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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移,则从何而施其正?且东西南北,无非太虚之位,又何所正邪?……以此言正心,则天地悬隔。……故程子直以孟子之持志而不动心为正心,显其实功,用昭千古不传之绝学,其功伟矣。……正其心于仁义,而持之恒在,岂但如一镜之明哉。第十六页曰:

    大学工夫次第,固云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煞认此作先后,则又不得。……心之与意,动之与静,相为体用,无分于主辅。……欲正其心者,必诚其意。而心苟不正,则其害亦必达于意,而无所施其诚。

    此即船山之正心诚意,互为根据之说。正心即存养,即静中之工夫;诚意即省察,即动中之工夫。(读四书大全说卷三,三十四)正心诚意,互为基础,即存养省察,互为基础。礼记章句卷三十一第七页:“惟存养而后可以省察,惟致中而后可以致和。用者,用其体也。惟省察而后存养不失,惟致和而后中无不致。体者,用之体也。”然自另一面言之,依船山说,存养当先于省察。故曰:“正心为主,而诚意为正心加慎之事。则必欲正其心,而后以诚意为务。若心之未正,更不足与言诚意。此存养之功,所以居省察之先。大学所谓毋自欺者,必有不可欺之心。此云毋恶于志,必有其恶疚之志。故正心次修身,而诚意之学为正心者设。”(同上)

    然船山下文,又言能诚意能正心省察,而后所存养乃纯一。此仍所以发挥二者之互为基础之意。唯于学者言,则必“存养以先立其本,而省察因之以受”。故大学欲正其心者,先必诚其意。而欲正其心之心,乃持志之心也。故在其释孟子养气之章,则全以持志、正心为本。而通观船山之学,亦无往不见其特重持志正心之义也。

    五 养气

    由船山之重持志,故复重养气。盖心与气不相离,理与气不相离。心之能知理行理,原本于气。无气则不能知理,而循理以行。故气不可不养。养气,斯更能知理行理,而更能持其志矣。故船山之发挥孟子所谓养气之义,皆将养气与持志并言,而不外由持志以言养气。盖能持志即能养气也。

    孟子以养气之道在集义,而配义与道。道者当然之理,义者知此当然之理而为之,即知理而行之,以合当然之理也。故养气必先“志于道”。道正其志,志有所持,而后能集义知理而行之也。原集义知理而行之之功,所以能养气者,亦正根据于理不离气。盖理不离气,则气自循理而动。理显于心,而气亦生于心,而养得此气。能集义,则本于持志之功。故持志与养气,实互为根据。能持志而后能常集义,能常集义而气得以养。气得养,而更能知理行理而集义,以持其志。所谓“作吾气以为一,而无畏沮,则愈作而愈见其可成,愈守而愈见其不易。因以警动其志,而使之益决。”(四书训义卷二十七)所谓“志专,于有所为而一,由此生必为之气也。”故船山于读四书大全卷八第十二页曰:“义惟在吾心之内,气亦在吾心之内。故义与气,互相为配。气配义,义即生气。”又十七页曰:“吾心之虚灵不昧,以有所发,而善于所往者,志也。固性之所自含也。乃吾身之流动充满,以应物而贞胜者,气也。亦何莫非天地之正气,而为吾性之变焉合焉者乎?性善则不昧而宰事者善矣。其流动充满,以与物相接者,亦何不善也?虚灵之宰,具夫众理;而理者,原以理夫我者也。(理治乎气,为气之条理。)则理以治气,而固托乎气,以有其理。是故舍气以言理,而不得理,则君子之有志,固以取向于理。而志之所往,欲成其始终条理之大用,则舍气言志,志亦无所得而无所成矣。……气从义生,而与义为流行。”

    船山之言持志集义,乃所以节情,使情皆合理而足以显性,而言养气则所以辅性。故曰“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节”。(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十页)惟持志与养气之互为基础,故存圣人之志,直养其气而无害,则成至大至刚之浩然之气。盖知天下有此理,则吾有知此理之气;顺知之之气,则有行之之气。故凡天下之理,吾之气,皆足以举之。能集义者,则有配义与道之浩然之气。有浩然之气,而气无馁。气无馁,乃能成其志;由成己之道德,显为成物之事功;足以治万有而无歉,贞生死而不惊。然后可以言合内外之至诚无息之道也。故四书训义卷二十七第十九页又曰:

