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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旨则深。此乃要在言真人之知,其原只在天,而有知之后,更不以之逆寡、雄成、谟士,亦不以此知悔其生活上之事之过者,而自得其生活上事之得当者。须知人固皆有知。其知之生,皆初不自知其知,亦皆为不知之知。此乃出自天之知。此知之有所知,亦出自天。此所知之内容原有多寡,可助吾人之生活上之事之成,皆人所自然原有者,亦真人之所自然原有者。然常人在有知,而有所知之后,更将其自己一时所知之内容,与自己他时所知或他人所知之内容,加以比较,而自念其多,即可以之凌驾其寡者。更自念其知之可助其事之成,而于事成之际,有一顾盼自雄之心。或自念其少而慕人之多(谟士盖即此意)。此即皆为纯属于人之后起之心知。此一后起之逆寡、雄成外慕之心知,乃由人之据其已有之知,以观自己他时之知,与他人之知相比较而后有者;即由此自己之一时之知之流行,与自己他时或他人之另一知之流行,交错相杂而“观”时,乃有者。此“观”,即不属人之知之原之事,而为人之知之流之事。沿此一观,而人当前之知之流行,乃或由外慕而失己或由凌驾于自己他时与他人之知之流行,而碍及于他;亦将以他碍己,而使其本身之知之流行,受一挫折;而更自塞其泉原。则此逆寡雄成之一念虽微,而其害则至大。此念属流之事,亦人之事,而为以人灭天,而亦自灭其知之原之事也。

    至于过而弗悔,当不自得之句,其反面,则为人之过而悔,当而自得。过而知悔,依儒学义,未尝不是。依庄子义,亦不可全非。如人之知逆寡雄成之非,而悔之,亦是悔也;此悔固当有也。然庄子此处所谓悔,盖专指一种常人所恒有之本今日是与利为标准,以悔其过往之所为之悔。人之贪心重者,得此则悔未求彼,得彼则悔未求此;恒以今日之我咎责其昔日之我,有如其恒咎责他人之不从于我。人之此种悔恨,恒念念不已,至于终身。此即为一在儒者亦视为不当有之悔。常人之悔,实大皆属此一类。庄子此所谓悔,当即指此一类。此与人之对其真正之过失之悔,既由悔而改,即不更留于心者。实不同之悔也。

    按此常人之以今日之是非利害之标准,悔其昔日之所为,此即以今日之我之是,判断其已往之我为非,而不知其已往之我之未尝不是。此亦如人之自以为是者,恒以他人为非,而他人亦实未尝不是也。已往之我之有其所是,出于天,今日之我之有其所是,亦出于天,亦皆原自吾人生命心知,而为其流。然以今日之我之所是,评断昔日之我之所是而悔之,则出于人,非原上之事,而纯为流上之事。由此悔,而谓昔日之我为非是,即使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相冲突,而使我之生命之流行,自己折回,自淤塞,使不得和畅者也。

    至于人之行之有当者,亦出于天。然人于此更加以一自得之心知,则此自得之心知,亦为后起。人于其已当、已得者,更加一自得,即可谓为吾人之心知对己之所已得者之有一留恋。此留恋即亦是黏滞于已往、陷溺于已往。此即又正阻碍吾人当下之生命心知之流行,而使其不得和畅之事。故真人必“当而不自得”也。

    对于此人之能逆寡、雄成、过而悔、当而自得之念,或心知生命之活动,人固可问其原毕竟有出于天者否。则吾仍将承前文义,答曰:此亦应自有原于天者。因若无其原于天者,则其自身亦不得有。然此心知生命活动虽原出于天,既出即是流。出而为对寡而逆,对成而雄,对过而悔,对当而自得,此仍是流之事,即人之事。如漩流之水,相冲激而不流,固仍自一原而出。如枝叶之交蔽碍者,仍自一本而出。又如人之癌症之细胞之能毁正常之细胞者,仍自一身而出。然水之成漩流之事,毕竟非水原之事;枝叶之交蔽碍,毕竟非一本中事;人之癌症细胞,毕竟非此身所自生之原始细胞。若以天之事为人之事,原之事为流之事,更因其流以咎其原,因其人以责其天;则必以水有漩流,而责其原亦不当有;以人有癌症,而谓其身之原亦不当生。此亦以今悔昔之类也。凡人之以流咎原,以人责天者,其思想之行,正如旋流之水之逆行,当先以自求其顺畅,乃可及于更进之义也。

