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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道家思想之起原与杨朱之说

    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道家能合诸家之长而用之,乃自道家之学可养人之精神为言,未及道家之所自起。汉书艺文志乃谓道家者流,其原出于史官,其学以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为宗。此乃唯本老子传尝为史官,及其学之两义,以说道家。此明不足尽道家之旨。汉志所载道家之书,有管子、鬻子、伊尹、太公,以至黄帝之书。然道家书,世皆知其多后人伪托。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谓伪书以子书为多,而子书中又以道家书为多是也。由宋之叶水心、黄东发至今之学者,更多疑及旧传老子之年代,迄今未有定论。而谓道家者流皆原自史官之言,亦于史未必有征。吾今言道家思想之起原,则不拟先自历史考证入,而先自道家之精神意识之形态入。此一精神意识之形态,吾将谓其在根本上,乃始于求自拔于一般世俗之精神意识。人之所以欲自拔于世俗,则由世俗之事物,确有无价值,或反价值者,其中之有价值者,又恒与无价值、反价值者,相夹杂混淆,如泥沙与水相杂,以成污浊之故。世俗固有一污浊性。凡人在感到世俗之污浊性时,人直下生起之第一念,亦恒是求自拔于此污浊,而自保其一身之心灵之清洁、生命之清洁。直下顺此措思,则可有种种高远之思想,次第生出;然人在有种种高远之思想之后,又可再还求如何应此世俗之道。是则道家思想之发展之道路也。

    本上述之意,以言道家思想之起原,则亦可由人类社会中有污浊处,以言人之道家式之精神意识之生起。若人类社会永有污浊,人亦永有此道家式之精神意识之生起。则道家形态之思想,自有一永恒性。吾人亦可说任何个人在见世俗之污浊时,皆可直接生起一“此求自拔于污浊,以自清,而向于高远”之道家式意念或思想。故儒家所宗之孔子,在其感道不行,欲乘桴浮于海时,其心情即为道家式。其言“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此避之心情,即道家式。孔子尝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如实言之,重行义以达其道者,即墨者之原始,故前文论墨子之道为义道;而重隐居以求其志者,即道家之原始也。孔子兼此二者,故不纯顺隐居求志之一心情而发展,以成道家人物。然亦未尝不称许特具此心情之隐者与逸民,唯惜此类人物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清矣而未仁”,亦未“行其义”耳。吾人今如断自孔子之言,以论道家思想与人物,则论语书中之长沮、桀溺、楚狂接舆、荷 丈人,以及孔子所称之伯夷、叔齐,即皆是具道家型思想之人物。孔子弟子颜渊,就其箪食瓢饮,居陋巷而如愚言,其行亦类道家人物之自洁其身者。然颜渊尝问“为仁”,问“为邦”,则清且仁矣;其如愚非愚也,故为孔子之徒。然后之道家如庄子之称颜渊,固以其清且如愚。故以心斋坐忘之功,皆归诸颜渊也。则道家之学,在孔子颜渊之生活与思想,固有其根原。近人章太炎氏菿汉昌言论庄子之学传颜氏之儒,于史不必有征;然超世拔俗之情,固有同者也。又孔子弟子夏为人狷介,少许可。礼记檀弓言其退而老于西河之上。韩愈送王秀才序,谓庄子之学,遥出子夏,亦于史无可考,然归隐告退之行亦同也。由此再上溯,则孟子所言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初不受汤之币聘,以自乐其道时,亦即此道家式之心情。故道家书有后人伪托之伊尹书。文王传尝囚于里,以善养老闻,而初未尝必欲代殷纣而兴,故有托为文王师之鬻子之书。太公传先隐于渭滨,后武王师之,故有托诸太公之书。世又传黄帝常登仙而上天,以浮游于世外,故亦有托诸黄帝之书。老子其人,一生事迹,于史不详,而史记言其出函谷关而去,则亦终于为避世之人。孔子固尝称彼隐者与逸民,于荷 丈人,尝使子路往见之,庄子外篇乃多载孔子问道于老子之言矣。老子之为人,其一生事迹,既于史不详,其书之出于何时,亦难考定。抑亦正以此之故,其人乃如天际游龙,在此尘世之上;其书之言,亦如其咳唾之声,自九霄而降,而被视为道家之宗祖也。

