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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知、尽知物,再就物细察而思之者;则此三者亦可相贯为一道,总为人之所以成其对外物之知,所当依之一道也。故荀子文于须道、事道、思道,即合为一人之知道之事。则刘师培荀子补释谓“欲须道之人,可由虚而入道;欲事道之人,可由壹而尽道;欲思道之人,可由静而察道”亦不误。今案,心以虚,而能无尽藏,故大;不以此一害彼一,故清;静而察,故明。统为一大清明。此大清明三字,亦当非泛用。至于由此大清明心之知道而更进,则为由知而行,以行道体道之事矣。关于此上所谓道,皆自人之用心以通达于外之道路上言道。此当为荀子所谓道之第一义。至于由循此处虚壹而静之道路以用心,所知之关于人文政治历史之道,则当是第二义。是为由人之如此如此用心,而更知及于人文政治历史者。当俟后论。

    此上所谓知道而更行道之心,即于其自身之对物之行为反应,更能自加以决定主宰之心。心之由虚而藏,而不以此一害彼一,以使其对此一与彼一之知,自相制限,更求静以察一;即此心之知中之行,而见此心之能自作决定,而自作主宰。由此,而心能自禁、自使、自行、自止,以能直接对其行为反应,有自觉的选择;又在选择之时,人亦不能禁止何者为所必然不能加以选择者。于此见心之能自“容”其有选择之事。本于心之虚故能容,本于心之能藏而能记忆,即能自觉自见。故言“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此与上文心之虚而能藏之义相照应。如心自摇荡生枝蔓,则不能自见自知,而同于无知。故曰“心枝则无知”。又在选择之时,人必须有各方面之物同时在念。故曰“其为物也杂博。”然不可只倾倚于一面之物,故曰“倾则不精”。不倾于一面之物,即上文同时兼知,不以此一害彼一之旨也。再在选择之后,必归于最后之一决定,而专注于一事物,更细察之、思之。故曰:“其情之至也不贰,贰则疑惑。”此即明是就先陈之此一彼一中,决定其一,为所专注之一,更有“静则察”之事。此中前后文之章句,固皆互相照应者也。

    此心之所以能由虚而藏一,而不以此一害彼一,最后归于择一而专注于一,以专察此一,专思此一。是即人之所以能成事之本。故下文言“万物可兼知也,身尽其故则美;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今按后文“好书者众矣,仓颉独传者壹也;好稼者众矣,而后稷独传者壹也;好乐者众矣,而夔独传者壹也;好义者众矣,而舜独传者壹也。倕作弓,浮游作矢,而羿精于射;奚仲作车,乘杜作乘马,而造父精于御。自古至今,未有两而能精者也”一节,即顺此义而说,而与前后段文不相连,疑为误编。宜移于此句下以观,合以见人当于其心所兼知之万物中,择一而专之。人心原能兼知,即人心原能不以此一害彼一。至于其择一而壹之,则是本此兼知而更自决定,以专注于一类之事,以求于此一类之事,“身尽其故,”或尽知其所以然,以使其能精于此一类之事者也。

    人心原能兼知万物,而又能择一以精于一事,则人之各有所专精之事,更相配合,即人之所以组织此人文社会之本。此乃荀子所最重之一义,其书中随处皆有发挥。然此中亦有一问题,即人之专精于一事者,可更不求知其他之事,以至不知人于有所专精之事外,应尚有能配合此诸人各所专精之事者。此能配合诸人各所专精之事者,则不能只是专精于一事者;而当为能兼知各专精之事之价值,并知如何将此人各所专精之各类之事,统之于一道,而有一合道之心者。然此一合道之心,则非人人所能有。此合道之心之培养,亦非易事。此则由于人之既专精于某一类之事,人即恒可自限于某一类之事,以用其心之故。由此而吾人可知荀子所以辨人心与道心之切实义。

