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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综述庄子内七篇大旨

    总上所论内七篇之大旨,吾人即可见庄子之思想,要在教人面对天地万物,而为逍遥游所谓无己、无功、无名之至人、神人、圣人。而欲达此一为人之目标,则须齐彼物论,以和人我之是非,与天地万物并生为一:以更调理其生命与心知之关系,不以有涯随无涯,而使心知与生命俱行,去其心知生命流行中之桎梏阻碍,使其流行皆依乎天理;方得游于人间世,以虚而待物之心与人相接,为人间之使者,更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以为天使;以成一游心于德之和,而忘形骸之全德之人,或真人。至于为真人之道,则要在以其知所知者,养其知之所不知者,一面与天为徒,一面与人为徒,更藏其心知生命于“物所不得遁而皆存”之天下,以有其生命之万化而未始有极,即以此为圣人之道,以待圣人之才,而不知其有此才者;使知圣人之道,以知养才,成为圣人。此圣人实即真人至人,而亦具应帝王之至德者。人具至德,而宅心于“太冲莫胜”与“未始出吾宗”者,则非神巫之心知之所能测,即所以见此人之心知当存于生命流行之中,而如自藏于一浑沌之生命之中。此即庄子内七篇之总旨。由此可见庄子之学之中心问题,亦即人之如何自调理其生命与心知之关系之问题。而环绕此中心问题者,又有其他种种真实之问题。内七篇多能切就此中之问题,顺义理之次第而说之,不为浮华之泛论。其中以齐物论,人间世之孔子与颜回叶公子高问答诸节,及大宗师之南伯子葵以前诸节,尤为切至。合此七篇,即见庄子之学自始至终,乃一为人之学,而归于一人之成为真人、至人、神人、圣人之道之陈述者。此与老子之言道,始于法物势中之道及地道,更及于天道之能容公,方返至内在之修道之功者,显然异趣。老子之修道之功,要在以虚静柔弱自处,以凝翕其精神,以契生而不有之玄德,而以无为无不为之道治天下。此亦不同于庄子直下先标出一为人之理想,更即以调理其生命心知为工夫,使生命心知共依天理流行,更以虚而待物、乘物游心,托于不得已者以养中;以兼为人使与天使,兼与人为徒,亦与天为徒,而见天人之不相胜于真人之种种具体生活中者。庄子应帝王篇之以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之道治天下,亦念念不忘使人不得为“非人”。故以庄子内七篇中论政之言,与庄子其他之言相比,其分量所占至轻。老子之书之言及无为无不为之政之言,则与老子言修道成德之言相比,分量几等,而或过之。庄子之言为人之道,重人对其自己之生命与心知之调理,以充实其内之不可已者,而上与天为徒,外与人为徒,实正近乎儒家之孟子先有诸内,而上知天,外化民之精神。此与老子之言道,乃先观物势之道,而地道,而天道,方反于内在之修道成德者,其思想方向,正互成一对反。庄子内篇之言恒特称颜回,亦多托诸孔子为说,亦见其于儒家之旨初有所承。至其与儒家之不同者,则当先由其言心知非必一道德心性,言生命恒自其超出身体之形骸之宇宙的意义观,此皆具详前文,今不复赘。然要之庄子重人之心知生命即近儒,老子之先法天地,即初宁是近墨之法天也。

    以上述之观点,观庄子之外杂篇,则其言明较驳杂不纯,不如内七篇所言者之一贯。内七篇各有篇名,与今之外杂篇之只以首二字为篇名,乃由编者所为者不同。今观外杂篇与内篇大不同者,则就文章体裁而论,外篇多直接论说义理,杂篇多杂记故事,以说义理,而不相连属。内篇则既非直接论说义理,而是借故事以说义理;然自有次序,以连属成篇。自文章内容而论,则外篇之论理析义,设问答问,多不见逐步深入之层次,又恒偏尚一义,径情发挥,不见节度;而于其所偏向之义之说明,亦恒不足以答人之疑难。外篇著者益多意在求文之畅达,故多浮泛之语,不能深闳。王船山谓“外篇文义虽相属,而多浮蔓、卑隘之说”是也。杂篇则时有精义,王船山所谓有“微至之语,较能发内篇未发之旨”(皆见王船山庄子解杂篇之序文中)是也,然多含意未伸,其理不畅。至于就所论之道以观,则外杂篇之言,吾意盖恒是就庄子内篇所言之道,更合之于老聃慎到等所言之道,而更将此道加以客观化而恢张广说,遂不如内篇所言者之切近于吾人之生命与心知。吾尝先将外杂篇,节节撮其所言之义以观。今可更总述其与内篇所重之义之不同者于下。