    今如必本历史之所确证者为论,则孔子以后之道家型思想,盖首当以杨朱为代表。杨朱之书未有闻。庄子、列子及其他书所载杨朱言,亦不足尽据。杨朱亦盖未尝著书。孔墨之书,皆为弟子所记。孟子之书亦当非自著。则杨朱固当亦未尝著书也。然孟子谓杨墨之言盈天下,则为杨朱之一形态之学者固多,杨朱其代表耳。孟子又言“逃墨必于归杨,逃杨必归于儒”,此二言深有理趣。其下句之旨,非今之所及。上句之旨,在言人恒初为墨,后乃为杨。墨者急欲救世,而初不见世之污浊者也。然人欲救世,而涉世而入世,再见其污浊者,则必求自清,而必欲逃世、避世。故亦必逃于墨之外,以归于杨也。孟子言“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人之为墨而欲救世,固欲利天下;然当其见天下之污浊,不能救、亦不值救时,则人固必不欲更利天下,以求自洁其身、自全其性矣。后淮南子泛论训言“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杨子之为我,其旨盖当如是。形即身,不以世间之物累形,即自洁其身,亦自全其性之旨也。如实而言,则人只须不去救世、利天下,而闭门归隐,亦皆无不能多多少少“不以物累形”,而多少得此“自洁其身,自全其性”之效。至于人闭门归隐以后,如何自洁其身,自全其性之道,皆初可不必问者也。又列子杨失篇载,杨子尝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此义不难解。因人人欲利天下而入世,人即可自染于污浊,亦可自本一污浊之心,而以利天下为名。世之名曰利天下,而实出自其一人之贪欲野心者多矣。此人之名曰利天下之行愈多,而天下亦愈污浊,亦如人之以污浊之手,入污浊之水而搅之,以求去其污浊者;水愈荡愈摇,而手之污浊,与其下之污浊并起而益不可清矣。此时人固宜不更以手入于水,先自清其手,而亦当任水之自定,而自澄清。然后天下可治。故人人不利天下,即所以治天下。杨朱是否尝有此言不可知,然凡道家言不利天下,即所以利天下,盖皆涵具此义。而此义亦实一切言利天下者之所不可不知,而其中有一颠扑不破之真理在者也。杨朱之言为我,其说之行于天下,盖亦当持有此一理由。信其为我之说者,亦当尝依此理由以信其说。若谓杨朱之为我,只是教人自私自利,自足其一人之耳目声色之欲,如列子杨朱篇若干段文所记,则此乃出自人之本能,亦禽兽之所共能,不待立说为之教也。依孟子之说以言人性,人性中固亦原有关切家国天下之心。人初固未尝不欲其行之有利于天下。仁义之心,固原人所共有。顺此心以求利天下,凡人在青年时,固皆为多少有之也。则人固皆生而能为墨者也。夫然,人在其更不求利天下,而只为我之时,亦必初有一理由,方足以自安。谓我之不利天下,以天下之未尝利我而尝害我,此一般人之不肯利天下之理由也。至于谓我之不利天下,由于天下不待此区区之我之利之,我实无能以利天下,利天下之事,当让诸能者,则为较高级之理由。若乎既有感于人与我之名曰利天下之行,实包藏祸心,适足以害天下;遂更不以利天下为名,而与人共勉于不利天下,使天下实少受其害,即使天下蒙大利。则为一更高级之理由。人亦唯有对此高级之理由,信之而不疑;然后于其不利天下之行,更无所愧慊于心,而其为此不利天下之说,乃可更为人之所奉行,而皆无愧慊。此不利之可以为利,既有其不可拔之真理在,则世必有见及此真理,而据之以为人不当求利天下之理由者。则杨朱固亦可依此理由,以倡不利天下以治天下之说。即杨朱未尝自觉及此一理由,此理由亦必为道家之徒,当其决定不作利之天下事时,所必能思及者,而为道家思想中所必涵。否则道家之徒,将自觉于心有愧慊,而道家之思想,亦更不能有进一步之发展,以自恣其说矣。此义可细思之。

