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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象山以朱子之学之所归趣,为学者之立志之始向,与其对心性论之态度

    前数章述周张程朱之心性论,于其言德性工夫者,多略而不论。盖于此二者,在诸家犹多分别说之。自象山、慈湖以降,由白沙、阳明至王学各派,以及东林学派及刘蕺山,则于心性论与工夫论,乃更罕作分别说。大率皆谓离心性上之觉悟别无工夫,而离此觉悟工夫,亦不能言心性之何若。而此诸家之言心性工夫,皆恒指归在一语。此亦始自象山。盖象山之学即不外辨志、辨义利, [1] 以自发明其心即理之本心,故人谓其除先立乎其大者一句,全无伎俩,而象山闻之曰:“诚然”(全集三十四)。朱子亦尝谓:“江西诸人之学只要约……临事尽是凿空杜撰”(语类卷百二十)。然象山则自言其正未尝杜撰立说以多生枝节。象山固自言“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工夫”。亦固非不承认人之思想可有种种义理之可见。故亦尝谓:“天下之理,若以吾平生所经历者言之,真所谓伐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辞”;又谓:“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在根本上则象山谓“其会归”,只是“此心此理,万世一揆”。 [2] 其书随处言“此心之灵,此理之明”,“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此心此理,昭然宇宙之间,此真吾所固有”;又言“此心炯然,此理坦然,物各付物,会其有极。此理此道,本非崎岖曲折,人只须直道而行,则至健、至严,自不费力。”至于即此一“大纲提掇来,更细细理会去”, [3] 此则存乎学者之其人。象山固无意于一一义理,细为分别讲说,如朱子之教之于天道之理气、人道之心性与内外工夫上,开出种种方面,种种层次之义理,以立为种种条目学规也。 [4] 然朱子之教,虽立有种种之条目学规,就其归趣而言,亦不外使此心不善之人欲净尽,而天理纯全,人心化同于道心,此身通体是一道心主宰,以成己成物。有如上章之未所说者。此亦正不外乎求达于心与理一,而此心即此理之一境,则亦未尝不可一言以尽之。朱子所以说种种复杂的义理,乃由其先将天、人、性、命,作客观的分解,开为种种方面而说,此即连于其艰苦的学圣历程中所经历之复杂工夫。然克就朱子之学之所归趣向往而言,则亦未尝不在此至纯一而至简易之“心无非理、即心即理”之境。如吾人前论朱子言道心时之所已及。故吾人今论象山之学,亦可说其不外就此朱子所归趣向往之至纯一至简易者,直下加以标出,以为学者当下所立之志之始向,而即以此“志向之定立”为根本之工夫。则朱子之所归所终,即象山教人为学之始,而朱子所言一切复杂的义理与工夫,亦即可摄在一简易直截之工夫下,而由此开始一点定立之志向之“逐步实现,所加以贯彻,以归纯一”者。固可不必一一举之而尽论之于先,如朱子之立为种种之条目学规矣。