    天下之理,至不一矣。其力不大,何以举之?乃尽古今来所有之道德事功,皆气举之也。天下有此理,则吾有此气。吾此气足以及之,天下乃有此理。而其大也,孰得而限之?天下之变,至难测矣。其情不刚,何以御之?乃古今来所莫必之险阻忧危,皆气御之也。天下之有变,自人生所必不可无。唯吾之有气,所以伸于天下,而因成乎变。而其刚也,孰能挠之?唯其未能养也,则事之理至吾前,而吾无以胜之,而不知吾气之可以治万有而无歉。一物之变,投于吾前,吾无以处之,而不知吾气之可贞生死而不惊。于是而尔然退缩于一身,而天地之间,觉其寥廓之莫穷也。若因其固有,而不以委曲之情乱之,直也、无害也;则凡天地之间,天地之有变迁,天地所生民物有忧患,此浩然之气,经之、纬之、镇静以守之、旋转以治之,无不可治也,无不可使有得理之常也,塞之矣。盖于此而其盛大流行之本体毕见,而惟吾心之用矣。

    船山言养气唯在集义,不在静坐,存夜气。亦不在调伏其气。养气必期于配义与道,使之盛大流行,而至大至刚。故只有以集义长养之功夫,而无所谓存夜气、驯伏调御之功夫。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十三页曰:“其以存此心,帅其气以清明者,即此应事接物,穷理致知,孜孜不倦之际,无往不受天之命,以体健顺之理。若逮其夜,则犹为息机。气象不及夫书也多矣。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际,气无不充,性无不生,命无不受,无不明焉,无不旦焉,而岂待日入景晦,目闭其明,耳塞其聪,气返于幽,神返于漠之侯哉。夜气者,气之无力者也”。又读四书大全说卷八第二十二页曰:

    说必有事勿忘处易,说勿正勿助长处,不知养浩然之气当如何用功,则入鬼窠臼去。黄四如说如炼丹有文武火,惟慢火常在炉中,可使二三十年伏火,真鬼语也。孟子说养气,元不曾说调息遣魔,又不曾说降伏者(这)气,教他纯纯善善,不与人争闹露圭角;乃以当大任,而无恐惧者,其功只在集义。集义之事,亹亹日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何怕猛火炽然?塞乎天地,须穷时索与他穷,须困时索与他困。乃至须死时亦索与他死。方得培 此羞恶之心,与气配,而成其浩然。此火之有武而无文者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非其义也,非其道也,则一介不取,一介不与。恰紧通梢,箪食壶羹,与万钟之粟,无不从羞恶之心上打过。乃以长养此气,而成其浩然,则又火之有武而无文者也。……气之至大至刚者,人所共有而与性俱生者也。……而所守之义……义力未厚,气焰徒浮;……抑或见义思为,而无久大之志,立一近小之规,以为吾之所能乎义如此。……夫欲去二者之病,则亦唯一倍精严,规恢广大,于其羞恶之本心,扩而充之,如火始燃,愈昌愈炽,更无回互,更无贬损;方得无任不胜,无难可畏,而以成其气之盛大流行之用。若畏火之太猛,从而缓之,又从而伏之,一日曝而十日寒,亦终身于首鼠之域而已矣。斯唯异端之欲抑其气为婴儿者则然。……圣贤之学,无论经大经、立大本,云行雨施,直内方外者,壁立万仞;即其祈天永命,以保其生者,亦所其无逸,而忧勤惕厉,以绝伐性戕生之害,又奚火之必伏,而文武兼用者乎。

    六 忠恕

    上所述,皆内心之修养工夫,至于克就应事接物时之修养工夫上言,则船山特善发忠恕之义。其读四书大全说卷四第二十八页称朱子所谓“尽己之谓忠,推己及人之谓恕。忠为体,恕为用”之说曰:

    忠亦在应事接物上见。无所应接之时,不特忠之用不著,忠之体亦隐。然则言忠是礼,恕是用,初不可截然分作两段,以居于己者为体,被于物者为用矣。尽与推,都是由己及物之事。……故知合尽己言之,则所谓己者,性也,理也。合推己言之,则所谓己者,情也,欲也。……未至圣人之域,则不能从心所欲,而皆天理。于是乎絜之于理而性尽焉,抑将絜之于情而欲推焉。两者交勘,得其合一,而推无所滞者,亦尽无所歉,斯以行乎万事万物,而无不可贯也。若圣人,则欲即理也,情一性也。所以不须求之忠,而又求之恕,以于分而得其合。但所自尽其己,而在己之情,天下之欲,无不通志而成务……。不须复如大贤以降,其所尽之己,须壁立一面,撇开人欲,以为天理;于其所推,则以欲观欲,而后志可通矣。才尽夫己,恕道亦存。……所以于圣人物我咸宜处,单说是忠不得,而必曰诚,曰仁,曰尽性。诚者,诚于理,亦诚于欲也。(下段言圣人不可以忠恕言,然复谓于圣人亦可见忠恕。)

    此乃言忠为尽己之道,以尽其性、尽其理,由理尽以合人之欲,使己之欲当于理者。恕则为推己之道,以推其情、推其欲,使欲推而合天之理,理行于人之欲者。由忠,而性行于情;由恕,而理行于欲。忠尽己,性行于情以成务;恕推己,而理行于欲以通志。交勘合一,而成己成物之道具。至于圣人,则心之理,心之欲,物之理,物之欲,皆合一,而忠恕亦一贯矣。故四书训义卷八第十四页曰:

    天下无心外之理,而特夫人有理外之心。以心循理,心尽、而理亦尽(忠);以理御心,理可推而心必推(恕)。……夫吾之一心,贞事之理者在也,合万物之欲者在也。贞万物之理,则理尽,而万物之欲自得(忠);合万物之欲,则所欲者公,而万事之理自正。

    七 论无欲、主静、身物、功利、富贵

    船山之言持志养气、忠恕之道,皆积极之修养工夫。持志养气,必极于气之盛大流行,至大至刚;而行忠恕之道,以一理欲。故船山不以虚灵明觉为教,不以主静为教,亦不以无情无欲为教。盖情虽可为不善,然无情亦不能显性。故读四书大全说曰:“不善虽情之罪,而为善非情不为功。盖道心惟微,须借此流行充畅也。……但将可以为善,奖之;而不须以可为不善,责之。……”功罪一归之情,则见性后亦须在情上用功。而人能持志养气,自能克不当于理之欲。若徒事于克情欲,则情欲净尽,而理未必流行,性未必显。而己无情欲,亦不能体人之情欲,自尽其忠,通物以恕,以自尽其性,而行其理。过事惩窒,适足以摧其正情,绝其正感也。教周易外传损卦曰:

    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用之于窒欲,欲非己滥,不可得而窒也。

    且自船山观之,凡所谓纵欲,其病皆在驰而不返。驰而不返者,纵于此而遏于彼;则纵之病,正原于遏。遏而后有纵,则不善之原在遏,而不在纵。诚能无往而不纵,使人我之情欲,皆充畅以至其极,则情欲皆合乎理,无不善之可言矣。故诗广传卷四大雅曰:

    不肖者之纵其血气以用物,非能纵也;遏之而已矣。纵其目于一色,而天下之群色隐,况其未有色者乎?纵其耳于一声,而天下之群声 ,况其未有声者乎?纵其心于一求,而天下之群求塞,况其不可以求者乎?……故天下莫大于人之躬,任大而不惴,举小而不遗,前知而不疑,疾合于天而不惭,无遏之者,无不达矣。……一朝之忿,一意之往,驰而不返,莫知其乡,皆唯其遏之也。