    二 陈仲史 之忍性情、与它嚣魏牟之纵性情之说

    吾人于上文唯自义理上说,杨朱或已持不利以利天下之说。然纯自历史考证上说,亦不能遽下断定。在孟子时持类似杨朱之说者,亦不当只限于杨朱。此则由上述人感于世之污浊,而求自洁其身,乃一人类思想之一共同的基本形态之故。如孟子所言之陈仲,以兄之禄为不义,而处于陵,以濒于饿死,即一只求自洁其身之当世之贤者也。荀子非十二子篇谓“忍性情,綦溪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为陈仲史 之说。不苟篇以二人为“盗名不如盗货”者。此欲分异人以为高,即本于欲避世遁世,以超世俗之心情而有者。此固可成一特殊之思想形态。是否以之盗名,不必问也。荀子所谓史 ,盖即庄子书时以曾史并称之史。庄子骈姆篇成玄英疏谓史即史 ,字子鱼,孔子弟子。王先谦荀子集解不苟篇注,亦言史 字子鱼。则史 即孔子所称之史鱼。孔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则史 亦不问世之有道无道,以独行其是,而能自异于世俗之贤者,其行亦类同陈仲。故荀子以二人并举。观此二人皆为独行其是,以分异于人为高,则亦正同于杨朱之为我,而不利天下者。故荀子谓其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也。

    此外荀子非十二子又言“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者,为它嚣魏牟。它嚣之名,世莫能详。魏牟即庄子与吕氏春秋所言之魏公子牟。汉志道家书有公子牟四篇。公子牟乃主贵生贵身,以其生其身贵于天下者。庄子让王篇谓其尝言“今有天下于此,左手攫之则左手废,右手攫之则右手废,子将攫之乎?曰不攫。则见身贵于天下矣。”人之攫天下者,乃人之野心贪欲。人不肯为此野心贪欲而废其手,固见人之身有贵于野心贪欲所攫之天下者,亦见能贵身之人,即不肯本野心贪欲以攫天下。人皆本野心贪欲攫天下,而天下乱,则能贵身,而不攫天下,亦即未尝非天下之利。魏牟之贵身不攫天下,是否亦所以为此天下之利,固不可知;然其能贵身而不攫天下,以止其野心贪欲,固亦有其清高之处。其不攫取天下,而视天下如无物,即其清高之处。既不攫天下,只贵身贵生,即求自养其生命之情性。故荀子谓之曰“纵情性”。视天下如无物,即藐视天下,而自恣其心,故荀子言其“安恣睢”。而谓其禽兽行者,盖亦当是言其如禽兽之自外于人世与人文耳,故更言其不足合文通治。固非谓其如禽兽之放纵其耳目身体之情欲,方为纵情性,安恣睢也。则荀子所谓它嚣、魏牟,与陈仲、史 及杨朱,皆在避世、超世、外世一点上,属同一形态。唯以陈仲史 之避世,只要在消极的避世之不义,而独行其是;而它嚣魏牟,则由其更积极的自见其生、其身之有贵于天下者,以藐视天下而自恣。故荀子所说之二派,实亦未尝不可说之同于杨朱为己为我之一型态思想之下之二派也。