    二 外杂篇言天地万物之道之义

    上言庄子内篇言道,皆吾人之自处其生命心知之道。而人之由道而行所成者,则为至人真人之德。故内篇之文,实以德为主。如逍遥游、人间世、大宗师、德充符皆要在言德。此道此德,皆人自身之道之德,非天地万物之道之德。而在外杂篇中,则多言自然之天地万物之道。如天运篇问“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有其机缄,而不获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上有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此即纯为直对客观天地万物,而有其何以运转变化之疑。然下文尚未明说此皆由一客观之道使之然。则阳篇言“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而道者为之公。”则明指有道为天地阴阳之公。田子方篇又言“至阴肃肃,至阳赫赫,两者交通,而成和,而物生焉。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孰为之宗?”此“是”,依前后文观,明应指道,而亦为明言此道之存于客观之阴阳之交通、天地万物之变化始终之环之中,以为天地万物之变化之“宗”者也。按庄子内篇齐物论言环中,乃自人之应是非之心,处于“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之环之中言,故人能得此环中,即可应是非之无穷,而皆因其“是”以观之。外篇则阳言“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亦是此义。然此所谓道之居于天地万物之变化始终之环之中,即为将此内篇所谓心之所得以应是非之“环中”,客观化,而视之为“存于万物之变化始终之环之中,而为其宗”之客观宇宙论上之说矣。

    内篇言道,唯在大宗师“道有情有信”一节,言道在太极之上六极之下一段,似有以道在宇宙论上居至大至高之地位之意。然此段文可是后人所作,其内容亦只是赞叹道与得道之人,无其他理论内容。然在外篇如天地篇言“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始,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则此中言泰初乃由无而有道,则此道即明为宇宙论上之一天地万物之所自始之原矣。

    知北游曰“有先天生者物耶,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矣。”此先天地生者如为道,则此道亦为宇宙之开始之道也。以此道为先天地生,正老子之旨也。再如至乐篇种有几一节,言“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历举万物之化生历程为说。此“出入于机”即万物之道,则此道亦客观宇宙中万物之次第发生之道矣。

    知北游又曰“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此亦以道为万物之形所自始之原。至其言道在蝼蚁、在稊稗、在屎溺,以言道之周、遍、咸,而无乎不在,更以物物者,与物者无际:“彼为盈虚非盈虚,为衰杀非衰杀,为积散非积散”,则亦是自道遍为万物之盈虚等所以然,而言道之大。此外如天地篇言:“行于万物者道也,道覆载万物,洋洋乎大哉”。知北游言道为天地之本根,“六合为大,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天地篇谓“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焉,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可测也。”则皆是自道之于客观之天地万物无所不包,以言道之大者也。

