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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秋书之性质问题

    吾人于上来各章所论之阴阳家、与秦汉学者之顺天应时之道、重学术人文之类别、人物才性之品类、及人物风度之品鉴、与神仙及道教思想发展等,皆是通论秦汉之学术思想之精神及其流风影响之及于后世者。此精神之有其发展之方向,即有其“道”。吾亦引汉代诸子如淮南子、董仲舒、扬雄、王充之书以及史籍之论及此种种道者,为其佐证。然吾则无意论及关联于此种种道之种种专门之学术如史学、文字之学、神仙之修炼之学等,吾亦无意再对汉代之诸子,作分家之论述。吾意汉代之学,就其能承先秦之学,而又对当时之社会文化政治教育之影响最大者而论,实为经学而非子学。五经之书,原为有史事,亦有义理之文,在四部中为子史集之书之共原。然对五经之书,作训诂章句,或发挥其大义微言,更用之于政事,则初为汉儒之业。故汉学能承先启后者,要在其经学。在经学中则对诗书礼乐之义理,孔孟荀与礼记易传之书,已多及之。后之汉儒论此诗书礼乐之义,盖不能更胜于前。汉代经学之大宗,除礼制之学可以白虎通义为代表,前已述及外,则其易与春秋之学之盛,正为前世所未有。说易与春秋者,皆有古文学与今文学之争,而言春秋者,兼有今文之齐学鲁学之争。春秋之义,又与时政密切相关,故此易与春秋之学之争论,尤多且巨。此中汉代易学之具哲学义理,较为明显。至汉代之春秋学之哲学义理何在,则较难言,当先试论之,然后再及于汉代易学中之哲学义理。

    此春秋学之哲学义理之所以难言,在春秋一书,原为史籍。吾人今若离三传以观春秋之本文,只见其在年、月、日之下,或以一二句之文,记一时之事实,不见其有何义理。传王安石谓其为断烂朝报,亦不为过。然汉儒则深信春秋为孔子所修,必有微言大义,存于其中。春秋之三传,又实尝言及于若干之义理。汉儒本之以更加推述,遂各成专门之学,皆自以为能得孔子作春秋之本旨;而所推述者,彼此不同,遂相争不决。魏晋之世,刘兆尝作春秋调人之书。唐人啖助、赵匡,更攻驳三传,而重春秋之经。宋元人又别为义理以讲春秋经,于三传以意取舍,或别为新说。清人则再欲复两汉经师之师法与家法,而今文家之讲公羊春秋,与古文家之讲左氏春秋之争,遂延至清末。直至民国之学风,更不尊经崇圣,而后公羊左氏之争,乃自然而息。然吾人观此汉世之春秋学之争,可延至二千年之久,历代之春秋学者,著书如此之众多,亦恒与一代之学术政治,密切相关;则吾人亦不能不求知此春秋之经传之书,所以为人所重视之故,而或亦可缘此以知其所涵之微言大义,或哲学义理所存也。