    五 荀子如何辨人心与道心

    荀子言人心道心,乃连于其养心之论者。荀子言“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古文尚书改“之”字为“惟”,更加“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二句;而宋明儒以之为尧舜禹相传心法。朱子中庸序乃谓人心为人欲,故危殆而不安,道心为天理,故微妙而难见云云。然以之注荀子文,则不相合。王先谦集解引王念孙说,案以“此非蔽于欲而陷于危”,其言甚是。至于其引王念孙语谓“处以专壹,且特加戒惧之心,所谓危之也,”则有其意趣,而未能尽切。细察荀子“解蔽篇”前后文之意,窃谓此所谓人心即专精于一事,而不能通于他事之心;而道心则为能兼知不同之人所专精之事之意义与价值,既能兼知之,更求加以配合贯通之道者。此道心、人心之分,初非自道德意义上分,而是自其人文意义上分。此即吾之所以尝言荀子所重之心,乃成人文统类之心也。(拙著中国哲学原论卷上“自序”)今试本此义,以解释荀子于此下二节之全部文句。则知吾此言之非苟说。荀子曰:

    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精于物者也。(据卢文弨抄王念孙校,后文五字移此)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以使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以物物,精于道者兼物物。故壹于道,以赞稽物。壹于道则正,以正志行察论,则万物官矣。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得大形之正矣。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粗理矣。

    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蛟虻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焠掌,可谓能自忍矣;未及好也。辟耳目之欲,可谓能自强矣;未及思也。蚊虻之声闻,则挫其精,可谓危矣;未可谓微也。夫微者至人也。至人也,何强?何忍?何危?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也。仁人之思也恭,圣人之思也乐,此治心之道也。(王先谦集解引郭嵩焘说,于本节文句读,有校正。但无关大旨)

    此上二节,古今释者多未能贯通之而说。实则其中明有一贯之义。其言农工贾之只精于物,而不能为师为官,正在其只有人心,而未有道心。此所谓人心,即能专注于物,而于物能精察之心。人有此心,亦可成就其所专精之事,此心亦人所不可少。但若只有此心,则不能为师为官。为师为官者,必须能调理众农、众工、众商,与其所为诸事之关系。则其心必不能只如一农一工之专精于物以物物;故必须能兼通观此诸人对诸物之诸事,以知其相互间之关系,而后有加以调理之道。则其能调理之之心,即为居上一层次之道心。此道心与人心之不同,即“知物物者”与“知兼物物者”之不同。亦即“只专门精察一事物、或一类事物之心”,与“兼知诸事物或诸类事物,而实不以此一害彼一,而兼知之心”之不同。此后一心即所精在道之心也。此精在道之心,乃能统摄此一与彼二以为道,而此心即又为壹于此道,而为“可由兼知更兼求此一类事物与彼一类事物之互不相害而兼成之”之心。故为一赞稽物,而初不偏倚倾侧于一类事物者。言赞即赞助兼助之意,言稽即稽察。赞稽物,即兼诸物而稽察之,求其不害而兼成也。下所谓正志,即心之方向之不偏倚倾侧也。心之志能不偏倾,以再分别就此一与彼一,以行其分别之稽察,则一一之事物,皆得完成其任务,尽其职能,如各得为一官。故曰“正志行察,则万物官”也。此中,人用道心以调理诸人之不同类之事之关系者,虽不专精于一特定之事,然不同之事,则由此调理而得成。故曰“不以事诏而万物成。”此非道家之无为无事。不以事诏,唯是不以特定之事诏而已。

    至此下文“处一”与“养一”中之“处一”,当即专精于一物一事,而欲成就之之人心;乃专“处”于一定事物之内,而未能通达于他事他物者。“处一危之,其荣满侧”之危,若作危险或戒惧之义解,则于“其荣满侧”之语,必迂曲以讲之。此于文理不顺,而与后文之“何危”之义亦不合。今按说文段注谓危字指人在崖上,即初为居高而凸立之义。人居高凸立,即觉有危险,而生戒惧。此皆是引申义。如所谓“危冠”“桅杆”即凸立而高标之冠或杆。孟子所谓“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此危亦只是兢兢业业而凸聚于一处之心,无危险义。故“处一危之”之危,当即心凸出而凝聚,以处于一事一物之内,而高标其意义与价值之心。于此人即自易见其“荣之满侧”。如此解则文理至顺。至下文所谓“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正与上之“其荣满侧”相对反。则此“一”当是指“一于道”之心之一。此“一于道”之心,乃处于所调理之诸事物之上或之间,以求其兼成,而其本身若初未尝成一特定之事物者。故此心初不自凸出高标于外,而为一隐微之心。人之用此隐微之心,更存养得此心,自有调理诸事,以使之俱成之功效,而亦有其荣。然此荣不同于人心之“处一危之,其荣满侧”者,而初不易知。故曰“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也。微非必微妙微细之微,唯是隐微不易知其荣或价值之所在而已。故下文更引道经之言为证,而言此人心道心之分,唯明君子能察之。盖君子为师为官,不只专精于一事,故不可不知此二心之不同,而当有“治心之道”以成道心也。

