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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生之理贯众理义与朱子之太极之理之全之超越义

    朱子言性理之论,多本于伊川,而又重气,此盖兼本诸横渠重气之旨而来。谓朱子之思想,即一理气二元论之系统,此言不必尽当。因朱子虽以理气为二,谓理气二者“推之于前,而不见其始之合。”(太极图说第三节注)然又以理为气之所以生之本源,则理为元而气非元。而朱子虽以理气为二,亦有理气不离而相保合之义。(此皆详之于原太极一文)故上所引之后一语又曰:“行之于后而不见其终之离”,则理气亦二而一者。然吾人却亦可说,在朱子之思想系统中,确有将此一理气所合成之宇宙与人生,自上下内外之各方面,加以展开之说。此首为将伊川之性即理之义展开为:“统众理于一理”之太极之理之全之超越而自存;次为就此理之全之不皆为人物所能实现,以言理之全之世界,与人物之气之世界相悬距;三为就人物之气之分别各有其所表现之分殊之理,以言人物之性之差别;四为既将此理气合成之世界加以展开,乃更以心为绾合理与气,人与天地万物之上下内外者;五为将此心之功能展开为未发之性、与已发之情、才、志、意、欲等各方面而说;六为自此一心之或觉于理而上通于天,或觉于欲而下溺于物,展开为人心道心之别及天理人欲之别,更以人心听命于道心,以存天理而去人欲,为学圣之功;七为其言学圣之工夫,亦展开为动静内外,齐头并进之主敬、涵养、省察、致知格物等各方面而说。凡此等等,朱子皆欲一一使其“名义界分,各有归著,然后于中自然有贯通处”。象山尝病朱子之学之支离,“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朱子为学,则意谓“浑然无所不具之中,精粗、本末、宾主、内外,盖有不可毫厘差者。……文理密察,缕析条分,而初不害其本体之浑然”,“虽曰贯通,而浑然之中,所谓粲然,初未尝乱”,而务为“枝枝相对,叶叶相当”之论。朱子弟子则谓朱子于学,“莫不析之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尽其大而无余。 [1] 此数言之旨,未尝不同。此中,朱子之由性理以通太极之理,即朱子之学之由伊川之学以通濂溪者;由理气之距离,而更及于气之实现理与心之统性情,即朱子之学之更通于横渠者;其言天理、人欲之别,人心、道心之别,及主敬、涵养、省察、致知之工夫,则又多本诸二程之教为说。朱子会通综合此诸义,以注四书五经与昔先圣贤之言,而其学问规模之广大弘阔,遂为秦汉而还所未有。但吾人今唯将顺前文所述之理学思想之应有之发展,姑将此七义中前六义,其如何引生,所本之问题之线索,试为说以通之,以便学者于其所言之义,可自求一加以凑泊之径路。至于其言工夫与其人性论之关系,则将别陈于原德性工夫论一文。

    吾人上所论诸宋代理学家之言性,初皆可称之为一纯一之性。说其为纯一,乃或就其原于纯一之天道之诚,而成为内在于己之生物成物之性说(如濂溪之性);或就其为人依其气之清通以体物不遗之性说(如横渠之性);或就其为成就人之以物观物之性说(如康节之性);或就其为我之生命之流行开拓,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道之理说(如明道之性,此亦为伊川所承)。然缘此最后之说,而更克就人之心思所知或求知之道之理而观,则其中又明有种种,此则非诸儒之言性言理言道之根本义所在。然诸儒于此理此道之有种种,亦实加以意许;否则穷理、论道、行道,只须一二言而已足,一了而百了,何须说此许多。然人心思所知之当然之理有种种,如人之职事之有种种, [2] 如何可与一道一理一性之言,不相违悖,则须先会得诸儒之言一道一理一性之意,乃能明白。吾意此当顺上来论明道伊川之言之意以说。此即吾人之心思所知或求知之理,虽有种种,然此种种,要为同一之“能虚而清通,明达于外”之纯一的心思之所知;亦即皆由此一纯一之心思,加以呈现,而实现于吾人之前者。此所知者之呈现而实现于吾人之前,即由吾人之生命之向前流行,而自扩大开拓,以呈现而实现于吾人之生命之中。然我之生命之所以能向前流行,则依于我自己之性之实现。此实现于我生命中之种种所知之理,又由我之性之实现而实现;则种种之理虽不同,然其“所依以实现于我之心思与生命”之理,便只是一纯一之生之理、生之道、生之性。当吾人之此生之理实现之时,即同时连带有此种种其他所知之理,逐渐实现于吾人之生命之中,以成为此生命之内容。由是而可说此生之理,乃统此心思所知之理;而此一切心思所知之理,亦即皆可视为此一理之内容。吾人于此一理,亦可就其所包涵之内容而说之有种种。如明道之谓“天下之理”,伊川之说“百理俱在”是也。若然,则吾人之穷理、论道、行道,便自有许多事在;乃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知一理、明日知一理,而格物穷理之事,亦有种种之方面矣。然此固无碍此能格物穷理之心知之纯一,此心思之在吾人之生命中。此生命之能相续格物穷理,唯依于此生命之有此纯一的自超升扩大之生之理,方使一切格物穷理之事,成为可能;并使由此所知之一切理,得一统摄之地也。