    至于再下一段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此则就真人之起居之日常生活,以见真人之精神生命。盖人之梦中之事物,即恒为人昔日所经验之事物之组合,而再现者。人昔日之欲望之未遂者,恒于梦中得遂。此即无异昔日之生活中之经验与欲望,与当前之睡眠之生活之相错杂。昔日之生活为出于天者,睡眠亦出于天。然昔日之生活中经验之再现于睡眠而成梦,而借睡梦中之想象,以遂其未遂之欲望,即为昔日之生活之强占此睡眠之生活,亦如人之强占他人之家室也。此则出于人,而非出于天。人之睡眠之不免有梦,即见人各时之生活不能分别顺天而流行,不免于互相侵占也。至于真人之其觉无忧者,则此忧非儒家所谓之“忧以天下”之忧。人之有此“忧以天下”之忧,必同时知其义所当为,亦恒必与乐相连。吾已于述孔盂文及之。此庄子之所谓忧,应是指一般人之忧其未来之利害得失之忧。此忧则恒不与乐连,而人有此忧时,亦恒不知其所当为之事之如何。此即一般人之忧,恒郁结而不能自解者也。人之有此对未来之利害得失之忧,而其今日之生活,亦惶惶不安;此即以其未来之生活之事,侵占其当下之心,亦侵占其当前之生活之事所原有之地位。故亦为吾人之今日与未来之生命流行之事,互相错杂纠结,以相阻碍之事也。至于下文之“其食不甘”者,则其反面为食而甘。人口能知味,固能甘味。然人于知味之甘之外,又恒更多生一自甘其甘之心。此方为庄子此所谓甘。是即人之贪味之始,而为一后起之心念。人之有此一“甘味之甘”,即其生命流行之胶滞陷溺于此味之中,以成一偏嗜。则人亦可于此外之味,皆不知其味矣。故人之生命之流行不滞,而亦知味者,必无此庄子所谓“甘味之甘”也。“其息深深”者,即言真人之息,恒透至踵,不同众人之息,只至于喉。众人之息之止于喉者,以喉以下,皆非此气之所通;故气至喉,而更必吐出一气,以自舒,如勉强屈服于人之前者,未尝服气,而不免嗌言,而呕吐其气以出也。此则使人所吸入之气,不能透过其全生命,而更吐出其当吐之气。然真人之息,则吸气至踵,方更吐出其当吐之气,则其生命如为天之气之所通过贯彻后,方更使其生命中之气吐出,以还入于天。然后其生命乃为此内外之气往来不息之一中枢。此固可为养生之谈。然亦为据以喻真人之心知为天与人之气,往来不息之中枢者。此心知,为天与人之气之往来不息之中枢,则亦为天地万物与人之存在或生命往来不息之中枢也。若人之心知,不能为天地万物与人之生命或存在或气往来不息之中枢,则此心知之感知天地万物,即不能将此存在之境相,加以摄入,以通过其自己之心知与生命而更出。于是其感知天地万物之境相之存在之后,即恒有心知之留滞陷溺于其中;遂欲更吐出之,以求去其留滞陷溺。此时人即或空慕一槁木死灰之境、或无天地万物之境相可见之天堂之类也。然庄子之言,正大异乎此。依庄子之言,人于天地万物境相,大可不必惧其有所知,唯当惧“其知之不深,而未能摄入之”。果能摄入之,如随息而至于踵,更透过此踵而出,以还之天地万物,则无异境相之自然吐出,亦自无心知留滞陷溺,而亦恒在一超境相、忘境相之境。若只存心于一槁木死灰无境相之境,固非人之所以“既知境相,而又不留滞于中陷溺于其中,以更超此境相、忘此境相”之道也。昔王船山盛论此真人之息以踵一语之深义。今亦窃慕之,而更本己意,说之如上。