    然君子之治心之道,则又正在如上文所谓使心不偏倾,以正其心之方向或志。故当视此心如槃水,而正置之。正置而心不偏倾,则于此一彼一,皆能兼知,而兼照见之以成其清明也。皆加以照见,则能皆加以兼成,使不相害。兼成兼利为是,相害则非。至人在于有利又有害、有是又有非之处,则当权衡其轻重以定嫌疑。此权衡固为荀子言道之一要义所存。故言“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何谓衡?曰道。”(“解蔽”)又言“道,古今之正权也。”(“正名”)心能如权衡之正,即心合于道也。然心不清明,于事物不能兼加以照见,则不能得权衡之正,以定嫌疑。心欲保其清明,则又赖于心之不偏倾。心偏倾,则见此一物不见彼一物。心之偏倾于此一物,则心为此一物所引,而小物亦足以引心偏倾,以失其正。原为一平衡之心,今以其一端向外物之偏倾,则其另一端即向内偏倾而不用,其清明半沉没于下,而昏浊浮于上;乃于原当兼知之他物,无所知,于物之全形大形之正,亦不能知;即于粗理,亦不能知不能决,何况理之精者乎?

    由上所论,可知荀子言养心,要在养得清明不偏倾,自正置,以对一一之物,更分别察之,而兼知之,求兼成之,以兼物物之道心。此即异于一般人心之专精察于一物一事,而其心恒不免偏倾于此一物一事者。只用此人心,可使人专精于物,而不能兼物物,则人可为农为工为商,而不能为师为官。人欲为师为官,即不能不养其道心。人之养其道心之功,要在存得此心之清明而不偏。故此养其道心之功,亦非只自强制其心,以凸聚于一处,或执一定之道德标准,以为待人待己之事。由此强制等工夫以养道心者,并不能养得通于众事而知大理之道心,而仍只是养得一专精于一事一物或知小理,肯辟耳目之欲,固为能忍情欲之人也。如人心为人欲,则其人正为求去此人欲者也。然其用心只专精凸聚于一处,则有耳目之欲起,蚊虻之声闻,皆可扰乱其用心之专精,故只能避世不接物,而闲居以静思,然后通。如今之全不能经事务之纯粹学者专家,固亦自有其荣。然此亦正是荀子所谓只知用人心以偏向一端,非能有道心之微者也。孟子执定一礼,谓其妻不合此礼而欲出之;有子自恶其贪卧,而自焠其掌,亦皆于一道德标准,有所专执专注,而能自强,以自有其荣者也。然其用心亦偏向一端,亦非能有道心之微者也。其故,则以养道心要在使心清明,一无偏倾,以成其正大;而不在只自强制其心,以自忍自强,使其心偏向一端,趋于凸出而高危。心趋于凸出与高危,则其外之蚊虻之声,皆足乱之,而其所一自以为是者,亦不必为是者之全。如孟子之只执其一定之礼遂欲出妻,而忘其自己之亦有不合礼者在;与有子之必恶其贪卧竟焠掌,而忘其伤父母之遗体;即皆似是而实未得是之全者也。人欲养其道心,以使外物不足以乱之,而得是者之全,正不必如此忍情欲,而强制其心,以不偏向一端、而趋于凸出高危,方为至人之用心也。故曰至人之用心“何强?何忍?何危?”其言“纵其欲,兼其情,制焉者理也。”此非一般所谓放纵情欲,唯是不强忍情欲,以使心偏向一面、而以“理”兼使各方面之情欲,皆得其所而已。

