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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道之尊

    船山之言心性情才,虽皆本于其天道论。然人既分于天之气化,凝其善以成人,则人自为人;属于人物者,不尽属于天。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八十九曰:“只有人物底去处,则天及之化,已属于人物,便不尽由天地。”人物之中,瓦石无生,而草木有生。草木无情无知,而禽兽有情有知。禽兽不能凝善以为性,而人独能凝善以为性。故人物之中,人性独尊,而异于物性。人性善而有人道。人道者,人之所独有,以继天道者也。孟子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然船山释此几希之异曰:“不但在于心。”人心之性,必彻于形;人道之用,必见乎器。自性而形,自道而器,极乎广大,尽乎精微,件件有几希之异。故几希非少义。“几希严词,亦大词。”夫然,故人有此异于禽兽之几希,便“须随处立个界限”,“壁立万仞”。此人所以必须忧勤惕厉,以自尽其心、而存性、正情以继善,不可“迷其所同,而失其所异。”(读四书大全说卷九二十一至二十三页)尤不可谓天之生人生物,使人物同有知觉、同有此情,人与物,同本于天之仁而生,遂自视其情皆善,以自同于物也。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十二页曰:

    天地直是广大,险不害易,阻不害简。则二五变合为人,吃紧有功在此。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慕天地之大,而以变合之无害也。视情皆善,则人极不立矣。天地之化同万物以情者,仁也。异人之性与才于物者,天地之义也,天地以义异人,而人恃天地之仁以同于物。则高语知化,而实自陷于禽兽。此异端之病根,以灭性隳命,而有余恶也。

    又俟解曰:

    二气五行,搏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之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已也。明伦察物,居仁由义,四者禽兽不得与。壁立万仞,只争一线,可弗惧哉。

    人与禽兽之异,根本固在性之善。然性彻于形,通于情欲。人能存其性,则人之同于禽兽之情欲,亦似同而界限迥立,仍是壁立万仞。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第二十二页曰:

    若论异,则甘食悦色处,亦全不同。若论其异仅几希,则仁义之异,亦复无几。虎狼之父子似仁,蜂蚁之君臣亦近义也。随处须立个界限,壁立万仞,方是君子存之。若庶民,便爱亲敬君,也只似虎狼蜂蚁,来趁一点灵光做去也。苟知其所以异,则甘食悦色之中,井井分别处,即至仁大义之所在。不可概谓甘食悦色,便与禽兽同也。圣贤吃紧在美中求恶,恶中求美,人欲中择天理,天理中辨人欲。细细密密,丝分缕悉,与禽兽立个彻始终、尽内外底界址。