    至于下文“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一语,亦当略释其义。庄子固未尝言人能全无欲。真人有睡眠有饮食,亦属佛家所谓五欲者也。然人又或以人不能无饮食睡眠之欲,则人亦不能无嗜欲,则似不必专责嗜欲,而不必专任天机。此则由不知在人而言,睡眠饮食之欲,亦出于天,此固易足而无害。欲之化为嗜欲,则原于人。人之欲之成嗜欲,亦由人之有后加之一念。如人之贪食之嗜欲,由自甘其食之味而起。此自甘其食之味,固为一后起之念。人之睡眠而甘之,亦可自甘其睡眠而贪睡。此亦后起之嗜欲也。于此,以人与其他动物相较,则其他动物食饱则止,睡足则醒,人则可贪食、贪睡。此其原之所在,乃在人有心知,而更以其心知留滞陷溺,而胶黏于其眠食之事,而甘之,或自甘其甘之故。此人之心知,不仅能胶黏于眠食,亦可胶黏于其生活上任何之事,即使其事皆可出于嗜欲。又当人之心知既胶黏于一特定之事时;更可胶黏于此特定之事之同类者,或与之有其他相连之关系者。于是人之缘其对特定之事之嗜欲,而引起之嗜欲,即可至于无穷,亦深至于无极。当人之心知充一嗜欲之量,即于其外之天地万物,皆可无所感知;对其生命中之其他痛痒,无所感知;即对此嗜欲所以成为嗜欲,亦可无所感知。则其生命之生机,即限在此后天所形成之嗜欲之中,而失其超此嗜欲以外之生几。此能超一嗜欲之生几之生起,亦出自天,即天机也。心陷于嗜欲,嗜欲深而天机浅,亦如头之着于地,而所见之天,自浅小也。则人之睡眠饮食之欲,虽不可无,而嗜欲固当无,亦未尝不可无,而天机亦固当开也。天固与人之睡眠饮食之欲与男女之欲。然睡眠至多八小时而亦足,饮食三餐,至多二小时,合人之行男女事之时,亦未及半日。则人此外之大半日,果何所事乎。常人于此盖除其工作之时之外,恒以多余之时纵其嗜欲,或忧虑其嗜欲之未得。而真人则以此多余之时,自开其天机。则其不能免于天生之自然之欲虽同,而其所以为人者,则已是天渊之别。固非必至于佛家之五欲皆尽,然后人可成为远超于世人之上之真人也。大宗师之下文又曰: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此言真人对生死之态度,大体同于养生主人间世所言之安时处顺,不暇悦生恶死之义。唯此更言于真人之生必不当忘其始自天者,亦不当更问其所终。不忘其所始者,不以其知之所知,忘其出于其知之所不知,恒能由其所知,还契还接还养其所不知之原之谓也。不更问其所终者,则以人若问其所终,则无异于自超离于此生命之流行之外,以预测预断其未来。殊不知此当下之知之原,只在当下之生之中,而与此生俱行,固不能预测预断其外之必无生或此生之必有终也。此则吾人亦已详论之于论养生主之一节。故其下文“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即是谓于生之正有,即唯当正面受之,然亦不当只顺此生之正有者,以向于其未来;更当自忘其现有之生,以复返于其原,然后能不忘其所自始。人若只顺此生之正有者,以向于其未来,而不知复返于其原;则人只用其所受于天之生命与心知以接物,而不能自开此原,以更成其流之不竭。人须自开其原,以更成其流之不竭,即于此“不以人助天”,而任天机自行之谓也。