    上文“浊明外景,清明内景”二语,若孤立而解,亦无意趣。兹按如道心为大清明之心,则浊明应即指人心之明,以偏向有蔽而不免昏浊者。王先谦集解引俞樾据大戴记“曾子天圆”篇“金水内景,火日外景”之言,以注此二语,甚是。此即谓“清明”者,如金或水之照物,而其影在水金之内部者,故曰“清明内景”,景即影也。浊明则如火日之照物,而影在物外,亦在火日自身之外者,故曰“浊明外景”。火由燃薪等而成。薪虽无明,而自体为浊物,然能发出此明之用,故曰浊明。以此推日之自体,亦即与火同类,而亦为浊明者也。以浊明言人心者,盖谓人心之只专注其明于物,而限其明于物者,则于其外皆无知,即心之明之内部有昏浊也。心内部有昏浊而照物,则如火日照物;其所成之物之影,皆为外景。此盖即所以喻人于此对物所形成之印象观念,即皆如在物外,而为其外景也。故人必有清明之心,内无昏浊者,然后能兼照兼见物之大形或物之全。此即清明之心。此心能见物之全,则物皆为心所映照,其影或印象观念等全在内,而物亦如在心内,如金水照物,物如在金水内也。于此方可说物为此心之所真知也。心有昏浊,则虽有明,只同于火日之只有浊明。以浊明之心照物,心有所专注,而自限其中,故必待自忍、自强,使其心凸出高危而后能就。以清明之心照物,而有道心之微者,则反此。无强、无忍、无危,而若无为。故曰“仁者之行道也,无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为也。”无强、无为,则其思之事,亦只自恭己以自正,而思之事亦乐矣。此方为真正之“好思”,而彼空石之人、孟子、有子之行之不免于“强”“忍”“危”者,则非真能及于好思者。故前文有“未及好”“未及思”“未可谓微”以斥之也。

    此上释荀子“解蔽篇”本心之作用而言之养心之道。此养心之道要在养出一能“清明而不偏倾,求兼知物而兼成之,而权衡得其当”之道心。清明而无不照,则大,故此知道之心,即大清明之心。此大清明之心能兼知万物,则于此所谓“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等语,皆可一一得其所照应之前文而解之。“莫形而不见”者,直就此大清明之虚而能见处说也。“莫见而不论”者,自此大清明之心能壹,而不以此一害彼一而兼知之,亦能兼论之处说也。“莫论而失位”者,则就其对一一之物,皆能分别的静加精察,使之分别得其位,而又互不相害处说也。至下文之“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则其根据在此心之虚而能藏,故能不忘其昔时之所见于他处者,而能记忆之、记录之。由古今人之记录累积,而成历史,则人可由知历史,以“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矣。“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则主要当是连“莫见而不论,”“不以此一害彼一”说。论之而不以此一害彼一,即分疏而观之,以知其情也。“参稽治乱而通其度”,则主要当是连“莫论而失位”说。物各得其位、其事则治;物失其位、其事则乱。事物之得位与失位,固有其所得所失之“量度”或“度制”。亦唯以事物之安排,溢出某一量度或度制,或不及某一量度或度制,方称为得位或失位、治或乱。故于事物之如何为得位或失位,如何为治或乱,必待有一定之量度或度制,作标准,为第三者,作权衡以参之,并分别止于事物,加以稽察,以求知之。故曰“参稽治乱而通其度”也。人能用心至此,则此心通于四海古今,而可“经纬天地;”不以此一害彼一,亦可使万物各得其用,各尽其职,即可“材官万物”矣。此心亦可由知事物之所以得位失位,或事物所以治、所以乱,而知“所以使之各得其位,而不相犯,以互为制限,以各分割得宇宙全体之物之位之一部,合以成其事之治”之道或大理矣。此心者,亦即能自将此道或大理之各方面,相制限分割,以用于宇宙全体,而包括之者。故下文有“制割大理,而宇宙里矣”之言。荀子“正名篇”所谓“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即由心能成就此道之各方面之相制限、相分割,以成治之条理说。工以成制限,宰以成分割,故曰工宰也。王先谦集解谓工宰即主宰,而以“心者,神明之主也”为释。若然,则与道何关?即不得上文之旨之故也。