    人能辨其与禽兽几希之异,而依一彻始彻终,尽内外底界址,兢兢业业以尽心存性,而立人道;则匪特不负天之生我,而完成人之所以为人;且上继天道,而辅天道之所不足。盖人固由天生。然人已生,则人自成为人。性固原天命,然尽心以存性之功,则不属于天。人生以后,天固无时不命于人物(参考前命日降义),气化不齐,降者不均,在天皆无不正。然“人既得此无不正而不均者,既以自成其体,不复听予夺于天矣。则虽天之气化不齐,人所遇者不能必承其正且均者于天,而业已自成其体,于己取之而足。若更以天之气化为有权,而己听焉,乃天自行其正命,而非以命我,则天虽正,于己不必正,天虽均,于己不必均。我不能自著其功,则固仍其不正不均,斯亦成自暴自弃而已矣。”(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四八页)人生以后,不可以天治人,而惟可以人承天。人之承天,除天命我以仁义礼智之性,可自取而足者外;“天未尝寥廓安排,实一成之形于前,可弗心以酌之,而但循其轨迹。人生以后,人唯可各以其心而凝天。”必思以显性,求其心之所安,而后理得。则人生以后,人之所以承天而凝理者,必见于人之自著其功之事上。所谓“事所不至,心不生焉;心所不至,理不凝焉;理所不凝,天不于此显其节文也”。(续左氏春秋传博议上第一页)理唯是所谓当然之则,天命以为性,固不容人之造作。然人不求其心之所安,则不能显性得理而凝理。得之凝之在人,而后天命之理以显。得之凝之显之之工夫,全赖心之酌,即思是也。思全是人道上事。人道尽而天理乃显。此人之所以补天道之不足,人之显理以合天道之大。理显于人,则天道赖人道以继,即赖人道以成。知性知天,而知天之生人生物,无非善之流行。然天化之无心而不齐,则固有阴阳变合之差而不当者,致生物之性,不能皆善。物之相与,恒不免相残,而害其所以生,违乎天之仁。人性虽善,而以所遇之物非其时,不当其位,而我之气禀与物往来之交,流乎情,交乎才者,亦有不善。人所遇之物,当其时位与否,亦天化之无心而不齐。凡此等等,虽皆不足据以疑天之生人生物,其本为善之流行;然本善以生人生物,而有所成之物之性之不善。人性善而情才有不善,则不能不谓天化之有不当其理处。天之化固有其理,天之道固无时而不存,道固无不善。然当天之化之未当其理,道之未流行,则尚有未显之善,所谓道大而善小也。天之化有未当其理之处,而致其所生之物之性有不善,与人之情才中之有不善,则天虽善于其生人物之“本”,而不能善于人物既生以后之“末”,使所生之物之性、人之情才,皆无不善。此即天之能善人物之始,而不能善人物之终。人则能凝天之善以为性,尽心存性,而明伦察物,居仁由义,以裁成天地。居仁而亲亲,仁民以爱物,由义而使我与物皆得其所,尽才而使才无不善,存性而情皆所以达性。由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自善其情才;则皆人自尽其心之思功,循理而立人道,所以辅天道之所不足,而善万物之终者。惟性原于天命,理本为天理,心由天生;天不继其善于物性,而继其善于人性,人乃有善性之可存,得尽其心以立人道。是则人道之所以能辅天道,仍本诸天道之大。而天之生人,使之可立人道以自辅,亦即所以完成其天道。故船山曰:“圣人赖天地以大,天地赖圣人以贞。”圣人者,人之能存性尽心,以立人道者也。天道无心无忧,而圣人则有忧。圣人充其不安于不善之心量,则天地间有一不善之存,圣人皆不能无忧。其忧乃所以去不善而一于善,充其必去不善以一于善之心量,则无任何一不善不可终归于善,而终定于善。此之谓天地赖圣人以贞。圣人有心有忧,天地无心无忧。无心无忧,故善始不求善终;有心有忧,则不能安于不善,而必求止于至善。天道能善万物之始,而不能善其终;人道善万物之终,即以成天道之善始。然天能生人,所生之人能成圣,则所谓天之不能善其终,亦未尝不能善其终。知此乃真能不惑乎天道之善。人能成圣,圣能合天,则见人之善天之终,即所以成其始,而善其始。知此乃真能不惑乎人道之善。天道大而人道尊。人道之尊,在于能尊天道;则人道尊,而天道亦尊。天道之大,大在于能生人以成圣,则天道大而人道亦大。此船山言天人合一所隐含之旨,其重人道即重天道。此与老释之人同天之说,义理分齐,必须细辨。今再引船山之言以证上之所述。周易内传卷五十五页曰:

    未继以前为天道,既成以后为人道。天道无择而人道有辨。圣人尽人道,而不如异端之妄同于天。

    诗广传卷四大雅曰:

    大哉人道乎,作对于天而有功矣。夫莫大匪天,而樊以然耶。人者,两间之精气也。取精于天,翕阴阳而发其冏明。故天广大而人精微,天神化而人之识专一。天不与圣人同忧,而人得以其忧相天之不及。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天授精于人,而亦唯人之自至矣。……知人之道,则可与立命,立命则得天而作配。

    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五十一页释孟子所谓“尧舜性之也”论天生圣必待修之说曰:

    君子之圣学,其不舍修为者,一而已矣。天道自天也,人道自人也。人有其道,圣者尽之,则践形尽性,而至于命也。圣贤之教,下以别人于物,上不欲人之躐等于天。天则自然矣,物则自然矣。蜂蚁之义,相鼠之礼,不假修为矣,任天故也。过持自然之说,欲以合天,恐名天而实物也。危矣哉。

    周易外传卷五第七章曰:

    天地无心而成化,故其于阴阳也,泰然尽用之而无所择。晶耀者极崇,而不忧其浮也;凝结者极卑,而不忧其滞也。圣人裁成天地,而相其化,则必有所择矣。故其于天地也,称其量以取其精,况以降之阴阳乎。圣人赖天地以大,天地赖圣人以贞。择而肖之,合之而无间,圣人所以贞天地也。是故于天得德,于地得业。……圣人有门以上,而遵道于天;有门以下,而徙义于地。……人存而天地存,性存而位存。

    又尚书引义卷三说命中曰:

    尝观之天矣,生生者,资始之至仁大义也。然物受命以生,而或害其生,天无所忧也。故曰天地不与圣人同忧。圣人则不能与天同其无忧矣。圣人之所忧,……有家而不欲家之毀,有国而不欲国之亡,有天下而不欲天下之失黎民,有黎民而恐或乱之,于其子孙,而恐莫保之之情也。情之贞也,圣人岂有异于人哉。

    续春秋左氏传博义卷下第二十三页曰:

    天与之目力,必竭之而后明焉;天与之耳力,必竭之而后聪焉;天与之心思,必竭之而后睿焉;天与之正气,必竭之而后强以贞焉。可竭者,天也;竭之者,人也。人有可竭之成能,故天之所死,犹将生之;天之所愚,犹将哲之;天之所无,犹将有之;天之所乱,犹将治之。裁之于天下,正之于己,虽乱而不与俱流。立之于己,施之于天下,则凶人戢其暴,诈人敛其奸,顽人贬其愚,即欲乱天下,而天下犹不乱也。功被于天下,而阴施其裁成之德于匪人,则权之可乘,势之可为,虽窜之、流之,不避怨也。若其权不自我,势不可回;身不可辱,生可捐;国可亡,而志不可夺。

    读四书大全说卷八第十九页曰:

    所谓天地之间者,只是有人物的去处。上而碧落,下而黄泉,原不在君子分内。……天地之化相入,而其际至密无分段,那得有闲空处来?只是有人物底去处,则天地之化,已属于人物,便不尽由天地,故曰间。所谓塞乎天地之间也。只是尽天下之人,尽天下之物,尽天下之事,要担当便与担当,要宰制便与宰制;险者使之易,阻者使之简,无有畏难而葸怯者。……天地之间,皆理之所至也;理之所至,此气无不可至。言乎其体,而无理不可胜者;言乎其用,而无事不可任矣。

    以上既论船山重立人道之意。至于如何立人道,下当分别自船山之修为论与人文化成论以述之,本文将暂止于以其修为论,言其立人道之义。

    二 思诚

    船山之修为论,即如何作圣贤之论。船山于此,乃本于横渠所谓“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之义,与心之用在思之义,而以中庸思诚,易之存诚为教。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第七页曰:

    “尽天地,只是个诚,尽圣贤学问,只是思诚。”天地只是诚,而天无心以立教。唯圣人知其性之本于天之诚,而知性在乎思诚。故以诚立教也。

    天地只是诚者,言天之道唯是一真无妄,无往不实。天地万物,皆此一真无妄之所充周。唯有天道之一真无妄,而后生人生物,而后人有其性。故天道之善于人物,人性之能凝天道之善,皆本于诚。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十第一页曰:“惟其诚,是以善。诚于天,是善于人。”故人之凝天道之善以为性,而性善,即有此天道之诚。有此诚者,人之善也。故又曰:“惟其善,斯以有其诚。天善之,故人能诚之。所有者,诚也;有所有者,善也。”天道由诚以善于人物,而有其诚;人则由凝天之此善,以为性,而有善性,而能诚。能诚而诚之,乃真有此诚;显性之善,而真有此善。故人不可不存其诚,发其诚,著其诚,以真有此诚;而立一真无妄之人道,斯可以继天道矣。故四书训义卷三第三十二页曰:

    夫诚所以充乎万理,周乎万事,通乎万物者,何也?……夫人之有道,因其有性,则道在性之中;人之有性,因乎天之有命,则性又在天之内。人受此理谓之天,固有其道矣。诚者,天之道也。二气之运行,健诚乎健,顺诚乎顺;五行之变化,生诚乎生,成诚乎成。终古而如一,诚而以为日新也;万有而不穷,诚而以为富有也。惟天以诚为道,故人得实有其道之体。乃诚为天之道,则道之用非天之所为功,而存乎人。于是有诚之者焉。有是心,以载是德,故诚可存也;有是才以备斯道,故诚可发也。诚之未著于未有是理之中,而森然有理之可恃;诚之或亏于未尽善之中,而确然有善之不易;则命之所凝也,性之所函也,以起人生之大用,而为事理之所依也。

    又四书训义卷四第二十七页曰:

    自天有命,则知诚以为命矣;命以为性,则性皆其诚矣;率性为道,则道本于诚矣。中为大本,诚之体也;和为达道,诚之用也。费者皆其诚,非增益于一真之外也;隐者唯其诚,非托于虚无之表也。诚者天之道,而知仁勇之真体斯在;诚之者人之道,而智仁勇之大用以起。

    又四书训义卷三十一第二十四页曰:

    天人同于一原,而物我合于一心者,其惟诚乎。实有是物,则实有处是物之事;实有此事,则实有成此事之理;实有此理,则实有明此理、行此理之心。知有所不至,则不诚;行有所不尽,则不诚;以私意参之,但致其偏,而失其全,则不诚;以私欲间之,虽得其迹,而非真,则不诚。凡此皆弃其性之所固有,人乃背天,而亦无以感通于物矣。……君子之全学,归于一诚之克尽;而天下之心理,皆于一诚而各得。

    又读四书大全说卷九第十七页曰:

    若反身而诚,则通动静,合外内之全德也。静而戒惧于不睹不闻,使此理森森然在吾心者,诚也;动而慎于隐微,使此理随发处,一直充满,无欠缺于意之初终者,诚也。外而以好、以恶、以言、以行,乃至加于家国天下,使此理洋溢周遍,无不足于身者,诚也。

    天道之所以为一真无妄而实者,以其日生日成也。物固有往有来。其往也,由实而入虚,则疑若不实;然往而复来,则由虚而又实。一往一来,而后见天道。则实而复实,即天之所以日新而富有。太虚皆为一实,而天道为诚矣。舍道以观物,则物来而复往,疑若物本非真实,而其性为空,其本为虚,此即佛老之看法。然以船山之道观物,则道为真实、为诚;而物无不真实,无不诚。天道固大往大来,则穷天地,亘万古,皆是一诚之所充周。物之生也,非才生即灭:乃皆为一生生之历程。在此生生之历程中,随时变化。其质其气之具于一物之中者,亦自有小往小来;则天地固为一诚之所充周;一物之生生之历程,亦皆一诚之所充周;而同此一诚也。人物生自天,故充周于物之诚,皆天道之诚也。然天道之流行,本其诚以生物、命物,以其诚充周于物,而物不能凝天命以为性,以其性载道,则亦不能载诚以为德。唯人乃能凝天命以为性,以性载道,实有此道之体,而后“性皆其诚”,乃可率性而存其诚,发其诚,本道之体,以起道之用,致中和,彻费隐,而成己以成物。此则人之思诚之功,以立人道,而合天道者也。

