝是古学昌明的时代,八股的势力并不很大,八股的毒焰并不曾阻碍经学史学与文学的发达。何以吴敬梓单描写那学者本来都瞧不起的八股秀才呢?那岂不是俗话说的打死老虎吗?”我起初也如此想,也觉得《儒林外史》的时代不像那康熙,乾隆的时代。但我现在明白了。看我这篇年谱的人,可以看出吴敬梓的时代恰当康熙大师死尽而乾,嘉大师未起的过渡时期 。清朝第一个時期的大师,毛奇龄最后死。学问方面,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胡渭都死了。文学方面,尤侗,朱彝尊,王士祯也死了。当吴敬梓三十岁時,戴震只有八岁,袁枚只有十五岁,《四庫全书》的发起人朱筠只有兩岁,汪中,姚鼐都还不曾出世呢。

    当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八股的气焰忽然又大盛起来了 。

    我可以引章学诚的话来作证:

    前明制义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彥,磊落相望,可谓一時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 (一七五二————一七五三,当吴敬梓将死的时候),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 (“四书文”即八股诗文),不得为通 ,————又成不可药之蛊矣 !(《章氏遗书》卷四,《答沈枫墀论学书》)

    这正是吴敬梓做《儒林外史》的时代 。懂得这一层,我们格外可以明白《儒林外史》的真正价值了。

    乾隆十五,庚午(一七五〇),先生五十岁。

    金兆燕有《寄吴文木先生》诗:

    文木先生何嵚崎!行年五十仍书痴。航头屋壁搜姚姒,酱翁蔑叟访孔羲。昔岁鹤版下纶扉,严徐车马纷猋驰。蒲轮觅径过蓬户,凿坏而遁人不知。有时倒着白接?,秦淮酒家杯独持。乡里小儿或见之,皆言狂疾不可治。晚年说诗更鲜匹,师伏翼萧俱辟易。《小雅》之材七十四,《大雅》之材三十一。一言解颐妙义出,《凯风》为洗万古诬,《乔木》思举百神职 (先生注诗,力辟《凯风》原注“不能安室”之谬。《南有乔木》云,祀汉神也)。沟犹瞀儒删郑卫,何异索涂冥摘埴?昨闻天子坐明堂,欲祡衡霍巡南方,特重经术求贤良,伸让讲义夸两行。钦明八风舞回翔。负薪老子露印绶,妻孥竦息趋路旁。先生何为独深藏,企脚高卧向栩床?金陵美酒一千斛,粼粼素碗皴红玉。何时典我青绮裘,共君复醉钟山麓?申公辕公老且秃,驱之不堪填硎谷。先生速起为我折五鹿。秋风多,江水波,寄君一曲之高歌。歌残星斗横秋河。屠贩唾手亦富贵,安能佐治无偏颇?先生抱经老岩阿,吁嗟如此苍生何!

    诗中说先生“晚年说诗”一段,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杜少卿论《诗经》一大段参看。《全椒志》卷十二说先生有《诗说》七卷。但现在不传了。我们现在只知道他的五条《诗说》:

    (1)《汉广》(《南有乔木》):“为祀汉江神女之词。”(金和《儒林外史跋》)

    (2)《凯风》:“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了,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外史》)

    (3)《女曰鸡鸣》:“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外史》)

    (4)《溱洧》:“也只是夫妇同游。”(《外史》)

    (5)《爰采唐矣》:“为戴妫答庄姜《燕燕于飞》而作。”(金和《跋》)

    程晋芳说:

    〔先生〕与余族绵庄(程廷祚)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 ,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程廷祚与吴敬梓都是乾嘉经学的先锋。

    乾隆十六,辛未(一七五一),先生五十一岁。

    是年乾隆帝南巡,先生之子吴烺迎銮,召试奏赋,赐举人,授内阁中书。烺习算学,师事刘湘 。后来吴烺做到宁夏府同知,署过一回知府,因病告归。他著有《周髀算经图注》,乾隆戊子刊成,沈大成作序,序文引见《畴人传》。此外还有《勾股算法》,《五音反切图说》,《杉亭诗文集》,《词集》。我所见的《春华小草》一卷,《靓妆词钞》一卷,是他少年时代的诗词。

    是年程廷祚六十一岁,被举“经明行修”,入京,复报罢(程晋芳《绵庄先生墓志》)。

    是年严长明二十一岁。严是江宁人,少年有才名,先生很称许他(程晋芳《严东有诗序》)。严长明的诗集久不传,近年(一九一一)叶德辉刻出他的诗集十卷,其中《归求草堂诗集》六卷,是编年的。辛未年有“吴丈敏轩招集文木山房,分咏《南史》《隐逸传》,得雷次宗,陶宏景,各赋一首”二篇,又有“过顾氏息庐,和敏轩丈韵”一篇。壬申年有“晤程二鱼门,有赠”一首,起句云,“昨年倾盖阜陵吴(自注,敏轩丈),道汝声名似‘顾’‘厨’。”据此,先生识严长明,始于辛未。

    乾隆十七,壬申(一七五二),先生五十二岁。

    程晋芳到南京乡试,先生同严长明去访他。严爱程诗,为他作骈体序,千余言。程自叙,“风晨雨夕,余三人往来最密也。”(程《严东有诗序》)严赠程诗,有“意气直凌沧海日,须眉如对列仙图”之句;程有《寄怀严东有》诗,有“今年游江南,快意觏才子”之句。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共三首,第二首专说吴敬梓:

    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时时坐书牖,发咏惊鹂庚。阿郎虽得官,职此贫更增。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 。频蜡雨中屐,晨夕追良朋,孤棹驶烟水,杂花拗芬馨。惟君与独厚,过从欣频仍,酌酒破愁海,觅句镂寒冰。西窗应念我,余话秋灯青。(《勉行堂诗集》五)

    此诗可考见先生当时的生活情形。

    程晋芳是年又有“闻滁州冯粹中 没于京师,诗以哭之,并告诸友,谋归其丧”二诗。滁州冯粹中即是《儒林外史》中的处州马纯上。程诗第一首有云:

    海上松期方本幻 (原注,“冯曾遇假仙于浙水”),冢中文字焰犹腾。

    此可证《外史》第十五回马二先生遇洪憨仙的事。程诗第二首有“泾流渭水浊兼清”之语,又有“侠魄”之称,可以考见冯粹中虽只是一个八股选家,确是浊中有清,确有一点侠气,可以使程晋芳,吴敬梓一班名士恭敬他。吴敬梓虽痛恨八股文家,但他对于马二先生,刻画尽管尽致,却始终是褒词多于贬词。这也可见冯粹中的人格,又可见吴敬梓的公允了(金兆燕《棕亭诗钞》卷七也有《哭冯粹中》一诗)。

    乾隆十九,甲戌(一七五四),先生五十四岁。

    是年先生在扬州,遇程晋芳。程家本很富,那几年盐务大亏耗,晋芳又不能治生产,家遂贫(参看袁枚作的《墓志》)。晋芳自叙此会,说:

    岁甲戌,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

    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

    据此,是先生死于十月十四日 。但金兆燕是当日亲见先生死的人,他说是“孟冬晦前夕 ”,是十月二十九日 。我们似当信金说。

    程晋芳记云:

    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内阁中书舍人;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其殡于江宁。

    王又曾《丁辛老屋集》卷十二(《儒林外史评》引)有“书吴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十绝句,序云:

    慕文木名数年不得见。乾隆甲戌,始相见于扬州馆驿前舟中。其夕即无疾而终 。

    那时金兆燕在扬州,和先生往来最密,并且亲见先生临死的情形。他有《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长诗一篇,我们全抄于此:

    寒霜栖城闉,白日照江湄。送君登孤舟,千载从此辞。布帆乘风张,一覕惊骠驰。三号不可见,我行将安之?自我来芜城,旅舍恒苦饥。客中遇所亲,欢若龙躨跜。我居徐宁门,君邻后土祠。昕夕相过从,风雨无愆期。峨峨琼花台,郁郁冬青枝。与君攀寒条,泪下如连丝。愤来揎短袂,作达靡不为:金屋戏新妇(吴一山纳妾,招同饮),碧观寻髠缁(石庄上人寓碧天观,屡同访之);饱啖“肉笑靥”,酣引“玉练槌”;柜坊与茶阁,到处随狂嬉。蔌蔌贾人子,广厦拥厚赀。牢盆牟国利,质库朘民脂;高楼明月中,笙歌如沸糜。谁识王明歇,斋钟愧阇黎?嗟哉末俗颓,满眼魍魉魑。执手渺万里,对面森九嶷。丈夫抱经术,进退触藩羝。于世既不用,穷饿乃其宜。何堪伍群小,颠倒肆诋欺!先生豁达人, 糟而啜醨。小事聊糊涂,大度乃滑稽。安所庸芥 ,且可食蛤蜊。逝将买扁舟,卒岁归茅茨。梅花映南荣,曝背乐无涯。小子闻斯言,背面挥涕洟。未见理归装,已愁临路歧。谁知近死别,乃与悲生离。孟冬晦前夕,寒风入我帷。独客卧禅关,昏灯对牟尼。忽闻叩门声,奔驰且惊疑 。中衢积寒冰,怒芒明参旗。踉跄至君前,瞪目无一词。左右为余言,顷刻事太奇:今晨饱朝餐,雄谈尽解颐;乘暮谒客归,呼尊釂一卮;薄醉遂高眠,自解衫与綦。安枕未终食,痰壅如流澌;圭七不及投,撒手在片时 。幼子哭床头,痛若遭鞭笞。作书与两兄,血泪纷淋漓。仲兄其速来,待汝视楄杝。伯兄闻赴奔,何日发京师?擗踊如坏墙,见者为酸嘶。燕也骨肉亲,能不摧肝脾!忆昔丸髻年,残烛同裁诗。每言雏凤声,定不侪伏雌。岁月何飘忽,逝景不可追。蹭蹬一无成,干时钝如锤。负米无长策,高堂艰晨炊。四海诚茫茫,举足皆隇 。奔走困饥寒,惭彼壹宿 。羡君解弢衮,万事掷若遗。著书寿千秋,岂在骨与肌?江山孙伯符,风月郗僧施。生平爱秦淮,吟魂应恋兹。一笑看凌云,横江天四垂。

    三 后 记

    先生有子三人(金《诗》,又程《传》),长即吴烺,余二子不可考。

    先生所著的书,《全椒志》载有《诗说》七卷,《文木山房诗文集》十二卷,《儒林外史》五十卷。

    金和跋《儒林外史》,说:

    《诗说》七卷。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钞本,乱后遗失)。是书(《儒林外史》)为金棕亭先生官扬州府教授时梓行。自后刻本非一。先生著书皆奇数;是书本五十五卷。于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宜删之。

    金和的话也有小错。(1)诗文集有两本 :先生四十岁左右曾刻过一本,凡赋一卷,诗二卷,词一卷,共四卷;后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此本无先生四十岁以后的诗词。此外尚有一种全集,即《全椒志》所记之十二卷本 。王又曾《书文木山房诗集后》十首之一云:

    古风慷慨迈唐音,字字卢仝《月食》心。但诋父师专制举,此言便合铸黄金。

    原注云:

    “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材 !”诗中句也。

    这两句极有关系的诗,我的一部《文木山房集》里竟没有。可见此本不曾收先生晚年的诗。(2)无论诗文集四卷或十二卷,这都是偶数,金和“先生著书皆奇数”的通则,已不能成立了。况且《儒林外史》原本止有五十卷,程晋芳和《全椒志》都是如此说的。同治年间的六十回本固是后人增加的;五十六回本的末一回,确如金和所说,是后人增加的;余下的五十五回之中,大概还有后人增加的五回 。

    金和说,《儒林外史》是金兆燕做扬州府教授时刻板印行的。金兆燕于乾隆三十三年做扬州府教授,直做到乾隆四十四年(一七六八————一七七九)。这部书当是这十年内刻的,是为初刻本。初刻本和原稿本有什么异同,初刻本是否五十回,这两个问题我们都不能解决了。现存的最古本是嘉庆丙子(一八一六)的五十六回本(就是汪原放君这一次标点的底本)。到了七十年后,光绪十四年(一八八八)的补本出现,方添了四回,叙沈琼枝的事,共六十回。

    《诗说》七卷,大概先生死时尚无刻本,故王又曾诗有“《诗说》纷纷妙注笺,好凭枣木急流传”的话。不知后来有无刻本。

    关于《儒林外史》的书,有下列的各种:

    (1)《儒林外史评》二卷。此书是天目山樵的评语和当涂黄小田的评语合刻的;有光绪乙酉(一八八五)刻书者当涂黄安谨的序。

    (2)《儒林外史评语》。南汇张文虎啸山著。未见。朱记荣《行素堂目睹书录》丙四十二载有此书。

    本篇的参考书举要:

    (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四卷,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有上海唐时琳,会昌吴湘皋,上元程廷祚,仪征方嶟,江宁黄河,江都李本宣,山阴沈宗淳的七篇序。以方,黄二序考之,是书大概刻于乾隆五年左右。

    (2)程晋芳,《勉行堂全集》,诗二十四卷,文六卷。嘉庆戊寅(一八一八)刻。

    (3)严长明,《严东有诗集》十卷。宣统辛亥(一九一一)长沙叶德辉刻。

    (4)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古文十卷,骈文八卷,诗钞十八卷,词钞七卷。道光丙申(一八三六)刻。