    观象山之全集所载,大均为其书札及语录。此盖由其深感于“千五百年之间”学者“蠹食蛆长于经传文字之间者,何可胜道,方今熟烂败坏”(卷一与侄孙浚),故无意于注疏论著之事,而唯于书札问答中直对人而自抒胸臆;开口见胆。观其书札,其与人论事理、谈学问,皆笃实恳切而朴实,其言简而文温而理,无意露精彩,更无意“同律度量衡,以齐一天下”。 [5] 然观其语录中问答之辞,则又直截了当,鞭辟策励之意至切,而亦更意在使学者当下有所感奋兴起,似立谈之顷,即欲学者见得此本心之即理,自知其一念思诚,姑不问大小广狭浅深,即未尝不同于圣人, [6] 以自立其志之始向。而其全集三十五与李伯敏一段话,尤可为代表。其言曰:“请尊兄即今自立,正坐拱手,收拾精神,自作主宰,万物皆备于我,有何欠缺;当恻隐时自然恻隐,当羞恶时自然羞恶,当宽裕温柔时自然宽裕温柔,当发强刚毅时自然发强刚毅。”又曰“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古之学者为己,所以自昭其明德,今之学者只用心于枝叶……孟子云,尽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则知天矣。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伯敏云:如何是尽心?性、才、心、情,如何分别?先生云:如吾友此言又是枝叶。虽然此非吾友之过,盖举世之弊。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只是一般物事。……若理会得自家实处,他日自明,……只是要尽去为心之累者……就心上理会。俗谚云:痴人面前说不得梦,又曰狮子咬人,狂狗逐块,以土打狮子便径来咬人,若打狂狗,只去理会土。圣贤急于教人,故以情、以性、以心、以才说与人,如何泥得?若老兄与别人说,定说如何样是心,如何样是性、情与才,如此分明说得好,划地不干我事,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处始得。……又问养气一段,先生云:此尤当求血脉,只要理会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当吾友适意时,别事不理会时,便是浩然,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此外,文集三十五又载,象山云:人须是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身立于其中,须大做一个人。文子云:某尝思量我是一个人,岂可不为人,却为草木禽兽。先生云:如此便又细了,只要大纲思。且如天命之谓性,天之所以命我者,不殊于天,须是放教规模广大,若寻常思量得,临事时自省力,不到得被陷溺了一。再文集三十六载:“先生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孟子就四端指示人,岂是人心只有这四端而已。又就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一端指示人,又得此心昭然,但能充此心足矣。乃论诚者自诚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云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缺少,不必他求,在乎自立而已。”又文集三十五语录:“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道遍满天下,无些小空阙,四端万善,皆天之所予,不劳人装点,但是人自有病与间隔了。”(全集卷三十五)文集三十四语录又曰:“此理在宇宙间,何尝有所碍,是你自沈埋、自蔽蒙,阴阴地在个陷阱中,更不知所谓高远地。要决裂破陷阱,窥测破网罗,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是甚的?”“廓然、昭然、坦然、广居、正位、大道、安宅、正路,是甚次第?却反旷而弗居,舍而弗由。哀哉!”“只是附物,原非自立,若某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一个人。”“吾于践履未能纯一,才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此皆可视为答李伯敏一段话之注解者也。

    上所引语录中语,较其一般书札中之言,更见象山当面对人讲学之直截简易之态度;而其所望于学者,亦唯在其“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师友载籍”(文集三十五语录)之意,亦跃然如见。此中象山之自道即讲学,讲学皆自道;讲己之心,即人之心,即圣贤之心,即天地之心,讲理当如此,即心本如此,讲心如此,即性如此,情如此,才如此。便不须如朱子之分别心、性、情、才,以解字义。此即理会实处根本,理会学问之血脉骨髓。此实处,不外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则能一念自警策,便与天地相似。常思量放教规模广大,则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己分内事即宇宙内事。此便是提起大纲以为人。如此为人,并非与草木禽兽比较而说,才涉比较,便已落在与草木禽兽相对,故又细了。则朱子之比较人物之性之种种差别,比较人之气质之种种差别,以及比较种种内外工夫之次第历程,皆落第二义以下,非学者初当用心之处矣。盖凡用心而落在“自己与己外之一切”之比较上,则此心由直与天地相似以降落而下,失其大者,而非先立乎其大者也。夫然而朱子之一切对理气心性内外工夫之精微细密之论,在此象山之简易高明之教下,皆成闲议论,故朱子语类百二十四卷载人谓陆子静不喜人说性也。吾人今日若真能凑泊上象山之为学工夫,于此朱子之所言,亦本可视为闲议论。朱子之一切之言,其所归趣,亦原只在成心与理一之圣贤,唯言工夫则尽有次第,而尤喜教人读书。然象山则直下教人知“心与理一之圣贤”,为与我同类,由此目知其“此心此理塞宇宙,古先圣贤常在目前。”(文集十二与张辅之)是即以朱子之学之归趣之所在,为学者立志之始向,而即持此志以亲师取友,共期在为圣贤。则朱子所言之次第工夫,固亦非必先知者也。