    人之思诚以诚之功之全,在乎心。心之官则思。思诚者,心之事也。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二十页曰:“道者率乎性,诚者诚乎心。仁义礼智,性也;有定体而莫之流行者也。诚,心也;无定体而行其性者也。”又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二十九页曰:“以知仁勇为性之德,所以修率性之道,而以为教之本;以诚为心之德,则所以尽天命之性第而以为道之依。”原人心所以能思诚者,盖心感物则将有应物之事;有应物之事,则有当如何应物之理,如仁义礼智之理是也。此理具于心,为心之性。理虽未显,然理自森然而可恃,而仁义礼智之善,确然不可易者,于是乎在。故人但能竭其思之功,则知至此理,而行事皆善。吾人能使吾人之知,于理无所不至,吾人之行事,于善无所不尽,以应物;此相续无间之知理、行善之功中,无妄之杂,不参以私意私欲,则通此知行皆实,而皆为一诚所充周,而心与理皆得。此即思诚之人道所以合天人、物我者也。

    人之思诚之功夫,既在竭心之思功,以知理行理而尽善。故船山之言心上之工夫,不如阳明之主即心即理,即心观理。亦不似朱子之言即物穷理。即心观理,则未必能分别无理之心与有理之心;即物穷理,则或滥物理于人心之理。船山乃主竭此心之思功,以知此人心之理,而行此理。斯乃所以立人道之正。

    心竭其思功,即可以知人心之理者,以心能辨是非,知合理与不合理之别也。心之能知不合理之非,乃以理为根据;亦唯以有理为根据,乃能知不合理之非。故人虽有不合理之心,然不合理之心之所以有,正由有性之理为根据,而反照出的。故人但能竭其思功,则由心之不合理之所在,即可以再反照出理之所在。能知此理之所在,使知无不至,即可以行之,而行无不尽。亦即可以存诚而发诚。船山重理似程朱,而其由思以显人心之理,兼于非理中反照出理,实大同于阳明由良知之是是非非,以见良知之至善。唯阳明有即本体即工夫之论,而在船山则理为所知,心为能知;显理之工夫在竭心之思,竭思以识理,乃心之工夫,非理能自显。此则非阳明即心即理、即本体即工夫之论矣。读四书大全说引沈氏之说曰:

    天理动静之机,……静则有是而无非,……动则是非现。则动机之几,即是非之鉴也。惟其有是无非,故非者可现。若原有非,则是非无所折衷矣。非不对是,非者非是也。如人本无病,故知其或病或愈。若人本当有病,则云疾时,亦其恒矣,不名为病矣。

    然徒知理之是非,不足以尽善,必行而后尽善。阳明言即知即行,知行合一。船山则虽承认知中有行,行中有知,(读四书大全说卷一传第六章)然复言知行可得而分功。知行有先后之序,而先后更互相成。知为知,行为能;知属乾,而能属坤;行可统知,而知不可统行。故曰:

    凡知者或未能行,而行者则无不知。知有不统行,而行必统知也。致知而不行,则知者非真知,力行而后知之真也。(四书训义十三)

    行焉可以得知之效,而知焉未可得行之效。(尚书引义卷三说命)则行重于知。此船山之所以矫阳明后学偏言知、以知摄行之弊也。

    人能知理而行之,使知无不至,行无不尽,则思诚而诚之功尽,而人道之善立。天之生人而使有心思,由诚而明也;人之承天而竭其心思,以知理而行之,则由明而诚。由明而诚,存人之诚,即存天之诚,而天人合一。至诚而如天之谓圣。圣同天,而明皆由诚发,则又如天之自诚而明矣。人能如天之自诚而明,则其知不待致,行不待力,而即知即行。此则自修养之果上说,船山又同于阳明矣。故读四书大全说卷四第八页曰:

    乃圣人既立之后,其知也,非待于致也;豁然贯通之余,全体明而大用行也;其行也,非待于力也;其所立者,条理不爽,而循由之,则因乎事物之至也。故既立之后,诚则明矣。明诚合一,则知焉者即行,行焉者咸知矣。岂可以并进言哉。

    圣人由明而诚,以合天而成圣,成圣则由诚而明。由诚而明,明及于天下,明中即有此诚;而将教天下之由明而诚,化天下之人,使成贤成圣。故圣人之由明而诚,率性以成己之事。圣人之由诚而明,则修道以成物之教也。

    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十四页曰:

    天不容已于诚,而无心于明。诚者,天之道也;明者,人之天也(由明至诚)。圣人有功于明,(自诚而明,其明皆诚也。)而不能必天下之诚。明者,圣人立教之本也;诚者,教中所有之德也。(圣人之教中,即有此诚之德;而教人明,亦不外明此诚之德也。)贤人志于诚,而豫其事于明。则不明乎善,不诚乎身。学问思辨(明之事),所以因圣而为功者也。此在天在人,圣修教,贤由教之差等,固然有其别。而在天为诚者,在人则必有其明。明授于性,而非性之有诚而无明(心能思,则有明矣)。故圣人有其诚,而必有明。圣之所以尽性而合天者,固其自然之发见。圣之所明者,贤者得之而可以诚。明开于圣教,而非教之但可以明而无当于诚。故贤人明圣人之所明,而亦诚圣人之所诚。……故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明虽在天所未有,而圣必有,(原注:自明诚,明字属圣人说。)在贤必用。(明则诚矣,明字属贤人说。)中庸所以要功于诚,而必以明为之阶牖也。

    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十三页曰:

    圣人之德,自诚而明;而所以尔者,天命之性,自诚明也。贤人之学,自明而诚;而其能然者,惟圣人之教,自明诚也。

    三 四德与三德

    修养之工夫在思诚。思诚者致其知,尽其行,使知行为真实无妄之知行;由人之明诚,以合天道之诚也。此以人之明诚之工夫为善也。然明诚之工夫,所以被视为善者,以明之所明,诚之所诚者为善也,非能明能诚之作用本身之为善也。然则善者何?善必有所善而善。天道之善,在其生人生物而善于物、善于人,此即气之元亨利贞之善。天之所诚,即诚此元亨利贞之善也。人道之善,则在于凝天之元亨利贞之善,以成人性中之仁义礼智之善。故人道之善不在天,亦不在人,而在天人之际。故续春秋左氏传博义卷下第十一页曰:

    一阴一阳之谓道,道不可以善名也。成之者性也,善不可以性域也。善者,天人之际者也。故曰继之者善也。善有体、有用焉。继之者善,体营而用生也;成之者性,用凝而成体也。善之体有四,仁义礼智也,继天之元亨利贞,而以开人之用者也。善之用有三,曰智仁勇,变合乎四德之几,而以生人之动者也。

    船山以四德配于元亨利贞,为人之四种善,与朱子同。然朱子于人道言诚,亦列之为善之一目,与船山异。而船山之以智仁勇为善之用,则昔贤所未有。盖其所谓智仁勇,乃指中庸之三达德,与四德中之仁义礼智相对。达德者,由内达外之德,正是善之用也。中庸言,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好学力行知耻,皆自心之活动言,皆心之用。故船山即以此三达德为善之用。并曰用智不如用好学,用仁不如用力行,用勇不如用知耻。能用好学,则能达于智,而用智;能用力行,则能达于仁,而用仁;能用知耻,则能达于勇,而用勇。盖好学乃知之始,智乃知之明;力行乃仁之始,仁乃行之纯;知耻乃耻其不知不行。勇之始,由耻不知不行始,而至于无不知、无不行,即勇之极。智配知,而仁配行。故船山取中庸“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而释之曰:“以阴阳之分言之,仁者行之纯,阴之顺也;智者知之明,阳之健也。以阴阳之合言之,则仁者阴阳静存之几,智者阴阳动发之几。”此善之用之仁智之体,即四德中之仁智之用,所以显四德中之仁智者也。而四德中之义,则成于三德中之智,而礼成于三德中之仁。盖三德之智,为知之明,明则能辨义;仁为行之纯,行纯则能循礼;至于勇者则所以兼成义礼。勇始于知耻,知耻始于对不义无礼而耻焉,而终于对不仁不智而耻焉。耻不义无礼,则能宁死不弃义,造次不违礼,此即勇之所以兼成义礼也。故续春秋左氏传博义卷上曰:

    义成乎智,礼成乎仁,学者之所知也。当死而无弃义,造次而无忘礼,勇之兼成乎义礼者,固宾宾然夷犹委顺,以修儒度者之所不知也。

    三德之中,知耻尚勇之重要,为船山所特发挥。盖知耻而耻不义无礼、耻不仁不智。耻不义无礼、耻不仁不智,而耻知之不明、行之不力。知行者,所以知善而行善,而勇则由耻不善、耻不知善或耻不行善始。徒善不足以成善,必去不善、不“不善”,而后成善。徒知行不足以尽知行,必不“不知不行”,而后可以尽知行。能知耻而勇,则能不“不善”,不“不知不行”,而能成其不“不善”,而有不与“不善”相对之绝对善;其知斯无不明,行乃无不尽,而后可以言尽“诚之”之道也。此船山论学之重在勇,而论勇之所以重先知耻之义也。故读四书大全说卷三第三页曰:

    显然天理之实,有此仁义礼,而为人所自立之道。……是皆固然之道,而非若智仁(原注:与前一仁字不同)勇,人得受于有生之后,乘乎志气,(原注:仁依志,勇依气,知兼依志气。)以为德于人,而人用之以行道者比矣。……仁也,义也,礼也,此立人之道,人之所当修者。……仁也、知也、勇也,此成乎人之道,而人得斯道以为德者。……道者,天与人所同也。天所与立,而人必由之者也。德者,己所有也;天授之人,而人用以行也。……故达德,亦人道也。以德行道,而所以行之者,必一焉。……故此一章,惟诚为枢纽。

    四 持志与正心诚意

    明善,始乎好学;成善,始乎力行;求无不善,始乎知耻。思诚诚之以无妄之工夫,始于好学力行知耻,而终则归于知仁勇,以尽仁义礼智之道。始必终于终,终则始于始。始而即定向于成终之心,则所谓志于道之志也;而志所帅者,气也。读四书大全卷八第二十页曰:“志于道而以道正其志,则志有所持也。盖志,初终一揆者也,处乎静以待物。道有一成之则,而统乎大,故志可与相守。”可知船山意乃谓心定向于道而有志。心之官则思,而志即规定心之思,使常定向乎道者。故志非特一时之有定向之思。一时之有定向之思,旋生而旋逝。而志之为规定心思,使有定向者,则不仅规定当下一时之心思,且规定今后之心思。故船山言志,不如一般之以心有所之、心之有所向而动,言之;而以志为心所常存,而主乎视听言动者。故曰:“是心虽统性,而其自为体也,则性之所生,与百官百骸并生,而为之君主;常在人胸臆之间,而有为者,则据之以为志。……志则有所感而发,其志固在;无感而不发,其志未尝不在;而隐然有一欲为、可为之体,于不睹不闻之中。……心者身所主。主乎视听言动者,惟志而已矣。”此船山以志为心之所存而能主者之言。志既为心所存而能主者,则志为内在,且能主宰、规定今后之心思,使定向于道者。故依船山之言,心之有所向而动,只是一时之意,而非能为心之存主之志也。

    船山唯以规定主宰心思以定向乎道,乃为志。言定向乎道而后有志,即必有所向之道在前,而后有志。则徒保其心之虚灵,以致良知为事者,自船山观之,皆未能识志。朱子以理为心所实现。所欲实现之理在前,而心向之,似可言有志。故朱子以立趋向为志。然徒有一理为心思之所向,尚不能必其能主宰规定以后之心思。故朱子之言志为立心之趋向,仍不免宽泛。原船山之所以能言志为心之所存,而常为主宰,以规定今后之心思者,尝试测之,其关键盖在于其能发挥“知耻近乎勇”之义。盖徒有理为心之所向,可使当下之知行一于理,尚不能必今后之知行,亦一于理。然人能知耻,而耻不知不行以近乎勇,则此知耻之念,即为一超化此不知不行之念者。超化此不知不行之念,即足以引生求知求行之次念。故耻不知不行之念,虽在当下,而其效则见于相续之一念,而足以规定今后之念,使亦一于理者。此即今后之心思,可为我当下之心思规定主宰定向之故。由是而志虽由当下之心思所立,而其效可见于今后之心思方向之规定主宰矣。