    (5)《全椒县志》十六卷。民国九年排印。

    此外如《疑年录》四种,《明清进士题名录》等,不备举了。

    十一,十一,三

    《西游记》考证

    民国十年十二月中,我在百忙中做了一篇《西游记序》,当时搜集材料的时间甚少,故对于考证的方面很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这一年之中,承许多朋友的帮助,添了一些材料;病中多闲暇,遂整理成一篇考证,先在《读书杂志》第六期上发表。当时又为篇幅所限,不能不删节去一部分。这回《西游记》再版付印,我又把前做的《西游记序》和《考证》合并起来,成为这一篇。

    一

    《西游记》不是元朝的长春真人邱处机作的。元太祖西征时,曾遣使召邱处机赴军中,处机应命前去,经过一万余里,走了四年,始到军前。当时有一个李志常记载邱处机西行的经历,做成《西游记》二卷。此书乃是一部地理学上的重要材料,并非小说。

    小说《西游记》与邱处机《西游记》完全无关,但与唐沙门慧立做的《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和玄奘自己著的《大唐西域记》(常州天宁寺有刻本)却有点小关系。玄奘是中国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他二十六岁立志往印度去求经,途中经过了无数困难,出游十七年(六二八————六四五),经历五十多国,带回佛教经典六百五十七部。归国之后,他着手翻译,于十九年中(六四五————六六三),译成重要经论七十三部,凡一千三百三十卷(参看《改造》四卷一号梁任公先生的《千五百年前之留学生》)。慧立为他做的传记,————大概是根据于玄奘自己的记载的————写玄奘的事迹最详细,为中国传记中第一部大书。传中记玄奘的家世和求经的动机如下:

    玄奘,俗姓陈,缑氏人。兄弟四人,他第四。他的二哥先出家,教他诵习经业。他后来也得出家,与兄同居一寺。他游历各地,访求名师,讲论佛法,后入长安,住大觉寺。他“既遍谒众师,备飡其说;详考其义,各擅宗途;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莫知适从;乃誓游西方,以问所惑;并取《十七地论》,以释众疑 ”。

    这是玄奘求法的目的。他后来途中有谢高昌王的启,中有云:

    ……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乖舛 ;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他化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争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 。玄奘。……负笈从师,年将二纪,……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载怀,愿一拜临,启伸宿惑;虽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是以束装取路。……

    这个动机,不幸被做《西游记》的人完全埋没了。但传中说玄奘路上经过的种种艰难困苦,乃是《西游记》的种子。我们且引他初起程的一段:

    于是结侣陈表,有诏不许 。诸人咸退,唯法师不屈。既方事孤游,又承西路艰险,乃自试其心以人间众苦,种种调伏,堪任不退。然始入塔启请,申其意志,愿乞众圣冥加,使往还无梗 。……遂即行矣,时年二十六也。……时国政尚新,疆场未远,禁约百姓不许出蕃。……不敢公出,乃昼伏夜行。……〔出〕玉门关,……孑然孤游沙漠矣。惟望骨聚马粪等,渐进,顷间忽见有军众数百队,满沙碛间,乍行乍息,皆裘毼驼马之像,及旌旗槊毡之形;易貌移质,倏忽千变;遥瞻极著,渐近而微。……见第一烽,恐候者见,乃隐伏沙沟,至夜方发。到烽西见水,下饮盥讫,欲取皮囊盛水,有一箭飒来,几中于膝;须臾,更一箭来。知为他见,乃大言曰,“我是僧从京师来,汝莫射我。”……

    第一烽与第四烽的守者待他还好,放他过去。下文云: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 。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 。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唯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下文又云:

    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下字作“取下来”解),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 !……四顾茫然,人马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于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遂卧沙中。默念观音,虽困不舍,启菩萨曰,“玄奘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道心正法来耳。 仰惟菩萨慈念群生,以救苦为务。此为苦矣,宁不知耶?”如是告时,心心无辍。至第五夜半,忽有凉风触身,冷快如沐寒水,遂得目明;马亦能起。体既稣息,得少睡眠;……惊寤进发,行可十里,马忽异路,制之不回。经数里,忽见青草数亩,下马恣食。去草十步,欲回转,又到一池,水甘澄镜彻。下而就饮,身命重全,人马俱得稣息。……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

    这种记叙,既符合沙漠旅行的状况,又符合宗教经验的心理,真是极有价值的文字。

    玄奘出流沙后,即到伊吾。高昌国王麹文泰闻知他来了,即遣使来迎接。玄奘到高昌后,国王款待极恭敬,坚留玄奘久住国中,受全国的供养,以终一身。玄奘坚不肯留,国王无法,只能用强力软禁住他;每日进食,国王亲自捧盘。

    法师既被停留,违阻先念,遂誓不食,以感其心。于是端坐,水浆不涉于口,三日。至第四日,王觉法师气息渐惙,深生愧惧,乃稽首礼谢云,“任法师西行,乞垂早食。”法师恐其不实,要王指日为言。王曰,“若须尔者,请共对佛更结因缘。”遂共入道场礼佛,对母张太妃共法师约为兄弟,任师求法。 ……仍屈停一月,讲《仁王般若经》,中间为师营造行服。法师皆许,太妃甚欢,愿与师长为眷属,代代相度。于是方食。……讲讫,为法师度四沙弥,以充给侍;给法服三十具,以西土多寒,又造面衣手衣靴袜等各数事,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 。给马三十匹,手力二十五人,遣殿中侍御史欢信送至叶护可汗衙。又作二十四封书,通屈支等二十四国,每一封书附大绫一匹为信。又以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献叶护可汗,并书称“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 。

    从此以后,玄奘便是“阔留学”了。这一段事,记高昌王与玄奘结拜为兄弟,又为他通书于当时镇服西域的突厥叶护可汗,书中也称玄奘为弟。自高昌以西,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资格旅行各国。 这一点大可注意。《西游记》中的唐太宗与玄奘结拜为弟兄,故玄奘以“唐御弟”的资格西行,这一件事必是从高昌国这一段因缘脱胎出来的。

    二

    以上略述玄奘取经的故事的本身。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的把详细节目都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况且玄奘本是一个伟大的宗教家,他的游记里有许多事实,如沙漠幻景及鬼火之类,虽然都可有理性的解释,在他自己和别的信徒的眼里自然都是“灵异”,都是“神迹”。后来佛教徒与民间随时逐渐加添一点枝叶,用奇异动人的神话来代换平常的事实,这个取经的大故事,不久就完全神话化了。

    即如上文所引慧立的《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一段说:

    从此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 。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饮食衣服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 。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得全去;即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 。

    这一段话还合于宗教心理的经验;然而宋朝初年(西历九七八)辑成的《太平广记》,引《独异志》及《唐新语》,已把这一段故事神话化过了。《太平广记》九十二说:

    沙门玄奘,唐武德初(年代误)往西域取经,行至罽宾国,道险,〔多〕虎豹,不可过。奘不知为计,乃鏁房门而坐。至夕开门,见一老僧,头面疮痍,身体脓血,床上独坐,莫知来由。奘乃礼拜勤求,僧口授《多心经》一卷,令奘诵之;遂得山川平易 ,道路开辟,虎豹藏形,魔鬼潜跡,遂至佛国,取经六百余部而归。其《多心经》,至今诵之。