    按象山言于古圣贤常在目前,乃其实感如是,如其自言谓:“吾于孔子弟子,方且师仰敬畏,未尝不惕焉愧畏而师承之。”(卷三与张辅之)象山亦最喜教人亲师取友,谓“亲师取友,心亦无有穷已”。(卷三与黄元吉)又称杨子云“务学不如求师”,及韩愈“古之学者必有师”之言。(卷四与符舜功)其书札语录中,随处言及师友之义。此皆要在使学者以具体之人为范,而自求有以属其心。朱子亦尝称道从象山游者,多能自尊德性;又谓象山精神能感发人(语类百二十四);复谓明道说话,自是感发人,近世所见会说话、说得响、令人感动者,无如陆子静。(语类九十五)子静之精神紧峭,其说分明能变化人,使人日异而晡不同。”(语类百二十二)遥想陆子之教,重直接感发人之风,此其与朱子教人重在读书格物穷理之为一间接之教法,固明为二型也。

    二 象山对一心分天理人欲之反对,及其言一心之升降

    上言象山之教,要在使学者能直下先立乎其大者,自网罗陷阱种种限隔中拔起,以廓然、昭然、坦然,更不有所依附;而自亲师取友,尚友古先圣贤,以见得圣贤之“心与理合一”之心,即己之“心与理合一”之心。故学者果能立其大者,则“一是皆即是,一明皆即明”,“荡其私曲,天自大,地自广,日月自昭明,人之生也直,岂不快哉,岂不快哉。”“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 [7] 而我即可“堂堂地做个人矣”。而此中所谓足为人心之“网罗陷阱”“限隔”者,在象山之意,则一为意见,一为物欲; [8] 而意见蔽锢之难去,则尤深于物欲,此则象山之所特见。一般所谓人欲,皆不外物欲,象山则初不以人欲为蔽理溺心之唯一祸首;而对天理人欲之一问题,在象山观之,人若先无意见之蔽锢,便能自此物欲之限隔中拔起;便尽可更不见有天理人欲之相对,而只见得此心此理之“遍满天下,无些小空阙。”更无限隔之者。故象山之书中屡言天理人欲,道心人心之分为未当。此一分别之所以为未当,尚非为一纯理论之问题,或对此诸名之义界之规定之问题;而是:如天理人欲成相对并存之二事,则人心纵然一念警策,与天地相似,仍上有天理在此心之上,或下有人欲存此心之底,则此心终不得与理为一,乃不免自与理成相对或与欲成相对。此一相对之感,即足以致此心之再落于细小,而使象山之简易直截之工夫成不可能。此盖即象山之所以于其他心性之问题,都无所辨析,而对此一问题,则尝略加辨析也。

    象山全集三十五载象山曰:“人心,人伪也;道心,天理也。非是。人心只是说大凡人之心。惟微是精微,才粗便不精微。谓人欲天理非是。人亦有善有恶,天亦有善有恶,(日月蚀恶星之类)岂可以善皆归之天,恶皆归之人,此说出于乐记,此说不是圣人之言。”同卷又载:“一天理人欲之分,论极有病,自礼记有此言,而后人袭之。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若是,则动亦是,静亦是,岂有天理物欲之分;若不是,则静亦不是,岂有动静之间哉?”

    “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入不同矣。此其原盖出于老氏……乐记之言,亦根于老氏……且如专言静是天性,则动独不是天性耶?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为人欲,道心为天理,此说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则曰惟危,自道而言,则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无声无臭,无形无体,非微乎?因言庄子云:眇乎小哉,以属诸,聱乎大哉,独游于天;又曰:天道之与人道也相远矣。是分明裂天人而为二也。”(全集三十四)

