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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朱子所言之学圣工夫

    吾人于上文虽言朱子与后世学者之谓陆王不读书、不穷理,其学类禅者之非是,然吾人亦不能遽谓朱陆有同而无异。纯从朱子所重读书格物之义上看,亦可说象山亦未能真重朱子之所重。象山亦尝明白反对朱子之持敬,谓持敬之说为杜撰,而不明道(象山全集卷一与曾宅之)。又尝以朱子之不知学者之戒谨不睹、恐惧不闻之工夫,皆必先闻道而后可用(卷十三与郭邦逸);亦是以朱子之言诚意与存养或主敬之工夫为不然也。故象山语录记其尝与门人步月而叹,有“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耽搁”(卷三十四语录)之语。又与朱元晦书尝言:“世儒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习熟足以自安。”在卷三十四语录,则易其习熟为节目二字,以指朱子之“见道不明,终不足以一贯。”此所谓揣量模写,盖如阳明之所谓以圣贤所留文字为图样,而加以摹仿誊写,以揣量圣贤之学,加以分析,纳入款例,如上篇第一节及第四节之所引及。象山以不明道议朱子。其不契于朱子之学甚明。此外象山又尝以朱子之不自知其所知者与所不知者之分,而谓其为不明,亦象山不契于朱子之学之证。然毕竟朱陆之异,是否即如象山所感,则亦是一问题。象山对朱子言读书格物之义,与朱子对圣贤之所以为圣贤之认识,亦未必皆能如实了解。后之阳明,承象山心即理之义,则谓朱子之言“心与理”,即以心理为二,而更说其非(传习录上);又疑朱子之穷理,乃认理为外,为义外之论(全书卷八书诸阳卷、及传习录中与罗整庵书)。阳明乃更重申象山之心即理之说。然阳明之在心与理及穷理问题上所疑于朱子者,又唯是阳明之意如此。在象山之不契于朱子之言中,又未尝重在自此议朱子也。若在吾人今日之一般观念看,则朱子之格物致知,要在即物穷理,此与象山阳明言心即理,要在即心求理,似明为一重内、一重外之别,或者竟谓之为一重心、一重物之别,如流俗之见。然凡此上述及之种种对朱陆之异之了解,是否皆恰当,正皆有种种之问题,实待于吾人之更仔细考究。朱子之言读书、言格物,及心与理之论,与其言德性工夫,如主敬涵养,与“心”之关系之论,固为朱子之学之一根本,尤为朱子早年之学之所重,亦为其与象山之学不同之一大端所在。此吾已于朱陆异同探原中,述其大体,今不拟重复。至朱子言心与理之关联于格物与读书者,则为其晚年教学者之所特重。朱子以此教学者,同时教学者以圣人为法,而其重格物、读书之教,则亦与其言圣人之知能之处,密切相关。故吾于下文拟先自朱子之言圣人之知能处,看其读书格物之教,与象山所言者之同异,果何所在。