    复次:外篇则阳中对客观万物之变化,言及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之论。按此万物之变化,毕竟有无使之者,或为之者,原是人所有之一问题。上引天运篇于天地之变化,问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即此问也。大约主“或使”者,近乎论有超越外在之主宰、或有鬼神能定命之说、或一切万物之变化,皆应有定其命者之说。主莫为者,近乎谓一切变化出于自然,而无命、或无主宰或鬼神能定命之说。庄子寓言篇言“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耶;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耶”。此盖兼意在对治接子之或使之有命之说、与季真之莫为之无命之说,及有鬼神与无鬼神之二说。而墨子之主有鬼神而无命,亦应在其所对治之列。盖天地万物之变,其始终反覆无穷,则自其有终以观,似有归,亦若有鬼神命之,以与其终者相应。故可言有命,有鬼神。然人又莫知其所始,溯其始之前,更有始,则亦不见有使之有此始之命、及定此命之鬼神,与之相应。则又不可必说有命、有鬼神。今通此始终相反而无穷以观,则只见一由始而终、由无而有,又由终而始,由有而无之一道而已。对此万物之始而出乎无有,终而入乎无有,庚桑楚又曰:“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不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无有亦无有,圣人藏乎是。”此即谓自物之出入而观,则物虽实,而居于宇之虚,是即无实处可居也。其前后更不见其本与剽,是即其出于无、始于无,而亦入于无,终于无,更无“实本”为其所自出,亦无“实剽”之窍,以为其所入也。今透过此物之出入于宇宙,而始终于宇宙,以观物,则物既实而亦虚,有名而亦无名。若必言实有“或使”之者,则不知实有之必入于虚无;必言莫为,则又不知物之由无有之天门而出入,此无有亦无有。即不可执定此“虚无”,持“莫为”之论;亦不可执定此“无有”中别有实有,而持“或使”之论。唯当视此“无有”之天门,为物之缘此而有其出入之道者。此即圣人之心之所藏也。此外,则阳篇又曰:“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为乎大方。”此即谓物或有或无,或实或虚,能有则若或使,能虚又若莫为。则或使莫为之论,皆只在一般之可言可意之物上说,而未及于道。盖物之来往也无穷,故能使此物之来往无穷之道,不在有,亦不在无,不在实,亦不在虚,而在其既有而无,既无而有之中;而此道之名,乃所以指此行于物之有无之中者。故此道乃假于“有”“无”,而贯于其中,以为道。则固不可用表物之名以表之,亦非一般之知物之知之所能知者也。

    此上所述外篇自客观宇宙言道之旨,在则阳篇最能畅其义。依此义以说道之有无虚实,有名无名,语皆近老子之谓先天地而生万物者为道,而以常有常无说之之旨。然亦未尝不可说:吾人只须本庄子内篇之言心知之虚以待实之道,与其言心知生命之流行之道所成之德,而将其此德此道,通于天地万物,以观天地万物之变化;即可形成此上之说。天地篇所谓“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即“以道泛观”,便成此“德通于天地,道行于万物”之论之谓也。庄子外篇此类之言,要在直对万物之化而说。老子言道,则初为对物势之转而说。物势之转,乃由柔弱而刚强,刚强而死亡,则此中自亦有物之由无而有,由有而无之义,而其道亦为常无常有之道。然此即物势之转以言道,初乃先自地上之万物之质之柔刚,势之强弱看,便与庄子之直自万物之变化始终上,说其“由无而始其有,由有而终于无”者,不见万物之有柔刚之“质”,而不重其强弱之“势”者,正有毫厘千里之别。唯以庄子言人之自处其生命心知之道,重在自化除其生命心知中之成心之为阻碍者。于其成心之阻碍既化之后,即能见天地万物之直下只为变化之流,见“天道运而无所积”(天道),而不见其质之刚柔、势之强弱,亦能直下知得万物之出入于天门之无有,以成其变化。则其归于兼以有无、虚实、有名无名说道,虽舆老子同,而其所以归于此者,固又与老子之论有不同。则必谓此庄子由老子出,或老子言由庄子而出,皆揣测之辞,而亦无必然之理由者也。

    依此重客观宇宙言道之义,而知北游一段记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是天地之强阳气也,又可得而有耶?”此似大宗师篇造化为大治,人为铸金之言,而又过之。此乃纯客观的视人生性命,为天地之委堕之物,与内篇之天人不相胜之旨,实不合。人果只为天地委堕之物,又何神人、真人、圣人之可言?故就其文义而观,其旨最为恶劣。唯有谓此类之言,其旨在教人忘我,而与天地并生,更观其对主观心灵所启发之意义,则亦不悖庄子内篇之旨耳。