    依此象山所辨,其根本义正在心即理。理即天理,而人之本心即天理、即道、即性,则天理与人心,不能成相对。此性非只是静,而亦是动,故亦不能以静是性,而谓动即不是性。而所谓人心之危,今本象山之他处之言,合而观之,则要不外自此心可自限隔宇宙,而自小,以一念汨没上说。心汨于物,即此文所谓罔念。由此一念之迷惘,而自降落、陷溺、沉霾、汩没于物,则有物欲之生。至若陷落在已成之知见,则应名意见。象山所谓物欲意见之生,即相当于朱子所谓不善之人欲之起。象山固亦言人当有自意见与物欲求自拔起之自作主宰之工夫,此与朱子之言去不善之人欲之旨,实亦无别。此中,象山所重者在视心之降落与拔起,只是一心之向上向下之历程中之事。此心之沉陷限隔于其心之所着,即成物欲意见。自其中拔起,而不自限隔,以见其心之无限隔,而“无声无臭”,并知此无限隔之心,即吾人之本心,即能自明、自立、自主之道心;自此心之有沉陷限隔之危,而待乎人之自警策,方得免于此危言,“其得其失,莫非自我”(全集三十三)言,则曰人心。此即明与朱子之将一心分为道心、人心、与不善之人欲三者之言异。然朱子所谓道心、人心,亦同为一虚灵知觉之心。此虚灵知觉之心有道为知觉之内容,便是道心;若只依形而上之道或理而有其知觉运动营为谋虑,而未自觉此道此理以为其内容,则为人心。人心之为其个体之形气之求生或延生之欲等所主宰驱迫,浸至违于此道此理,而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曰不善之人欲。此人欲,吾人上章言其乃人心之虚灵知觉陷落于具形气之物之所致,亦由此心之自限于物之所致。则此朱子所谓人欲,亦不能外于象山所谓沉陷限隔,而别有根原。故朱子亦常言天理人欲之分,唯是一心之操存舍亡之分,亦尝屡称许象山之谓只有一心之言(语类一二四),“说人心混混未别,亦不妨”(语类七十八)。此中,朱子与象山毫厘之异,盖唯在朱子不直下说此具不善之人欲,原于一整个之本心自己之沉陷而致,而于其所谓道心,又不说为吾人之所本有;而只说依于一中性之虚灵明觉心之有道为内容与否,乃或上升以合于道,或下降以陷于物,以开为道心与具不善之人欲之心。至于克就此虚灵明觉之心之知觉运动之本身而言,即称人心。此便与“象山之自此一本心之自降陷,以言物欲意见之起;自此一本心之自升起,以言其拔于物欲意见之外;又自此本心之可降陷,以言其为有危之人心者”,唯有毫厘之别。此中之要点,唯在象山说本心,即连于其中之道之理而说,故此一本心,亦即道心,而为人所本有。此心之沈陷,即无异此整个之心之沈陷,而此心之起,亦是此整个心之全起。然在朱子,则人心虽可沈陷离道,而道并不随心以俱陷;又心之由陷而起,亦未必即能全上合于道,故重其间次第之工夫。而朱子之教,乃可说为渐教。依象山之教,则人自发明其本心,此道此理即俱时而见,则为一顿教。而循象山之言,以论朱子所谓存天理去人欲之工夫,亦即唯要在自见其有“此心即理、即道”之本心。此心能自陷,自亦能自起,此中不须更溯其原因于外。盖自此整个之心之如是升起,如是降陷而观,亦毕竟更无外在之原因之可得。今知其无外在之原因可得,知此降陷在己,升起亦在己,即知此己之一心,亦原不以降陷而真不存在,而亦原是能自升起者。人今自觉此心之存在,自觉其能自升起,亦即“此心之自显其存在,于此自觉中,以得实自升起”之工夫之所在。本心明,而所谓不善之人欲或物欲意见自去,人心之危亦去。则发明本心、识得本心一语,便可以尽圣贤之学。更不必再如朱子之以“去人欲”、“使人心听命道心”、“存天理”之三言并说,而分别各有其工夫论者矣。