    船山不以无情欲为教,亦不以主静为教。故反对:“喜怒哀乐之未发之中为寂体,为不偏不倚于喜怒哀乐之境界”之说。船山谓中庸所谓中,乃在中之义,非不偏不倚于喜怒哀乐之谓中。此乃指喜怒哀乐未发之心中,有为善之性,全具于中、有必喜必怒必哀必乐之当然之理,全具于中,而谓之为中。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二第一页曰:“天下之理,统于一中。合仁义礼智,而一中也;析仁义礼智,而一中也。……皆指在中之性体。”又卷二十二页曰:“善者,中之实体;性者,未发之藏也。”船山以中为指在中之善性,乃本于延平,而颇同于朱子。然朱子以由性体之发为时中之中,只是用。船山则以此时中之中,非但为用,而体即在此用中。又船山释延平所谓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之言,则以为“此乃专心致志,以求吾性之善,其专静有如此;非以危坐终日,一念不起,为可以存吾中也。盖云未发者,喜怒哀乐之未及乎发,而有言行声容可征耳。且方其为喜,则为怒哀乐之未发;方其怒或哀或乐,则为喜之未发。然则至动之际,固饶有静存者焉。……在中则谓之善,见于外则谓之节。”(读四书大全说卷二第十二页)故由船山之说,则喜怒哀乐未发时之工夫,非一念不发之主静工夫;而是“专心致志,以存此在中之吾性之善,于言行声容之可征”者,则无必静之候明矣。船山释静存之义,乃言在中者之静存于中,而非存之之心之静。则船山不以主静为教,可知矣。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七第八页曰:

    君子终日,于此九者,赅动静,统存发,而更不得有无事之时矣。知此,则南轩所云‘养之于未发之前者’,亦属支离。唯喜怒哀乐,为有未发;视听色貌,无未发也。盖视听色貌者,即体之用;喜怒哀乐者,离体之用。离体之用者,体生用生,则有生有不生;而其生也,因乎物感;故有发、有未发。即体之用者,即以体为用,不因物感而生,不待发而亦无未发矣。……故此云思明、思聪、思温、思恭者,兼乎动静……就本文中,原有未发存养之功,何更头上安头,而别求未发哉。

    由船山重养气,而身体由气成,故不轻视此身。心诚能持志,则耳目五官之小体,皆心之神明所寄。故船山反对孤持一心而贱身之说。故尚书引义卷六毕命:

    一人之身,居要者,心也。而心之神明,散寄于五脏,待感于感官。……一脏失理,而心之灵已损矣;……一官失用,而心之灵已废矣。其能孤 一心,以绌群明,而可效其灵乎。

    船山不贱身而亦不贱物。尚书引义卷一尧典曰:“物之不可绝也,以已有物;物之不容绝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绝物,则内戕于己;物有己而绝己,则外贼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贼,而害乃极于天下。况夫欲绝物者,固不能充其绝也。一眠一动,而皆与物俱;一动一言,而必依物起。”……“风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物之风潜动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则其为得失善恶,皆物也。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圣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则其仁义礼乐,皆物也。……而又可屏绝,而一无所容乎。……心无非物也,物无非心也,……备万物于一己而已矣。”

    又宋明理学家末流,多喜山林而恶朝市,贵德而贱才,重道义而讳言功利,或至鄙视富贵。船山皆不谓然。船山以行道而有得于心为德,道无所不在,则德无所不凝。凝于才而才善,凝于功利而功利善,凝于富贵而富贵亦善。故无可贱之才,无功利可讳,而富贵亦非不可欲也。

    船山贵才之论,尝谓有德者必尽才乃有德,德优才必优。此乃原于船山贵理亦贵气之说。才出于气,贵气则贵才。有德则才自不掩德,而无才反见德之不优。此即反对阳明以金之纯,喻圣人之德,而以金之重量喻圣人之才,将才德二者作分别说之论也。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五第三十页曰:

    德到优时,横天际地,左宜右有,更何短(指短于才)之有哉。……优者,绰有余裕之谓。短于才,正是德之不优处。诚优于德矣,则凡为道义之所出,事理之待治,何一不有自然之条理。德者得其理,才者善其用。……必理之得,而后用以善;亦必善之用,而后理无不得也。故短于才者,不可谓无德,而德要不优。