    “解蔽篇”后文言凡观物有疑一节,则不过自反面言人不能有清明之心以知道,而定是非决嫌疑之害。其文旨浅而易明,无大深义,今不更释。

    六 治心之道、与所知之事物之道、及知道与行道之关连

    上文释“解蔽”之言人如何由虚壹而静以养得一大清明心,以成一知道之道心之论。但人于此可有一问题,即谓上述荀子言,只告吾人以有此大清明心或道心之“道”或治心之“道”,而未告吾人何谓吾人之所知之“事物之道”。此二道似应属于二层次。就荀子之文所谓“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之语,以观吾人所知者,唯是吾人之所知之万物或万物之治或乱之事,此中并未以“道”为吾人之所知也。此可谓为一真实之问题,亦理当先问,而后求答,方能对荀子言心与道之关系,有更真实之了解也。

    吾人之答是就“解蔽篇,”文而论,荀子确只言及人之如何由虚壹而静以有此大清明心之“治心之道”,而初未就此大清明心所知之事物之道而论之。此二道亦确可说属二层次。然吾人又不能由此以说,此大清明心所知之道中,即不能包含其“如何由虚壹而静以有此心”之治心之道。因人心可自觉,则亦可知其由有治心之道,而后有此大清明心。则此治心之道固即为心所知之道。又吾人之由此大清明心,而知疏观万物、参稽治乱,固是知彼万物与其治乱之事。然吾人所以能知彼万物之治乱,则由吾人知循治心之道以行,更有此大清明之心之故。则此万物之治乱,乃由吾人知循此治心之道而行之所见得,亦即吾人之行于此道,而在此道上所遇者,故亦即在此道上。则不得说吾人于此只知万物之治乱,未尝知道矣。

    溯此人之所以有上述之问题,关键在言知道,人恒易想此道为一所知之对象,在知之外,如所知之事物之为一对象,在知之外。如此设想,则人恒易想,此道应只在彼所知之客观万物中。然人之知道,尽可于开始点,只是自知其知其行之当如何进行之次序方向等。在人知其知当如何进行,遂如何进行;此人即已知循此“当如何进行之道”而进行。此中亦有此知之自身之进行于此“所知之道”上。此道即必不在此知之外,而在此知之进行之中。人之知循一道而进行,如循荀子所谓虚壹而静之道进行,并于用其知以知物时,求不以所已藏害将受,不以此一害彼一,更能专注其心以求能精察,则有其大清明心之形成;亦有万物之治乱之为此心所知等,以为吾之知自循其道而知得之对象。于此对象,固可说其初在心外。然自其为心所可知言,即在此可知之内,亦不能说其在此知所循以进行之道外。因其在可知之内,即在此知所循以进行之道上也。

    复次,吾人在知物如何而有其治乱,如何而各得其位以治,或各越其位以乱,致物更皆不得位之时;吾人亦可更有一使之得其位而治之,或使之不越位以去其乱之意志行为。此即一般所谓知后之意志行为。此一意志行为,则依于吾人知物有治乱之时,可同时有一求治去乱之心而起。今若无此求治去乱之心,与知物有治乱俱起,则求治去乱之事不能有。此求治去乱之心,亦可说与知物有治乱之心不同,而为另一心。故可分别说。如谓前者为人之仁心,后者则单纯之知识心。单纯知识心之存在,固不涵蕴此仁心之存在也。此是自逻辑说。但在实际上,人固俱时有此二心,为一心之二面。在实际上,此二心恒相连而起。故人在知家国天下之由何而治、由何而乱时,人亦恒即同时本此所知,以求治去乱。盖亦因物若皆乱而失位,则吾人对物之位,亦不能确知,知识亦不成也。故人知物之治乱之所以然之理,即实际上恒连于求治去乱之当然之理,与人之实往求治去乱之行。反之,人有仁心而不知治乱的以然之理,则此仁心虽从仁为道,仍无使其自身通达于外,以去乱成治之道路。此道路,仍赖“知治乱之所以然之理”而后建立。人之知治乱所以然之理,既在实际上恒连于求治去乱之当然之理及求治去乱之行;则此二者间,即应原有一相通达之道路,而可说之为一道。荀子盖即自此着眼,而其言理,乃不分当然之理与所以然之理为二,其言知道直接连于行道、体道。不以人有知与行,而分道为二也。在人之实往行“道”之时,人即有一自己命令其自己之心。此即荀子所谓能“出令”而“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之心。今所谓意志行为的心是也。知道之心即连于行道之心,则知道之道心,即同时为一行道之道心。此道之全体之意义,即亦应为兼通于吾人之知之事与行之事者之全,不可说其只是一知识之对象者也。此行之事若为求治去乱之事,则又必连于对先所知事物之治乱之状态,加以保持或改变之新事,以生新物,以更为人之所知,再为人之所依之以有其行者……如此相续,至于无穷。由此而道之全体,即为一既贯注于吾人之知行,亦贯注于所谓客观事物,与吾人对此事物所为之新事物者。则此道初固只在吾人之知与行之中,及知所接、行所成之事物中,以由内而外,而向前伸展进行,愈进而愈见其所接、所成、所贯注之事物之多、之大、之广者也。

