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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韩非子所感之政治问题

    法家之学,其原在政事中之有刑法度数。然此政事中之有刑法度数,又与人之社会政治组织俱始,非即法家之学。中国之法家之学,或谓原于子产之铸刑法于鼎,或谓原于李悝治盗之有法经。此或可谓明文规定之法之始,然尚不可谓之为法家之学。申不害言术,商鞅言法,慎到言势,乃始各以政治上之一基本观念为中心以言政,乃可谓法家之学之始。韩非子合法术势为言,更标赏罚为人君之二柄,乃有系统化之法家之理论。至于商君书管子之书,则非管子商君所著。二书之文,亦皆不如韩非子之善于持论,而有立有破者之深刻。今存商君书,纯为言农战等富强之术。管子书乃后人所集辑之道法家言所成之一丛书,其集辑之时,盖在秦汉之际或汉初,乃意在兼综诸家义,以言政治之道者。然不能代表纯粹之法家。韩非子之言虽要在论政,然其论政,乃本于其对人生文化社会政治,有一基本之看法与态度。其对其前之儒道墨诸家之学术,虽有所取,而斥破之言尤多。故足以自成一家之言,亦代表一种形态之人生思想与政治思想。故今特加标出而论之于下。

    韩非子对人生文化社会政治之一基本之态度与看法,吾意乃原于其特有见于其前儒墨诸家所尚之仁义,或亲亲尊尊之道,用在政治上,皆不特无必然之功效,且恒可为乱臣奸民之所假借利用,以败国家之政。此一切有正面价值之仁义,以及其他德行为人所共视为是者,恒可被假借利用以为非,亦为孔孟庄荀之所见及。如孔子之恶讦以为直,恶“乡原之似中行”等“似是而非”者。墨子之恒言世之君子之言行之多不一。孟子亦言五霸假仁义。庄子徐无鬼篇谓世之“捐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胠箧篇言及圣知之法,恒为大盗所盗。荀子则言世之“有勇非以持是”之“贼”、“察孰非以分是”之“篡”(解蔽),与种种之奸言、奸说、奸行、奸事、奸谋、奸誉、奸诉(致士)。然孔孟庄荀等以其忠厚之心,与其所理想之人生之美德与政治之道诏世者,并不真重视其所以诏世之具正面价值之事物,可一一被假借利用之事实。然此事实,则无时无地而无有。由此假借利用,而一切善不善是非毁誉,无不可互相混乱,一切善者是者,皆可为恶者非者之文饰之具。此即为价值世界之颠倒,亦政治上之乱原。韩非子于此人之巧于假借利用之种种事实,见于政治者,则最能正视,亦最能加以暴露而揭穿之。韩非子之正面的价值理想,固多不足,而远逊于其前之儒道墨诸家之所言者。然自其能面对此种种事实,而一一加以正视、加以暴露而言之,则以前儒墨道诸家,无能及其刻深。韩非子正面所主张之尚权势、法术之政治,其义又多由对其前儒道家之思想,各引其一端之所成。韩非本人,亦有一由其对人之自私自利之计较之心之认识,而更本之以论政治上求国家内政之统一,而致富强、成霸王之业之道。此即其所常言之“明王之道”、或“明君之道”,亦皆自有其切义之所存。此则吾于下文当本今存韩非子书,次第论者也。今存韩非子诸篇,自不必尽为韩非子本人所著,初学可观张心澂伪书通考、顾颉刚古史辩诸子丛考等书所辑之考证之文。然吾意则以为凡其旨与他篇一致者,皆应为韩非一型态之思想家所著。吾今既重本思想型态以为论,则并纳之于韩非之思想之中,固未为不可也。

    所谓韩非于一切人之巧于假借利用之事实,见于政治社会者,最能正视,此可读韩非之八奸之论人臣之利用其所谓“同床”“在旁”“父兄”“养殃”“民萌”“流行”“威强”“四方”以为奸,奸劫弑臣篇之言奸臣取信幸之术,三守篇之言人臣之以明劫、事劫、刑劫、以劫其君之权之术。至其言由此所致之善不善是非与毁誉之混乱者,则如其和氏篇言法术之士之见诛,为和氏献璞而见刖;孤愤篇言智术之土、能法之士,与擅事要之当涂之人争,恒居五不胜之势,而“其可以罪过诬者,则假公法而诛之;其不可以被以罪过者,则以私剑而穷之”,故法术之士遂恒不见容。六反篇又谓:“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悫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赣之民也。重命举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口怯慑之民也。挫贼过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