    关于象山发明本心之工夫之涵义之说明,后当于原德性工夫一文中再及。此上唯将象山简易之教之宗趣,一加标出而已。

    三 由杨慈湖之心之精神义、陈白沙之觉义,至王阳明之良知义之心学之发展

    至于象山以后此一流之思想之发展,则首为象山弟子杨慈湖之于先圣大训中,随处以“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释孔子之言,并由此精神之无所不运,观天地之变化即吾心之变化,以言“己易”,而知此己易,亦即所以为学圣之工夫。杨慈湖之自大戴礼提出心之精神是谓圣一语,亦初由象山之亦喜用精神之一名而来。象山言本心之自明、自立、自作主宰,全赖一“收拾精神,使心不可汨一事,以自立心……如是有精神”,而更提起“此精神,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即以证“人精神千种万般,夫道一而已矣。”此将精神全系在心之自身之向上拔起与道上说,亦为象山慈湖与朱子之言不同之一大端。 [9] 盖宋学之初起,原重于此神之一概念,周濂溪言“性焉安焉之谓圣”……“充周不可穷之谓神”,“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为神,又曰“诚神几曰圣人”。此神乃连圣人之诚之运用上说,而直接为一圣德之表现。至张横渠,乃以神分别连于天地之化与圣人之德上说。圣人之气至清而应物无方,固因其能“精义以入神”,而天地万物之依其气之清通处,而相感相应,以成其变化,亦同依于一“神之不测”,而神之观念乃连于气。邵康节亦兼于心之出入、有无、动静之间,及天地万物之自相出入于有无动静之间,言神。明道曰:“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又曰:“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遗书十一)“穷神知化,化之妙者,则神也”,“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须如是言者,不如是,则不足以形容故也。”(遗书十一)此皆直接连于易之生生之道之理,以言其用为神。道理为天道天理,亦人性所在之一本,故此神用,乃在我、兼在物,而合内外者,而神与性连,亦与由内达外之气连。此神既直说为道之用,则其与气之相连,应为神通过气而表现之意,非神隶属于气之谓。二程遗书十一所载明道语有“圣人之神化,上下与天地同流者也。”又载明道言鬼神之为德也一段语。遗书卷七言“玩心神明,上下同流”;卷十五“道无精粗”,下文又言“物形有大小精粗,神无精粗”,“所存主处便是神”。卷十一言“圣人神化,上下与天地同流”。盖皆明道语。此同以神明与心或德或道连说。明道最喜言易传“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之一语,此语亦实涵义无穷。至于在伊川,则其言穷理格物,乃方以智之工夫,而所得之物之理,乃定而有常,非变化无方者。又其言主敬,乃主一无适之工夫。遂于神之妙用不测,谓只能在圣人之大而化之之德上言,不能在学者分上言。故伊川文集卷五记其答横渠书,疑横渠言学者养气之功“遽及于神”之说。伊川意谓:学者之事,在以心之思虑,使气完理正,理正而“不私之至,则神”、“养气至此犹远,不可骤同语。”是在伊川,神纯是圣人之“大而化之理与己一”后事(遗书十五),非在学者分上言者。伊川重在教学者。缘是而神之概念,在伊川遂远不如心之思虑与理或性等之重要。然伊川尝言“以形体言之谓之天,以主宰言之谓之帝,以功用言之谓之鬼神,以妙用言之谓之神,以性情言之谓之乾。”(遗书二十二上伊川语)此中之神之义,通于天之形体,与气自不离,却不只是隶属在气上说。因此神之义亦通于帝、鬼神、性情、乾,而性与乾则纯是理也。至于在朱子,则当其释周子及明道之言神时,未尝不知神不只属于阴阳之气,而直连理或道以言神。 [10] 亦尝答杜仁仲书(大全卷六十二)谓:“以神即是理,神字全作气看,二说皆非是。”然观其自立论时,其一般之说,则偏在由气言神,而特有契于横渠之言鬼神为二气之良能,谓其更善于伊川之以鬼神为造化之迹之说。 [11] 朱子乃明言气之精英者为神。(语类卷一)其注中庸鬼神之为德,亦特引礼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熏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并确定谓鬼神“莫非阴阳合散之所为”,而将神或鬼神之意义,定限在形而下之气之一边。故谓“精神魂魄,有知有觉者,皆气之所为也,……鬼神便是精神魂魄,……皆非性之谓也。”(答廖子晦书)又语类九十五谓“神是心之灵妙处”,“气之精妙处”,“到神,气又是粗了”,然“亦只是形而下者”云云。朱子语类中有论鬼神一部,其中恒用及精神二字,皆指死者之气或生者可与死者相感之气而言。故在朱子言中之神,几全失自明道伊川以降,即一理一道之生生之用、说神;即心之妙用之周流,以见神及“神与性,元不相离”之旨者。由是而朱子言一切工夫,亦恒落实在知理、践理之一一知行之事上,无所谓纯属于一心自身之运用上之工夫,如明道所谓“玩心神明”,“自神明其德”之工夫矣。朱子于孟子尽心章所谓“君子之所存者神”,固亦尝本程子语而注曰:“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然若心只为气之灵,则此神妙莫测,亦只自气上说者矣。然在象山,则其所谓本心之自明自立,乃克就此本心对其自身之运用而言,而于此本心,亦不依气之灵而说。其所谓收拾精神,即精神之自己收拾,亦是此心之自己收拾,以拔乎物欲等之上之别名。象山于神字上,更加一精字。精字有精一义、凝聚义,亦原有收拾义。便不似神字之只表不测无方者之易于散漫,亦易落在气之流行上看,以附属于气者。此象山所喜用精神之一名,亦即更宜于表状“此心之自己收摄凝聚、自作主宰,以精一其自己,而其运用又无方而不测”之一名。象山之此意,即慈湖之谓此精神即心之精神,而以“心之精神是谓圣”,为其论学之宗旨之所由出。自慈湖之明用此“心之精神”之语,遂将横渠、康节以来所言之神,显然归摄在心之主体上说,而更无泛滥散落在气上说之虞。而慈湖之言心之精神是谓圣,亦无异对濂溪之自圣德上说神之旨,加以翻转,以接象山自心上说圣之旨;更自此心之精神上说圣,而圣即成心之精神之充量实现之别名。夫然,而凡有心之精神者,皆可成圣,“能自知其心之精神,即所以成圣”之义,即由此言而彰。此即所以接象山之旨者也。后之阳明以良知之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言心之良知是谓圣(书魏师孟卷),则慈湖之言之进一步,更将朱子视为神所属之气,与精及神并称,而皆还之于此心者也。

