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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王弼易学之性质

    王弼在中国思想史中之特殊地位,在其由经学以通玄学;有如阴阳家之特殊地位,在其由先秦诸子之学,下贯于西汉之经学。汉人经学以春秋与易为中心。魏晋玄学之精神,则远于春秋之义而近乎易。孔颖达周易正义序谓汉世传易者,荀(爽)刘(表)马(融)郑(玄),大体更相祖述。近世焦循周易补疏,谓刘表之学受于王畅,而王弼则表之外曾孙,畅之嗣玄孙。故王弼之学,盖渊源于刘而实根本于畅云云。皮锡瑞易学通论,尝称焦氏说,近人于此更有论述。此王弼所承易学之传,即是费直、荀爽之古文易学,四库提要已言之。此古文之易学之传,重在分别解说经文之卦爻辞,而不同于今文易学之先将诸卦配合成一大系统,而观诸卦相互间之变通关系,以表自然宇宙之构造,更本之以通易经之经文,如孟京氏以降之卦气、纳甲、纳音、世应、飞伏、旁通之说者。费直之古文易学,只分别解说经文,已为一简易朴实之易学。荀爽至郑玄之注易,即承此学风。盖易之经文,原皆只重说人事,未多说及自然宇宙之构造,又除言人事之吉凶、得失、利害等有功利的意义者之外,亦言贵与贱、君子与小人、善与恶之分,而具道德的意义者。今文易学家孟京焦之言灾变占卜,乃初重此吉凶得失之功利的意义,而荀郑等之易学,则更重贵贱等道德的意义。汉末承孟京氏之易学之传之虞翻,亦重此贵贱之分。然荀爽之重十二消息卦,郑玄之言爻辰,仍是以今文易学中之卦气、十二辟卦、与天人相应之说,为底子。唯王弼之易学,则于此一切以自然宇宙之构造说人事之论,皆加以扫除,亦即扫除今文易学之传中之象数。故人多谓王弼之易学言义理,不言象数。然据吾人上章之所论,则今文家之易学之言象数,亦自有其所涵之义理。此即有关一自然宇宙之构造之一套思想方式范畴之义理。王弼之易学亦初未尝不根据卦象,而有其所用之观宇宙事物之思想方式或范畴,如事物之内在的本质,切近的因果,重以简主繁等。上文已提及。其与今文易学之不同,当说在今文易学之思想方式,为对自然宇宙之构造,作总包性、外延性的观察;而王弼之易学,则为对一一事物,作分散性、内容性的观察。又今文之易学,是由人外之自然宇宙之事物,以观切近人生之事物。王弼之易学,则是以此最切近人生之事物,即宇宙中最重要之事物。故孔颖达正义谓王韩之易学,乃以人事为主。吾人前谓王弼之易注,乃以一卦代表一整个之情境,此即以一卦代表人当下所处之一情境。依此以言人之卜得一卦,即言人之自见其处于此卦所示之情境中。至于人之泛观一卦而玩其辞,则为人之自设定其处于此卦所示之情境中而言。人处一情境中,更顺此情境而活动,同时有其活动或人事。此活动或人事,亦即人所在之情境。二者不可分,而皆在由始而终之变动历程中。此即由初、二、三、四、五、上之爻之次序所表示。在此次序中之爻,有当位、不当位之分,有其所前承与后继,有其比应等,即见其吉凶得失,与可能有、及当有之变动等。观此当位与否,及爻之承、乘、比、应之关系,即人之观易之卦爻之思想方式,亦人之自观其人事或活动或情境之变动或进行之思想方式。此中即有种种吉凶得失之象,与当如何变动进行、不当如何变动进行之人事之象可见。表此人事或活动或情境之变动进行之次序之初二三四等,自亦是数。故王弼之易学,自亦有其象数,与其前之易学无殊。对此上所说,可将王弼之周易略例之文,略加分析以说明之。

    二 明彖与统宗会元之理

    王弼之周易略例,首为明彖:“彖者何也?统论一卦之体,明其所由之主也。”即谓彖辞乃对一卦所代表之情境,作一整个之判断。如屯卦上坎下震,表示雷在水之下,即一整个之情境。雷表动,水表险陷,即见一艰屯之情境。故彖辞曰:“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此彖辞之判断,乃直对此整个情境,作判断,却不牵涉其他之卦所表示之其他情境。故此情境,亦即一当下独一无二而无外之情境,此情境有其本质或德————即艰屯。人于此时,亦只须面对此情境之本质或德,而知之思之。此即纯依此德、此本质,而知之、思之之思想方式。此乃不同于观此情境与其他情境之关系,观一卦与其他之卦之关系之思想方式者。人如说此情境与其他情境应有关系,一卦与他卦,亦可错综成一卦;则依王弼之意,当说:若然,则另有一情境出现,可另以新卦表之。然于此新情境新卦,仍当视之为独立之全体,并就其本质或德而知之思之。故此一视彖辞为统论卦体之说,仍不可废也。

