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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蜜蜂的寓言最新章节!

    克列奥门尼斯:它简直超过了其他所有水果。其味厚而不腻。我不知道该把它的味道比作什么。在我看来,那仿佛是汇集了各种不同的美妙滋味,使我想到了好几种美味水果,却又胜过了所有那些水果。

    霍拉修:真高兴你喜欢它。

    克列奥门尼斯:它的香气也令人回味无穷。我想,你昨天削过它的皮,因为那芳香现在还留在这房间里,沁人心脾。

    霍拉修:它的果肉很滑腻,其气味十分怡人。你若拿过它,那香气便会长时间地留在你的手指上,因为尽管现在我已经洗过并擦干了手,那芳香还是要到明天早上才会完全消失。219

    克列奥门尼斯:这是我吃到的第三个我们英国自产的菠萝。在北方的气候里生产菠萝绝对是个重要的例证,它表明了人类的勤勉和我们园艺技术的改进。享受温带地区的有益空气,同时又能种植出最成熟的水果,而那种水果天生就需要炙热的阳光,这实在是妙不可言。

    霍拉修:取得热气很容易,但技艺的高超,却在于找到并控制好适合菠萝生长的温度。做不到这一点,菠萝便不可能在英国成熟。而借助温度计精确地控制温度,当然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克列奥门尼斯:我还想喝一点菠萝汁。

    霍拉修:请随意;方才我本想提议为一个人的健康干杯,而那并不算不合时宜。

    克列奥门尼斯:求你告诉我,那是谁呢?

    霍拉修:英国能够种植和生产菠萝这种外邦水果,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想到的那个人。他就是马太·戴克尔爵士注123。英国第一只成熟的菠萝,或叫凤梨,就是他在里士满注124的果园里种出来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完全赞成为他的健康用菠萝汁干杯。他是位好心人;我还相信:他也一定非常真诚。220

    霍拉修:世上很难找出另一个人能像他那样阅历丰富,能具备他那样的赚钱能力,同时又像他那样处事公道,不伤害任何人……

    克列奥门尼斯:你考虑过我们昨天讨论的那些事情了么?

    霍拉修:我离开你以后一直在思考那些事情,没考虑过别的。今天早晨,我又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并且比读前一遍时更加仔细。我非常喜欢它,但我认为:你昨天读的那一段,以及其他几个类似的段落,其中的话与《圣经》对人类起源的叙述不一致,因为《圣经》上说,人类都是亚当的后裔,因而也都是诺亚及其后代的后裔。既然如此,世界上怎么还会有野蛮人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关于世界远古历史的知识很不完备。我们尚不知道:战争、瘟疫和饥荒曾造成过哪些大破坏,人们曾遇到过什么样的不幸;我们也不知道:大洪水之后,人类究竟是如何分散到世界各地的。

    霍拉修:不过,人却始终无师自通、能成功地教育自己的孩子们。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作为诺亚之子的文明人会忽视自己的后代。不过,虽然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后裔,但一代代人的经验和智慧却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在倒退,人们愈来愈不顾自己的女子,乃至最终退化到了你所说的那种自然状态,这实在令人无法置信。221

    克列奥门尼斯:我不知道你这番话是不是讥讽,但你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出难题,并不能使人怀疑《圣经》叙述的人类起源史的真实性。《圣经》已经使我们知道了人类奇迹般的起源,知道了大洪水以后有一小部分人类幸存。但它并未告诉我们自那以后人类发生的全部巨变。《旧约》里几乎没有提到任何与犹太人无关的详情。摩西也没有自称能对发生的一切(或人类第一对父母的活动)做出充分解释。摩西既没有提到亚当的女儿们,也没有提到世界之初必定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从《圣经》提到的该隐建造一座城注125和其他情况,我们便能清楚地看出这一点。由此可知:摩西从世上第一个人叙述到那些族长的后裔时,除了那些符合他意图的实在情况之外,并没有提到其他的事情。不过,当时世上肯定还存在着野蛮人。欧洲大多数国家的人都曾在世界的几处地方见到过野蛮人的男女。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文字;在他们当中也完全看不到秩序或者政府。222

    霍拉修:我并不怀疑那些人是野蛮人。何况英国每年都从非洲捕到大量的奴隶注126,这表明:世界的一些地方必定存在大量尚未具备多少社会性的人群。但我承认,说明他们都是诺亚儿子们的后裔,这是我力所不逮之事。

    克列奥门尼斯:你还会发现,说明古代确实存在过的许多技艺和有用发明何以失传,这也万分困难。不过,我在威廉·坦普尔爵士那篇文章里发现的错误,却在于他对自己笔下野蛮人的特点的描述。他让野蛮人做出那种正确的推理,并且按照那种恰当的方式行事,但这并不符合野蛮人的天性。在野蛮人身上,各种激情必定都非常暴烈,它们不断地竞相争占上风。未开化的人既不能进行有序的思考,也不能始终如一地去努力完成任何一个计划。

    霍拉修:你对我们人类的见解非常与众不同。可是,一个人到了成熟时,难道不会天然地具备些是非观念么?

    克列奥门尼斯:回答你这个问题以前,我想先请你考虑一个问题:野蛮人之间必定始终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有些野性十足,有些则比较温驯。一切动物天生都热爱自己尚不能独立生活的后代。人类也是如此。但在养育后代方面,野蛮人比处于社会中的人更容易遭到偶然事故和不幸命运的打击。因此,野蛮人的孩子必定会被极频繁地转给他人抚养,因而在成年时,他们几乎不会记得自己曾有过父母。倘若孩子很年幼时(在四五岁之前)就被遗弃或丢失,他们便会死掉。若没有其他动物照顾,他们便或者会死于饥馁,或者会被野兽吞掉。幸存下来的孤儿很早便独立谋生,因此,他们成熟后,必定要比多年在父母养育下生活的人更加野蛮。223

    霍拉修:可是,你能想象出的最野蛮的人,难道不会天生就具备某些是非观念么?

    克列奥门尼斯:我相信,这样的人会不考虑实际情况,把他能弄到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据为己有。

    霍拉修:若有两三个这样的人碰到一起,他们很快就会醒悟到并非一切全都属于自己了。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极有可能马上就意见不合,并且争执起来。只是我并不相信他们会醒悟。

    霍拉修:照这样说,人便永远不能汇聚成一个实体了。既然如此,社会又是怎样产生的呢?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你说过,社会产生于私人家庭,但这个过程的确经历了重重巨大的困难,并且需要许多良机的协助。要经过许多代人,才可能出现形成社会的可能性。224

    霍拉修:我们知道人能够形成社会;但是,倘若人人生来就怀着那种错误观念,即认为一切都属于自己,并且永远都不能醒悟,你又如何解释社会的产生呢?