    我们比较这两种纪载,可见取经故事“神话化”之速。《太平广记》同卷又说:

    初奘将往西域,于灵岩寺见有松一树。奘立于庭,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吾归,即却东回,使吾弟子知之。”及去,其枝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回。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至今众谓此松为摩顶松。

    这正是《西游记》里玄奘说的“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第十二回,又第一百回)的话的来源了。这也可证取经故事的神话化。

    欧阳修《于役志》说:

    景祐三年丙子七月,甲申,与君玉饮寿宁寺(扬州)。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圬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 。”叹息久之。

    南唐建国离开玄奘死时不过二百多年,这个故事已成为画壁的材料了。我们虽不知此画的故事是不是神话化了的,但这种记载已可以证明那个故事的流传之远。

    三

    民国四年,罗振玉先生和王国维先生在日本三浦将军处借得一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影印行世。此书凡三卷,卷末有“中瓦子张家印”六个字。王先生考定中瓦子为宋临安府的街名,乃倡优剧场的所在(参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又卷十五),因定为南宋“说话”的一种。书中共分十七章,每章自有题目,颇似后世小说的回目。书中有诗有话,故名“诗话”。今抄十七章的目录如下:

    □(原文此处为“□”,下同)□□□第一。(全阙)

    行程遇猴行者处 第二。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

    过狮子林及树人国 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 第六。

    入九龙池处 第七。

    “遇深沙神 ”第八。(题阙)

    入鬼子母国处 第九。

    经过女人国处 第十。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

    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

    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

    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七。

    我们看这个目录,可以知道在南宋时 ,民间已有一种《唐三藏取经》的小说,完全是神话的 ,完全脱离玄奘取经的真故事了。这部书确是《西游记》的祖宗 。内中有三点,尤可特别注意:

    (1)猴行者的加入。

    (2)深沙神为沙和尚的影子。

    (3)途中的妖魔灾难。

    先说猴行者 。《取经诗话》中,猴行者已成了唯一的保驾弟子了 。第二节说:

    僧行六人,当日起行。法师语曰:“今往西天,程途百万,各人谨慎。”……偶于一日午时,见一白衣秀才 ,从正东而来,便揖和尚:“万福,万福!和尚今往何处?莫不是再往 西天取经否?”法师合掌曰:“贫僧奉敕,为东土众生未有佛教,是取经也。”秀才曰:“和尚生前两回去取经,中路遭难 。此回若去,千死万死。”法师曰:“你如何得知?”秀才曰:“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 。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过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 。”法师应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缘,东土众生获大利益。”当便改呼为“猴行者”。

    此中可注意的是:(1)当时有玄奘“生前两回取经,中路遭难”的神话。(2)猴行者现白衣秀才相。(3)花果山是后来小说有的,紫云洞后来改为水帘洞了。(4)“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一句,初读似不通,其实是很重要的;此句当解作“八万四千个猕猴之王” (说详下章)。

    第三章说猴行者曾“九度见黄河清 ”。第十一章里,他自己说:

    我八百岁时到此中 (西王母池)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 。

    法师曰:

    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

    猴行者曰:

    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个,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右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

    这一段自然是《西游记》里偷吃蟠桃的故事的来源,但又可见南宋“说话”的人把猴行者写的颇知畏惧,而唐僧却不大老实!

    唐僧三次要行者偷桃,行者终不敢偷,然而蟠桃自己落下来了。

    说由未了,攧下三颗蟠桃,入池中去。……师曰,“可去寻取来吃。”猴行者即将金镮杖向盘石上敲三下,乃见一个孩儿,面带青色,爪似鹰鹯,开口露牙,向池中出 。行者问,“汝年几多?”孩曰,“三千岁。”行者曰,“我不用你。”又敲五下,见一孩儿,面如满月,身挂绣缨 。行者曰,“汝年多少?”答曰,“五千岁。”行者曰,“不用你。”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 。问曰,“你年多少?”答曰,“七千岁。”行者放下金镮杖,叫取孩儿入手中,问和尚,“你吃否?”和尚闻语心惊,便走。被行者手中旋数下,孩儿化成一枚乳枣,当时吞入口中 。后归东土唐朝,遂吐出于西川,至今此地中生人参是也 。

    这时候,偷蟠桃和偷人参果 还是一件事。后来《西游记》从此化出,分作两件故事。

    上段所说“金镮杖”,乃是第三章里大梵天王所赐。行者把唐僧带上大梵天王宫中赴斋,天王及五百罗汉请唐僧讲《法华经》,他“一气讲完,如瓶注水”。大梵天王因赐与猴行者“隐形帽一事,金镮锡杖一条,钵盂一只 ,三件齐全”。这三件法宝,也被《西游记》里分作几段了(《诗话》称天王为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是“托塔天王”的本名,梵文为Vai'sravana,可证此书近古)。

    《诗话》第八章,不幸缺了两页,但此章记玄奘遇深沙神的事,确是后来沙僧的根本。此章大意说玄奘前身两世取经,中途都被深沙神吃了 。他对唐僧说:“项下是和尚两度被我吃你,袋得枯骨在此 。”和尚说:“你最无知。此回若不改过,教你一门灭绝。”深沙合掌谢恩:“伏蒙慈照!”深沙当时哮吼,化了一道金桥;深沙神身长三丈,将两手托定,师行七人便从金桥上过,过了深沙 。深沙诗曰:

    一堕深沙五百春,浑家眷属受灾殃。金桥手托从师过,乞荐幽神化却身。

    法师诗曰:

    两度曾经汝吃来,更将枯骨问无才。而今赦法残生去,东土专心次第排。

    猴行者诗曰:

    谢汝回心意不偏,金桥银线步平安。回归东土修功德,荐拔深沙向佛前。

    《西游记》第八回说沙和尚在流沙河 做妖怪时,“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 。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 ,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 。”这正是从深沙神一段变出来的。第二十二回,木吒把沙和尚项下挂的骷髅,用索子结作九宫,化成法船,果然稳似轻舟,浪静风平,渡过流沙河。那也是从《诗话》里的金桥银线演化出来的。不过在南宋时,深沙的神还不曾变成三弟子之一。猪八戒此时连影子都没有呢 。

    次说《诗话》中叙玄奘路上经过许多灾难,虽没有“八十一难”之多,却是“八十一难”的缩影。第四章猴行者说:

    我师莫讶西路寂寥,此中别是一天。前去路途尽是虎狼蛇兔之处。逢人不语,万种恓惶;此去人烟,都是邪法。

    全书写这些灾难,写的实在幼稚,全没有文学的技术。如写蛇子国:

    大蛇小蛇,交杂无数,攘乱纷纷。大蛇头高丈余,小蛇头高八尺,怒眼如灯,张牙如剑。

    如写狮子林:

    只见麒麟迅速,狮子峥嵘,摆尾摇头,出林迎接,口衔香花,皆来供养。

    这种浅薄的叙述可以使我们格外赏叹明清两朝小说技术的惊人的进步。

    我们选录《诗话》中比较有趣味的一段————火类坳头的白虎精:

    ……只见岭后云愁雾惨,雨细交霏。云雾之中,有一白衣妇人,身挂白罗衣,腰系白褶,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猴行者一见,高声便喝:“想汝是火类坳头白虎精,必定是也!”妇人闻语,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摆尾摇头,身长丈五。定醒之中,满山都是白虎。被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 ,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硃沙,口吐百丈火光。当时白虎精哮吼近前相敌,被猴行者战退。半时,遂问虎精甘伏未伏。虎精曰,未伏。猴行者曰,“汝若未伏,看你肚中有一个老猕猴 。”虎精闻说,当下未伏,一叫猕猴,猕猴在白虎精肚内应,遂教虎开口吐出一个猕猴,顿在面前,身长丈二,两眼火光。白虎精又云,我未伏。猴行者曰,“汝肚内更有一个 。”再令开口,又吐出一个,顿在面前。白虎精又曰未伏。猴行者曰,“你肚中无千无万个老猕猴 ,今日吐至来日,今月吐至来月,今年吐至来年,今生吐至来生,也不尽。”白虎精闻语,心生忿怒;被猴行者化一团大石,在肚内渐渐会大 ;教虎精吐出,开口吐之不得,只见肚皮裂破,七孔流血。喝起夜叉,浑门大杀,虎精大小粉骨尘碎,绝灭除踪。

    《西游记》里的孙行者最爱被人吃下肚里去,这是他的拿手戏,大概火类坳头的一个暗示,后来也会用分身法,越变越奇妙有趣味了 。我们试看孙行者在狮驼山被老魔吞下肚去,在无底洞又被女妖吞下去;他又住过铁扇公主的肚里,又住过黄眉大王的肚里,又住过七绝山稀柿衕的红鳞大蟒的肚里。巧妙虽各有不同,渊源似乎是一样的。

    以上略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大概。这一本小册子的出现,使我们明白南宋或元朝已有了这种完全神话化了的取经故事;使我们明白《西游记》小说————同《水浒》,《三国》一样————也有了五六百年的演化的历史:这真是可宝贵的文学史料了。

    四

    说到这里,我要退回去,追叙取经故事里这个猴王的来历。何以南宋时代的玄奘神话里忽然插入了一个神通广大的猴行者?这个猴子是国货呢?还是进口货呢?

    前不多时,周豫才先生指出《纳书楹曲谱》补遗卷一中选的《西游记》四出,中有两出提到“巫枚祗”和“无支祁”。《定心》一出说孙行者“是骊山老母亲兄弟,无支祁是他姊妹”。又《女国》一出说:

    似摩腾伽把阿难摄在瑶山上,若鬼子母将如来围定在灵山上,巫枝祁把张僧拿在龟山上 。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个个要寻和尚。

    周先生指出,作《西游记》的人或亦受这个巫枝祁故事的影响。我依周先生的指点,去寻这个故事的来源;《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下,引《古岳渎经》第八卷云: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惊风走雷,石号木鸣,五伯拥川,天老肃兵,不能兴。……禹因鸿濛氏,章商氏,兜卢氏,犂娄氏,乃获淮涡水神,名无支祁 ,善应对言语,辨江淮之浅深,原隰之远近;形若猿猴,缩鼻高额 ,青躯白首,金目雪牙,颈伸百尺,力逾九象,搏击腾踔,疾奔轻利 。……颈鏁大索,鼻穿金铃,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

    这个无支祁是一个“形若猿猴”的淮水神,《词源》引《太平寰宇记》,说略同。周先生又指出朱熹《楚辞辨证》《天问》篇下有一条云:

    此间之言,特战国时俚俗相传之语,如今世俗僧伽降无之祈 ,许逊斩蛟蜃精之类,本无稽据,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实之。

    据此,可见宋代民间又有“僧伽降无之祈”的传说。僧伽为唐代名僧,死于中宗景龙四年(七一〇)。他住泗州最久,淮泗一带产生许多关于他的神话(《宋高僧传》十八,《神僧传》七)。降无之祈大概也是淮泗流域的僧伽神话之一,到南宋时还流行民间。

    但上文引曲词里的无支祁,明是一个女妖怪 ,他有“把张僧拿在龟山上”的神话。龟山即是无支祁被锁的所在,大概这个无支祁,无论是古的今的,男性女性,始终不曾脱离淮泗流域 。这是可注意的第一点,因为《西游记》小说的著者吴承恩 (见下章)是淮安人 。第二,《宋高僧传》十八说,唐中宗问万回师,“彼僧伽者,何人也?”对曰,“观音菩萨化身也 。”《僧伽传》说他有弟子三人:慧岸,慧俨,木叉。木叉多显灵异,唐僖宗时,赐谥曰真相大师,塑像侍立于僧伽之左,若配飨焉。传末又说“慧俨侍十一面观音菩萨傍 ”。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因为在《西游记》里,慧岸和木叉已并作一人,成为观音菩萨的大弟子了 。第三,无支祁被禹锁在龟山足下,后来出来作怪,又有被僧伽(观音菩萨化身)降伏的传说 ;这一层和《取经诗话》的猴王,和《西游记》的猴王,都有点相像。或者猴行者的故事确曾从无支祈的神话里得着一点暗示,也未可知 。这也是可注意的一点。

    以上是猜想猴行者是从中国传说或神话里演化出来的 。但我总疑心这个神通广大的猴子不是国货,乃是一件从印度进口的。也许连无支祁的神话也是受了印度影响而仿造的 。因为《太平广记》和《太平寰宇记》都根据《古岳渎经》,而《古岳渎经》本身便不是一部可信的古书。宋元的僧伽神话,更不消说了。因此,我依着钢和泰博士(Baror A. von Stael Holstein)的指引,在印度最古的纪事诗《拉摩传》(Rāmāyana)里寻得一个哈奴曼(Hanumān),大概可以算是齐天大圣的背影了。

    《拉摩传》大约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作品,纪的是阿约爹国王大刹拉达的长子,生有圣德和神力;娶了一个美人西妲为妻。大刹拉达的次妻听信了谗言,离间拉摩父子间的爱情,把拉摩驱逐出去,做了十四年的流人。拉摩在客中,遇着女妖苏白;苏白爱上了拉摩,而拉摩不睬他。这一场爱情的风波,引起了一场大斗争。苏白大败之后,奔到楞伽,求救于他的哥哥拉凡纳,把西妲的美貌说给他听,拉凡纳果然动心,驾了云车,用计赚开拉摩,把西妲劫到楞伽去。