    慈湖既言心之精神是谓圣,故作复斋象山二先生祠记(象山全集三十六)曰“道心大同,人自区别,人心自善,人心至灵,人心自明,人心即神,人心即道,人心之广大无际,变通无方,……倏焉而至千里之外,又倏焉而穷九霄之上,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非神乎?不与天地同乎?”此言二陆先生之学,亦即自道其所学。此心之灵之明之神,其变通无方,即可与其所接天地之物之变通无方,同其广大。则天地之物之变通无方,即皆在此心之神之中,亦在此心之灵之明之道之中,更无内外疆界可说。夫然,而可言“此心无体,清明无际,本与天地同,范围无内外,发育无疆界。”(绝四记),“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吾性洞然无际而非量,天者吾性中之象,地者吾性中之形。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皆我之所为也。混融无内外,贯通无异殊。”“天地我之天地,变化我之变化。”(己易)此慈湖所以言“易者己也,非有他也。”此慈湖之“己易”之说,不外发明象山所谓“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则坤”之旨。(象山全集三十四)然慈湖己易之言此天地之变化,与吾心之变化为一, [12] 乃是广度的说,延展的说,亦散开的说。便不同于象山之言此语,乃要在人直下提升其精神,以会得“宇宙即吾心”之一整全之意,而自其所溺者中拔起,更奋发植立,乃为强度的说,凝聚的说,总摄的说者。慈湖之如此广度说己易,亦同时包涵一“人对其心量之广大,作一自己观照、自己玩味、自己欣赏”,而带美学情调,并以此情调为一修养工夫之底据。然象山则未有此种对心量之广大之自己观照等之言,而只要人直下提升其精神,以得一整全的宇宙即吾心之意,则纯为一使人心自警策之纯道德性之语言。此皆其机甚微而差别甚大者也。

    慈湖既以人之自观其心量之广大之美学情调,为一修养工夫之底据;而此一观照,欲求其顺适,则须摆掉一切,不见此外一切。人乃不特当无“与之相对可使其心陷溺之人欲”可见,即可为人欲孳生之所据之“意”,亦所不当有。故曰:“人心自明,人心自灵,微生意焉,故蔽之而有必焉,故蔽之而有固焉,故蔽之而有我焉。”人之必、固、我之私,恒为常言之私欲,此人所共知。然其根源,则在此心之于其清明广大之中,有一微起微止之意。此一微起微止之意,即人心之自限于一方向之开始。当此心之自限于一方向而成必、固、我,即象山所谓人之限隔宇宙,而自入于网罗陷阱之中。故慈湖发明孔子毋意之教,以不起意为宗,亦即使人自拔于象山所谓“限隔”之一根本工夫,而亦缘象山之言,更有所进之一义也。