    三 田骈、彭蒙、慎到之弃知去己之论及其意义与价值

    至于此外之道家型之人物,则如庄子之书之所举肩吾、连叔、长梧子、子舆、子来、子犁、叔山无趾、列子、庚桑楚等,或为寓言,或实有其人,然要皆为隐者逸民,而非汲汲于世间事功之人物。庄子天下篇论天下学术,其中唯老聃、关尹与庄子二派,为一般所共认为道家之学者。然天下篇于论老聃关尹之前更及于田骈、彭蒙、慎到之说,亦应同属道家。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有田子书,班固注曰名骈。史记孟荀列传亦言田骈学黄老道德之术。庄子之书,时及田子方。吾疑田子方即田骈。骈为两马并,方为两舟并,古音方读若旁,田子方名无择,亦与天下篇言田骈之学“与物无择”相合也。韩愈送王秀才序,据史记儒林传言田子方受业子夏,谓“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若田子方即田骈,则与庄子之学,固有类似处也。庄子天下篇言田骈师彭蒙;田子方篇,又言田子方师东郭顺子。吾又疑顺子即慎子,荀子书“慎、墨”或作“顺、墨”。顺慎二字,固音形皆近也。后见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谓梁玉绳已谓慎亦作顺。则田骈或亦兼师慎子耶?慎子尝论政而贵势。荀子非十二篇谓慎到田骈“尚法而无法”。韩非子难势篇即评慎子贵势之说。汉志有慎子书,即列入法家者流。吕氏春秋慎势篇,亦引慎子论政贵势之说。钱熙祚辑校慎子因循篇,有“天道因则大,化则细”,“用人之自为,而不用人之为我”之言,皆因循为用之旨。淮南子道应训与吕氏春秋执一篇,皆有文谓田骈尝以道术说齐王,言“无政可以为政”。吕氏春秋不二篇言田骈贵齐。尸子广泽篇言田子贵均。尹文子记田骈言事,亦有数则。其记田骈言“君人者之使人,使其为自用,而不使为我用”,盖即君与民齐,无政以为政之旨。战国策齐策卷四言“骈设为不宦,而赀养千钟,徒百人”。则田骈亦以言无政之政,而致贵显。然慎与田之言政,只其学之一面,不可据以谓为法家。田骈既列为道家,慎到亦道家也。故庄子天下篇论此慎到田骈学术,不在其言政,而要在谓彼等一面顺世、一面求自为“道人”,而反于世之人处。即见诸人之正为道家之徒。然此诸人所以为道家之徒者,则又不同于孟子所言杨朱之为我,及荀子所言陈仲、史 、它嚣、魏牟之只求分异人为高,而以恣睢之心,藐视天下者。此不同,盖在其有此“道”之一观念之正式提出,而彼等所慕之“道人”,亦不在表面上以清高自居,又不倡“贵己”;而言“去己”,以成其“公而无党,决然无主”之“无己”之义;更高视此一“无己”之义,以“笑天下之尚贤”“非天下之大圣”。则又实不止藐视天下,而亦藐视天下人所共尊之贤圣。其不自以为高,亦正见其高之至。此则较荀子所谓“以分异人为高”者更高。此乃不以己分异于人,而以此无己之义,“分异于天下共以为高之贤圣,而笑其高,非其高”之一不高之高。故战国策齐策卷四言田骈亦以高义闻也。田骈、慎到、彭蒙皆明言“道”,则为道家思想之正式形成为一学术理论者。其与老子庄子之学术理论之形成,未知孰先孰后。然自此理论之形态而言,则盖循于上述之杨朱、陈仲、史 、魏牟、它嚣之“有我可为、有己可高、有身可贵,而有高可高者”,进至于“无己、不高”之“高”之一形态之学,而又尚未达于老子自觉的明显的“无己以成己,忘身以贵身,外身以存身,以知我者之希,言我之贵”之境者;亦未达于庄子言无己丧我,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与造物游之境者也。此慎到等之不如老庄者,下文当更说。今先本庄子天下篇略说此一型之道家之学,其别于天下篇所言之墨翟宋钘之学,与其前之道家之学者;以言如何循此一型之道家之学,而升进其旨,即可至于老子庄子之义矣。

    今先抄庄子天下篇论慎到等之学一段全文于下:“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巍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后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也。”

    天下篇之文论彭蒙、田骈、慎到之学,古今注家多未能顺通其文理与义蕴。兹按此文首所谓“公而不党,易而无私”云云,乃对较天下篇上述墨翟、禽滑厘,与宋钘、尹文所闻于古之道术者而言。墨翟、宋钘,在荀子非十二子篇视为一派,其学大体相近。天下篇论墨翟、禽滑厘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乃只知公而无私者。墨子书亦重“公”与“无私”。论语孟子书,固未用此二名也。墨子只知公而不知私,故曰“其行难为”,“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而天下篇言宋钘尹文,则曰“愿天下之安宁,以活人命”,以求“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则重公亦不忘私者。天下篇言彭蒙、田骈慎到之所闻之道术,则曰“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则其重公而无私,似墨子;然其道又“易”,则不同墨子之其行“难为”。曰不党,或谓当作不尚,然不党亦自有心无所主尚之旨,则与墨子之重天下之公义,教尚贤尚同者不同。墨子之道,重在以知虑取择于利害是非之中,故墨子书多言“取”,亦乡言“择”。取择即取择于两者之中。取择之事,必待于有所主尚。墨子言义与利,虽以之为客观外在,然吾人之取义而舍不义,取利而去害之事,固由人之自有所主尚。而尚贤尚同,于上之贤者之所是,必皆是之,于其所非者必皆非之,亦即所主尚者,在以上之贤者之义,求“一同天下之义”也。墨子之学,明有其所主尚之义。天下篇言墨子之弟子,“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巨子为圣人,皆顾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即必求有所主尚之“义”,所宗之巨子之故也。彭蒙田骈慎到之道,则不以知虑取择于是非利害之“两”。而直趣乎物,故曰“趣物而不两”。不党不尚,“决然无主”,归于“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则明与墨子之道异。荀子儒效篇以慎墨并举,则二人之所言,固亦有相异,而相引相发者在也。天下篇言宋钘尹文之道,虽不同墨子之全为人而忘公而无私;而是乃兼求人我之养之足,公私兼顾者,只自为太少,为人太多耳。天下篇又言宋钘尹文“接万物以别宥为始”,则亦重辨别。又言“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则宋钘尹文亦持其所主尚之义,以上说下教,并有本“心之容,心之行”,以知所主尚之意。彭蒙、田骈、慎到之不以心之知虑择物,而决然无“主”,则亦异于宋钘尹文之有别宥辨别,本“心之容、心之行”,以求知所主尚者也。