    克列奥门尼斯:对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要维持生存,所有动物就必须去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而繁衍物种则永远是健康男人的欲望,甚至在他尚未充分发育成熟以前,就是如此。倘若一对野蛮人男女在很年轻时便相识,并且不受干扰地一起生活了五十年,生存环境气候温和,有益健康,食物又充足,那么,他们便很可能繁育出大量的后代。这是因为,在自然的野蛮状态下,人繁殖后代的速度要比任何有序社会所能允许的快得多。只要条件许可,任何一个十四岁男性很快都会与一个女性一起生活。只要有男性求偶,没有任何一个十二岁女性会拒绝。同样,只要还有男性,任何十二岁女性都不会长期无人求偶。

    霍拉修:在这些人里想必不会禁止血亲结婚,因此,一对野蛮人男女的后代大概很快便能达到数百个。我可以肯定这种情况必会发生。然而,他们却是不合格的父母,能教给子女的东西很少,因此,这些子女长大后若都不具备是非观念,又远远没有形成社会,那么,父母便无法管理他们了。你所说的人人都天生具备的那种错误观念,乃是个永远无法克服的障碍。225

    克列奥门尼斯:根据你所说的那个错误观念,即认为自己有权占有一切,人们自然会认为自己能得到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由此,父母也必然会把子女视为自己的财产,并且以此来利用子女,使子女的行为尽量符合父母的利益。

    霍拉修:既然野蛮人并不始终如一地追求什么目标,其利益又何在呢?

    克列奥门尼斯:在于当一种激情压倒一切时,就去满足它的要求。

    霍拉修:压倒一切的激情时刻都在变化,这样的孩子恐怕很难管教。

    克列奥门尼斯:一点不假,但他们还是可以被管理的。换言之,可以控制住他们,迫使他们听从吩咐,至少在他们尚未强大到足以拒绝听话时是如此。天然的关爱会促使一个野蛮人男子去爱护自己的儿子,会使他尽力为儿子提供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直到儿子长到十二岁或更大一些为止。但是,这种关爱却不是他必须满足的惟一激情。倘若儿子很不听话,或者做了不允许他做的事,父亲便会感到不快,而那关爱也就暂时停止了。倘若父亲的不快强大到了使他愤怒的地步,他便极可能会把儿子痛打一顿。倘若他把儿子打伤得很重,或者儿子的处境使他动了恻隐之心,他的愤怒就会停息,而那种天然的关爱便会恢复,他会再度宠爱儿子,并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歉疚。可见,若考虑到一切动物都厌恶并竭力避免痛苦,而所有得到爱的动物都能从中获益,我们便会发现这种管理结果是:野蛮人的孩子学会了爱他的父亲,怕他的父亲。这两种激情加上尊敬(对一切远远超过我们的事物,我们自然都会产生尊敬),便极可能造就那种复合的激情,我们把它称为“敬畏”。226

    霍拉修:现在我明白了。你打开了我的眼睛。我知道社会的起源了,知道得一清二楚。

    克列奥门尼斯:情况恐怕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清楚。

    霍拉修:为什么?那些巨大障碍已经被排除了。未开化的人成年之后便永远无法被治理,这千真万确。在政府的优越性并不十分明显的地方,我们的臣服便绝不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不过,这两种障碍都已经被排除了。我们年轻时对一个人的敬畏,很容易持续我们的一生;凡在承认权威的地方,凡在人们对权威心怀敬畏的地方,治理众人便不是什么难事。倘若这样的人能对自己的儿子们行使权威,那么,他对自己的孙子们行使起权威来就更容易。这是因为,一个很不尊敬父母的孩子,却很少拒绝去尊重自己父亲所尊重的那个人。何况,人的骄傲之心已经足以激励他去维护自己既得的权威,倘若子女不听话,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借助其他人的帮助,来消除这种忤逆。家中的老人死后,权威便会从他那里转移到其长子,如此代代相传。227

    克列奥门尼斯:我看你的结论过于仓促了。那野蛮人若理解事物的本性,天生就具备常识,并像亚当借助奇迹那样,天生就会使用一种现成语言,那么,你所说的那一切便很容易实现。可是,一只无知的动物,除了其自身经历教给他的东西之外一无所知,他根本不适合去治理他人,这就如同他根本不适合去教数学一样。

    霍拉修:最初他要治理的至多是一两个孩子,他的经验会随着其家族的增长而逐渐增长。这根本不需要那么高深的知识。

    克列奥门尼斯:我没有说那需要高深的知识。受过尚属不错的教育、能力中常的人,已足以进行那种初步的治理了。但是,一个从未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任何一种激情的人,却极不适合担负这个任务。子女一旦有了能力,他马上便会让子女们帮助他寻找食物,并且告诉他们如何觅食、到何处觅食。野蛮人的孩子一旦有了力量,便会竭力模仿其眼见的父辈的每一种行为,模仿其耳闻的父辈的每一种声音。但是,他们受到的全部指导,仍然仅限于那些如何获取那些能直接满足生存必需的东西。野蛮人的父母往往会对长大了的子女发无名火;这种情况逐年增多,而那种天然的关爱则逐年减少。结果,子女们往往会无辜而受罚。野蛮人常会发现过去的行为中的错误,却不能给日后的行为制定守则、并在一定时期内自觉地遵守它们。没有预见,这使他们无尽无休地改变决定。野蛮人的妻子也像丈夫一样,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怀孕和生产时会非常高兴。孙子女辈会使他们欢乐万分。228

    霍拉修:我认为,在一切动物当中,父母的那种天然关爱都仅限于自己的子女。229

    克列奥门尼斯:除了人类之外,其他动物都是如此。在所有物种当中,惟有我们人类才如此自欺,以为万物皆属于人类自己。这种自傲人尽有之,它永远使人怀着对万物的占有欲,而无论是野蛮人的孩子,还是帝王之子,无不天生就怀有这种欲望。我们人类对自己的这种好评不仅使人宣布自己享有管理子女的权力,而且以为自己享有管理孙子女的权力。其他动物的幼仔一旦能自立,便马上获得了自由,但是,人类中做父母自称享有的子女管理权却永无终止。从法律里我们可以看到,人心中自然产生的这种永久性权威是何等普遍,何等毫无道理。为了防止滥用父权,为了使子女免受父权侵害,每个文明社会都不得不制定这些法律,把父权限制在一定年限以内。在野蛮人当中,做父母的对其孙子女享有双重所有权,因为他们无疑既拥有孙子女的父母,又拥有孙子女,而所有后代都出自他们自己的儿女,没有混进外人的血统,他们会把整个家族的人都视为自己的奴仆。我还相信:这第一对父母的知识愈多,能力愈强,他们便愈会以为自己对所有后代的统治权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尽管他们至多能活着见到第五六代后代。230