    大宗师言真人对天人关系、对生活、对生死态度,皆本于以其所知养所不知之义,故亦不外上文之所说。至其下文之“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则是言真人之心志之情调、容貌状态之凄然暖然,而能摄物应物。此正又同于人间世所谓乘物以游心之义。而其下文言“圣人之用兵也,亡国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此则是言圣人之应物,恒能不失人心,如德充符之有全德者,恒能摄吸人心。此皆由其德之自然充于内,而自然有其符应之见于外者;亦见其德皆出于不得已之中,自然泽及万世,而非先意在爱人,亦非意在先乐求通物者也。仁者自能亲人,亦为人所亲,初非先欲有所亲。“天时非贤”,犹言意在得时而驾,以待时者,则非贤者。“利害不通,非君子”,犹言不能通利害而观之,必就利避害,即非能忘利害之君子也。“行名失己”,即徇名,未能无名者也。“亡身不真,非役人”,即言其只自役其身,自失其真。故凡彼意在行名,以失己忘身,即皆役人之所役,适人之所适,而未能自适其适,以自为真人者也。大宗师下文又曰: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明,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按此节之旨,要在言真人所以接人之态度与气象。“状义而不明”,言其义足以自立自制,而不望人之朋从也。“若不足而不承”,犹言其容寂,凄然似秋,而无意承奉他人也。“与乎,其觚而不坚”者,言其如以觚盛酒与人,不以其坚锐凌人也。“张乎,其虚而不华”,言其心斋之功,足使其心宅于虚,而能待物,更不见华彩也。“邴邴乎,其似喜乎”,犹言其恒与物为春。“崔乎,其不得已乎”,犹人间世之言接人,皆由“不得已之中”而出也。“滀乎,进我色也”,犹人间世之言回之为使,至于“未始有回,”有忘己之德,而其所进于人前之色,足以畜人也。“与乎,止我德也”,犹人间世之以止止众止,亦使人之德止向于此也。“厉乎,其似世也”,言其虽刚,而未全别异于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犹德充符之“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为天之君子,非如“天之小人”之“人之君子”之为人可制者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犹德充符所言全德之人,“闷然而后应, 然若辞”也。“闷然”“汜然”,所以状其德之和之存于内,而不溢乎外,以荡乎名者也。“悗乎,忘其言”,犹言其应答之言,应而不藏也。“以刑为体者”,即上之义之足自立自制,凄然似秋之心情也。“以礼为翼者”,即以觚盛酒与人,更以虚待人之礼也。“以知为时者”,即随时而知应,其应皆由不得已之中出也。“以德为循者”,即内有其德,而其色外足畜人,并止人之德于此,以化及于人,使皆有“謷乎大哉,独成其天”之德,而使有足者皆得同行,至于所欲至之地也。由此言之,则大宗师之真人,固未尝不与世人接,以使凡有足者,皆能循此德而同行。故真人之所好,虽在自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所不知之天,以“独成其天”;而未尝不与世人相接。与世人相接,而世人或不知与天一,而与天不一。故其接世人,亦接此不一;虽不好此不一,而不能不接之,而与之为一;其所以不能不与世人相接,与此不一为一者,以其知之所知中,固有世人在也。则彼以其知之所知,养其知所不知之天之时,亦即不能只与天相接,而不与世人相接。既知有世人,则虽不望人之朋从,而亦望其中之有足者,与我同行,以至于丘;此亦不得已,而无可奈何之义命之所存,如人间世所谓子之爱亲之不可解于心,君臣之义之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故其人必然一方与天为徒,一方与人为徒,而此二者不相为胜。此亦正由其以人之知之所知,养其知之所不知之事,虽一方为自上接于天之事,而亦为接人之事之故也。

    至于以下文之一段,即是论人之不当忘其所自始,此自始即其生命之卓之真之所在;以言人终当忘一般之是非善恶,以同化于上述之“返其真。以为真人”之道。故谓“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此言鱼之于陆相濡沫者,其惠少,不如共趣于江湖,而皆得其水,以相忘者,其德之大。此正如人间之尧桀之辨,其事小,不如同化于道,而皆有以返其真者,其事大也。此固非谓人必不当辨尧桀贤不肖之谓,唯谓此辨之事小耳。

    至下文言“大块载我以形,善吾生乃所以善吾死”,则当连后之“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其为乐可胜计邪”一节为说。其旨盖亦如养生主之言此形骸之死,未必即此生之尽之旨。人之所以谓形骸尽,而生亦尽者,唯以自视其生只藏于形骸中之故。然德充符篇已言全德者之生命,唯寓六骸、象耳目,其常心固能官天地府万物。则吾人于此,若能不自视其生命,只藏于此形骸之中,而可以天地为我官,万物为我府;则我之生命,即藏在天下。生命在形骸,而形骸小或不足以藏生命,故生命可遁于形骸之外,而可说人有死。然人若藏其生命于天下,而与天地万物之万化,同其万化;则天下者,乃物之所不得遁者也。人藏生命于物所不得遁之天下,而恒游于此天下之中,则亦无死之可说。是谓“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斯能“万化未始有极”矣。今人有一形骸以寄生命而犹喜之;则能知此生命之卓与真,而不忘其所自始之天,知此天为“万物之所系,一化之所待”者,即藏其生命于天下,以为其生命之所游,亦无异以天地万物之万化之形,为其人之形,则其人之乐,岂可胜计哉。此正庄子之言超生死之极旨,亦皆为实道、实理、实事之所在,而待大慧以真知其解者也。故其下文,更有赞道之文曰:“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 ;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车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此段文或为后人所加入。此中言道,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即谓道初唯是一一人各自以其生命心知体证而自得之之道,自得之于己,而与己并生之天地日月,即可谓皆得此道而成。然此段文要在赞叹历代之得道之人。盖人之大慧之所往,达于至极之境,慧语尽而慧心之流行未尽,即唯有寄于赞叹之辞也。