    二 朱子言圣人之知能与学者之道

    朱子书中曾言圣人为一“赤骨立底天理,光明照耀,更无蔽障”。(语类百十九及他处)此乃自圣人之全体生命即是天理上说。西方所谓道成肉身,亦正与此义合。然朱子之此义,则是承程子之言圣人之心与理为一之意而来。朱子之所谓圣人是赤骨立底天理,此天理固是自道德上之仁义礼智之理,或四端万善之理而言。此与象山言圣人之满心而发,皆是理者,此理唯是道德上之理,亦无殊异。人皆可以为圣,皆有作圣之心性,固朱陆所同,亦孔孟与宋明儒者之所同。然对圣人之知能,则朱子恒喜言圣人之无所不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则与象山阳明之言圣人亦有所不能不知者似大异。由此而朱子之教学者,亦即似当学圣人之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如朱子尝谓:“圣主于德,固不在多能,然圣人未有不多能者。”(语类卷三十六)又言:“圣贤无所不通,无所不能,那个事理会不得。如中庸天下国家有九经,便要理会许多物事;如武王访箕子,陈洪范,自身之视、听、言、貌、思,极于天人之际,以人事则有八政,以天时则有五纪,稽之于卜筮,验之于庶征,无所不备;如周礼一部书,载周公许多经国制度,那里便有国家,当自家做。只是古圣贤许多规模大体,也要识。这道理无所不该,无所不在。且如礼、乐、射、御、书、数,许多周旋升降、文章品节之繁,岂有妙道精义在,只是也要理会。理会得熟时,道理便在上面。又如律历、刑法、天文、地理、军旅、官职之类,都要理会;虽未能洞其精微,然也要识得个规模大概,道理方浃洽通透。”(语类卷百十七)又言:“这个事,须是四方上下、小大本末,一齐贯穿在这里,一齐理会过。其操存践履处,固是紧要,不可间断;至于道理之大原,固要理会;纤悉委曲处,也要理会;制度文物处,也要理会。古今治乱处,也要理会;精粗大小,无不当理会。四边一齐合起,工夫无些罅漏。东边见不得,西边须见得;这下见不得,那下须见得。既见得一处,则其他处,可以类推。……如坐定一个地头,而他支脚,也须分布摆阵,如大军厮杀相似。大军在此,坐以镇之,游军依旧去别处邀截。如此做工夫始得。”(语类卷百廿一)此外朱子之同类之语尚多,亦皆无异朱子之自道其学问规模之所及。此似皆由朱子之意谓圣人当无所不学、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而后朱子之学问规模之所及,乃如此其大,并亦以之教学者。此亦似明不同于象山、阳明言圣人之不须如此多知多能者也。

    由朱子之言读书最忌有“一”而无“所贯”,故谓:“只要那一去贯,不要从贯去到一。如不理会散钱,只管要去讨索来穿。如此则中庸只消天命之谓性一句,及无声无臭至矣一句便了。中间许多达孝、达德、九经之类,皆是粗迹,都掉;……如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只将一个道理都包了,更不用理会中间许多节目。今须是从头平心读那书,许多训诂、名物、度数,一一去理会。如礼须自一二三四,数至于三百,威仪须自一百、二百、三百,数至三千,逐一理会过,都恁地通透始得。”(语类卷百十七)此外朱子又明言及人于德性及治国平天下,皆不相关之事物,亦当加以理会,以格其物而致其知。如包显道自江西来,朱子谓之曰:“与公乡里(指陆子之学)平日说不同处,只是重个读书与否,讲究义理与否。如某便谓须当知得方始行得。孟子所谓诐淫邪遁之辞,何与自家事,而自家必欲知之何故?若是不知其病痛所自来,少间,自家便落在里面了。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上面六者,固当理会;若鸟兽草木之名,何用自家知。但是既为人,则于天地之间物理,须知得方可。”(语类卷百十九)此则朱子承程子之“一草一木之理须是察”而说者也。朱子此外又尝谓:“事事物物,各有一个道理,施之于物,莫不各当其位,如人君止于仁,人臣止于敬之类,各有一至极道理。又云凡万物莫不各有一道理,若穷理则万物之理,皆不出此。曰此是万物皆备于我,曰极是。”(语类百十九)亦似有于一一事物,莫不当格其物而穷其理之旨也。

    朱子释孟子“万物皆备于我”,乃指万物之理之备于我而言。而欲求万物之理之备于我,则朱子大学补传言:“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即又更似无异谓必格尽天下之物,而穷其理,以致吾人之知,而无所不知,然后万物皆备于我,吾心之全体大用乃无不明也。