    由上文所述,即见彭蒙、田骈、慎到之学,要在去除由心之知虑,而有之取舍选择辨别,以自去其内心之所主尚;而不说教,即不同墨翟宋钘等之说教者,故曰“不教”。此则由于彭蒙、田骈、慎到有见于“选则不遍,教则不至”之故。选之所以不遍,教之所以不至者,以选此则遗彼、选彼则遗此,即如天能覆犹不能载,地能载犹不能覆,则选万物之一,其不能遍可知。万物固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以此物可取,不知其亦有不可取;以彼物不可取,不知其亦有可取。则以其可者为是,本之说教,则未及于不可处之非;以其不可者为非,本之说教,则未及于可处之是。故凡有说教,皆有所未及,而有所未至。则人唯有弃其取舍是非之知虑,以大道包之,以求“无遗”,则将不重知虑之辩。故曰“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此所谓之辩,即如墨子宋钘于说教时之辩。墨宋之辩利害是非,乃以利者定为利,害者定为害;是者定为是,非者定为非;可者即无不可,不可者即无可。今反此说,即无此辩,唯知万物之有所可者亦有所不可,有所不可者,亦有所可;而不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辩之谓也。若然,则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想之知虑,皆所当弃,而可任万物之陈于前,更不作一定之利害是非之选择,不以不可者定为不可,亦不以可者定为可。则人只须任物势之不得已者,而与之俱往。是为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按庄子逍遥游言“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矣”。郭象注曰“冷然,轻妙之貌”。今按汰当如沙汰之汰,言去水之重浊者。则“冷汰于物,以为道理”,即言任顺物势之不得已,而与之俱往,以此为道理,则己之负累轻也。王斯濬慎子校正引太平御览七百六十八所辑慎子之言曰:“燕鼎之重,予千钧;乘于吴舟,则可以济所托者,浮道也”。冷汰于物之道,即去负累以自轻之“浮道”也。

    至于下文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则吾意盖是谓“知万物之有所可、有所不可”之知,亦同于不知。盖知与物俱往,而此知化同于物,即更无知,则言知亦归在薄此知,以伤此中相邻之知,以至无知也。既已无知,则圣智皆无可尚。人只随物势俱往,如椎之拍,以与物合;如輐之断,(輐圆也,完车之轮恒圆也)其断恒圆。言随物势之宛转而宛转,则可“舍是与非”,以求免是非,“不师知虑”,以瞻前顾后;亦任顺物势之转,而与之俱转,“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己无所取舍,则于物势之转,无不任顺,即“全而无非”;动静皆随物势,而己不任过,亦不受罪责,而皆未尝离于理。此即由自弃其知虑,以化同于无知之物之功。人有知虑、有取舍是非,意在建立自己;而建立自己,则不能与物势俱转,而有得有失,有利有害;而不免于“建己之患、用知之累”。人能无此患累,则动静皆缘“不得已”之道理,而无他人之罪责加于我,亦无他人之称誉之可施于我。以此人之化同无知之物为道,则人如土块,而土块亦不失道;而或者则笑之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矣。

    至后文言彭蒙之学,原于其所谓“古之道人,莫之是莫之非”者,则亦当是谓有此道之人,非世俗之罪誉之所及之谓。盖其对世既无是非,则人亦莫能是之非之,“其风窢然”,如在穴,非人可得言。“常反人不见观,不免于魭断”之一句,其义不详。王先谦集解谓魭断即前文之輐断,则亦即“与物宛转”之谓。此语盖谓其道既非人所得而言,而反于人,今人果弃知,以至同无知之物,此道亦不被见,而不被观;则其行于与物宛转之道,化同于无知之物,亦不能知此道。则其所谓道,亦可视为非道,其所言之韪者或是者,亦不免于非。此则为天下篇者评论彭蒙田骈慎到之论,言其“欲化同于无知之块,势不可能”之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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