    至于明代同此一途之思想,则诚如黄梨洲所谓“自白沙而始明,自阳明而始大。”白沙之学之别于象山、慈湖者,初在由“捐耳目、去心智,浩歌长林、孤啸绝岛”,放下一切,从事静坐,而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故主由“静中以养出端倪。” [13] 王龙溪语录卷七谓“端即善端之端,倪即天倪之倪”是也。此端倪之名,兼通孟庄儒道之义。然以白沙之言而观,则此端倪,即此心体之呈露而为自然之觉之端始。此心体之觉,不同于伊川朱子之心之知,乃以理为所对,亦不同于谢上蔡之觉,乃克就生命痛痒相关之感上言者。白沙言此心体之觉,能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一时穿纽、一时收拾,微尘六合、瞬息千古”,正如象山之言“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白沙言“才一觉则我大而物小,物有尽而我无穷。”亦如象山之言“才一警策,便与天地相似。”然此白沙之言此一觉,而同时见得我之大与无穷,乃重在由此觉以涵盖天地万物之变化,而顺应其变化,以与俱无穷,此即更契合于杨慈湖之观玩“己易”之旨。又由白沙之“有此觉,以与天地万物之变化无穷之意”说来,则亦涵以己之生生之几,与万物之生生之几,自然应会,以俱生俱化之旨,有类明道之言观万物生意之趣。此中亦别有一种美学情调。白沙言:“天地我立,万化我出,随时随地,无不是这个充塞。”又言“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手劳足攘,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即亦不离一美学情调。唯此是一当下随机自得之美学情调。言“色色任他本来,勿忘勿助,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亦类明道所谓“胸中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此即梨洲之所以虽谓白沙能“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一匡廓,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而仍是“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则白沙之美学情调,又不同于慈湖之“观玩天地之变化,视皆我之所为,以自玩味其心量之大”之美学情调,未能更收摄于虚静之中者。后之罗念庵盛称白沙致虚静之说为千古独见(明儒学案念庵学案与吴疎山),则此义固白沙之基本也。

    慈湖与白沙之学、皆有自得之乐,言不起意,与静中养端倪之工夫,亦有鞭辟近里之义。然皆高明之趣多,而艰难之感少,其言皆不足以励学者之志,而不宜于立教。白沙门人湛甘泉,乃本白沙与湛民泽偶及之“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而以之标宗,乃志在讲学立教。昔罗豫章教李延平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工夫偏于静,今益以“随处”二字,则工夫无间动静。随处体认得天理而涵养之,勿忘勿助,以知行并进,即处处皆求有以自得,而契于白沙之旨。然天理一辞,则又所以树“正当”、“中正”之则。心能随处体认天理,即见“心也者,包乎天地万物之外,而贯乎天地万物之中”。心固无外,于甘泉之“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随处体认其理”,阳明责以求于外,甘泉固可不受。甘泉之不以阳明之致良知之教为然,乃以学者于天理“体察未到,将误认于理欲之间,遂以为真知”,亦未为不是。然“随处”之言,虽周遍而无不摄,仍为广度的而非高度的。甘泉只教人随处体认天理,而未教人自体认其“已体认得天理之心知,”果是如何心知。此体认得天理之心知,若不更自体认,则或可当所谓“勿助”,然未必能“勿忘”也。今若人能还自体认“其体认得天理之心”,则自是更上一层楼。而此心知,正阳明所谓具天理之昭明灵觉之良知之灵丹一粒也。人能知此良知而致之,则甘泉所谓体认得天理,以知行并进,即亦在致此良知以即知即行之事之中矣。盖致此良知于事事物物,即更体认得“所已体认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中”,是亦即涵甘泉所谓随处体认之天理之义也。此即阳明之进于甘泉。以阳明之学观甘泉,虽言心包天地万物,心贯天地万物,而能本此心随处即物而体认其天理;然尚未能体认其“体认得天理”之心,是心即理之心,即尚未真见自家主宰,而仍是求理于此一“心即理之心”之外,亦未出程朱所言格物穷理之义之外。此即梨洲之谓甘泉仍为旧说所拘也。甘泉弟子洪觉山谓体认天理,当是不离根之体认,乃避去随处二字。又其弟子唐一庵,亦改而以讨真心标宗。是见其门下已感甘泉随处体认天理之言,未免大而未当,缺一心上之归根处。至余如王湛之辩格物等,自可另文疏导,今暂不及。