    缘上所引,则于为学之道,朱子尝言:“今之为学,须是求全复其初,求全天之所以与我者始得。若要全天之所以与我者,便须以圣贤为标准,直做到圣贤地位,方是全得本来之物而不失。……无必为圣贤之心,只是因循荒废了。而其间读书、考古、验今工夫,皆不可废。有如一般人只说天之所以与我者,都是光明纯粹好物,后之所以不好者,人为有以害之。吾之为学,只是去所以害此者而已。害此者尽去,则工夫便了,故其弊至于废学不读书。临事,大纲虽好而有所见,道理便有偏处。”(语类卷百十八)此则明似针对陆子之学,只重发明本心、去人欲意见之蔽障者而言。循朱子上文所言之读书格物之义去讲,则朱子之学圣贤之事,便似明不同于陆王之学圣,不须求多知多能,而似必须先求增益其读书格物之知,以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方能至圣贤之境者。而观朱子之少年之欲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兵法,事事要学,出入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语类百四)诚如阳明所谓:“早年合下便要继往开来,故一向只就考察著述上用功。”(传习录上)亦似朱子之为学,乃纯以博学多知能为贵者也。

    三 朱子之言读书格物之目标

    然此处之问题,是朱子所谓读书格物之功,毕竟其目标何在,又是否真只在求于书无所不通,于物无所不格,以求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若果然也,则此明非人所可能之事;世亦无圣贤真能于书无所不通,于物无所不格,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若人本不能如此,而必求如此,则势将同于世儒之泛滥于章句训诂,而不知返,亦将如博物之士之玩物而丧志;而终不能尽读天下之书,尽格天下之物;更无循此以至圣贤之道。则陆王之学者,谓朱子之学为求理于外,以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乃耻非所耻,亦即未尝不是矣。然朱子之所谓读书格物之事,是否果即在于书无所不通,于物无所不格,而别无其目标之规定,则又正当深察也。

    在昔之论者,恒谓朱子之学为开后之经史之学、考证之学者。如清之章实斋文史通义朱陆篇尝谓:“朱子求一贯于多学而识,寓约礼于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实而难。沿其学者,一传而为勉斋、九峰,再传而为西山、鹤山、东发、厚斋,三传而为仁山、白云,四传而为潜溪、义乌,五传而为宁人、百诗;则皆服古通经,学求其是,而非专己守残,空言性命之流也。”此即谓后世实事求是之经史之学与考证之学,皆朱子之所开也。近人亦多以朱子格物穷理之精神,近乎西方科学之求纯粹真理之精神,而以朱子为学之方向,乃向此科学家之精神而趋者。如从学术史上看,此固在一义上,皆未尝不可说,后文亦当及之。然自朱子之为学,明是志在学圣贤,以使其生命为一“赤骨立底天理”,则又决不能如此说。朱子之言读书与格物穷理之目标,既明在为圣贤,则其读书格物之事,亦即非真求于书无所不通,于物无所不格,而实受其目标之规定,以有其一定之范围者。朱子之自己之为学,虽一方欲无所不学,以“大作规模,阔开其基,广辟其地”;然亦言“某所得处甚约”。(语类卷百零四恪录)其故何在,正当深察。此于下文略就朱子言读书之道与陆王之异同,加以说明。以便更进而讨论格物穷理之范围,与其真正义旨,与陆王之同异所在。