    大宗师再一段,南伯子葵问女偊一节,则言真正成为得道之圣人之不易。此赖于人之既有圣人之道,又有圣人之才。故女偊曰“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也,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曰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此真天下之大慧之文也。圣人之才,天所生之天才也。天生圣人之才,而不自知为圣人之道,而只知圣人之道者,又无此才,亦不得为圣人。圣人之才者,“天而生”者,为知之所不知者也。知圣人之道,则知之所知者也。必以知之所知,养其所不知,而后为知之至。故女偊亦必以其所知之圣人之道,告有圣人之才之卜梁倚,而守之,然后卜粱倚得庶几为圣人也。圣人之才者,“天而生”者,即可遇不可求也。天之生圣人之才,为知所不知之事。有圣人之才者,亦初必不自知其有圣人之才也。凡人之自谓其有圣人之才者,皆妄自尊大之人,其必无圣人之才,亦固无疑也。此亦唯有待知圣人之道者,然后能知人之孰为真有圣人之才者,而教之以圣人之道。然知圣人之道者,又未必能遇有圣人之才,而教之以圣人之道。此则圣人之所以难有也。庄子之是否圣人,虽非吾所敢必,然不能不谓其已知天生之圣人之才,不同于人所知之圣人之道。必以此人所知之圣人之道,与天生之圣人之才相结合,然后人得为圣人。此即庄子之大慧也。虽然,若圣人之才,为人知之所不知,则女偊又安能知其必无圣人之才?则女偊果能有圣人之道,亦固可不自问其是否有圣人之才,而唯本其所知之圣人之道,以自学为圣人而已;而不必只持其所知圣人之道,以待天下之有圣人之才者矣。女偊若悟及此义,以自学为圣人;既能学之,则亦固当有学之之才也。此则儒者之言人皆可以学为尧舜,圣人可由学而成,人皆有学圣之才性之胜义所存,而盖为庄子所尚未及者也。观庄子之托子偊之言,谓闻之副墨之予以至于于讴、玄冥、参寥与疑始,言则美矣,义亦深矣;然犹疑其始,曷不亦言信其始哉。

    至于此下之子祀子舆一段,只言人于其死后当任造化之所为,而视天地为大罏,造化为大冶,以铸吾此生之一金。此乃教人自善其生死之言。然其喻可歧解为自然主义之视人如物之说。此则不合于上述庄子之胜义,亦不合于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旨。观庄子此段之文,盖不过意在使人于未死之时,先知此造化,亦知此造化之在我,非真以造化为大冶,一身如一金之谓也。今若只就此文表面之义,加以解释,则庄子之妙旨尽丧。是不可不知者也。再下一段,子桑户言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此所谓畸人,盖谓自世俗观之为畸于人者。此节乃本前文天人不相胜之旨,以言庄子之学。庄子之学固兼与人为徒,非只畸人之学也。

    颜回问仲尼一段,与养生主老聃死一段同旨,前于论养生主处,已引及其中方将化之一段,而释之。其下文“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则形即心与情之旦宅。故此二语,与德充符言“全德之人,形有骇异,而心未尝死,”及上文庄子言“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之旨通。意而子一节言不知道者或待造物者之重造其人,乃能知道。此犹谓人之不知道者、亦可化为知道之人,即不必虑其不知道也。颜回一节言坐忘,乃齐物论言丧我、人间世言心斋之旨。最后子舆与子桑友一节,言子桑病而叹,极见一苍凉之情。此则要在言安贫与死之不易,亦叹学道之难也。

    九 应帝王所归之“未始出吾宗”义

    应帝王之篇前数节,言帝王之无为之治。“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即大宗师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之旨。至谓“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则言其政为真人之政也。肩吾见狂接舆一节曰君人不在经式义度,即为政所重,不在仁义礼法之谓。天根游于殷阳,见无名人问治天下,而无名人不答,后答以“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此类似老子言无为之政道。然以“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为说,则不同老子之不明言心者。此游心合气,即人间世之虚为心斋,以气待物之旨也。阳子居一段言“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以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乎无有者也”。此不外兼无己、无功、无名、游心于虚,以言为政之道者也。