    阳明之良知天理之昭明灵觉,乃合心与理而言。此与象山之合“此心之灵”与“此理之明”,为一心即理之本心之言,大体无异。然知之一名,一般用以指心之用;而本心之一名,则一般用于以克指能自作主宰之心之自体。故象山之发明心即理之本心,重在教人自见其心体,以自立自树,而阳明之言良知之昭明灵觉,即重在此良知之对其所知而表现之运用。此良知之所知,在阳明非单纯之外物,而为吾人对物之事或吾人对物之意念。良知乃知此意念之善恶,同时而有对此善恶意念之好恶,缘此好善恶恶,以有为善去恶之行。由此而致良知之工夫,即为一纯道德性的,精切而笃实的,即知即行之工夫。此中,良知之知,以善恶之意念为所对,便非如慈湖之言不起意之教,只以除去意为事者。然知善恶之意,而济之以好恶,即以此良知之好恶,主宰意念之存亡,便非任意念之迁流,而心无所主者。但此良知之主宰,既表现在对善恶之意念之好恶上,即又略不同象山言本心之自作主宰。象山言本心之自作主宰,乃意在使此心自立自树,自物欲意见之陷溺、网罗中超拔而起。“苟此心之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当辞逊,是非在前,自能辨之。……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全集三十四)故能“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此象山之言本心之自作主宰,并不表示此心之将其所发者,摄还于心,重加以主宰。然阳明之言致良知,则包涵此一“心对其所发之意念,更自知而自好恶,使此心对其所发者之意,摄还于己,重加以主宰”之义。此即致良知中之自诚其意之工夫。依象山之教,自作主宰,即满心而发,无非是理,自然者即当然,此固为一最简易直截之顿教。人若真能使本心洞明,则发者皆善,亦可除满心而发之外,无须对此所发者,再辨别其是非善恶,重加以主宰之功。阳明之致良知之工夫至乎其极,亦能若是。然吾人非圣贤,则此心之所发者,尽可有人欲之夹杂其中,此朱子所以不信已发者之皆正,而必继以事后之省察之工夫,事前涵养之工夫之故。 [14] 于此,吾人便须更使此吾人之本心之明,随所发之意,以与之俱往,即随而辨其是非善恶,而好善恶恶,是是非非。此即致此本心之明,于意念之善恶之好恶之中。亦即阳明所谓致良知之工夫。是即较象山之言,又更深透一层,而工夫亦更精切笃实一层。如粗浅言之,则象山于其满心而发者可直下自信而更不疑,而阳明之言吾人之致良知,则是谓人于其心之所发,须更随其所发,以随时有一自加以精一之工夫。“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的工夫。”(传习录卷下)此即无异将朱子所重之省察之教,更摄在象山之发明本心,以事涵养之教中,方成此致良知之说。至其又不同于朱子者,则在朱子之言省察,只以天理为对照之标准,而依阳明之致良知之教,则谓“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即良知也。”故此天理之呈现,自始即呈现于一昭明灵觉之心之中。此中对照之标准,即当说是此“即心即理之心体或良知之呈现”;而致良知之工夫,即此心体之呈现而更自起用。又在朱子,虽不只如程子之以性为未发,且以心有其未发之一面,并以涵养之工夫为与此心之未发一面相应者;然于省察,则纯视为已发。若在阳明,则省察虽为已发,然省察乃依良知或心体为对照,亦此心体之用。此心体在省察时,即自呈于此省察之用之中,故省察虽为已发而不离未发,已发同时是未发。故在阳明之省察中,亦有未发之存养在。而自另一面看,一般所谓未发,不过指吾人之心暂未有感物之事而言。然在此心体良知未感物时,其能善善恶恶,而是是非非之明自在,亦恒自戒慎恐惧;则未发而亦未尝不发。此未发中之戒慎恐惧,恒自戒慎其善恶之念之发,自恐惧其所发之陷于非是,此即无异一事先之省察,或超越的内在之省察,而非只是一静态的涵养之事。凡此等等,固皆缘于阳明之能将心之动与静、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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