    王弼之明彖章,以彖为统论卦体,同时明一卦所由之主。此一卦所由之主,亦为决定一卦体之为如何者。卦所由之主,即一卦之主爻。王弼明彖章,要在论一卦之必以其主爻,为统此一卦者。主爻之所在,初不必以位定,亦不以阴阳定,而以众寡多少定,并以少者寡者为主爻。故谓“一卦,五阳而一阴,则一阴为之主矣;五阴而一阳,则一阳为之主矣。夫阴之所求者,阳也;阳之所求者,阴也。阳苟一焉,五阴何得不同而归之?阴苟只焉,五阳何得不同而从之?故阴爻虽贱,而为一卦之主者,处其至少之地也”。此王弼之论一卦主爻所在,不以阴阳定,即超出汉易学家贵阳贱阴之思想。主爻不必当位,要在为他爻所求归往;即不重主爻之自当位,以成主,而重在为其他爻所求、所归往,以成其为主;即不自主,而为他所主以成为主;亦重在言少者、寡者与简者,能主乎多者、众者与繁者。故明彖第二句即言:“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夫动不能制动,制天下之动者,贞夫一者也。故众之所以得咸存者,主必致一也;动之所以得咸运者,原必无二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统之有宗,会之有元,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故云六爻相错,可举一以明也;刚柔相乘,可立主以定也。……故自统而寻之,物虽众,则知可以执一御也;由本以观之,义虽博,则知可以一名举也。……故举卦之名,义有主矣。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繁而不扰乱,变而不忧惑,约以存博,简以济众,其唯彖乎?”

    此明彖之文,皆原只是言释易卦当重对一卦之德或本质,与求至少至简之爻,以为主爻,遂及于物之有其“统宗会元”之理。人于此恒先去玄想此理为何物,则于此文旨不相应。实则循其文以观,此理即是“众之向寡、多之向少、繁之向简”之本身。此向少、向简,即向于会,亦即向于宗、向于元。初不须于此外更求统宗会元之理。故所谓“物无妄然,必由其理”者,即物之所以实如此如此以成一物,由于“多之向于一,众之向于寡,繁之向于简而交会”之理。郭象庄子德充符注“物无妄然,皆天地之会、至理所趣”,亦以会趣言理,正得王弼之旨,足证吾说。唯此一会趣,是成一物;亦即成一变动、或一事。此变动或事,即是易。此多之向一等,乃求一,求即感应。而此“易”即“以感应为体” [9] 。初不必由此元此宗,以往思一元气或天神,或任何客观存在之形上之实体,或形上自存之理,为元为宗也。此由多之向一等所成之物或事或变动,亦皆为一一具体之事物或变动,即一具体之情境,如上述之屯艰之情境之类。然此屯艰之情境、或任何情境,总是一“多之向于一,众之向于寡,繁之向于简”之一聚会。而名之曰一聚会,即只是一,而为寡为简。凡人之正面观一情境之全,皆是一之、寡之、而简之,亦即皆是统之于一宗、会之于一元,而知其所由之理。此理只是一“所由”,如道之只是一“所由”。“由”众至寡、“由”多至一、“由”繁至简之“由”之所在,即理之所在,亦易道之所在。此“由”,则可说不在繁,亦不在简;不在一,亦不在多;不在众,亦不在寡,而对之可形成种种玄理之论。今不必述。然其切实之义,则当下即是,初不难明。而为玄理之论者,或智者过之,亦如愚者之不及也。

    三 明爻通变及位与情趣

    至于王弼之明爻通变章,则直就形成一卦之全体之诸部分之爻以观。此王弼之论爻,初不重一爻自身之当位与否,其后文更有易之六爻,初上无位之论。此为王弼易学之一特色,亦后之为易学者如清之胡煦之所承。此王弼之于辨位章,谓初上无位,亦有易经经文作证。如乾卦上九文言“贵而无位”,需上六象传言“虽不当位”等。然主六爻皆有位者,亦可另作解释。此王弼之言初上无位,其理由是:“初上者,体之终始,事之先后也。故位无常分,事无常所,非可以阴阳定也。尊卑有常序,终始无常主”。此言之理趣,是事物之于其始时及终时,不可言有一定之尊卑之位。此所表示者,乃是事物之始生,其位尚未定;其终则化为他物,而亦自变其位。事物为有,其始在由无至有之际,其终在由有至无之际;则其位皆在有无隐显之交,而无定位。此如潜德之君子而未仕,仕而归隐者皆无位。此言在社会政治上之意义,是保住“不在政治上贵贱秩序中之人”之存在。其哲学上之意义,则是保住“物之定形定位之先之后一阶段,只是一无定形无定位”之一存在。如谓一般之物,皆为一定形定位之存在,则此无形无位者,即非一般之物、非一般之存在,而为一“通接于无”之物或存在,或“由于无,归于无,而自无中出,为无所包涵”之“有”。此即可连于王弼之老学。然王弼之辨初上无位,则自是由易以言易,以限制贵贱之位之观念之应用;并见在事物之始终,则事物无定位、亦即无位;而只于二三四五爻,可言贵贱之位。此是王弼辨位之旨。然王弼先论明爻通变后,乃及于辨位,遂不如其前之易学,多首重辨位之贵贱者,则已见王弼之初不甚重此“位”之观念矣。