    拉摩失了他的妻子,决计报仇,遂求救于猴子国王 苏格利法。猴子国有一个大将,名叫哈奴曼,是天风的儿子,有绝大神通,能在空中飞行,他一跳就可从印度跳到锡兰(楞伽)。他能把希玛拉耶山拔起背着走 。他的身体大如大山,高如高塔,脸放金光,尾长无比。他替拉摩出力,飞到楞伽,寻着西妲,替他们传达信物。他往来空中,侦探敌军的消息。

    有一次,哈奴曼飞向楞伽时,途中被一个老母怪 (Surasa)一口吞下去了 。哈奴曼在这个老魔的肚子里,心生一计,把身子变的非常之高大 ;那老魔也就不能不把自己的身子变大,后来越变越大,那妖怪的嘴张开竟有好几百里阔了;哈奴曼趁老魔身子变的极大时,忽然把自己身子缩成拇指一般小,从肚里跳上来,不从嘴里出去,却从老魔的右耳朵孔里出去了 。

    又有一次,哈奴曼飞到希玛拉耶山(刚大马达山)中去访寻仙草,遇着一个假装隐士的妖怪,名叫喀拉,是拉凡纳的叔父受了密计来害他的。哈奴曼出去洗浴,杀了池子里的一条鳄鱼,从那鳄鱼肚里走出一个受谪的女仙。那女仙教哈奴曼防备喀拉的诡计,哈奴曼便去把喀拉捉住,抓着一条腿,向空一摔,就把喀拉的身体从希玛拉耶山一直摔到锡兰岛 ,不偏不正,刚刚摔死在他的侄儿拉凡纳的宝座上!

    哈奴曼有一次同拉凡纳决斗,被拉凡纳们用计把油涂在他的猴尾巴上,点起火来,那其长无比的尾巴就烧起来了。然而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他们不但没有烧死他,反被哈奴曼借刀杀人,用他尾巴上的大火把敌人的都城楞伽烧完了 。

    我们举这几条,略表示哈奴曼的神通广大,但不能多举例了。哈奴曼保护拉摩王子,征服了楞伽的敌人,夺回西妲,陪他们凯旋,回到阿约爹国。拉摩凯旋之后,感谢哈奴曼之功,赐他长生不老的幸福,也算成了“正果”了 。

    陶生(John Dowson)在他的《印度古学词典》里(页一一六)说:“哈奴曼的神通事蹟,印度人从少至老都爱说爱听的。关于他的绘画,到处都有。”除了《拉摩传》之外,当第十世纪和第十一世纪之间(唐末宋初),另有一部《哈奴曼传奇》 (Hanuman Nataka)出现,是一部专记哈奴曼奇跡的戏剧,风行民间。中国同印度有了一千多年的文化上的密切交通,印度人来中国的不计其数,这样一桩伟大的哈奴曼故事是不会不传进中国来的。所以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 。除上引许多奇跡外,还有两点可注意。第一,《取经诗话》里说,猴行者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花果山自然是猴子国。行者是八万四千猴子的王,与哈奴曼的身分也很相近。第二,《拉摩传》里说哈奴曼不但神通广大,并且学问渊深:他是一个文法大家 ;“人都知道哈奴曼是第九位文法作者 。”《取经诗话》里的猴行者初见时乃是一个白衣秀才,也许是这位文法大家堕落的变相呢!

    五

    现在我可以继续叙述宋以后取经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里有《唐三藏》之目,但不传于后。元代的杂剧里有吴昌龄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经》,亦名《西游记》。此书见于《也是园书目》,云四卷;曹寅的《楝亭书目》(京师图书馆钞本)作六卷。这六卷的《西游记》当乾隆末年《纳书楹曲谱》编纂时还存在,现在不知尚有传本否。《纳书楹曲谱》中选有下列各种关于《西游记》的戏曲:

    《唐三藏》 一出:《回回》。(《续集》二)

    《西游记》 六出:《撇子》,《认子》,《胖姑》,《伏虎》,《女还》,《借扇》。(《续集》三)

    又《西游记》 四出:《饯行》,《定心》,《揭钵》,《女国》。(《补遗》)

    《俗西游记》 一出:《思春》。

    我们看这些有曲无白的词曲,实在不容易想像当日的原本是什么样子了。《唐三藏》一出,当是元人的作品。但我们在这一出里,只看见一个西夏国的回回皈依顶礼,不能推想全书的内容。只有末段临行时的曲词说:

    俺只见黑洞洞征云起,更那堪昏惨惨雾了天日!愿恁个大唐师父取经回,再没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

    从末句里可以推想全书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话分子了。

    吴昌龄的六本《西游记》不知是《纳书楹》里选的这部《唐三藏》,还是那部《西游记》。我个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吴昌龄的《西游记》却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纳书楹》里选有十出的那部《西游记》 。我的理由有几层:

    (1)这部《西游记》曲的内容很和《西游记》小说相接近 。焦循《剧说》卷四说:

    元人吴昌龄《西游》词与俗所传《西游记》小说小异 。

    小异就是无大异 。今看《西游记》曲中,《撇子》一折写殷夫人把儿子抛入江中,《认子》一折写玄奘到江州衙内认母,《饯行》一折写玄奘出发,《定心》一折写紧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还》二折写行者收妖救刘大姐,《女国》一折写女国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写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游记》小说很接近的 。《揭钵》一折虽是演义所无,但周豫才先生说“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错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没有根据。但我们很可以假定这十折都是焦循说的那部“与《西游记》小说小异”的吴昌龄《西游记》了。

    (2)吴昌龄的《西游记》曲,颇有文学的荣誉。《虎口余生》(《铁冠图》)的作者曹寅曾说:

    吾作曲多效昌龄,比于临川之学董解元也 。(见焦循《剧说》四)

    我们看《纳书楹》所引十折,确然都很有文学的价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词虽是从元人睢景臣的《汉高祖还乡》 (看《读书杂志》第四期末栏)脱化出来的,但命意措词都可算是青胜于蓝。此折大概是借一个乡下胖姑娘的口气描写唐三藏在一个国里受参拜顶礼临行时的热闹状况 。中说:

    (《一緺儿麻》)不是俺胖姑儿心精细,则见那官人们簇拥着一个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则道,匏子头,葫芦蒂;这个人儿也忒煞跷蹊!恰便似不敢道的东西,枉被那旁人笑耻 。

    …………

    (《新水令》)则见那官人们腰屈共头低,吃得个醉醺醺脑门着地;咿咿呜,吹竹管;扑冬冬,打着牛皮。见几个回回,笑他一会,闹一会 。

    …………

    (《川拨棹》)好教我便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武职他舞着面旌旗,忽剌剌口里不知他说个甚的,妆着一个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细 。