    吾人如知为吾人之性之“生之理”,可以统摄种种之理,以为其内容,则吾人更可问:毕竟吾人之性理中所具之理有多少?则吾人当说自性理之为理看,其所具之理,应为无穷无尽。因所谓理皆为吾人心思之所知或所求知者。而克就此心思之正在“求知而自开拓其知”之历程中言,无论其所知已有多少,彼将不为此已有之所知之所限制,而可更有所知。故无论世间之理有多少,此心知如顺其求知之性而极之,皆此心思所能知,而终不能溢出此“求知而能开拓其知”之心思之所能统摄者之外;亦即不能溢出于此心思之“能自超升扩大之理之性”之外,或此心思所在之“吾人生命之性之理”之外。若然,则吾人之性理,即为一能统摄天下之无穷无尽之理;而吾人所具之性理,亦为百理皆备,或具足众理,而元无少欠者矣。此义实乃顺“性即理”之思想,所必然发展出者。伊川已较明道更喜言理,亦更重分别的格物穷理,而重理之多。朱子则更承之而发展,明显的说出:“一理浑然一者”,即具“万理粲然”者于其中,人心能“备众理而应万事”,“学者且要去万理中,千头万绪都理会,四面凑合来,自见得是一理矣”(语类百一七)。

    然此中另有一面之问题,即为人心既具无穷无尽之理以为性,何以其心思所知之理,又如此其有限?人之能如圣贤之天理纯全者,何以又如此其少?芸芸万物,如鸟兽草木,水火土石之伦,更不能如人之知种种之理,尤不能如圣贤之知万物之本于一理?此即见理固重要,而理之实际实现于人之心知、与万物之存在或生命之中,尤为重要。此实际之实现之事,固须依于此能实现之理,然只有此能实现之理,仍不能为此“实际地实现之事之有”之充足条件。此另一条件,即为有精神之气、生命之气、物质之气,简言之曰气,以实际地实现理。此即朱子之于晚年所确定之“理为形而上之道,生物之本,气为形而下之器,生物之具”之论。在此有理有气之宇宙中, [3] 此气之相续流行而相续生,固由于气之“有能生其继起之气”之理,以为气之本。而有继起之气,即有此生气之理之实现于气,以为其安顿处。 [4] 由生之理之实现,亦连带有此生之理所统摄之众理之实现。然何以一般人之生命或任一存在之物,其现有之生之理,不能使其后之气相续生,以至无疆,以使其所统摄之一切理,亦皆全部实现?此中,吾人自理上观,则理既能实现于现有之气,依生之理亦应有未来之气之生,则其何以不相续引生未来之无尽之气,以使任何一物与一切人之生命存在,皆日益扩大超升,咸归于如圣人之天理纯全,万物皆备,则不可解。此不可解,亦同于无理可说。然此亦不关乎理之自身之事。理之自身,亦绝不能涵有“其自身之不能实现”之理。因如理自涵有不能实现之理,则人心思之知理,人之行为之践理,皆不可能。人之心思之求知理,行为之求践理,固必须预先设定此理之可知可行,而可实现。故自理上观,任何之理皆决不能更自涵有一“不能实现于气”之理。其不能实现于气,亦即不能更有一理可说,为其不实现于气之理。夫然,而理之不实现于气,亦不碍此理之为至尊而无上,更不碍此理之超越而自存。缘是而纵彼现有之天地万物与其气,皆暂一齐灰飞烟灭,更无一人之心能知此理、行此理,此理之自为一“净洁空阔之世界”也如故。唯依朱子之有理必有气之义,则在此一天地已毁之后,气又必有再依理而生者,自将再有天地。本此以推之于天地未生之时,亦应先有此天地之所以生之理,而此天地之前,亦应更有其前之天地尝毁坏来。然天地虽有成毁,此理则永无成毁。今撇开相继成毁之天地不言,便唯见此理之为相继而成毁之一切天地之所自生。此理为一切天地所自生之理,亦天地中一切万物之所自生之理,复即我之所以生之理,即我之性。然克就我与万物及天地之不存,而此理仍可说自在言,则此理固不能专属诸现有之天地,亦更不能说之为某人某物之性理,乃亦不须说其为我之性,而尽可说之为超越于一切天地万物之上之绝对之理之自身。至克就人物而说其性理,则应只在此理之实现于人物之气,而为其气之理之际说。详言之,即必依此绝对之理,而有种种之实现此理之气之流行后,乃可依后此诸气之流行中,皆有此理之分别实现于其中,以对此诸气之流行,分别名之为一一存在之物,更总名之曰万物;然后可说万物皆有其性理,万物之各正性命。此即朱子之所以必有一形而上的绝对之理之论,并依此理之“可不为人物所实现,或超越于一切天地万物之上”;而以此理,释濂溪所谓在阴阳之上之太极,而谓太极为理,并谓太极之理为人物之性理之所从出也。