    应帝王之篇,以郑有神巫之一节,为最有深旨。其谓郑之神巫能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若神。郑人见之皆奔而走,唯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其师壶子,并以为其道胜壶子。壶子曰,“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噫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遇我矣,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矣。……明日又舆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矣。……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与委蛇,而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此一节后之成玄英有注,乃本佛家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之旨以说之。然吾今则拟说此中所论,亦是心知与生命之关系之问题。郑之神巫,能知人之生死,而郑人见之皆奔而走者,以人之生命,原畏他人之本其心知,以自外断定其生命之未来故也。盖他人以其心知自外断定吾生命之未来,则吾之生命之未来,被他人心知所断定,而成定局死局,亦无异于顽物。人不愿为顽物,故必不愿其生命之未来为他人心知所断定。人之生也,亦固皆以其生命之前程,为非人所能断定,可由其自己决定者,然后可自安于生也。故人之求巫问卜,以知其运之吉凶祸福者,亦兼意在知其如何可由凶而吉,由祸而福,以为趋避之计。此趋避之计,则固不为巫卜之所预断者也。若其亦皆为巫卜所预断,巫卜之来,人亦必骇而走者也。然在另一方面看,人之心知又必欲预断一切。故人亦有为巫卜之学与巫卜之事。以预断天下人之生死祸福者。此即见人之心知,恒必欲预断而限定生命之前程于其下。被预断被限定者,有穷有涯,而能预断限定之之心知,则宛若无涯而无限矣。然为巫卜者,亦有其生命,其生命亦当有涯有限,则为巫卜者以其巫卜之术,以预断他人之吉凶祸福,即以有涯之生命随从其无涯之心知,而更本此无涯之心知,以预断他人生命之涯之事也。列子见神巫而心醉,即列子亦欲为神巫也。列子之不畏神巫,盖以列子之不以其生命之利害祸福为念,然终不能不羡慕此神巫之心知。此即虽能忘其生之利害祸福,而不免慕此心知,而未尝知此神巫之心知,亦唯属之神巫之生命也。则列于纵亦学得此心知,此心知亦只属于列子之生命者也。此人之生命中,固有可知者,亦有不可知者焉。常人之生命为习气所拘,其心为成心所定,而恒有其定限,故恒可知,亦未尝不可为他人之知其生理心理之状态者,所预断。然真修道者之生命心灵,则可不为此习气成心所拘,而不可知,亦有不为他人之所得而预断者。壶子之忽而示神巫以地文,如槁木死灰,忽而示神巫以生机之发于踵,由壤以至天,忽而示神巫以太冲莫胜,不偏有,不偏无,非死非生;忽而示神巫以“未始出于吾宗”,亦生亦死,“虚与委蛇”,亦有亦无,“不知其谁何”,忽起忽落,以波随第靡。此中之第三第四,皆已出于可知者可预断者之外。至于第四所言列子之“未始出吾宗”之工夫,亦庄子之未始出吾宗之工夫。此工夫即生命之流行至于善生善死、善有善无,以万化无极之工夫也。人有此工夫时,而欲以心知知之,则任何心知必以此生命之万化,更无特定之着处。欲求着处而不可得,则此心知唯有逃走,或自沉于此生命之万化中,以只在此生命中行,而不能自居于外,以预定预断此生命矣。此即神巫之所以遇此壶子之示之以“未始出吾宗”,而不得不逃之故也。神巫逃又安往乎,亦只有逃入壶子之所宗而学“未始出壶子之所宗”者而已矣。列子则惟有恍然自失矣。故庄子下文谓其终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也。

    至此篇“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则见壶子之用心,在本无为以出为,类老子无为无不为之旨。然下文谓“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则仍归在至人之重自己之尽其所受于天,以用心若镜。用心若镜,则不以之预测预断。故应帝王之篇,终于七窍凿而混沌死之一喻。七窍凿,所以喻心知之散逸于外。此心知散逸于生命之外,而生命亡。故生命心知皆必返于其本,以接其天之不可知者,此即混沌之所存。故不可凿此混沌,使之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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