    此韩非子所谓有益与无益之民之分,固有其所自定之标准,其标准固不免太狭。然世间亦确有人之各本其私,以为毁誉,以使“名赏加于私恶当罪之人,而毁害在于公善宜赏之士”,此即所谓善不善、是非、毁誉,之混乱,而成之价值世界之颠倒,而足为政治之乱原者也。

    唯此世间有此种种善不善、是非毁誉之混乱,故韩非又著难言与说难之文,详论人之言说之难。难言篇谓“言顺比滑泽,揔洋洋洒洒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敦只恭厚,鲠固慎完,则见以为掘而不伦;多言繁称,连类比物,则见以为虚而无用;揔微说约,径省而不饰,则见以为剧而不辩;激急亲近,深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闳大广博,妙远不侧,则见以为夸而无用;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说难一篇,则除一方言知所说者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而免自危其身之难外;后文则更谓以人之言恒不被知而见疑。故曰“论其所爱,则以为藉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也;径省其说,则以为不智而拙之;米盐博辩,则以为多而交之;略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下文更言“非知之难”而“处知则难”。人之情有所偏,爱憎有变,而对同一之事同一之言,而或是之或非之,或毁之或誉之。此皆就世间之是非毁誉之无定,而人恒不免见疑,以论言说之难者也。

    此人间之善不善、是非毁誉之无定,有由于一事之善不善是非毁誉,原可自多方面观者。此则人可皆自多方面观而定之。然亦有人之假借是者与善者之名,或以是者善者之行,外饰其非者不善者,而使人不能自其言与外面之行而定者。此即所谓欺诈也。以世有欺诈,而人亦恒疑他人之有欺。人有疑于他人之言行,而更可自为之解释。此解释又恒随人已往之所习,与其爱憎之情之不同,而或向是处善处解释,或向非处不善处解释。则于他人之欺诈者,可不知其欺,于他人之不欺者,亦可以之为欺。此人之疑虑、与其后自为之解释,及此解释所依之爱憎之情,皆成于人之主观之心,而非他人所必能知,更非他人所必能由再解释,而加以去除者。因再解释之言之本身,亦可为闻者所再疑,而再自本其爱憎之情,以为之解释,而仍再以其是为非,非为是,以欺为不欺,而以不欺为欺也。由此而世间之善小善、是非、毁誉,即有永不能定者。于是世间亦永有此一善不善、是非、之互相混乱,亦永有颠倒价值之毁誉之判断,与“由毁誉不当,而对人加利加害之事之不当”之颠倒价值之行为。此即一切“欲求人与人无相欺相疑,皆以正直之心相待,以互知其言行之实”之“正直不欺之士”之所大苦也。吾细观韩非之为人,盖实初亦是一正直不欺之士。其志亦明在使国家之人“去私曲、就公法”,以使民安而国治(有度)。韩非亦为能本于智慧之明,以烛见天下之充满此人与人间相欺与相疑者。其孤愤所谓智术之士,即能知欺诈而烛私伪之奸言奸行者。其所谓劲直之士,即能知此奸而矫之者也。故曰“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韩非固深叹此智术之士、劲直之士之正直公忠而不见用也。至于韩非五蠹篇之所以谓人君之不当贵不欺之士、贞信之士者,则此不欺之士、贞信之士,或专指只贞信于其私友,只止于自不欺,自贞信,而不能知人之欺,更以术御人之欺者。只有此种不欺之士,固不足以为政。故曰“贵不欺之士者,亦无不欺之术也。”观韩非之旨,盖在言必有正直不欺之士,能知人之欺诈、与奸言奸行,而又能矫之者,方可称为知术之士、劲直之士,亦即其所谓法术之士。韩非之学之所以为韩非之学,亦即正在知此世间无往而不见有此人之善不善、是非、毁誉之无定,人与人恒相欺而相疑之种种事实,而更处处加以指出;而谋在政治上断世间之“或然之疑”,而立“必然之信”,去臣民之欺诈之奸、而以君统一国家之权,而致富强,以成霸王之业之学也。

    至于此韩非之所以去此政治上之欺诈,与人之奸言奸行,以“去私曲,就公法”之道,则韩非固尝言“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行”(说疑)。然此韩非所谓禁其心、禁其言,盖非以教化禁其心,与以言禁其言之谓。其意盖在先使天下之善不善与是非,皆定于法,更使君有权势,以用术,而本法以行赏罚;则世之毁誉,皆随赏罚而定,更不以赏罚随世之毁誉而定,则奸言无所用。法立而君又有权势,以用术,而行赏罚,则可以立一必然之信于国家,使臣民无所疑惑,而臣民不敢有奸心与奸行矣。此即其显学篇所谓“不随适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则奸心、奸言、奸行,自皆得其禁。韩非之言此君之当有权势,以立法用术,则对其前之学术之思想,亦固必有其所以取舍之道在矣。