    霍拉修:大自然把我们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尽管我们无不怀着一种追求政府的明显欲望,我们却天生不具备任何适应政府管理的能力,这难道不奇怪么?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这种奇怪之处,乃是上帝智慧的一个不可否认的实例。倘若人人生来都不具备这种欲望,每个人也必定终生都不会具备它;倘若一些人不具备这种对治理的渴望,众多的人便永远不能形成社会。动物可能被迫服从暴力,可能学会扭曲自己的天然欲望,使它们从其正当对象上转移到别处去;尽管如此,属于整个物种的那种特殊本能,却永远不能依靠技巧或训导而获得。天生不具备那些本能的动物,必定终生都不具备它们。雏鸭一被孵出便会向水奔去,但你却永远无法使鸡去游水,就像你永远不能使它去吸吮一样。

    霍拉修: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倘若骄傲不是所有人天生就具有的,那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具有野心。至于治理的能力,经验告诉我们:它是后天习得的。不过,对于世界上如何产生社会,我知道的却并不比那个野蛮人更多。你告诉我:在自我治理方面,那野蛮人毫无办法,毫无力量,这使我那些希望差不多完全破灭了,因为我本来以为,从那野蛮人的家庭中会逐渐产生社会。难道宗教信仰对他们毫无影响么?求你告诉我:宗教是如何来到世界上的呢?231

    克列奥门尼斯:宗教来自上帝,是借助奇迹来到世界上的。

    霍拉修:这实在是Obscurum per obscurius注127。奇迹突然产生,打破了自然的秩序,我实在不懂它们。我更不知道什么en sepit de bon sans注128的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根据清醒理智和已知经验判断,所有聪明人都会确信一点,即永远不可能发生那些奇迹。

    克列奥门尼斯:可以确定,“奇迹”这个字指的是:上帝力量的介入使事物脱离了一般的自然进程。

    霍拉修:那些本来易燃的,在烈火中却完好无损,而强健的狮子竭力克制饥饿,不去吃它最渴望吃到的东西注129,这些奇迹全都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

    克列奥门尼斯:否则它们就不会被称为奇迹了。“奇迹”这个字的词源就包含着这层意思注130。可是,人们自称相信宗教,却居然不相信奇迹,这实在无法解释,因为宗教完全建立在种种奇迹上。

    霍拉修:可是,我向你提出那个普遍的问题时,你为什么说你的见解仅限于那些受到天启的宗教呢?232

    克列奥门尼斯:因为在我看来,任何没有受到天启的信仰,都不配被称为宗教。最早的国教是犹太人的宗教,然后才是基督教。

    霍拉修:然而,亚伯拉罕、诺亚和亚当本人虽然都不是犹太人,却都有宗教信仰。

    克列奥门尼斯:惟有他们才受到了天启。上帝在我们人类第一对父母面前显现,刚把他们创造出来便给了他们诫命。在至高的存在同犹太人的酋长们之间,也一直在继续着同样的活动。不过,亚伯拉罕的父亲却是个偶像崇拜者。

    霍拉修:可是,埃及人、希腊人和罗马人也有宗教,像犹太人一样。

    克列奥门尼斯:他们那些粗俗的偶像崇拜和令人厌恶的信仰,我称之为迷信。

    霍拉修:你尽可以随意心怀偏见,但他们全都把自己的崇拜称作宗教,正像我们做的一样。你说,人天生除了种种激情一无所有,而我问你宗教如何产生,其实是问:人的本性中究竟有哪些东西并非后天习得、并能使人倾向宗教?使宗教产生的究竟是什么呢?

    克列奥门尼斯:恐惧。

    霍拉修:怎么!Primus in orbe Deos fecit Timor注131,你赞成那个观点么?233

    克列奥门尼斯: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赞成的了。不过,那则著名的伊壁鸠鲁主义格言却漏洞百出,尽管不信宗教的人非常喜欢它。“恐惧制造了上帝”,这个说法既愚蠢又亵渎神明。你还可以有理由说:恐惧制造了青草,或者恐惧制造了日月。但我若谈的是野蛮人,说他们对真正的神明一无所知,其思考及推理技能也极不健全,因而恐惧这种激情首先使他们有机会窥见一种无形力量的几缕微光,这个说法便既不与常识相左,又不与基督教相悖。后来,依靠实践和经验,野蛮人的思考推理技能逐步熟练,其大脑的运作也日益完善起来;而这种最高机能的锻炼,则必定会使他们获得有关一种无限而永恒的存在的某些知识。野蛮人的知识与洞察力愈提高,那个存在的力量与智慧便显得愈伟大,愈威力无边,尽管其知识与洞察力的精进程度,本应比人类有限的天性可能达到的更高。

    霍拉修:请你原谅我对你的疑虑,但我还是乐于给你一个自我解释的机会。恐惧这个字若不加任何修饰,听上去甚为刺耳。即使现在,我也无法设想一种无形的原因竟会成为一个人恐惧的对象,而那个人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乃是最初的野蛮人,全未开化。无形的东西不能作用于感官,却居然能对一个野人产生强烈影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234

    克列奥门尼斯:所有起因并不十分清楚明显的不幸和灾祸,酷热严寒,造成灾害的暴雨洪水,雷霆闪电(即使它们根本没有造成显著的伤害),黑暗中的声音,晦暗朦胧,以及所有可怖而未知的事物,这些全都能使人心中产生这种恐惧。我们能设想出的最不开化的野人一旦成年,其智力都会使他们知道:水果及其他可吃的东西并不是随时随地便可获得的。这往往会很自然地使他把多余的食物储存起来。他的食物可能被雨水弄坏。他时常看到森林毁坏枯萎,因而并不总能为他提供丰富的食物。他的身体可能并不总是健康,而他的子女也可能生病,且看不到任何伤口或外部力量。此类事故最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或者仅仅使他能力很差的头脑受到了惊吓,而在一定时期内并没有引起他的思索。然而,由于这些事故屡屡发生,他必定会开始怀疑到某种无形的起因。随着经验的增长,他的怀疑便逐渐得到了证实。同样很可能发生的情况还有:各式各样的苦难会使他悟出一些起因。最终还会使他相信:他不得不惧怕的那些起因数量甚多。加剧这种轻信倾向,并使他自然地形成一种信念的,乃是一种谬见。我们自很小的时候便被灌输了那种谬见。婴儿一旦开始依靠眼神、姿势和各种标记使自己能为我们了解,我们便马上会从他们身上看出这一点。235