    此春秋之书之见重,实始于汉。孟子言“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谓孔子言“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取之矣;春秋,天子之事也,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公羊传又载有不修之春秋,则孔子当有修春秋之事。然此所谓孔子修春秋,是否实有其微言大义。口授弟子,传至公羊谷梁,乃笔之于书;公羊谷梁所笔之于书者,又是否皆孔子所口传,则皆大有可疑。故朱子谓:“春秋,某煞有不可晓处,不知是圣人真个说底话否?”(语类卷八十三,三十二页)今谓孔子实尝修春秋,则此亦尽可只为一私人而修史之事。私人修史,以记齐桓晋文之事,而自知其善否,即“丘取其义”,非必另隐其义于文字之外也。古之史官,为王官世业,则以私人而修史,即可罪。于乱臣贼子之事,直书无隐,亦固可使之惧。故崔子弑其君,而史官记之,崔子即杀之,是见直书无隐,即可使乱臣贼子惧也。孔子称“董狐,古之良史也”,亦只谓其“书法不隐”。则孔子修春秋,亦不必别有隐于文字外之微言大义,而后可使乱臣贼子惧也。若果有微言大义,隐于文字之外,人又可“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公羊传定公语),亦正不能使乱臣贼子惧矣。依公羊传庄公七年谓“雨星不及地尺而复”,谓为不修之春秋,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此君子若即孔子,则此不过一变其文;而略其不及地尺之句。此修文正不必善于原文。今姑不论。要见孔子若修春秋,亦可只修其文而已。朱子尝言孔子修春秋“只是直笔而书”,盖得其实。今观论语所记孔子之言,皆明白易直,故谓“吾无隐乎尔”,亦似不当别有秘密之例法,由口说而专传授一二弟子者。唯秦汉之方术之士,乃有所谓秘密之传授也。今观传春秋之公羊、谷梁,亦如传易之商瞿 臂子弓,皆名不见于先秦之书,谓其独能得孔子之文外之微言大义,实甚可疑。汉人谓公羊谷梁皆传自子夏。吾唯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有子夏说春秋者二节,亦只谓春秋之弑父与君,乃由渐而积,“善持势者,早绝奸之萌”云云。庄子齐物论言“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而公羊谷梁之言,则皆甚辩。庄子天下篇又言“春秋以道名分”,亦未言变名分,以隐寓褒贬。至荀子之言“春秋之微也”,则春秋之文简,即义微。荀子亦未尝言春秋别有微言隐义,而论之也。左传成公十四年谓:“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则其时孔子尚未生。若果其时已有此言,亦只是泛说春秋难修之语。然此君子曰之言,大可只是后人所加,以预言孔圣之生而将修春秋者。吕不韦集宾客为吕氏春秋,其十二纪,言春夏秋冬之时,而更于春纪,配以贵生之义;于夏纪,配以礼乐之义;于秋纪,配以刑法之义;于冬纪,配以节用安死之义;而后春夏秋冬之时令,乃皆有其相应之义理,如隐于此春夏秋冬之名之后,方可说春秋之别有微言隐义。若只就今存春秋经之原文以观,尽可只视为据事直书之史。三传学者之释春秋年、月、日、时,皆谓其别藏微言隐义,为孔子作春秋之本旨所存,或亦正由有见于吕氏春秋以及阴阳家之言四时之序者,皆别有其义,遂为之推述而说。此固皆不必为春秋经之本旨之所具,而只代表三传学者之思想者也。

    此三传之时间,盖左传先行,谷梁继出,公羊后盛。而本义理以讲春秋,则先是公谷学者,而左传学者为后 [5] 。由三传学者,皆本义理以讲春秋,遂皆成经学。三传经学家对史事之态度,亦与传统之史官、道家及阴阳家对史事之态度,皆有所不同,其所重之义理,亦彼此不同。此即皆是属于历史哲学之观点之不同者也。

    二 春秋三传家对史事之态度,与他家之不同,及本义理以评断史事之态度之三型

    此三传之家对史事之态度,与传统之史官及道家阴阳家皆有不同。在传统之史官,对史事之态度,唯是据其所见所知之事以直书。此史官之道德,即表现于“对任何事,皆据事直书,以忠于史职,宁犯死难,而不隐讳事实真相”之处。此除上所引及之孔子言董狐为古之良史之外,则世所共知者,有齐太史之书崔子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又书,崔子更杀之;而南史氏闻之,仍再执简往,及闻史官已书之,乃返。此事尤可泣可歌。故后之文天祥作正气歌,谓“天地有正气……于人曰浩然……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其下句即以“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为例。至于道家对史事之态度,则要在由知史事,而知事势之已然者,遂只静观其已然,而更无所为,或因之任之以成事。然其因任此已然之事势以成事,毕竟只是因之而顺应之,或因之而更革之,则亦可无一定之态度。至于对未来事势之发展,道家之徒亦可不求先知,以预为适应。然阴阳之家对史事之态度,则重对未来之事之先知。于未来之事不能据已往之事,加以推知者,则本祥瑞灾异等为占验,以预为趋吉避凶之谋。然又可不问此吉之是否当趋,此凶之是否当避。此三种对史事态度;史官重纪所见所知之当时现在之事,道家重因已然之过去之事,阴阳家重知未来之事。然皆非以判断以往史事之是非,示人以事之所当然,为其所用心之焦点。此则共异于三传之家,皆有对以往史事之是非之判断,以往事垂诫戒,而示人以事之所当然,以使人自定其现在未来之事者也。