    有才则能有功。故有大才大功者,虽未必合于道而有德,然有大道大德而无才,不能有功,必其道有不全。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六第三十页曰:“德为体,功为用。无无用之体,亦无无体之用。德者得于心者。得于心者有本,则其举天下也无不任。”又读四书大全说卷八曰:“道之大者,功必至;而道之未全者,功不能大。道之大者,功必至,不必为赫赫之功。时不遇,则圣人道虽大,而无赫赫之功。”谓时不遇,而其功不显;非无功,而不能有功之谓也。

    船山言立功业则不讳言利。利当其则,只是义,何利之可讳?故尚书引义曰:“食色者,礼之所丽也;利者,民之所依也。辨之于毫厘,而便其则者,德之凝也,治之实也。”

    欲立功业而使利当其则,则君子当居尊位,而贵且富,有财以利民。故船山赞“圣人之大宝曰位,崇高莫大于富贵”之言,而以论语“富与贵人之所欲”,证富贵之未尝不可欲。圣人而欲富贵,正所以行仁义。并就孟子之不直反对齐宣王之大欲,以言欲王天下之非不当。

    由上所论,故知由船山思想观之,天下实无不善之物。贫贱死亡,常人所谓不善,君子固皆不以动其心。当贫贱则贫贱,当死则死,受之以正,皆所以尽道。此固儒者相传共许之义。而不违道以取富贵、不徇功利而悖道义、不以才掩德、不以小体役大体、不违理以徇欲、不任气而失理,“要以天性充形色,必不可于形色求作用”。(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四十四页)亦自昔儒者之矩范,船山亦未尝违。然自昔儒者为矫世俗之溺于富贵,驰于功利,贵才贱德,徇耳目之欲,而蹈于非理;乃不免于贱气而理孤,窒欲而失人情,轻身而忘其聪明之用,有德不能用其德;或讳言功利,自洁其身,以居位理财为耻,不能经国济民;竟至鄙倪富贵,而遁迹山林;遂至以富贵者皆无德,而论世也苛。此则船山之言,可以矫之。然凡船山此诸义,自尔平常。盖自昔儒者之所偏,原所以矫世俗。茫茫宇宙,贵气者多,贵理者少;贵才者多,尚德者少;纵欲者多,寡欲者少;而溺于功利富贵者,比比皆是。则志义高以骄富贵,道义重以轻王公,终堪嘉尚。且自昔儒者,在理论上亦从无以遁迹山林,为绝对之是,而以经国济民为非者。匪特宋儒不如是,明儒亦未始如是。宋儒固尊理,而亦未尝贱依理而生之气,尊德而亦未尝贱有德者之才。其尊心性,言无欲,此所谓欲,皆指不当理之欲而言。宋儒未尝以身为罪恶之渊薮。则谓船山此类之言,足以全反自昔儒者之说者,妄也。唯畸重畸轻,微有不同。船山以理气皆尊,德才并重,心身俱贵,理欲同行之言,特适于说明功业之不可废,居位理财、经国济民之重要,则固船山学说之一特色,而不可不一论者也。