    霍拉修:请告诉我那谬见是什么吧。

    克列奥门尼斯:小孩子都仿佛以为,万物都以他们那种方式思考和感觉。并且,他们通常还用这种错误观点去看待无生命事物。每当他们遇到任何不幸,我们便可以在他们的一般表现中明显地见到这一点,而那些不幸其实源于他们自己的野性和鲁莽不慎。在所有此类情况里,你都见到他们对桌子、椅子、地板和其他东西发火,并且打它们。因为似乎是那些东西使他们弄伤了自己,他们还迁怒于自己造成的其他大错造成的结果。我们看到,保姆为迁就小孩子这个弱点,似乎也怀着同样荒唐的情绪,并装出与孩子相同的感情,以平息气急败坏的小淘气们的怒火。因此,你常会见到保姆们非常认真地斥责和敲打一件东西,它或者是使那婴儿愤怒的真正对象,或者是某种其他的东西,它应为发生的事情而受到责罚,只要可能,它甚至还会被扔掉。我们不能以为:一个缺乏任何指导,并且从不与他人交流的孩子,他这种天生的愚蠢会像在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那样容易治愈;而后者时时都在与比自己聪明的人交流。我相信:野蛮人终生都怀有那种谬见。236

    霍拉修:我看人类的智力并不如此低劣。

    克列奥门尼斯:既然如此,森林女神注132又从何而来呢?而砍伐甚至仅仅弄伤受人敬畏的巨大橡树或其他高贵的树木,又为什么会被看作亵渎神明呢?古代未开化的异教俗众,都认为河流及泉水具有神性,那神性又来自何处?

    霍拉修:来自那些别有预谋的祭司和其他骗子的欺骗。他们编造出了那些谎言,利用神话为自己谋利。

    克列奥门尼斯:尽管如此,那也是由于那些人普遍缺少理解力。在小孩子身上可以见到一种特征,它多少会使人想到那个谬见,而它可能(或必定)使人相信那些神话。傻瓜若不确实具有种种弱点,骗子就无法利用那些弱点。237

    霍拉修:他们有时会具有那些弱点,但即使如此,你也曾承认:人天生就会感激那些有恩于己者。因此,人在找到了一切可以享受的好东西、又不知道它们的来由时,其感激之心使他产生的又何以最先是畏惧,而不是虔诚呢?

    克列奥门尼斯:这有几个重要原因。人视来自大自然的万物为己有。他认为:播种与收割自然应当得到收成;无论他收获的有多么少,他都一律视为己有。每一种艺术,每一种发明,只要为我们所知,马上都会成为我们的权利和财产。由于人类对自己的好评,我们借助那些艺术和发明所做的一切,也统统被看作属于我们自己。我们利用发酵和大自然的所有化学物质,却除了想到那归功于我们的知识,想不到还应当感谢其他任何事物。搅拌牛奶的女人做出了奶油,却不追问究竟是什么力量使稀薄的淋巴微粒被迫分离,从更为油腻的微粒中渗透出来。酿酒、做面包、烹调和我们能做出的其他成就中,艰苦劳作的都是大自然,她想尽了种种办法,完成了最主要的工作。尽管如此,这些成就却依然属于我们自己。从这一切,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人天生就把万物视为己有;野蛮状态下的人具有一种强烈倾向,很容易把享用的一切事物看作理所当然,很容易把他参与的每一件事情都看作自己独立取得的成绩。一个处处只能想到自己、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人,若要他意识到自己应当感谢上帝,这需要他具备知识,需要他进行沉思,并且必须十分精通正确的思考术。一个人的知识愈少,其理解力便愈肤浅,其扩展观察事物眼界的能力,以及根据少量已知得出结论的能力,都会愈少。处于自然状态、没有知识、未开化的人,其目光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极少能看到(用俗话说)鼻尖以外的东西。野人若被感激之情驱动,往往会对他采到果子的那棵树表示尊敬,却不会想到感谢那植树者。文明人对自己财产所有权的怀疑,则甚于野人对自己呼吸自主权的疑问。说产生宗教的动机最先是恐惧而不是感激,这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未开化的人从不怀疑那个使他受益的原因也会给他带来伤害,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无疑总是那些坏事。238-239

    霍拉修:的确,对自己遇到的一件坏事,人似乎比对自己遇到的十件好事记得更牢。对一年患病的记忆,也仿佛强于对十年健康的记忆。

    克列奥门尼斯:在维持生存的所有劳动中,人时时都在避害;而在享受自己喜欢的事物时,人却放松了警惕,甚至会满不在乎。他能一个接一个地吞下一千种快乐,并且丝毫不去追问来由。然而,只要遇到一丁点坏事,他便会刨根问底,以避免之。因此,了解坏事的起因,乃是切合实际的考虑。然而,了解好事(好事总是受人欢迎)的来由,却没有多少实际用处。换言之,了解好事因何而来,这似乎并不能给他的快乐增添什么。一个人一旦意识到存在这样一个无形的敌人,我们便有理由认为:若能找出这个敌人,此人便会乐于姑息他,与他做朋友。同样,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还很可能到处去研究、调查和寻找那个敌人;而若找遍世界各地,其探询都无法得到回答,他便往往会举目仰望天空。

    霍拉修:于是,野人便可能经过足够长时期的上下求索之后变得聪明一些。我很容易想象出,一只动物若确实惧怕什么事物,却既不知道它是什么,又不知道它在何处,这动物必会感到万分困惑,进退维谷。我还能想到:一个人虽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那可怕之物是无形的,他对不可见的之物的惧怕,往往还是甚于对可见之物的惧怕。240

    克列奥门尼斯:你所说的这种情况,仅仅表现于不具备完善思考能力的人,表现于那些以最简单的方式、完全致力于继续维持生存的人。在那个过程中,他会排除遇到的各种直接障碍,而那种恐惧可能对他们没有多少影响。不过,若这个人的推理能力还算尚可,并且有闲暇进行思考,那种恐惧便会造就许多奇形怪状的妖魔和臆想。一对野人夫妇若不竭力向对方表达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想法,便不可能长时间交谈下去。到一定的时候,他们便会发现并一致认同几种东西发出的某些独特的声音,而他们的恐惧感最常因它们而生。所以我才认为:这种无形的原因往往是他们最初能为之命名的事物之一。野蛮男女对自己无助后代的关心并不亚于其他动物,而我们无法想象:他们养育的孩子,尽管没受过教育,在十岁之前竟没有在其父母身上看到过对一种无形原因的恐惧。同样,由于人与人之间在特征、相貌和脾气上如此不同,我们也无法相信所有的人对这种原因都怀着同样的看法。由此我们还可以说:一定数量的人一旦能够互相交谈,互相理解,他们对于那种无形原因的见解便会呈现出差异。对那种原因的恐惧和认同极为普遍,人又总是把自己的激情归因于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事物,因此,人人都会小心翼翼地避免那种仇恨和恶意,倘若可能,还会极力去获得这样一种力量的友谊。若考虑到这些事情,考虑到我们所了解的人性,我们就几乎不可能以为:在任何一定数量的人群里,若没有人故意说些关于这种力量的谎言,若没有人自称曾耳闻目睹过它,我们就几乎无法想象这些人能够长期共同交往。无论是以和平方式还是以其他方式交往,都不可能。对无形力量的不同见解,如何能通过骗子们的阴谋和欺骗,引起众人间的致命不合,这很容易解释。倘若我们非常渴望下雨,而有人又使我相信:我们这里没有雨完全归咎于你,那么,仅此一点便足以引起争执了。世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只要起因于宗教信仰,无论是神职者的权谋,还是残忍的暴行,无论是蠢事还是令人憎恶之事,都可以用这些理由和这个恐惧原理加以解决或作出解释。241-242