    朱子之言读书之道,除散见其书信、与对经籍之注解讲说之言者外,大均见今存语录百十三卷至百二十一卷之训门人,与卷八至卷十三之总论为学之方、力行与读书法者之中。而卷十、十一之专论读书法者,尤深切著明。兹只须据此二卷之大旨以观,即可见凡象山所言之读书之道,朱子皆无不屡屡言及。如朱子言读书“贵精熟”,则“自然会得义理”;又当反复“虚心涵泳”、“切己体察”“平心徐看”、“力戒匆忙”、“不可求新奇”、亦“不当在偏曲处观”,皆全同象山。至朱子所重之读书“勿先自立说”、“用心当退一步”,“不可心跑到后面”、不可“心落在纸后”、“不可有程限”,则皆所以成此“涵泳”之实功者。至谓“读书乃学问之第二义”,当“涵养本原,闲养精神”,读书以“晓得文义言词为初步”;然要在“晓得意思,知其理之是非”、“与心相印证”,而由此心之所实得,以学为圣人,以“治自家之病”。此皆与前所引象山之言读书之态度者,全无殊异。此中朱子所言之未为象山所言者,则如其言:“读圣人之书,圣经字若个主人,解者犹若奴仆。”(语类卷十一泳录)此乃似明意在尊圣经,亦似不同象山阳明之只以六经与我互相发明者。然朱子亦明言:“经之有解,所以通经,经既通,自无事于解,借经以通乎理耳。”(语类卷十一大雅录)又谓:“不应说圣人不言,这道理便不在,这道理自是长在天地间,只借圣人来说一遍过。”(语类卷九恪录)并谓:“读六经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便易晓。”(语类卷十敬仲录)则其言以经为主人,亦即以理为主人;而其初有六经,亦终无六经。则与象山阳明之意,仍无别也。唯朱子屡言读书当“参诸家解”,知“这说是如何,那说是如何,同处是如何,不同处是如何”;又谓“读书须如酷吏治狱”,“一章、一句、一字分看,逐条细看”,“看一说,又一说”;以至见“书间缝罅”,而书中之义理,“不待添字解”,而自然“抉开”,“分析为片”;又谓读书当“处处周匝,左右正面看,四通八达,于四停八当中见统要,以使博约分资。”更谓读书于不能解得时,“亦当记得”;更当有“疑问”,亦以“诘难他者自诘难”;又谓“解经,当切近其本旨而说之”,不可“本卑也而抗之使高,本浅也而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远,或本明也而必使至于晦”。(语类卷十盖卿录并屡见他处)凡此等等,则皆缘朱子之重在对文义求客观的了解,而有之今所谓“分析”、“综贯”、“记忆”、“疑难”,以求“如实知”,而“如实说”之功,而非象山、阳明之所及者。然就朱子之意,仍在由此客观之了解,以求辨理之是非,以“文义即躬行之门路,躬行即文义之事实”而言;则其读书之最后目标,与象山、阳明,固未尝有异。象山、阳明于此文义上之工夫,虽或有意加以疏略,或疑朱子之在文义上所作之工夫太多,而碍其见道。然果学者皆由此以归于躬行,则象山、阳明,固不能加以反对也。

    然朱子之论读书中有二段,则特堪注意,即朱子曰:“读书便是做事。凡做事有是有非有得有失,读书而讲究其义理,判别其是非,临事即此理。”(语类卷十一可学录)又曰“读书当先经后史”,而既通经,即必当读史。朱子尝曰:“学经者多流为传注,学史者多流为功利。”(语类百十四训时举)读史而本于经中之义理,以评判史事之是非,即所以免功利之习;既通经义,以评判史事之是非,即所以免传注之病。故尝曰“读经而义理融会”,若不读史,“如陂塘水之满,而不决以溉田”。(语类卷十广录)又言读史必当知史事之是与不是,“观其是,求其不是,观其不是,求其是,然后便见得义理”。即以经义为本而读史也。由此二者,则见朱子之读书,非只所以为德性工夫之助。读书非只是做事之具,而其本身即是做事。人既由读经而义理融会,则读史而判事之是非,亦学者原当有、当为之事。若只视读书读史,为此德性工夫之助,则讲究义理至于融会,尽可专以身体力行为务,而不更读书,亦似无不可。依象山阳明之教言之,此时人亦似可脱略文字也。然依朱子之此类之言,则读书之本身即做事,读史而知其所记之事之是非,其本身亦所当为之事。此盖即朱子之所以若有为读书而读书之意,亦若有其为著书而著书之事之故。在此点上,固可说陆王之态度,与朱子实有所不同。然谓读书即做事之一,义理既通,当据之以评判史事之是非,陆王固无加以反对之理由。而读书既是做事之一,则放下书卷,脱略文字而做他事,如阳明之建功立业,象山之治其家族之事,或暂悠游自在,专事涵养,朱子亦无加以反对之理由。则此中个人态度所偏重者之异,固无义理之冲突之可言也。