    三 道之超知义、不可言说义,及通言默义

    由道之不属有无,而非无名,亦非如物之有名,则道有超于名言之外之义。一般之心知,初只及于物,而后更以名言说物;则道超于名言之所及,亦有超于心知之义。内篇齐物论,固亦已有道非辩之所能论,亦非言所能尽之说。人间世亦言唯由心斋以去一般之知以致虚,然后心有道以待物。所谓“唯道集虚”是也。大宗师言以知养所不知,为真人之道,则真人之道,固当由知“所不知”,然后知之者也。此得道者必须能超一般言辩与一般心知之义,内篇固已有之。然内篇人间世,未尝轻此虚而待物之心知。大宗师言“知所不知”,固亦是知也。然在外篇,则无论自此道之表现于吾人之生命心知上说,或自其表现于天地万物之变化出入有无之中说,皆特偏重言此道非心知所及之义。乃或谓凡言见道、闻道、知道者,其言皆非是。此亦即特偏重道之超知之义。其言亦以此之故,似更幽深玄远,而又或不免于抑扬过当。天地篇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又曰:“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此后数语,犹是人间世以虚待物之旨。然前数语特重说无知,已偏在由无知以见道,或睹无以见道。在宥篇亦有“睹无者天地之友,睹有者昔之君子”之语。道通有无,只说睹无,言固不免有偏也。知北游篇,有光耀问于无有一节,谓言无有尚非至极,必“无有”而“无无”,乃为至极。其旨可在由无无,以还至有,亦可偏尚在无无有,以达于至无。至外篇知北游所设寓言,谓“知”北游于玄水之上,无为谓问之,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也,不知答也。”……知更问狂屈,狂屈曰:“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则得道。”然黄帝既言之后,更说唯“无为谓”之不答者,乃真是;“狂屈”欲答而不答,则似之;而彼之言此三语,已非知道矣。此一故事,固甚有意趣。然亦正偏在言道为超心知所及,而不可言之义矣。

    此知北游下文,更明引老子“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及前识道之华之言。此明是本老子之旨作解。老子之学,以退敛为先,故首趣向于去一般之言与知。知北游又设好可荷甘与神农学于老龙吉,谓论道即非道,亦当藏其论道之狂言,以归于言“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道无问,问无应”。然庄子内篇之于知与言,固未尝有此无知、亦无无知之言也。秋水篇亦言,至精无形,非言意之所及。此亦皆偏在本庄子之无知无言,而为推类至极之论。外杂篇中如徐无鬼之言“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不可以无崖。”则固言人亦当有知,亦有“不执一边而非有崖,亦非泛然无崖”之善问之问。此则较近庄子内篇之本旨也。

    至于寓言篇之“不言则齐,言与齐不齐”,则是说言与“齐”异,亦与“默”异。然人又可“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则言与默亦同。知言默之亦异亦同,则卮言日出,而又“和以天倪”者也。则阳篇谓“言而足,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列御冠篇言:“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外物篇更有得意忘言之论,谓“安得忘言之人与之言哉”。此皆或为通言与默之异同之论,或为直超言与默之论,或为兼用言与默之论,或为求与忘言者言之论,皆有其深趣。是皆较知北游篇之“道无问,问无应”者,再转进一层为说,以更近于内篇之旨者也。