    霍拉修:我想我不得不赞成你的见解,即在野蛮人当中,宗教的首要起因乃是恐惧。但你也该赞成我的一个见解,那就是:各个民族为了非凡的恩惠与成就,总是对其神明表示感激(像胜利之后举行的大献祭,以及各种竞赛与节日的习俗);可见,一旦人变得更聪明,更文明,他们的大部分宗教信仰变建立在了感激的基础上。

    克列奥门尼斯:我知道,你在尽力证明我们人类的荣耀,但人类却根本没有值得如此自夸的理由。我要向你表明:对人性做一番仔细的勘验,透彻地理解人的本性,这会使我们更没有理由为人类的骄傲而感到欢欣,相反,这倒应当使我们更有理由为人类的谦卑而感到高兴。首先,野蛮人与文明人的天性根本没有区别,两者都天生就具备恐惧之情。倘若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恐惧,便都不能活上许多年,除非或早或迟,一种无形的力量渐渐成了他们恐惧的对象。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无论是单个的野人,还是社会中最有教养的人,都不例外。经验告诉我们:各个帝国、国家和王国可能在技艺、科学、文雅礼节以及所有现世学问方面出类拔萃,同时又奉行最繁冗恶劣的偶像崇拜,信奉一种虚妄宗教的种种自相矛盾的信条。在供奉神明方面,最文明的民族也会像任何野蛮民族一样愚蠢荒唐。文明人常常做出处心积虑的残忍行为,而野蛮人却从未想到过它们。迦太基人曾是个无比繁荣的民族,曾有一个富饶而强盛的国家,汉尼拔注133曾占领过半个罗马帝国;但同时,迦太基人却还是把其显要贵族的孩子作为献祭的牺牲,奉献给他们崇拜的偶像。个人的情况也是如此,有无数实例表明:在一些最文雅的时代里,许多富于理性和美德的人却都对最高的存在怀着最粗劣、最无价值和最放肆的观念。一些人做出的那些行为,必定会使我想到他们对上帝的理解是何等混乱、何等莫名其妙!亚历山大·塞维鲁斯注134继承了亥力奥伽巴鲁斯注135的王位,是革除陋习的伟大改革家,被人们公认为一位好国君,而其前任则被公认为一个坏国君。研究塞维鲁斯的历史学家说:他的宫廷里有个小祈祷室,专门用于他的私人供奉,其中供着阿波隆纽斯注136、奥菲欧注137、亚伯拉罕、耶稣基督等神明的像。你为什么笑?243-244

    霍拉修:因为我想到:那些神职者了为了让你相信一个人是好人,便会煞费苦心地隐瞒他的错误。你说的有关塞维鲁斯的那些事情,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一天,我在摩莱利编的《历史大辞典》注138里找些材料,偶然看见了有关那位皇帝的一个词条,而其中根本没提到什么奥菲欧或者阿波隆纽斯。我想起拉普里迪乌斯那本书注139里的那段话,便对此感到很惊讶,并想自己大概是弄错了。于是,我又读了一遍那位作者的书,还是读到了那些记载。它们与你讲述的一样,我对此毫不怀疑。可是,摩里埃利却故意对它们只字不提,其目的就在于回报这位皇帝对基督徒的宽怀。他告诉我们,塞维鲁斯曾非常善待基督徒。

    克列奥门尼斯:在罗马天主教的国家里,那并非不可能。但另一方面,我想说的却是你提到的那些节日,胜利之后的大献祭,以及各民族对其神明的普遍感激。希望你务必考虑到一点:像在人类一切事务里一样,圣事里也存在着各种祭礼和仪式,也可以看到许多敬奉的实例。从表面看,它们全都来自感激之情;但只要仔细检验一下,你便会发现它们其实都是恐惧造成的结果。我们虽然不知道花神竞技节注140始于何时,但知道它最初绝非每年举行一次,直到某年春天,时令极差,这使罗马元老院颁布了政令,使花神竞技节成了每年一度的节日。要汇聚成真正的敬畏或尊崇,爱和敬也像恐惧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成分。但仅仅恐惧一项,就已能使人假装出爱和敬了。这就如同对君王表面上毕恭毕敬、内心却诅咒和痛恨他们一样明显。偶像崇拜者对自己崇拜的一切无形原因的态度,就像人们对一种无法无天的专断权力的态度那样,既承认它们蛮不讲理,傲慢自负,不可理喻,同时又认为它们主宰一切,权力无边,又不可抗拒。每当有人怀疑有什么最琐碎的圣事被忽略了的时候,人们便会一次次地重复那些庄重的仪式,其动机何在?你知道同样的闹剧会多么频繁地反复演出,因为每次表演之后,人们总担心有什么疏漏。请你务必查阅一下自己读过的东西,并把它们记在心上。请注意人类对自己抱有的无数种见解,注意人们对那种无形原因(人人都以为它影响着人类事务)的无数种不同看法。请你纵览古往今来的历史,详细地了解每个重要的民族,既要了解它们的胜利与成就,也要了解它们的苦难与灾祸。请你了解一下历史上的伟大将领和其他著名人物们,既要了解他们的成功兴旺,也要了解他们的厄运逆旅。请注意他们的虔诚心何时最为炽烈,神谕何时被最频繁地请教,他们最频繁地提到神明时是出于什么原因。请你务必冷静地思考你能记住的每一件有关迷信的事情,看它是庄重严肃的,是荒谬可笑的,还是应当诅咒的。这样一来,你便可以发现:首先,不信教者以及所有对自己的神明一无所知的人,尽管其中许多人在其他问题上知识渊博,智力过人,其诚实刚正也久经考验,但他们谈论起自己的神明来,却并不说众神是智慧、仁慈、公正和怜悯的,相反,他们说众神性情暴烈,睚眦必报,喜怒无常,无情无义。此外,俗众也早已学会了说:神明也犯过种种极大的恶行,也做过许多重大的败德之事。这自不必再提。其次,人们出于感激而提到一种无形原因的时候,每一种虚假宗教里都会有上千个事例使你相信:对神的崇拜,以及人对上天的顺从,无不来自人们的恐惧。“宗教”这个字本身与对上帝的恐惧,这两者意义相同。人承认上帝若最初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如同建立在恐惧的基础上一样,那么,那些骗子的计谋便根本无法利用这种激情了。人若真是出于感激才去崇拜那些不朽的力量(他们如此称谓自己崇拜的偶像),那么,骗子们自吹的与男女众神相熟云云,便毫无用处了。245-247