    王弼之明爻通变章,其文甚美,兹先照抄如下:“夫爻者,何也?言乎变者也。变者,何也?情伪之所为也。夫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也。故合散屈伸,与体相乖。形躁好静,质柔爱刚;体与情反,质与愿违。巧历不能定其算数,圣明不能为之典要,法制所不能齐,度量所不能均也。为之乎,岂在乎大哉?陵三军者,或惧于朝廷之仪;暴威武者,或困于酒色之娱。近不必比,远不必乖。同声相应,高下不必均也;同气相求,体质不必齐也。召云者龙,命吕者律,故二女相违,而刚柔合体。降墀永叹,远壑必盈。投戈散地,则六亲不能相保;同舟而济,则胡越何患乎异心。故苟识其情,不忧乖远;苟明其趣,不烦强武。能说诸心,能研诸虑,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其唯明爻者乎。故有善迩而远至,命宫而商应,修下而高者降,与彼而取此者服矣。是故情伪相感,远近相追,爱恶相攻,屈伸相推,见情者获,直往则违。故拟议以成其变化,语成器而后有格。不知其所以为主,鼓舞而天下从者,见乎其情者也。是故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无体,一阴一阳而无穷,非天下之至变,其孰能与于此哉。是故卦以存时,爻以示变。”

    此章言“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巧历不能定”、“度量不能均”,即见王弼易学之不重数量之观念。言“圣明不能为之典要,法制所不能齐”,即言非外在之教化政治所定,而纯为自动。言此“动”恒与体质相乖违,即言此“动”恒往向于“异质”、“异体”之异类者。此即与汉儒如董仲舒之重同类之相动,与为今文易学者,重天人间同类之事之相感应,大不同其说。人物之体质之如此者,其往向于与异类、异质、异体,求相感应,乃赖其“情”、其“趣”,即其体质之“用”。王弼重情用,过于重形体或体质。此首发于注乾卦之言。其言曰:“天也者,形之名也;健也者,用形者也。夫形也者,物之累也。有天之形,而能永保无亏,为物之首者,岂非至健哉。大明乎终始之道,故六位不失其时而成,升降无常,随时而用。处则乘潜龙,出则乘飞龙,故曰时乘六龙也。乘变化而御大器,静专动直,不失太和,岂非正性命之情者邪”。此王弼之易学所谓形体或体质之义。盖初皆同汉儒所谓体,亦同吾人通常所谓物体、形体之体,而用此形体、体质者,则为用。此用,乃在此形体或形质之上一层面。用形而后有形,亦用形而有形之生,与形之变。故以“健”用天之形,而后天之形,得永保无亏。此“用”用形体,而在形体之上一层面,则非形体,故王弼此明爻通变章,亦特用易系辞传“通乎昼夜之道……而无体”之句中之“无体”之言。若必说此用形体之用,亦属于此形体或体质,则此用,即此形体或形质之情、或愿、或伪。凡一般有形体、体质之物之情、愿、伪,则恒向在与其体质、形体相乖违相异、以至相远之物。此不同于天之为统一切形之大形,更无与之为异形之物,为其情、愿、伪之所往,故只不断流形,而其大形,得“永保无亏”,以表现天之健。然除天以外一切天中之物,则有其形者,其情、愿、伪之所往,则皆向在异形、异颊者。故此“情”、“愿”或“伪”,即为通一切异形、异类之物之原理、或道之所在,以成物之相感应,而有其变化者。此亦即是人之可于不类见类、于异见同,“睽而知其类,异而知其通”,而得视之为一宇宙之原理或道之所在者。此一物之情、愿、伪之“向于何物”,乃依物之性情而定,即属于性质之范畴,不属于数量之范畴。故“为之者,不在于大”,“同声相应,高下不必均”。亦不属于时空之高下、远近之范畴,故“近不必比,远不必乖”,“降墀永叹,远壑必盈”。又此情愿有多方面多类,以自相限制、相改变,故言二女虽相违,而刚柔合体,可共事一夫;投戈散地,则六亲散离;同舟而济,则胡越同心。此则又见物之情、愿之有多类者,亦可相改变,而互通。在易卦,则情、愿之所往,见于爻之变。此爻之变,亦即以表一切异类之物,异类之情、愿,可互通互变者。故明爻,即所以范围天地之化,而通乎昼夜之道,以知天下之至变也。

    四 在整个之卦中,爻之适时之变

    王弼周易略例第三篇为,明卦适变通爻,一本作明卦通变适爻,一本作适变通爻。要在言爻之吉凶,可依其所在之“整个之卦,所表示之始终之时”中之地位,与他爻之关系而见;又可由爻之动或静,而有其适应于此整个之时之变。是即爻之适时之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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