    四 遗世忘世义

    内篇之言庄子理想之人如至人、神人、天人、真人,固高于一般之世人。高则恒孤独。然内篇并不重其为独之意。大宗师言见独,乃指修道者内心所见之绝对而言,非孤独之意。故内篇人间世亦言处人间世之道,大宗师言当“与人为徒”之旨。然外篇之言,则恒从得道者高于世人处,一直说去,而要在说其为遗世独立者。如在宥篇斥世俗之人之“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乎己”,而说“出入六合,游乎九州,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又谓得道者“与日月参光,与天地为常;众人皆死,而我独存乎。”天地篇言“修道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此乃一往遗世独立之情怀。众人皆死,而我独存,亦自私之至也。至于天地篇言老子忘己忘人,以入于天,天道篇言至仁无亲一节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此层层转进以言忘,固承内篇言忘之意而说。然内篇亦言不忘其所不忘。杂篇田子方亦言“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此天道篇文,则偏在言忘,而极于使天下忘我,此纯为求与世相忘之怀。则阳篇言有德之人“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有德之人,相助互消忘其德,犹“不言而饮人以和”之旨。此固尚合于内篇德充符之所言,有德者恒自忘其德,大宗师言“人相忘乎道术”之旨。然自忘其德可,望人皆相忘乎道术亦可;而求必世人之忘其德则未必可。庚桑楚篇,言庚桑楚居畏叠之山,畏叠之民欲俎豆之于贤人之间,而庚桑楚乃为之大不释然,而自叹藏身之未能至于深眇,并寄叹于世间“千岁之后,必有人与人相食”,言世之不可一日居也。徐无鬼篇,更有“神人恶众至”,唯一人“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之言。此即偏在必求世人之必忘其德,亦与外物篇之言“圣人之所以骇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之旨同。然与庄子德充符之全德之人,为人所心悦诚服,而亦未尝自以为憾者,正有所不同;而见此外杂篇之言,更出于一往遗世忘世之情怀者也。

    五 生死义

    庄子内篇养生主、大宗师,言至德之人于生死,能“安时而处顺,”忘生死、超生死、而任化。化非即归于无。然化之所之,则不问也。外篇中言生死,固亦多有此旨。如达生篇首言“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是也。但亦有偏赞死之乐于生者,亦有偏重求长生之义者。如至乐篇以人死之后,“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为至乐。并谓庄子妻死,乃箕踞鼓盆而歌。此皆推超生死之义,至于其极,而不近人情之言。此与内篇言老聃死、秦失吊之,尚三号,而后出,大宗师言子桑死时之若歌若哭,犹近于生命之自然之情者,明大不同。内篇德充符言无情,亦只言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固非全无情,亦非轻生,而更以死为至乐大庆也。按慎到、田骈、彭蒙之徒,唯以无累为至极,故有块不失道之言,天下篇谓之为死人之理。诚以无累而同于块为道,则人死而形同于为块,若其有知,亦当至乐而自庆。然此非庄子内篇之旨也。

    此外则外篇中如庚桑楚,既无意于以其道济世,乃与南荣趎言,“全形抱生之道”,“卫生之经”,其言皆明引老子之以柔弱养生、学婴儿之言。老子之学,至少在第一步乃以自居柔弱,后身以求身先,外身以求身存为本。故后之言长生、卫生、养生之学者,皆以老子为宗。外篇中此类之言,盖亦皆老学之徒作,与上述之赞美死为大乐大庆者,明相对反,而亦皆与庄子内篇言兼忘生死,而任化者不同。若此二者之言,皆庄子所说,则亦必须使之更相销,方可合于内篇之义。否则庄子之说此自相对反之言,诚马迁所谓滑稽乱世矣。