    霍拉修:立法者和民众领袖无不受益于(并且熟知)他们期望从那些借口中获得的东西,那就是敬畏。何况你也承认:要产生敬畏,爱与敬也如同恐惧一样不可或缺。

    克列奥门尼斯:不过,根据立法者和领袖对人们实行的种种法律,根据他们对违法者的惩处,我们倒很容易看出他们最倚重的是哪一种要素。

    霍拉修:我们很难说出:在遥远的古代,哪一位国王或其他伟人既打算治理一个幼稚的民族,又不曾自称能与一种无形力量沟通,那种力量或者由他掌握,或者由其祖先掌握。这些国王或伟人与摩西并无区别,只不过摩西本人就是一位真正的先知,并且的确曾得到了上帝的支持,而其他人则都是骗子。

    克列奥门尼斯:你想以此来说明什么呢?

    霍拉修:我们不知道我们对那种原因的认识是否正确,而古往今来怀有各种信仰的人们,也都不知道自己对它的见解是否正确。换言之,他们全都认为自己的见解千真万确,而一切不同见解都是错的。

    克列奥门尼斯:我们做了最严格的检验,发现没有任何其他原因能经得起检验,或者能经得起最起码的探究,这时我们才诚实而公正地说:我们自己也是如此。这还不够么?一个人能够讲述从未奏效过的奇迹,能够说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起因,但此后一千年,一切认识之士都将一致认为:若不是位伟大的数学家,谁都不能写出伊萨克·牛顿爵士的那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Pricipia)。摩西向以色列人讲述上帝对他揭示的道理时,他给他们讲了一个真理,当时,世界上除了摩西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真理。248

    霍拉修:你是说,那真理就是:只有一个上帝,上帝创造了宇宙万物。

    克列奥门尼斯:的确如此。

    霍拉修:可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难道不能依靠自己的理性来知道这个真理么?

    克列奥门尼斯:能做到,但前提是:推理思维的艺术必须达到这数百年之后的完善程度,而他自己又掌握了正确的思维方法。发现了天然磁石的用途并发明了航海罗盘之后,任何一个普通水手都能在海上驾船航行。但在那以前,一想到航海冒险,连最有经验的水手也要不寒而栗。当年,摩西对雅各注141的后代们讲述这个最高的重大真理时,后者已经沦为奴隶,被束缚在其被掳之国的迷信之中。埃及人是他们的主人。那时的埃及人精通许多技艺和科学,并且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精通大自然的种种奥秘,尽管如此,他们对神明的观念却最贫乏、最恶劣。在对那种主宰世界的无形力量,即最高存在的认识上,任何野蛮民族都不如埃及人那样无知而愚蠢。摩西教导当时的以色列人,而后者的孩子们不到九岁或十岁时,便懂得了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许多世代之后才凭着天性所领悟的东西。249

    霍拉修:推崇古人者绝不会赞成说任何现代哲学家的思维或推理能力比古人更强。

    克列奥门尼斯:还是让他们去相信自己的眼睛吧。你说每个有头脑者都能靠自己的理性领会到的那个真理,在基督教诞生初期曾引起过激烈辩论,而罗马最伟大的人们也曾狂热地否定过它。塞尔苏斯、叙马库斯、波菲利、希罗克勒斯注142和其他著名雄辩家,以及一些无疑具备良好头脑的人,都纷纷撰写著作,为异教偶像崇拜辩护,竭力维护他们的多神崇拜信仰。摩西生活在奥古斯都王朝注143的一千五百多年以前。倘若有人非常确定地告诉我:某个地方的人们根本不懂用色和描绘,那里若有个人居然告诉我:他依靠灵感而通晓了绘画艺术,我很可能会嘲笑他,而不会相信他的话。但是,我若看见他当着我的面画出了几幅很好的肖像画,我的怀疑便会烟消云散。我还会认为:再怀疑此人的诚实是非常可笑的。其他立法者及开国者对其神明的描述(他们或其先辈与那些神明沟通),其中包含的思想都无法与那个神圣的存在相提并论。只需依靠天性的引导,便能很容易地证明那些思想必定都是虚假的。然而,摩西向犹太人描述的那个最高存在的形象(即他是惟一的神,他创造了天和地),则能经受一切检验,是一个将比世界还要长久的真理。因此,我想我已经充分阐明了两点:第一,一切真正的宗教都必定是上帝揭示的;没有奇迹,宗教就不可能产生于世;第二,在尚未得到任何指导时,每个人倾向于宗教的那种天生激情乃是恐惧。250

    霍拉修:你已经设法使我相信:我们天生都是可怜的动物。不过,我最初听到那些令人羞愧的真理时,还是禁不住要竭力反驳它们。我很想听你谈论社会起源问题,而我却一直在提出些新问题,因而使你迟迟没能谈到这个问题。

    克列奥门尼斯:你还记得方才我们说到哪里了么?251

    霍拉修:我看我们还没有议论过什么,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只谈到了一对野蛮人男女,还有他们的一些子女和孙子女,而这对野人既不会教育他们,也不会管理他们。

    克列奥门尼斯:我认为,那最野性的儿子若与其最野性的父亲一起生活,则必定会对父亲产生敬畏,这一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步。

    霍拉修:我本来也这样认为,可后来你的那些话,却使我对它的那些希望破灭了,因为你向我证明:野蛮人父母没有能力去利用那种敬畏之情。我看,你我现在像以前一样,离社会起源问题仍很遥远,因此,我希望你谈论那个主要话题之前,先回答一个你还没有回答的问题,即我提出的那个有关是非观念的问题。不听到你对这个问题的见解,我可不会罢休。