    四 朱子言当格之物之限度,与格物穷理为在外或在内之问题

    朱子之读书原即致知格物之一事。而关于朱子之言致知格物之义旨,则有二问题,为吾人所当注意。一是格物之目标与范围如何规定之问题,一是此格物之事毕竟是求诸外或求诸内之问题。对前一问题,吾人如博观朱子之言,便知朱子言学者当学圣人之无所不通、无所不晓,实非是泛说之无书不读、无物不格之意。圣人实亦只是在其所当通当晓者之内,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而学者亦实只须于“书之当读者,无所不读,欲其无不察也;事之当能者,无所不能,欲其无不通也。”(语类九十三镐录)斯已可矣。朱子固明反对学“世间博学之人,……只是搜求隐僻之事,钩摘奇异之说以为博,不读正当的书,……偏拣人所不读的去读,欲乘人之所不知以夸人。”(语类五十七 录)朱子于经史之书,必先经而后史;于经之中,尝谓易、春秋,非学者之所亟;又谓读其他经书,不如读四书所得者之多;而此四书,固亦同为象山阳明所视为当读之书也。朱子之大学补传所谓“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之,盖亦指人所当格之天下之物而言。故其大学或问又引程子“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之言曰:“格物不必尽穷天下之物……今若于一草一木上理会,有甚了期。”(语类十八人杰录)更谓:“徒欲泛然观万物之理,则吾恐如大军之游骑,出太远而无所归。”(语类十八的广录)又谓:“格物但须是六七分去里面理会,三四分去外面理会方可……半时已自不可。况在外工夫多,在内工夫少耶?此尤不可也。”(同上广录)再谓:“今以十事言之,若理会七八件,则那两三件触类可通。”(同上人杰录)又谓:“心无限量,如何尽得?物有多少,亦如何穷得尽?……那贯通处,则才拈起来便晓,是为尽也。”(语类卷六十端蒙录)又言:“不可尽者,心之事;可尽者,心之理。”(语类卷六十去伪录)。则朱子所谓格物,明非泛观万物之理,而实重在格其内心之物,故在内工夫必须过半;又非一一之物皆须尽格,只须得其贯通之理则可;而此所谓贯通,亦固只是贯其所当贯,通其所当通而已。则朱子大学补传所谓“即凡天下之物”而格之,以至“众物之表里精细无不到”,文虽若有于天下之物无不格之意,然在实际上,其格物之事固只以当格之物为限也。朱子答陈齐仲曰:“格物之论,伊川意虽谓眼前无非是物,然其格之也,亦须有缓急先后之序,岂遽以为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忽然悬悟也哉。”(大全卷三十九)则如阳明少年之任取竹子为一物而格之至成病,而未尝先问其当格与否,其未得朱子格物之旨固甚明。而今人谓阳明之格竹子不成,在少了科学方法,则离题愈远,全不相干矣。

    对于朱子所言之格物穷理之事,毕竟在外或在内之问题,如所格之物是内心之物,此事固明为在内,然所格之物为外面之物,则此事似为在外;又书亦为在外之物,则读书以格物之事,亦似为在外之事。然观朱子意,实非以格物读书之事,唯是在外。朱子尝言“书固在外,读之而通其义者,却自是里面事,如何都唤做外面入来得。”(语类百二十一琮录)又言:“须看大学圣贤所言,皆是自家元有此理……却不是自家无此理,他凿空撰来。”(语类百十四文蔚录)又“问博文是求之于外,约礼是求之于内否?曰何者为外?博文约礼,是自内里做出来。我本来有此道理,只是要去求。知须是致,物须是格。虽说是博,然求来求去,终归一理。乃所以约礼也。”(语类卷三十六义刚录)“事之合如此者,虽是在外,然于吾心以为合如此之事而行之,便是内也。”(语类百廿四必大录)“别人说出来,反之于心,见得为是而行之,是亦内也……今陆氏只是要自渠心里见得底,方谓之内……才自别人说出,便指为义外。……将圣贤言语,便亦不信,更不去讲贯。”(语类百廿四 录)此诸语皆显然不以读书博文之事,与他人之言为外,而不须多说者也。