    二 韩非子言人君之虚静之功

    上所谓必使君有权势,以用法术,而行赏罚之义,其中关于君之所以必须有权势,乃韩非所取于慎到者。慎到之言势,即言君之不可不有其势位。韩非之言术,则为其取于申不害者;而其言法,则又为其有所取于商鞅者。此中之权与势,为君所独有,乃属于君之一个体。今存之商君书亦言“权,君之所独制也”。术为君之所以对少数人臣者,法为君所公布与臣民共守者。法为国家政治中之公开的普遍原则,术为其对特殊之人臣之秘密的特殊原则。故曰“法莫若显,术不欲见”(难言)。又曰“其行制也大(法制)其用人也鬼(术)”(八经),君有势有权,以用法术,而执持其对臣民之赏罚生杀之二柄,则君权立,而国家政治统一,则国之富强可期,而霸王之业成。此韩非之学之兼承慎到、申不害、商鞅之言法、术、势,以成其学之大体也。

    韩非之学,乃兼申不害言术、慎到言势、商鞅言法;而归在人君之善执持赏罚二柄,以行权。此中人君之如何执持二柄以行权,尤为韩非思想之所特重。此执持之道,在人君之有一自宅其心、自用其心之主道。此则要在人君之能使其心自居于虚静,以观人之智愚贤不肖者所为之事,而不动是非爱恶之情。故曰“有贤不肖而无爱恶,有智愚而无是非”。(安危)此即所以使为君者之喜怒好恶,不见于外,以免为臣子之所窥也。故观行篇谓“明主观人,不以人观己”。二柄篇谓“君见恶,则群臣匿端;君见好,则群臣诬能”。主道篇谓“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由此君心之虚静,则一切政治之事,由臣之受其任,而居其名者自为之。其自为之事,为此“名”之“形”。君可只以其“名”验其“形”之是否与之相合,而更赏罚之。此中君之验“名”与“形”之是否相合,待于君心之虚静,然后能知之。然此知之之事则轻,而不同于臣之自任一事者之重。韩非子言君必当使心虚静。此虚静之教,明有出于道家之义者,然亦有本于其师荀子言心主于虚静之旨者。唯荀子更言心之壹,而不以此一害彼一,以求物之各得其位。荀子言君之道德责任,以为此乃天下之至重,非圣人莫能当。然韩非子则只重在君之有权以执持二柄,则其君亦不必有此至重之责任感。依韩非之论,臣既各因任授官,各有其职,其成败之责,亦皆由为臣者分任之。君之任,惟在验名与形或实之是否相合。则只须有虚静之心,知其相合与否,而已足。不必更言人君之存心,当时时以一切事物之一一当其位,为自己之至重道德责任所在矣。故亦不必言人君之养心,当兼虚静与壹以为道,如荀子之所说矣。

    至于韩非子之言心之虚静,与道家如老庄之言心之虚静之不同者,则在老子之言致虚守静,要在观天地万物之道,亦以自保其谦柔之德。庄子言虚静,在以此为心斋,以有虚而待物之气,亦自去其心中之成心,与生命中之种种隔碍阻滞,使其心更得超越于一般之心知之上,以游于天地万物之变化之中。韩非言心之虚静,则唯要在使其心之明,足以核名实,并使其喜怒好恶,不得为臣下所窥,以免臣下之投其喜怒好恶以为奸,而造乱。则此虚静之用,不在成其自己之超知而无知,而在使自己能知为臣者之“名”与“形”之关系,而兼使为君者之心,得不被臣民所知。此则全将道家所言之虚静之用,加以颠倒,以成其在政治上之人君常得自用其权、而自执其权,以免于其权之不得用,而或被夺劫之道矣。此与道家所言之虚静之心之用,正有天渊之别也。

    按外储说右上引申子曰“上明见,人备之;其不明见,人惑之。其知见,人惑之;不知见,人匿之。其无欲见,人司之;其有欲见,人饵之。故吾无从知之,惟无为可以规之。”又曰“慎而言也,人知女;慎而行也,人且随汝。而有知见也,人且匿女;而无知见也,人且意汝。女有知也,人且臧女;女无知也,人且行女。故曰:惟无为可以规之”。又尹文子子言“术者人君之所密用,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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