    船山言心重志,故言工夫,特重持志。志为心思之定向乎道,使吾人之知行得成始成终者。持志即志之自己肯定,使心思常定向乎道,使知无不至,行无不尽,更由好学,力行,知耻,而有知仁勇,以思诚而诚之,以合乎天道之诚者。此船山之言正心诚意之实功,又恒扣紧持志之义为言也。

    原大学正心诚意之问题,为宋明理学家言修养问题聚讼之一焦点。朱子集注,以知为善去恶,而实用其力,为诚意。则诚意本于其所谓致知或即物穷理。其大学集注言正心,则以“察欲动情胜之失其正者,而敬以直之”之语为工夫。朱子以格物致知为知之事,诚意正心为行之事,而分知行为二。阳明则以致良知便是诚意,意诚则心正。故致良知之工夫,即诚意正心之工夫。王门之王龙溪,重正心,而心即至虚至静之灵明。刘蕺山特标出诚意,而以为心之所存,谓诚意所以致良知。其诚意慎独之功,即以静存此意为主。而船山于知行之问题,则既承认知行先后之序。又复言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故于大学中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序,虽承认之,而不如朱子之严格。唯船山以行统知,而知不统行,故重诚意正心,而不似朱子之重致知格物穷理,亦不似阳明之重良知。其重诚意,固近蕺山。然彼又不以意为心之所存,仍取意为心之所发之说,以与为心之所存主之志相对。其所谓志,为内在而恒存者,颇同于蕺山之“意”。然蕺山之意,为先天之意、含本体意义之意。而船山之志,则又为后天之工夫所立所持。而后天工夫之能立此志、持此志,则本于人之有先天本体上之性,以显为心所知之理。心向此理,而必求知之至、行之尽,则志立。志立而可持,持之则志常存矣。人常能持志,则其以后之知行,一循于理,无非理以干之,则心正矣。故船山以持志为正心之工夫。至其言诚意工夫,则所以对心所发之意之不善者,使之一于善。诚意工夫之本于致知格物者,在诚意必先感物,而知应物之当然之理。由知当然之理,则可本之以衡意之善否。船山所谓将“所知之理,遇著意发时,撞将去,教他吃个满怀。”(读四书大全卷一第九页)以理衡意,使意皆合乎理,而无不善,则意诚。意诚而无不善,则心正矣。由此而可释大学由致知以诚意正心之序。然意之能诚,固本于性之善,心有性而有此善,故有实存其善,去其不善之意。然欲使所存之意皆善,且有力以去不善之意,则在吾人之能持其志。故诚意又可言本于正心。诚意与正心之不同,在正心唯是持其善志,而诚意则是本其所存者之善,以实其所发之意,使之无不善。正心与诚意,以工夫言,二者固交相为用,而互为根据。持其志则其枢纽,而贯乎正心诚意者也。故船山于读四书大全说卷一第十二页释大学诚意毋自欺之自字曰:

    所谓自者,心也。欲修其身者所正之心也。盖心之正者,志之持也。是以知其恒存乎中,善而非恶也。心之所存,善而非恶;意之已动,或有恶焉,以凌夺其素正之心,则自欺矣(意欺心)。唯诚其意者,充此心之善,以灌注乎所动之意而皆实,则吾所存之心,周流满惬,而无有馁也。

    又本卷十四页引程子“未到不动处,须是执持其志。不动者,心正也;执持其志者,正其心也”而加以解释。其中极反对使心湛然虚明,心如太虚为正心之说,故谓:“志正为心正。志之所向一于理,则乐多良友,未得其人,而展转愿见;忧宗国之沦亡,覆败无形,而耽耽不寐;亦何妨于正哉。”则湛然虚明之心,非心正之心明矣。又此卷第十五页曰:

    今有物于此,其位有定向,其体可执持,或置之不正,而后从而正之。若窅窅空之太虚,手挪不动,气吹不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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