    克列奥门尼斯:你这个要求非常合理,我要尽量满足你。有头脑、有知识、有阅历的人,只要受过良好教育,总能发现截然相反的事情的是非区别;一些事情总会遭到他的谴责,另外一些事情则总会得到他的赞同。杀死或者抢劫同一个社会中一个并未伤害我们的成员,这总是错的;而治病救人、造福公众的人,则总是会被他看作良好的行为。以己之所欲去待人,会被人们看作一条处世原则。不仅智慧超群者,例如那些通晓如何进行抽象思考者,而且所有在社会中成长起来的能力中常者,全都赞同这一点,在一切国家和一切世代,概莫能外。同样,一切哪怕稍微能运用自己思考机能的社会人(无论那社会是否借助契约作出了劳动分工),似乎都比社会之外的人更确信一点:世上一切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可是,我们所说的那个野蛮人男子若除了那个野蛮人配偶和子女后代之外,没见过其他任何人,你是否认为他也具有与社会人相同的是非观念呢?252

    霍拉修:几乎不会如此,他的推理能力很差,这会使他无法进行正确的推理,而他发现自己对子女具有支配力量,这会使他变得极为专断。

    克列奥门尼斯:但是,他若不是那样无能,又假设他在六十岁上依靠奇迹而获得了良好的判断力和思考机能,因而也能像最有智慧的人那样做出完美的推理,你是否认为他会改变那个观念(即他能支配的一切都属于他)呢?当他的行为仿佛几乎完全出自本能时,你认为除了那些既有观念之外,他还会对自己和子女抱有其他观念么?253

    霍拉修:毫无疑问,因为倘若赋予他判断力和理智,究竟什么会阻碍他像其他人一样地去运用那些机能呢?

    克列奥门尼斯:你好像没有考虑到一点:不归纳事实,任何人都无法进行推理;人只能根据已知的或被看作真实的事实作出推理。惟有记得自己曾受过的教育、并生活在社会里的人,才懂得我所说的是非之别;至少可以说:一些人清晰地看到过社会里其他受过教育的人,后者地位与他们相等,或地位高于他们,都与他们毫无瓜葛,惟有这样的人才懂得我所说的是非之别。

    霍拉修:我开始相信你的话是对的了。但我又想到,一个怀有正义感的人,若知道一个地方除了自己的妻子和后代没有其他人,为什么就不可能认为自己是那个地方的首脑呢?

    克列奥门尼斯:他完全可能那样认为。可是,世界上有上百个这样的拥有大家族的野蛮人,而那些家族从未谋面,也从未彼此听说过,难道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么?

    霍拉修:你若愿意,还可以说这样的野蛮人家族有上千个,因此,世上便存在着众多天然的家族首脑。

    克列奥门尼斯:好极了。我想让你注意的是:对一些被大多数人尊为永恒真理的事情,成百上千个具有良好头脑和判断力的人可能一无所知。倘若每个人当真天生就具备这种占有一切的精神,而除了依靠人际交往和事实体验(它使我们相信自己并没有这种权力),人人都无法摆脱它的控制,那该是个什么结果呢?我们不妨察看一个男人的一生,从他的婴儿时期到他的坟墓,看看他两种欲望中的哪一种看上去最为自然,即究竟是那种居于一切之上、将一切攫为己有的欲望,还是那种依照合理的是非观念行事的倾向。我们将会发现:在他幼年时,前一种欲望表现得最为显著;在他接受了某些教育之前,后一种倾向毫无表现;而他保持未开化状态愈久,后一种倾向对他行为的影响便愈少。由此我推断:是非观念是后天获得的,因为它若是与生俱来的,或者它若像那个认识(或确切地说,那种将一切据为己有的天生本能,)一样,在我们很幼小时便能影响我们,那么,世上任何一个孩子也就都不会为得到哥哥的玩具而哭闹了。254

    霍拉修:我想,世上最自然、最合理的权利,要算是人对自己子女的权利了。我们永远还不清父母的恩情。255

    克列奥门尼斯:对良好父母给我们的抚养和教育,我们当然万分感激。

    霍拉修:这是最起码的,是父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可能从上百个其他人那里接受过教育,但没有父母,我们却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克列奥门尼斯:同样,没有生长大麦的土地,便没有麦芽酒。我不知道世上哪种报恩不是预期的。一个人若看见一包美味的樱桃,便禁不住把它们吃掉,并会因此而感到心满意足。他很可能吞进了几粒果核,而经验告诉我们果核不能被消化。倘若十二月或者十四个月之后,他碰巧看到一块地上生出了一株樱桃幼枝,而谁都没有料到那里会长出它;他若回想起自己以前到过那里,就不见得猜不出那幼枝的真正来由。同样,此人很可能出于好奇而移走并去培育那株樱桃。我完全能肯定:无论那株樱桃后来如何,此人因那个善举而获得的对它的所有权,都与一个野蛮人对其子女的所有权相同。

    霍拉修:我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樱桃核绝不是他的一部分,也绝不会与他的血液混合在一起。256

    克列奥门尼斯:且住,全部差别,无论你认为它有何等巨大,只能是在这一点上,即樱桃核既非吞下它的那个人的一部分,在被吞下后,其数量也没有像那野蛮人吞进的其他一些东西那样,发生那么巨大的变化。

    霍拉修:可是,那吞进樱桃核的人并未对它做任何事情,即使它不曾被吞下去,也完全可能像植物那样长出植株。

    克列奥门尼斯:此话不假。我也承认,那樱桃幼枝的存在要归因于樱桃核,这一点你说的不错。可是,我也很清楚地谈到了那行为的价值,无论是那吞樱桃核的人,还是那野蛮人,两者的行动都只能来各自其下意识的意图。那野蛮人做出行动时,完全可能并没有打算要个孩子,这正像那个吃樱桃者并未打算种樱桃树一样。人们通常都说:我们的孩子乃是我们自己的血肉,不过这种表达方式却带着强烈的比喻色彩。然而,即使我们承认这说法是对的,尽管修辞学家不曾给它命名,它究竟又能证明什么呢?它能证明我们意图是善良的么?能证明我们对他人的仁爱么?