    …………

    这种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样佩服了。这也是我认这部曲为吴昌龄原作的一个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错,如果《纳书楹》里保存的《西游记》残本真是吴昌龄的作品,那么,我们可以说,元代已有一个很丰富的《西游记》故事了 。但这个故事在戏曲里虽然已很发达,有六本之多,为元剧中最长的戏 (《西厢记》只有五本)。然而这个故事还不曾有相当的散文的写定,还不曾成为《西游记》小说 。当时若有散文《西游记》,大概也不过是在《取经诗话》与今本《西游记》之间的一种平凡的“话本”。

    钱曾《也是园书目》记元明无名氏的戏曲中,有《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一本,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类的故事,当日还不曾有大规模的定本,故编戏的人可以运用想像力,敷演民间传说,造为种种戏曲。那六本的《西游记》已可算是一度大结集了。最后的大结集还须等待一百多年后的另一位姓吴的作者 。

    六

    我前年做《西游记序》,还不知道《西游记》的作者是谁,只能说:“《西游记》小说之作必在明朝中叶以后”,“是明朝中叶以后一位无名的小说家做的”。后来见《小说考证》卷二,页七六,引山阳丁晏的话。说据淮安府康熙初旧志艺文书目,《西游记》是淮安嘉靖中岁贡生吴承恩作的 。《小说考证》收的材料最滥,但丁晏是经学家,他的话又是根据《淮安府志》的,所以我们依着他的指引,去访寻关于吴承恩的材料。现承周豫才先生把他搜得的许多材料抄给我,转录于下:

    〔天启《淮安府志》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吴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清雅流丽,有秦少游之风。复善谐剧,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 。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放浪诗酒,卒。有文集存于家。丘少司徒汇而刻之。

    〔又同书十九,《艺文志》一,《淮贤文目》〕吴承恩:《射阳集》四册,□(原文此处为“□”)卷;《春秋列传序》;《西游记 》。

    〔康熙《淮安府志》十一,及十二〕与天启《志》悉同。

    〔同治《山阳县志》十二,《人物》二〕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工书。嘉靖中岁贡生(查选举志亦不载何年),官长兴县丞。英敏博洽,为世所推。一时金石之文多出其手。家贫无子,遗稿多散失。邑人邱正纲收拾残缺,分为四卷,刊布于世。太守陈文烛为之序,名曰《射阳存稿》,又《续稿》一卷,盖存其什一云。

    〔又十八,《艺文》〕吴承恩:《射阳存稿》四卷,《续稿》一卷。

    光绪《淮安府志》廿八,《人物》一,又卅八,《艺文》,所载与上文悉同。又《山阳志》五,《职官》一,“明太守”条下云:“黄国华,隆庆二年任。陈文烛字玉叔,沔阳人,进士,隆庆初任。邵元哲,万历初任。”

    焦循《剧说》卷五引阮葵生《茶余客话》云:

    旧志称吴射阳性敏多慧,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今不知“杂记”为何书。惟《淮贤文目》载先生撰《西游记通俗演义》。是书明季始大行,里巷细人皆乐道之 。……按射阳去修志时不远,未必以世俗通行之小说移易姓氏。其说当有所据。观其中方言俚语,皆淮之乡音街谈,巷弄市井童孺所习闻,而他方有不尽然者,其出淮人之手尤无疑。然此特射阳游戏之笔,聊资村翁童子之笑谑。必求得修炼秘诀,亦凿矣 。(此条今通行本《茶余客话》不载)

    周先生考出《茶余客话》此条系根据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卷四的,原文是:

    天启旧志列先生为近代文苑之首,云“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初不知“杂记”为何等书。及阅《淮贤文目》载《西游记》为先生著。考《西游记》旧称为证道书,谓其合于金丹大旨。元虞道园有序,称此书系其国初邱长春真人所撰。而《郡志》谓出先生手。天启时去先生未远,其言必有所本 。意长春初有此记,至先生乃为之通俗演义;如《三国志》本陈寿,而《演义》则称罗贯中也。书中多吾乡方言,其出淮人手无疑。或云有《后西游记》,为射阳先生撰。

    吴玉搢也误认邱长春的《西游记》了。邱长春的《西游记》,虞集作序的,乃是一部纪行程的地理书,和此书绝无关系。阮葵生虽根据吴说,但已不信长春真人的话;大概乾隆以后,学者已知长春真人原书的性质,故此说已不攻自破了。

    吴玉搢的《山阳志遗》卷四还有许多关于吴承恩的材料,今录于下:

    嘉靖中,吴贡生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吾淮才士也。英敏博洽,凡一时金石碑版嘏祝赠送之词,多出其手。荐绅台阁诸公皆倩为捉刀人。顾数奇,不偶,仅以岁贡官长兴县丞。贫老乏嗣,遗稿多散佚失传。邱司徒正纲收拾残缺,得其友人马清溪,马竹泉所手录,又益之以乡人所藏,分为四卷,刻之,名曰《射阳存稿》(又有《续稿》一卷)。五岳山人陈文烛为之序。其略云:“陈子守淮安时 ,长兴徐子与过淮。往汝忠丞长兴,与子与善。三人者呼酒韩侯祠内,酒酣论文论诗,不倦也 。汝忠谓文自“六经”后,惟汉魏为近古。诗自《三百篇》后,惟唐人为近古。近时学者徒谢朝华而不知畜多识,去陈言而不知漱芳润,即欲敷文陈诗,难矣。徐先生与予深韪其言 。今观汝忠之作,缘情而绮丽,体物而浏亮,其词微而显,其旨博而深。收百代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沈辞渊深,浮藻云骏,张文潜以后一人而已。”其推许之者,可谓至极。读其遗集,实吾郡有明一代之冠。惜其书刊板不存,予初得一抄本,纸墨已渝敝。后陆续收得刻本四卷,并续集一卷,亦全。尽登其诗入《山阳耆旧集》,择其杰出者各体载一二首于此,以志瓣香之意云。

    据此,是隆庆初 (约一五七〇)陈文烛守淮安时,吴承恩还不曾死 。以此推之,可得他的年代:

    嘉靖中(约一五五〇),岁贡生。

    嘉靖末(约一五六〇),任长兴县丞。

    隆庆初(约一五七〇),在淮安与陈文烛,徐子与往来酬应,酒酣论文。

    万历初(约一五八〇),吴承恩死。

    他大概生于正德之末 (约一五二〇),死于万历之初。天启《淮安志》修于天启六年,当西历一六二六,去吴承恩死时止有四五十年,自然是可靠的根据了 。

    最可惜的是我们至今还不曾寻到吴承恩的《射阳存稿》,也不曾见着吴玉搢的《山阳耆旧集》。幸得《山阳志遗》里录有吴承恩的诗十一首,我们转载几首在这里:

    平 河 桥

    短篷倦向河桥泊,独对青旗枕臂眠。日落牛蓑归牧笛,潮来鱼米集商船。绕篱野菜平临水,隔岸村炊互起烟。会向此中谋二顷,间搘藜杖听鸣蝉。

    堤  上

    平湖渺渺漾天光,泻入溪桥喷玉凉。一片蝉声万杨柳,荷花香里据胡床。

    对月感秋,四之一

    湘波卷桃笙,齐纨扇方歇。秋来本无形,潜报梧桐叶。啼蛩代鸣蝉,其声亦何切!繁霜结珠露,忽已如初雪。六龙驱日车,羲和不留辙。群生总如梦,独尔惊豪杰。大笑仰青天,停杯问明月。

    二郎搜山图歌

    李在惟闻画山水(李在,明宣德时画家),不谓兼能貌神鬼。笔端变幻真骇人,意态如生状奇诡。少年都美清源公,指挥部从扬灵风。星飞电掣各奉命,搜罗要使山林空 。名鹰攫拿犬腾啮,大剑长刀莹霜雪。猴老难延欲断魂,狐娘空洒娇啼血。江翻海揽走六丁,纷纷水怪无留踪。青锋一下断狂虺,金锁交缠禽毒龙。神兵猎妖犹猎兽,探穴捣巢无逸寇。平生气焰安在哉?爪牙虽存敢驰骤!我闻古圣开鸿濛,命官绝地天之通。轩辕铸镜禹铸鼎,四方民物俱昭融。后来群魔出孔窍,白昼搏人繁聚啸。终南进士老钟馗,空向宫闱啖虚耗。民灾翻出衣冠中,不为猿鹤为沙虫。坐观宋室用五鬼,不见虞廷诛四凶。野夫有怀多感激,无事临风三叹息:胸中磨损斩邪刀,欲起平之恨无力。救日有矢救月弓,世间岂谓无英雄?谁能为我致麐凤,长享万年保合清宁功 ?

    这一篇《二郎搜山图歌》很可以表示《西游记》的作者的胸襟和著书的态度了。

    七

    《西游记》的中心故事虽然是玄奘的取经,但是著者的想像力真不小!他得了玄奘的故事的暗示,采取了金元戏剧的材料(?),加上他自己的想像力,居然造出一部大神话来!这部书的结构,在中国旧小说之中,要算最精密的了 。他的结构共分作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齐天大圣的传(第一回至第七回)。

    第二部分:取经的因缘与取经的人(第八回至第十二回)。

    第三部分:八十一难的经历(第十三回至第一百回)。

    我们现在分开来说:

    第一部分乃是世间最有价值的一篇神话文学 。我在上文已略考这个猴王故事的来历。这个神猴的故事,虽是从印度传来的,但我们还可以说这七回的大部分是著者创造出来的 。须菩提祖师传法一段自然是从禅宗的六祖传法一个故事上脱化出来的。但著者写猴王大闹天宫的一长段,实在有点意思。玉帝把猴王请上天去,却只叫他去做一个未入流的弼马温;猴王气了,反下天宫,自称“齐天大圣”;玉帝调兵来征伐,又被猴王打败了;玉帝没法,只好又把他请上天去,封他“齐天大圣”,“只不与他事管,不与他俸禄 ”!后来天上的大臣又怕他太闲了,叫他去管蟠桃园。天上的贵族要开蟠桃胜会了,他们依着“上会的旧规”,自然不请这位前任弼马温 。不料这馋嘴的猴子一时高兴,把大会的仙品仙酒一齐偷吃了,搅乱了蟠桃大会,把一座庄严的天宫闹的不成样子,他却又跑下天称王去了!等到玉帝三次调兵遣将,好容易把他捉上天来,却又奈何他不得 ;太上老君把他放在八卦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日,仍旧被他跑出来,“不分上下,使铁棒东打西敲,更无一人可敌,直打到通明殿里,灵霄殿外!”玉帝发了急,差人上西天去讨救 ,把如来佛请下来。如来到了,诘问猴王,猴王答道:

    花果山中一老猿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有,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 !

    他又说:

    他(玉帝)虽年劫修长,也不应久住在此。常言道,“交椅轮流坐,明年是我尊。”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乱,不得清平 !

    前面写的都是政府激成革命的种种原因;这两段简直是革命的檄文了 !美猴王的天宫革命,虽然失败,究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英雄!

    我要请问一切读者: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那样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黑暗,腐败,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 ?

    但是这七回的好处全在他的滑稽 。著者一定是一个满肚牢骚的人,但他又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故这七回虽是骂人,却不是板着面孔骂人。他骂了你,你还觉得这是一篇极滑稽,极有趣,无论谁看了都要大笑的神话小说 。正如英文的《阿梨思梦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land)虽然含有很有意味的哲学,仍旧是一部极滑稽的童话小说(此书已由我的朋友赵元任先生译出,由商务出版)。现在有许多人研究儿童文学,我很郑重的向他们推荐这七回天宫革命的失败英雄“齐天大圣传”。

    第二部分(取经因缘与取经人物)有许多不合历史事实的地方。例如玄奘自请去取经,有诏不许;而《西游记》说唐太宗征求取经的人,玄奘愿往:这是一不合。又如玄奘本是缑氏人,父为士族,兄为名僧;他自身出家的事,本传纪叙甚详;而《西游记》说他的父亲是状元,母亲是宰相之女。但是状元的儿子,宰相的外孙如何忽然做了和尚呢?因此有殷小姐忍辱报仇的故事造出来(参看《太平广记》一二二陈义郎的故事),作为玄奘出家的理由。这是二不合。但这种变换,都是很在情理之中的。玄奘的家世与幼年事蹟实在太平常了,没有小说的兴趣 ,故有改变的必要。况且玄奘既被后人看作神人,他的父母也该高升了,故升作了状元与相府小姐。玄奘为经义难明,异说难定,故发愤要求得原文的经典:这种考据家的精神,是科学的精神,在我们眼里自然极可佩服;但这也没有通俗小说的资格 ,故也有改变的必要。于是有魏征斩龙与太宗游地府的故事。这一大段是许多小故事杂凑起来的 。研究起来,很有趣味。袁天罡的神算,自然是一个老故事(参看《太平广记》七六,又二二一)。秦叔宝,尉迟敬德做门神,大概也是唐人的故事。泾河龙王犯罪的故事,已见于唐人小说。《太平广记》四一八引《续玄怪录》,叙李靖代龙王行雨,误下了二十尺雨,致龙王母子都受天谴。这个故事是很古的。唐太宗游地府的故事,也是很古的。唐人张鷟的《朝野佥载》有一则(王静奄庵先生引《太平广记》所引)云:

    唐太宗极康豫。太史令李淳风见上,流泪无言。上问之,对曰,“陛下夕当晏驾。”……太宗至夜半,奄然入定,见一人云,“陛下蹔合来,还即去也。”帝问君是何人,对曰,“臣是生人判冥事 。”太宗入见判官,问六月四日事,即令还。向见者又迎送引导出。淳风即观乾象,不许哭泣 。须臾乃寤。及曙,求昨所见者,令所司与一官 ,遂注蜀道一丞。

    此事最有趣味,因为近年英国人斯坦因(Ste...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