    至于泛言格物穷理之事之是否为外求,则朱子语类十八寿录一段颇重要。其言曰:“或问(指朱子大学或问一书)云心虽主乎一身,而其体之虚灵,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物,而其用之微妙,实不外乎一人之心。不知用是心之用否?曰理必有用,何必又说是心之用?夫心之体具乎是理,而理则无所不该,而无一物不在,然其用实不外于人心。盖理虽在物,而用实在心也。又云:理遍在天地万物之间,而心则管之。心既管之,则其用实不外乎此心矣。……次早先生云:此是以身为主,以物为客,故如此说。要之理在物与在吾身,只一般。”朱子所谓格物之事,原为即物穷理之事。此朱子所谓穷理之事,不外吾人今所谓知物之实然之状,与其原因等“实然之理”,与吾人之如何应之当然之理。吾人今所谓物之实然之理,在朱子之用名,即包括其所谓“当然之理”或“当然之则”之中。其所谓“所以然之故”,则恒指此当然之则,所以为当然之理由,或此诸当然之则或当然之理,所自发之“天命之性”。故朱子言格物穷理,恒以知物之“当然之则”与其“所以然之故”为言。依上引朱子言之意,乃是谓物虽可说有在吾之身之外者,然无论内在外在之物,其当然、所以然之理,则由吾人之心之知之。吾人之心知此理,即理之昭显于心之知之中。此理之昭显于心之知,即是理之用。理之用之所以能昭显于心之知,则以理原为普遍,而无所不该,乃可无所不在。故在外之物之理,亦可为吾人之心之所知,而兼在吾人之心也。由此心之虚灵,而天地万物之理,皆能显于此心。原心为天地万物之理之“管”。管之中虚,即所以喻心之虚灵也。天地万物之理之用,在此心之虚灵中见。此又证吾人之心,原能知此理,此心之自有能“知理”之一用。朱子之言理“何必说是心之用”,乃因其是先自“物之客”,再说到“心之主”边来,故不必只说理是心之用。然心之“知理”,固是心体之用,此“知理”中之理,亦心之用中之所自显,而原在心之体者;则理固原为吾人心体之所具者也。故终曰:“理在心在物,总是一般。”此语类之一段,即所以解释其大学补传由格物致知,而“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之语者。若格物致知只为向物求理,而非自显其心体中所原具之理之事,则此吾心之“全体”与“大用”,何以皆可由此格物致知而“无不明”,即全无法加以了解矣。

    由上段所说,吾人便知朱子所谓格物穷理之事,实当自三面了解:其一是:吾人之心之向彼在外之物;二是:知此物之理,而见此理之在物,亦在我之知中;三是:我之“知此理”,即我之心体之有一“知此理”之用。此知理之用,即此心体所具此理之自显于此知中;故谓心体具理,即谓心具理以为其体、为其性也。然此性理之显,必待于心之有其所向所知之物而得显。故即其物以致其知、穷其理,即所以更显吾人之心体中所原具之此理,亦所以显吾人之性,而使吾人更知此性者。故穷理之事,即知性之事。知性本为知自己之内在的心之体、心之性。然不接物而致其知、穷其理,又不能真昭显此性而知性。故此即物穷理之事,如以粗俗之言喻之,实似人之心知之向于外之物理,以拉出其心之性理之事,如船上之一卷之绳索,将一头拴在岸上,则船移,而绳皆自出。如以较文雅之言述之,即“求诸外而明诸内”之事。此乃实为一合内外之事,固不可专视为求诸外,或外在之事也。朱子大学补传所谓格物须于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语类曰:“表便是外面理会得底;里便是就自家身上,至亲、至切、至隐、至密、贴骨贴肉处。”(语类卷十六义刚录)而此由表以至于里,即求诸外而明诸内也。