    至于春秋之三传之别,则何休有“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之书。范宁著谷梁传集解序谓:“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此皆唯是文学比况之辞,不能使人知其切义。今当说左传如舍其“君子曰”下之文,则纯是纪事亦纪言之史,连此“君子曰”之文,则宜如刘知几史通之谓其在经史之间。左传之为史,其所纪之事,多及于晋楚之事,其文亦多同国语中之晋语楚语。孟子言:“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其义一也。”则晋楚之史与鲁史齐名。昔人多言左传兼据晋楚之史,故其于晋楚之事,所纪最详。郑樵谓左传作者为楚人,亦有可能。左传书较公谷先传于汉世,其“君子曰”之文,更评论史事,不知何人所作。然要初是以有此“君子曰”之文,而得称为春秋经之传,乃不复只是纪事纪言之史。此“君子曰”之文,评论史事,多是就事之成败之结果,而更追溯其所以成败之故,遂及于人之处事之方;亦附及于行事之合礼与否,及人存心之正邪、善不善。故左传之“君子曰”之文,兼有对人处事之方可致成致败之功利性的判断,与对行事之合礼与否之文化性的判断,及对人存心之正邪善恶之道德性之判断三者。而其中功利性的判断,又特多。故朱子谓:“左氏是非而不本于义理之正,并引陈君举说,左氏是一个审利害之几、善避就底人。”又谓:“左传‘君子曰’,最无意思。”(语类八十三)左传既兼取晋楚之史而作,而晋楚之学,原较富功利纵横气习,则“君子曰”之评断,自亦难免其气习。然为史事作评断,自有此左传之“君子曰”之一型,而重此功利性之判断者。如宋之苏氏父子之论史,以及朱子之友吕祖谦东莱左氏博议之论史,即皆重功利性之判断者也。

    至于公谷二传之历史与文学之价值,皆远不足与左传比。公谷之异于左传者,在公谷多直论事之合礼与否,及其是与非,以及于人之贤不肖,存心之正不正,善不善。此则为文化性或道德性之判断,而更以道德上之贤贤贱不肖、善善恶恶之义为本者。此种文化性道德性之判断,即据儒家所言之礼义之原则,以用之于史事之评论,又无异儒家所言之普遍抽象的道德文化之原理,落实运用于具体特殊之史事,而成之评论。然公谷之家,更谓彼等所依之以评论之义旨,即具于春秋原文之书法之中,为孔子修春秋之本旨。而春秋遂成为圣人之褒贬之书,亦即圣人之藉史事,以见其道德文化性之判断者。春秋书中“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孔子乃不得位,而作春秋,以寓褒贬;其贬可“贬天子、退诸侯、讥世卿”;而孔子之位,遂又在世之天子诸侯世卿之上。公羊家以此而谓孔子乃绌周、王鲁、以春秋当新王,意在为后世制法。故孔子有素王之称。孔子所以能以春秋当新王,而为素王,则纯正其能于春秋之书中寓褒贬,自加施其道德文化性之判断,于天子诸侯大夫之上。今重此孔子之道德文化性之判断所寄之春秋,而视之为礼义之大宗,则正表现公谷之学者,重此礼义而不尚利,不见一切现实权势之精神与思想。此则非左传之“君子曰”之文,只沿事之成败,言其所以成败,而附及于人之行之合礼与否,存心之善不善等,所能及;而是纯承先秦儒者之“据义以论事”之精神与思想者也。故以左传与公谷较,唐啖助已谓“公谷守经,左氏通史”。朱子谓“左氏是史学”,“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公谷是经学”,而“义理却精”。至于近世今文学家,则自刘逢禄、康有为、至崔适,更谓今之左氏书,多为刘歆伪作,原非春秋之传。此则纯属考证之事,非今所论。然公羊、谷梁,重在据义以论事一点上虽同,其所据之义,又不必尽同;故对事之是非,对人之贤不肖善恶之判断,亦恒不同。谷梁早出,而为鲁学,盖更能固守儒者之学之传;其言礼义,更为谨严,而不免于拘固。公羊后出,而为齐学,贾逵已谓其杂有权变,即更能适应时代之变化。故汉世自董仲舒胡母生、公孙弘皆言公羊,而公羊学在汉世,即最为显学也。