    八 至善

    上言船山之重持志养气之积极修养工夫,而不重消极之致心之虚灵、主静、无欲之修养工夫。在船山所谓积极之修养工夫中,无可贱之物,物为德之所凝,即无物不善。物有不善,在德之未凝于其中。未凝而可凝,则无不善之物。人只当尽此心全体大用,以增益其德,使物皆为德所凝。故自船山论之,一切罪恶,皆原于物有所不足与缺乏,而非原于有所多余。纵欲逐物者之恶,亦非其欲有多余,而正以其有所不足,不能如仁者之大欲,以兼备万物也。由船山言之,一切恶,皆只是不善。不善只是未有善;未有善,只是于善亏欠。即由此亏欠处,立不善之名。而所谓至善者无他,充满其善之量,使无亏欠,而皆实而已。充满其善之量,是谓极于善,极于善乃至善。世间无过于善之不善,而惟有不及于善之不善。故船山于周易外传卷五第三页曰:“天下无有余也,不足而已矣;无过也,不及而已矣。撰之全,斯体之纯;体之纯,斯用之可杂。”又释中庸过不及之说曰:“过皆是不及。过于此之所以能过于此,正以其不及于彼耳。无不及,则无所谓过矣。”其于中庸二字,船山亦以极之意释之。盖中原是在中之善(见前),故船山谓;“中者,恰恰好好当于理(让四书大全说卷七),极于理而无欠缺。”庸者,中之用;理如何,便如何行也。故中庸亦即极于善、而无欠缺之名。无欠缺则无所不足,无所不足则无过。常所谓过者,皆不足之别名。因不足于此,乃过于彼耳。船山并引论语过犹不及之言为证(读四书大全说卷七第六页)。夫然,故中行乃进取而极至之别名,而狂狷则只是有不及。故船山又以至善中庸为皇极。皇极者,人道之至善之极,所以合天之太极者也。天之皇极,在无有一极,无所不极。而人之皇极,则在其善无不极,而后无有一极。无有一极,则无偏至,而为中庸矣。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十二释至善曰:“止于至善。……必到至善地位,方是归宿。既到至善地位,不可退转也。……此中原无大过,只有不及。……既云至善,则终无有过之者也。……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明明德,安得有所过?补传云,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其极。何等繁重?诚意传云,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何等峻切?而有能过是以为功者乎。新民者,以孝弟慈济家,而成教于国,须令国人,而皆喻从。又如仁人之于妨贤病国之人,乃至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举贤惟恐不先,退不善惟恐不远;则亦鳃鳃然,惟不及之为忧。安得遽防太过,而早觅休止乎。……奈何训止为歇,而弃至善之至,于不闻邪。”四书训义卷十五第十一页:

    道无可过也,不及而已矣。以体天德,则极于至密;以达王道,则极于至备。……使道而可过,则是道外有可为可至之理,而道不至也。……学者无一私之不去,无一理之不存,以尽民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乾乾夕惕,自强不息,乃以止于至善,而反身之诚,万物皆备,……其能过此乎。

    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三十八页又曰:

    所谓万物皆备者,……唯君子知性以尽性……而唯我能备物。……亦自其相接之不可预拟者大言之,而实非尽物之词也。物为君子之所当知者,而后知之必明。待君子之所处者,而后处之必当。……吾所必知而必处,若其性而达其情,则所接之物无不备矣。无人欲以为之阂,有天理以为之则,则险可易而阻可简,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

    船山言万物皆备,以我备物,于其相接者,以天理通之,其义至精。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三十七页又辨万物皆备之歧说曰:

    如异端之天地与我同生,万物与我共命。狗子有佛性,一物之中有万物之理,一一飞潜动植之理,皆在于我,而为我所当备也。若然,则犬中岂无有尧舜之理?若皆备,则人不成人矣。

    又读四书大全说卷六第二十四页曰:

    中行者,进取而极至之,有所不为,而可以有为耳。如此看来,狂狷只是不及,何所以得过?圣道为皇极,为至善,为巍巍而则天,何从得过?才妄想过之,便是异端。……释老之教,也只是不及,而不能过。尽他嗒然若丧,栩然逍遥,面壁九年,无心可安,都是向懒处躲闪,丢下一大段,不去料理。……狂狷做得恰好,恰好于天地至诚之道,一实不歉,便是中行。此一中字,如俗言中用之中。道当如是行,便极力与他如是行,斯曰中行。下学而上达而以合天德也。狂者亏欠著下学,狷者亏欠著上达。乃亏欠下学者,其上达必有所壅;亏欠上达者,其下学亦尽粗疏。故曰狂狷皆不及,而无所过也。……要以中为极,至参天地化育,而无有可过。不欲使人谓道有止境,而偷安于苟得之域。虽与先儒小异,弗恤也。