    吾人如已识得上来所说,则更可引朱子之言格物读书与为学之事,皆“即求诸外而明诸内”之言为证,如朱子曰:“格物致知,彼我相对而言耳。格物所以致知。于这物上穷得一分之理,即我之知亦知得一分;于物之理穷得二分,即我之知亦知得二分;穷理愈多,则我之知愈广,其实只是一理,才明彼即晓此。”(语类十八 录)又曰:“万理虽具于心,还使教他知始得。”(语类卷六十贺孙录)“此心虚明,万理具足,外面理会得者,即里面本来有底。只要自大本(体)而推之达道(用)耳。”(语类百十四训时举)“物与我心中之理,本是一物,两无少欠,但要我应之耳。”(语类十二卷方录)“或问所谓穷理,不知是反己求之于心,惟复是逐物而求于物?曰不是如此,事事物物,皆有个道理。穷得十分尽,方是格物。不是此心,如何去穷理?不成物有个道理,心又有个道理?枯槁其心,全与物不接,却使此理自见,万无是事。不用自家心,如何别向物上求?一般道理不知,物上道理,却是谁去穷得?近世有人为学,专要说空说妙,不肯就实,却说是悟。此是不知学,学问无此法,才说一悟字,便不可穷诘。”(语类卷百二十一谦录)“理是此心之所当知,事是此心之所当为。人心皆自有许多理,不待逐旋安排入来,……圣人立许多节目,只要剔刮得自家心里许多道理出来而已。”(语类卷二十三明作录)“心包万理,万理具于一心,不能存得心,不能穷得理;不能穷得理,不能尽其心。”(语类卷九阳录)朱子大全续集卷十答李孝述问:“理有未明,则见物而不见理;理无不尽,则见理而不见物。不见理,故心为物蔽,知有不极;不见物,故知无所蔽,而心得其全。”又载孝述言:“物未格,便觉此一物之理,……似为心外之理……及既格之,便觉彼物之理为吾心素有之物。朱子批曰极是。”由上所引,可证朱子之言格物穷理,乃即求诸外而明诸内。至于人所以必当即求诸外以明诸内,则朱子又或言此唯由吾人之心体之梏于形器,滞于闻见之故。则所谓求诸外之事,唯所以自开此梏滞,以明其内之原有者而已。故曰:“此心本来虚灵,万理具备。……今人多是气质偏了,又为物欲所蔽,故昏而不能尽知。”(语类卷六十贺孙录)卷六十七尽心说曰:“天大无外,而性禀其全。故人之本心,其体廓然无限量,惟其梏于形器之私,滞于闻见之小,是以有所蔽而有不尽。人能即事即物穷究其理,至于一日会贯通彻,而无所遗;则有以全其本心廓然之体,而吾性之所以为性、天之所以为天,皆不外此,而一以贯之矣。”故吾人若将一切求诸外之事,加以反省,而皆视为明诸内之事,而更体验之,则又可说:“性者,道之形体也。只是就自家身上体验,一性之内,便是道之全体,千人万人,一切万物,无不是这道理。”(语类百十六训义刚)“上有原头,下有归著……只在自己身上看,许多道理,尽是自家固有。”(语类卷百十四训贺孙)是则明诸内,即可统求诸外及由外面理会而得者矣。

    关于朱子由格物穷理,而得之理原为内具之义,更可由朱子之反对胡文定所谓“物物致察,宛转归己”之说以证之。语类卷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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