    若自谷梁公羊之内容言之,则皮锡瑞春秋通论尝谓谷梁之春秋学,有大义而无微言,公羊则兼有大义与微言。其所谓大义微言,乃以“大义在诛乱臣贼子,微言在为来世立法”之语,加以界说。皮氏谓春秋之大义,只在诛乱臣贼子,公羊谷梁之旨,亦皆只在此。其范围过狭。当谓谷梁之旨,要在以道德文化上礼义之原则,断史事之是非善恶,使世人学善而弃恶,而未能兼从“由今世以通来世之政治上之大经大法”着眼,以判断史事之是非,与其可垂范来世之政治上之意义。此即谓谷梁以义断事,尚只见其为道德文化上之理性主义者。此即昔胡安定所谓“义莫精于谷梁”也。至于公羊,则更为一政治上之理想主义者,而期为来世建制立法者。凡制法必有例。此即胡安定所谓“例莫明于公羊”也。是即足见谷梁公羊之学之义理形态之不同矣。

    按此公谷之义理形态之不同,今姑即以二传之首隐公元年注为例以说。此中之史事,唯是隐公之即位之事。隐公之父为惠公,惠公原欲立桓公,而桓年幼,诸大夫遂立隐公。隐公立后,二传皆言其原拟成其父之意,平国人之心,更反政于桓公。而桓公既长,更不及待,遂弑隐公。对此中之史事,三传所记者,初未尝大异。然春秋经文,则只有元年春,王正月六字。谷梁与公羊释此经之六字,并对此上所述之史事评断,则又大异。今先照引二传文于下:

    谷梁传曰:“元年春王正月。虽无事,必举正月,谨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志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为公也。君之不取为公何也?将以让桓也。让桓正乎?曰不正。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隐不正而成之,何也?将以恶桓也。其恶桓何也?隐将让而桓弑之,则桓恶矣。桓弑而隐让,则隐善矣。善则其不正焉,何也?春秋贵义而不贵惠,信道而不信邪。孝子扬父之美,而不扬父之恶。先君之欲与桓,非正也,邪也。虽然,既胜其邪心,以与隐矣;己探先君之邪志,而遂以与桓,则是成父之恶也。兄弟,天伦也;为子受之父,为诸侯受之君;己废天伦,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曰小道也。若隐者,可谓轻千乘之国,蹈道则未也。”

    公羊传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据此公羊与谷梁对此元年春王正月六字之解释,及同一事实之评断,显然大不相同。在此春秋经文,只系此六字,其下无事。此不同于二三月无事,则不书其月,又不同在其余之元年下书“公即位”者。公谷之家,即就其何以书此六字又不书公即位,求其义理。今按春秋之书此六字,何以不书他事,故原可能有其义理。然春秋原文既未说,则公谷所说,皆只是其所自加之解释。若依左传家,周王正月,此只是说此为周王之麻法中之正月,此外别无义理。其前之春之一字,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谓是后人所加。今按谷梁言正月具一“谨始”之义理,固只是其自加之解释,然尚易解。公羊之更说春为岁始,亦可说。然谓王必指文王非周王,谓元年为君之始年,正月为文王之正月,表大一统之义,则纯依公羊家之理想而说。秦汉方有大一统之政治,显见其言之出于秦汉之世,其必以王为文王,则以文王为开一新朝者,乃表示公羊家之望一新朝之来临。于此六字,谷梁只言“谨始”,纯只是一道德性上之当然之训。公羊家则必及于文王之大一统之义,则显见为一政治上之理想主义。至于董仲舒之以此六字中之元为天之元,谓此六字之旨,在教人王:“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境内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春秋繁露二端篇)何休本之而言五始;则更为公羊家之政治的理想主义之推演;非如谷梁家之矜慎,唯于此说一谨始之训所许可者矣。至于对此中之所以不书公即位,则公谷皆谓是成公志,或成公意。即谓隐公本有让桓之意,则其即位,亦非意自欲即位;故依其意,而不书即位。隐公本有贤名,今谓其原有让国之意,故不书其即位,即所以显其让国之意。此乃如后之佛家之以不说为说。公羊、谷梁,皆称隐公之贤。然谷梁则以隐公不当有此让国之意,而公羊则谓隐虽长且贤,而卑,桓则幼而贵,隐宜当让桓,此则有毕竟此让与不让,何者为合礼、或合理之问题。