    船山言道不可过、道无止境,故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唯在其以无止息之至诚无息,尽无止境之道。此圣人之善之所以不已。而所谓止于至善,即止于此善之不已。止于善之不已,则凡有未善,皆继之以善。以善继未善,则极于善,而无不善。斯即止于至善、皇极矣。凡觉有未善,即有亏欠;去所亏欠,即无亏欠。此即圣人之所以能止于至善,无有不善,充满善量,而无不实者。岂必尽占有天下之善,而后可乎?天地之道,恒久不已,天生人生物之诚不息,圣人之裁成万物之诚,亦不可息。天下之善岂能占尽,以充满善量?唯充其所未充,满其所未满,善其所未善,即所以充满善之量。善不可穷也,无可息也,知其不可穷、无可息,而不息,息于不息,而善可言穷,善可言止矣。此即船山止于至善之微意也。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五第二十三页曰:

    天无究竟地位,今日之化,无缺无滞者,为已得;明日之化,方来未兆者,为未得。观天之必有未得,则圣人之必有未得,不足为疑矣。

    九 贤圣之不朽义

    船山哲学中之宇宙观,以宇宙为一诚,本来一真无妄,无始而无终。如周易外传四、未济页:“天地之终,不可得而测也。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终者,今日也。其始也,人不见其始;其终也,人不见其终。其不见也,遂以谓邃古之前,有一物初生之始;将来之日,有万物皆尽之终,亦愚矣哉。”其论人生之道,则主由思诚,而至于一真无妄,不息不已于善。宇宙至诚不息,圣人亦至诚无息。宇宙之气化流行,不穷于其生物生人之盛德;圣人之赞天地之化育,亦不穷于其裁成万物之盛德。故宇宙无所谓空虚寂灭之境,而圣人亦无空虚寂灭之一境,以为息肩之栖托矣(读四书大全说卷六第八页)。由是而船山大反佛老,尤反对佛氏才生即灭之论。彼意谓,依佛氏才生即灭之论,则才生已死。而船山则以为于物言,惟死时为死,未死皆生。盖当其未死,虽其形气时时皆在化往之中,然有往必有来。往而有来,则往但为终而非灭,而来则为始。往来终始,无间相续,则但可言刻刻有所终,刻刻有所始,而不可言剎那剎那生灭。盖在其一生,刻刻有终,刻刻有始,即一生中皆生生相续,唯不生时,方为死耳。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六第二页曰:

    今且可说死只是一死,而必不可云生只是一次生。……以理言之,天下止有生,而无所谓死,到不生处,便唤作死耳。死者生之终,此一句自说得不易。如云生者死之始,则无是理矣。……未死以前,统谓之生,刻刻皆生气,刻刻皆生理。……既生以后,刻刻有所成,则刻刻有所终。刻刻有所生于未有,则刻刻有所始。故曰曾子易箦,亦始也,而非终也。

    至于真当一物之死,依船山意亦非终而无始。物死则化,而为气以生他物,则又终则有始,而生生相续。故船山有死为生之大造,及“有往来屈伸,而无死生”之说。周易外传第卷二无妄卦传曰:“既散灭矣,衰减之穷,予而不茹,则推故而别致其新也。由致新而言之,则死亦生之大造矣。”

    又外传六章曰:

    有往来而无死生。往者屈也,来者伸也;则有屈伸而无增减。屈者固有其屈以求伸,岂消灭而必无之谓哉。

    故由船山之说,气化流行无止息之时,则虚无寂灭之观念,于宇宙之任何时皆安顿不上。盖才安顿上,而继起之化育流行,又将此观念,加以否定矣。此则船山大体承宋明儒者而来之说。唯以前程朱一派,以宇宙之化育流行之不息,依于理之生生不息。而阳明一派则以宇宙之化育流行之不息,依于良知或心为天地万物之灵明,而此灵明为生生不息。而船山则就此天地万物所由形成之气,本身之生生不息,以言宇宙之化育流行之不息。故程朱言人物之不朽,自理上言,而阳明龙溪则自心上言,而船山则自气上言。盖自气化之流行以观,万物皆依气化而往来。但观其化往,则见物之众形,皆不能自保,而不能不返于一。佛家顺万物化往之势,而问万法归一,一归何处,或据此言虚无寂灭之境界,为万物之究竟依止。而船山则本于“万物之往也,由于其先曾来,有来乃得往”;遂谓往者当再来。万物化往,而返于一气;一气亦当再化生万物。故周易外传卷六系辞下传第五章页曰:“异端之言,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信乎万法之归一,则一之所归,舍万法,其奚适哉?”故万物有化往,而气不穷于来,旋化旋生,此宇宙之所以日新而富有。佛家言轮回,亦往来之义。然在佛家,往者为此人,来者复为此人。所谓个体流转之说是也。然在船山则观大化之流行,见物之个体性,惟依其形质而建立。所谓惟有质有形者,可因其区域,画以界限,使彼此亘古而不相杂。而物之化往,正就其形质之个体性之化除言。则当其化往,“气归天而形合土,谁与判然使一人之识,亘古而为一人?一物一命,谁与判然亘古为一物?”“气升如炊湿,一山之云,不必还雨一山;形降如炭尘,一薪之粪,不必还滋一木。”则“尧之既崩,不必再生为尧;桀之既亡,不必再生为桀”(同上),故大化有往来,而个体无轮回。然个体虽无轮回,而个体之气不丧失。人之身体,固由气之所凝,人之精神,亦属于气。人之理想为气之理,理想中之价值,为仁义礼智之善。此人之精神内容,所谓性是也。人之精神能力,所以显仁义礼智者,为气之才。才能显理而见为情,统性情才者曰心。气不化而入无,则人之精神内容与精神能力,亦不化而入无;而贤圣虽殁,其精神亦常往来于宇宙间。贤圣养其清明之气,以显仁义,则贤圣虽逝,而此显仁义之清明之气,自往来于宇宙间,而延于后起之人,为后起之人之清明之气,而贤圣之德亦即长存天地。故船山曰:

    善恶之积,亦有往来。……圣人……所以必尽性而利天下之生。……自我尽之。生而存者,德存于我,自我尽之。化而往者,德归于天地,而清者既于我而扩充,则有所裨益,而无所吝留。他日之生,他人之生,或聚或散,(言诸圣贤之气,聚于一人,或一圣贤之气,散于众人也。)常以扶清而抑浊,则公诸来世与群生,圣人因以赞天地之德;不曰死此而生彼,春播而秋获,铢铢期报于往来之间也。(言不求个体之轮回也。)……则圣人与天地之相斟酌,深矣。且今日之来,圣人之所珍也;他日之往,圣人之所慎也。因其来而善其往,安其往所以善其来。物之来与己之来,则何择焉。是则屈于此而伸于彼,屈于一人而伸于万世;长延清纪,以利用无穷,此尺蠖之屈而龙蛇之伸,其机大矣。故生践形色,而殁存政教;则德遍民物,而道崇天地。岂舍身以他求入神之效也乎。惟然,故不区画于必来,而待效于报身也;抑不愁苦于既往,而苟 于一还不来也。……若夫迷于往来之恒理,惑于憧憧,而固守己私,以觊他生之善,谓死此生彼之不昧者,始未尝不劝进于无恶;而怙私崇利,离乎光大,以即卑暗,导天下以迷,而不难叛其君亲。(上所引皆见周易外传卷六第五章)

    船山庄子解达生篇注曰:“天地清醇之气,由我而搏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虚,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则其以赞天地之化,而垂万古……,益莫大焉”。则更用此义以释庄子矣。

    船山之论圣贤精神之不朽,而不求个体灵魂之长存,乃根据于圣贤之本无私吝之心,则其清明之气,不得不公诸来世与群生,于物之来与己之来,更无所择。而佛家之言轮回果报,谓死此即生彼。初虽所以劝善惩恶,然终不免本于人之固守其个体之私心。故谓轮回之说,足以怙私崇利。人既各成一永存之个体,各自独立不相依,则何妨叛其君亲。此即船山破轮回,而只言气化往来不穷之说之微意。然即此气化之往来之不穷,圣贤已可延清纪于无穷。“生践形色,而没存政教;德遍民物,而道崇天地”,无断灭之可忧,无寂灭之可惧。惟然,而圣人之至诚无息之道,乃万古长存,而贞天地。船山之言人道之赞天,斯其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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