    吾人如识得此上所说,则吾人于荀子所常言之“道贯”“道体常而尽变”之义,则可有切实之了解。吾人之思此“道贯”“道体常而尽变”之义,应先视此道如吾人自己之门前之一道路,一直向前通达,以贯注于无数之道旁之房舍田野山林,与一切道旁之事物者;而不可只视之如一对面山上之横路,而吾亦不知如何到此横路者;更不能视为对面山上之一切物之背后之一道路,如在吾人所见之一切物之外者。若吾人于此只想一对山之背后有一道,而又不知其道旁有何物,则此道即为无所贯之道,如地图上之一直线,即为空虚之道路。于此即谓此道路可喻一常久永恒之形而上的道,亦为有常而无可变通之道,即不能合于荀子所谓“道贯”之义、“道体常而尽变”之义。至于吾人于此道如只视为对山之一横路,则我固可见此横路之有其路旁之物,而此路有其所贯通之事物;此路即可喻吾人由众多客观事物而发现之普遍法则规律之类,可为人所知,以形成人之经验知识者。然若此路只为客观事物之路,则非必我所得行之路。此亦不合荀子所谓道为可知又可行之义。凡可知可行之道路,必为我可由之而走出者。此只可喻如我之门前之道路,而可由近而远,以次第前通,而无远弗届者也。

    吾人若细观荀子所谓道,正如吾人所上述。故吾人之知道行道,即自吾人由虚壹而静,以使此心为大清明之心始,亦由知虚壹而静之治心之道始。吾人之知此治心之道,即是吾人之知道之始。吾人知此治心之道,以实使此心虚壹而静,即吾人之行道之始。由此而至疏观万物,知其治乱,即进一步之知道。求治去乱,则为进一步之行道。此中人所疏观之万物,愈观愈多而愈广,吾人求治去乱之事,亦愈多愈广。即吾人之知道行道之事,愈多愈广,而愈见此道之所贯通者之多与广者。此中之万物有不同种类,则吾人知道之事,即亦随此不同种类,而分为种类;而对不同种类之事物,由何而治,由何而乱,吾人亦当有其不同之知;吾人之所以应此治乱之行,亦当为不同之行。吾人即可说有不同种类之道,为吾人之所知所行。然此不同种类之道,亦可说是由一道之所分化而出之特殊之道,如一大道旁之小道。而吾人之求知“此不同种类之事物之关系与如何得成治,以免其乱”之“所循之道”,即为“贯通此不同种类事物,与吾人之分别应之之特殊之道”之大道。此大道之可以说为一,亦必当归于一者,则在吾人之由虚壹而静,以养此大清明心之道,在原始处是一,此大清明心,亦即应是一。此能知此大道之大清明心,即知道之道心。此知道之道心之日广日大,次第及于不同种类之一一之物,亦皆恒为一知道之道心;其由知道而行道,亦恒为一道心。此固不碍万物有种类之不同,有此一彼一之不同,之应此一彼一之行,亦有其种类之不同也。盖此大清明心之道心,所以得为一心,亦正在能兼知万物中之有种类之不同,此一与彼一之不同,与应之之行,亦当有种类之不同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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