    此中关于何者为合礼、合理之问题,关联于依其前之宗法制度下毕竟何者为合礼,及依儒家之言道德上政治上之义,何者为合理之问题。依谷梁范宁集解锺文丞补注谓,隐为长庶子,原当立。左传昭二十六年亦云“王后无适(嫡子),则择立长,年钧以德”。隐既长而贤,固当立,而不让桓。然左传记“桓公之母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盖桓母亦尝实为鲁夫人,故公羊家谓桓公之当立,为“子以母贵”,则隐公虽长且贤,亦当让桓。此当时之礼制毕竟如何,如陈立公羊义疏所记,则又有文家,质家之说等,其争论甚繁,今不拟及。然纯依义理说,则左传隐公三年传云“贱妨贵”“少陵长”“淫破义”为六逆之三。依儒家之礼义标准,长幼、贵贱、及贤不贤、各为一标准。隐公长且贤,而得其二,桓公只母贵,仅得其一,则仍宜说隐公当立,而贤德亦正为儒者之所重。则谷梁之言隐公当立,亦不当成其父之邪志而让位,以成其父之恶,方得为孝子,即全部是自道德上之义理立论。此自道德义理上立论,非只自一端之道德而论。如自一端立论,则顺父之志,亦为孝。然父之志不正,则依义即不当顺,不顺,方合乎道。故谷梁传僖二年,有“虽通其仁,以义而不与也,故曰仁不胜道”之语。仁之所以不胜道,亦犹任何一端之德,皆当更以他端之德衡之,以定其是否合于义,方为合道也。在此点上,谷梁之言合道之旨,实有精处。故朱子谓谷梁之义理精也。然公羊家之从长久之礼制上着眼,依子以母贵之原则,分嫡庶以定尊卑,更不杂以贤与长之标准;则可免于君王之本其私爱,以擅定太子。此即可绝君位之纷争,而安天下。则其在政治之事上,所虑者更大且远,而亦合乎立君之大义。观此谷梁与公羊之不同,亦即纯道德理性主义之大义、与政治上之理想主义之大义之不同也。

    此上所说公羊与谷梁二家之不同,唯举其对隐公元年春秋经只有“元年春、王正月”之六字,而无公即位之语之解释为说,以见其以义断事之评论,乃各为一型态之思想。其余公羊谷梁,对春秋文句之解释之异同,皆非今所及,而属于专家之学。要之,谷梁之道德意识极强,可用之以修德。公羊之道德意识,则即在其为来世立法建制之政治意识中。此乃与汉之为大一统时代,最有待于建新制、立新法之需要,更为相应者,故公羊学遂为汉代最显之春秋学。此公羊家在汉代之发展,则董仲舒代表一阶段,汉末之何休,又代表一阶段。

    三 董仲舒之春秋学

    汉志儒家有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隋志始有春秋繁露八十二篇,宋人于董书遂或疑或信。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谓二者异名同实。今本此书以观董子之讲春秋,盖承公羊传而更进。公羊传之义,唯散在注文,而未尝合为体段。董子之书,于春秋义,则分篇而论,一一皆成体段。故春秋繁露既为说经之书,亦一家之言,而经子之学,于是乎通。董仲舒又为贤良对策,论当今之制度,并传尝以春秋义决狱,汉书艺文志,亦载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姚振宗汉书执文志拾补,谓当在董子明经术之书之外。隋志载有董仲舒春秋决事十卷,唐志有董仲舒春秋决狱十卷,盖篇卷分合不同,而为同一之书。则董子之学于古之经学,亦通其用于今世。史记太史公自序,谓孔子言“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故退而修春秋。然春秋亦只道古人之行事。孔子尚未能如董子之以春秋之义决狱,而建立学官之制于其当世也。

    董仲舒之春秋繁露,依今本诸篇之序次,前十七篇皆专说春秋之义。由第十八篇至二十八篇,则多及于政治制度;二十九篇至三十一篇,总说人之仁义仁智之德与人性及为政之道;第三十八篇以下,则发挥阴阳五行之义,以言天人合德与郊祀之义。其言春秋之义者,乃即春秋之文而知其义,就春秋所述之事而知其志。首楚庄王篇言春秋之贬讨,“常于其嫌德者,见其不得也”,又言“春秋文约而法明,尊礼而重信,信重于地,礼尊于身”,“春秋贤而举之,以为天下法”。此皆谓春秋重在道德判断上之决嫌疑,以定是非,贬讨不贤,而举贤以为法。而其所本之原则,则可谓之为道德上之“礼信尊贵于土地之物与身体之形躯”之原则。此即为一道德上之理性主义。其继言春秋分十二世,有见三世,有闻三世,有传闻三世。“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屈伸之志,详略之文,皆应之。吾以知其近近而远远、亲亲而疏疏也,亦知其贵贵而贱贱、重重而轻轻也,有知其厚厚而薄薄、善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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