    六 凝神于物义

    庄子内篇言其神凝之神人,乃纯自其凝于自己之生命之内部说。故逍遥游言神人能“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养生主言庖丁解牛以神遇,亦自其心神之自随刃而游于牛之节之间之虚,以依乎天理说,乃所以喻人之神之自随其生命以流行而无碍。庄子外杂篇言神,固亦多具此旨。然更多推至人之如何用此神,以成其生活上之如何对外物之事上说。如达生篇首言“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 物而不慑。”此一段言神全于内,纯为内篇之旨。然由神之全于内,而能 物而不慑,更至神之凝注于物,又可成其生活上之事。故达生下一节,即以痀偻者承蜩之技为喻,而痀偻者自言其所以能至此,乃由其“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即以释“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之旨。下一例更举津人之操舟若神,亦由其操舟时之能忘舟,如善游水者之能忘水,以其生命与舟为一,而更无矜持之心,亦更不见此操舟之事之外之任何事,然后能操舟若神。此承蜩与操舟之神,皆不只有其心与身体之生命之相通贯、共流行,亦有其身体之生命与外物之蜩及舟水之共流行。再下一例,则言真善画者之解衣般礴,而更无他事在心。此皆是言此凝神之功,其所以能成人之生活之事,在其亦能以物以器,自凝其神。达生篇以梓庆削木为鐻之事喻。其言梓庆为鐻也,“未尝敢以耗气,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以天合天,器之所以凝神者,其是欤?”此则明言人凝神于外界之器,亦即以器凝神。凝神于器,以器凝神,亦所以超一般之心知,而任此灵台之常心之运,得忘物我内外,以成其适而忘适。故下文又言“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由此凝神于物于器,而人可于神所凝之物之外之天地万物皆不见,而不用其神,此即所以凝神,以成此神之大用。故知北游篇大马棰钩一节,言于物无视,非钩无察,故能捶钩,亦是于他物不用其神,乃能有“非钩无察而捶钩”之“用”之谓。是即以神之无用成用。田子方篇则由言射,至于言伯昏无人之不射之射。伯昏无人“登高山,履危石,下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挥斥八极,神气不变。”是为不射之射。谓之不射者,言外无所射,而皆忘之,而后人能自立于危崖,而神气不变。此亦唯以无其他之念在心,然后能有此立危崖,而不变神气之大用也。至于杂篇外物篇,更有一节言庄子对惠子尝以足之行地,喻无用之用。其言曰“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明矣。”此其言无用之为用,则要在言人必有无用,而可用之大地,然后能厕足。其旨与上述之喻似有异。因人乃正以其不能步步只凝神于其厕足之地,而行于上,方待有此地之广大,为其皆可厕足之地,以使之行于地而不栗也。然此一喻,亦同足证人之心中必有所不用者存于心,然后能存其心于某一用。人之行于地,亦必待有所不行之地,然后有其所行之地。则此用之必依于无用,亦与前述之例中,人之得凝神于物而用神者,由其能不用之于他物,固亦有相同之旨在。而此与内篇逍遥游言“无用之用”其旨亦可通也。

    七 外杂篇言“主于内以应外”之同于内篇者,及其“内顺外俱运”,所成立之人道治道

    由内篇以言庄子之学,要在人之如何自处其心知与生命,以自成为真人、至人、神人之至德、全德。庄子外杂篇中,固亦多专就人之如何自处其心知与生命,以成其德,成其人之言。如达生篇之所言,即皆全属于此。故王船山以外杂篇中,以达生为最深至。至于此外如外物篇之言“外物不可必,心若悬于天地之间,则利害相摩,生火甚多,而焚其天和”,又言至人之“不留行”于外,言“道不欲壅,壅则哽”。至其言人心当有天游,使“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乃纯就人而言其生命中当有天之往来。天自往来,则天而又天,即非只以人限天之天。是即达生所谓“开天之天,不开人之天”,秋水所谓“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知北游所诣“瞳焉若初生之犊,而无求其故”之说。然此天之天固穿于人心之中,而不在其外也。至于如庚桑楚言“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不足以纳于灵台。”以及下文所言“兵莫憯于志,寇莫大于阴阳;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则此皆重人心内在之意念起伏,而忽冷忽热之阴阳之患,而不重外物之患之言。此亦同于人间世之重此内在阴阳之患,而次外在之人道之患之旨。外物之患,人道之患,至于万恶至,其为人之所不能免之“命”或“天”之所存者,即列御寇篇所谓“外刑”也。外刑固非人所必能免。然由意念起伏,而忽冷忽热之阴阳之患,而致之刑,则列御寇篇所谓“内刑”,而为真人之所当求自解免者。人能自解免于内刑,于外刑之至否,唯任诸天、任诸命,则人能外应变化,而内不自失。如徐无鬼所谓“河之恃原而往者,外之风吹之,日蒸之,终不能捐之”。知此游篇所谓“外化而内不化”,“安于内之不化,亦安于外之化”之古之人,所谓“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万化未始有极”(田子方),而异于一般之世人无此内在之我,而亦不能应外应化者也。此有我之自存于中,然后有以应外之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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