    霍拉修:随你去说好了,但我想:最能使父母对孩子产生亲情的,莫过于父母想到孩子就是他们自己的血肉。257

    克列奥门尼斯:我同意你这个观点。它清楚地表明了我们对自己、对一切出自我们自己的值得夸耀之物的最高评价。相反,另外一些事物虽说也是我们自己的,却令人讨厌,因此,为了取悦我们自己,我们会拼命地把它们掩饰起来。一旦那些事物被众人一致看作有失体面,甚至成了我们的耻辱,那么,提到或使人联想到它们便成了不合礼貌的冒犯之举。我们胃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我们根本无法控制它们,无论它们进入血液还是其他地方,我们依靠知识而对它们做出的自愿行为,惟有把它们吞下去。此后,动物身体机能如何运作它们,人便无法自行支配了,正像人无法支配自己手表的运作一样。这又是一个例证,它表明:我们错误地把一切结果良好的运作都归功于我们自己,而实际上,完成全部工作的乃是大自然,而我们的参与却最少。但是,无论谁赞美自己那些能带来利益的机能,当他患了结石症或者发烧的时候,同样也应当责怪自己身体的某些机能。没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极端蠢念,任何有理性的动物都不会既根据自己的下意识行评价自己,同时又接受对分明不是出于自己意志的行为的赞美。生命在一切动物身上都是一种复合的行动,但动物本身在其中的行动却完全是被动的。我们知道呼吸之前,已经不得不呼吸;我们持续存在的触觉感知力,则来自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自警本能和她对我们的永久监护。对我们来说,自然之作的每一个部分(我们人类也不例外)都是深不可测的秘密,都无法加以探究注144。大自然亲自为我们提供食物,她也并不信任我们的智慧能使我们产生食欲和咀嚼欲,因此她赋予了我们本能,并且用快感诱使我们进食。这似乎是一种选择行为,我们自己也能意识到这种运作,或许还可以说我们参与了这种运作。但片刻之后,大自然便恢复了她的关怀,再一次不依靠我们的知识,而以一种神秘的方式维持我们的生存,无须我们任何能被感觉到的协助或参与。从此,对我们吃喝之物的管理便一直完全处在大自然的指导之下。而我们从吃喝的排泄物中应当得到什么荣辱呢?它是服务于繁衍的间接手段,还是向植物提供的一种更可靠的帮助呢?正是大自然促使我们去繁衍后代,就像促使我们去吃那样。像其他动物一样,野蛮人依靠本能繁殖族类,并未更多想到或有计划地繁衍其族类,如同新生儿吸吮乳汁而并未想到那是为了维持生命一样。258-259

    霍拉修:尽管如此,为了那些原因,大自然还是赋予了野蛮人和动物不同的本能。

    克列奥门尼斯:这自不待言。但我的意思却是:各种行为动机都包含着同样的万物之理,我也十分相信:野蛮人女子即使从未见到或想到过任何幼年动物的繁殖,在尚未猜到孩子的真正来由时,也能生下几个孩子;而她若腹痛,则会以为那是她吃了某种美味水果所致,当她腹痛数月、又根本不知道自己怀了孕时,便更是如此。在全世界,孩子的出生都多少伴随着疼痛,因而生育似乎与快乐毫不相干。况且,未受过教化的动物无论怎样善学而专心,都需要几番真切经历,才会相信一个动物能够生育出另一个。

    霍拉修:大多数人结婚都是为了要孩子。

    克列奥门尼斯:我看并不如此。我相信,许多人并不想要孩子,至少不想那么快就有子女;即使结了婚,不想要孩子的人也与想要孩子的人一样多。但在婚姻以外,在众多陶醉于快乐的偷情中,孩子却被看作最大的灾难。不顾后果的罪恶情爱生出的孩子,还常会被罪恶的骄傲残忍地故意毁灭掉。但这些都是社会中的人做出的事情,他们通晓事物的自然结果。我要强调的是,我这里说的是野蛮人。260

    霍拉修:一切动物的两性之爱,其目的都是为了繁衍其物种。

    克列奥门尼斯:我已经对这一点表示过赞同了。但我还要重复一遍:野蛮人并非出于繁衍物种的考虑才去爱。野蛮人在并不知道后果时便去交媾,而我也十分怀疑:最文明夫妇最纯洁的拥抱是否出于繁衍物种的真正信念。一个富人会以极大的耐心希望有个儿子来继承他的姓氏和财产。他结婚也许只出于这个动机,并不为别的目的。可是,他憧憬自己有个幸福的后代,并似乎从中得了满足感,那种感觉却只能出自对他的自我欣赏,因为他想到那些后代都来自他本人。无论此人后代的降生如何归功于他,有一点都是确定无疑的,即此人的行为动机都是为了他自己。这里依然存在着想要后代的希望,存在着生育孩子的打算和意图,而任何野蛮人夫妇都绝不会怀着这种意图。尽管如此,野蛮人夫妇的虚荣心还是足以使他们感到自满,因为他们会想到自己的所有子女及后代全都来自他们,只是他们会活着看到自己的第五或第六代后人。261

    霍拉修:我从中找不到任何虚荣心。我也认为我自己没有这种虚荣心。

    克列奥门尼斯:不错,因为你意识不到它。很显然,他们对其后代的生存毫无贡献。

    霍拉修:现在你能保证你的论述并不过分么?

    克列奥门尼斯:不,绝不过分;你能看到,即使对他们自己的孩子也不过分。你若同意,我便要说:人的欲望来自大自然。宇宙间只有一个真正的原因,它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惊人结果,造成了自然的全部巨大运作,其中有些能被我们感觉到,有些则是我们无法感觉到的。“父母生育子女”,这个说法既真实又得体,如同说“工匠自己发明和制造的工具是他作品的最具体原因”。 把水抽入铜桶的无感觉的引擎,掺和水与麦芽的无生命的搅拌桶,这些都是酿酒工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在繁殖动物的过程中,最具活力的雌雄动物也发挥着相同的重要作用。

    霍拉修:你把人看作了牲畜和石头。做与不做,难道我们就不能做出选择么?262

    克列奥门尼斯:能;是否用我的头去撞墙,这便是我此刻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必费力去猜,也能知道我会不会选择以头撞墙。

    霍拉修:可是,我们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才挪动我们的身体么?一切动作不都是出于意志么?

    克列奥门尼斯:一种激情若明显地发挥着支配作用,并严格控制着意志时,那又意味着什么呢?

    霍拉修:我们的行动毕竟是有意识的,人毕竟是智能动物。

    克列奥门尼斯:在我谈到的那件事情上,人并非如此。在那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会感到内心的强烈驱动,都会情不自禁地协力完成一种运作,并且还渴望参与它。尽管我们反对,我们还是非常乐于从事那种运作,它无限地压倒了我们的理性。我方才做的那个比喻完全正确,合情合理,因为即使你能设想出的最相爱的夫妇(你若愿意,还可以说最具远见的夫妇)对生殖的奥秘也一无所知。不仅如此,即使他们有了二十个子女,对大自然的运作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们也会照样懵懂无知,意识甚少,如同被用于最神秘、最巧妙工作的无生命工具一样。

    霍拉修:我不知道有谁能比你更精通追溯人类的骄傲,能比你更苛刻地贬低它。不过,你一谈起个话题便不知道如何打住。我希望你马上就开始谈社会的起源,因为说明社会如何从方才我们谈到的那个野蛮人家庭产生或出现,这是我力所不逮的。那些孩子成年之后,不可能不为了无数的理由而发生争执。人若有三种最明显的欲望需要满足,没有政府,他们便永远无法和平地生活在一起。这是因为,他们虽说还都尊敬父亲,但那做父亲的若毫无远虑,不能为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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