    由朱子之所谓理,不以未有加以实现之气而不存,故朱子能由人心之具众理以为其性,进以言太极之总天地万物之理,为人之所以得具众理以为其性之本。然人心虽具此太极之理以为性,此理又可不实现于气,则人心即亦不能自保证其心思之必然相续,其生命之必然相续,以知此理而行之。人愈自理上看,愈见得此理之自在,此理之尊严高卓,而广大悉备,亦愈见得其皆实现于气之无必然之保证。于此即见理气之相悬。此理之全,固无必不能实现于气之理,亦无“必使气全幅加以实现”之理,因此皆气上事,非理上事。诚然,任何特定之气,皆依理而生。自气之生之源说,气上事即理上事。然当气之依理而生,以自成其为气时,自其成为如此之气,而只实现如此之理,更不实现其他之理言,却只是气上事,非理上事,亦非其气之理所能过问者。于此,朱子之或说“气强理弱”,虽言未妥善,意则可解。 [5] 人固不可以此责理,或谓理别有其“必不能实现于气之理”也。吾人于此中可确定者,唯在:理之全之太极中之理,总应有“必能实现于气”者,亦应有“不必实现于气,而只‘可’实现于‘气’者”。今谓理有“必”实现于气,或“可”实现于气云云,亦不须说是因为理尚自有一“可或必实现于气”之理。因所谓“必”或“可”实现于气者,即谓气有生之理,依此生之理,而必有或可有气,继之以生之谓。此言所指之实事,唯是:依“现有之气之生”之理,而可有或实有气生以从之之谓。气从理生,是之谓理生气,即见此理为生之理。不须更说此生之理,更有一可生气之理,或必生气之理也。若如此说,则人可言:理所有之此“生气之理”,仍是理非气,便应更有其“可”或“必”生气之理。遂犯无穷过。而气亦永不能从理生,理亦永不能生气矣。

    吾人上所谓太极之理之全之中之理,应有必能实现于气者,有不必而可能实现于气者。吾人此言之意是:若吾人所谓之理,乃指“能贯万理”之“生之理”,或太极阴阳动静之理之自身,而暂离其所贯之其他之众理而言,则当前之气之有此生之理,其后自必有一气之生,此理即为必能实现于气者。又当此理实现于气时,亦必有其所贯之万理中之一理或若干理,得随之以实现于气,以成世界中某种之事物。此即自理而观,天地虽毁而必相继以有天地,“自未始有物之前,以至人物消尽之后,终则复始,始复有终”(朱子大全卷七十读大纪)之故。然此一时所生之气,何以不能尽显此生之理所能贯之万理?或此万理中之其他之理,何以竟无相应之气以实现之,则毕竟无理之可说。又此万理中毕竟是某一理或某若干理,随此生之理之实现,而连带实现,亦非此某一理或某若干理之自身所能决定。由是而对所谓万理中之任一特定之理言,是否有能实现之相应之气,即为不定者。或待其他条件————如其前、其外之有他理之实现于气为前因————方能决定者。故克就此特定之理自身言,此相应之气即为可有可无者。故吾人依朱子之说,以总天地万物而观之之时,虽可谓天地无无气之时,亦无理不生气之时,然此言,乃唯“对此生之理之自身,视为一必生气之理,并必有其所贯万理中之一理或若干理,随之以实现于气,以成世界之事物时”,方可如此说。至于对此“生之理”所贯之万理中之各一特定之理之自身而言,则有理固可无气,理固不涵相应之气之必有,自亦不涵其必无,则不可说之为必生气之理,只可说之为“可有相应之气生”之理,姑简名之为“可生气之理”。此处亦不须说“理”之可生气者,其自身更有一“可生气之理”,以使之成为可生气者。因此将犯无穷过,如上所说。实则所谓理之可生气者,即“理或有相应之气以实现之或无此气”之别名,而非有他也。

    二 万物所具之理气之定限,与人之气质之性之差别

    吾人如知理有必生气者,则知理与气之不相离,天地万物之必有。吾人如知理又有可生气而不必生气者,则知尽天下之气,亦终不能尽实现天下之理之全,或太极之理之全。此乃一现有之世界中之最顽梗,而只可说其如是如是,而更无理可说之一事实。此事实之全所展示者,则为:太极之理虽无所不备,而依彼亦必有天地万物之气之生。然此天地万物之气,则只能实现此理之全之中之若干,而不能尽加以实现者。以至在一义上可说:圣人于此理之全亦不能尽实现之。圣人之天理纯全,亦唯自其生命中无障碍此理之实现处而言,此固为使圣人可与天合德者。然此亦非谓圣人能尽知万物万事之自然、实然、能然与当然之理,完成一切当有之生物成物之行为,使一切事物之理皆得实现之谓也。此即中庸之所以言“虽圣人有所不能焉”。 [6] 实则不只圣人有所不能尽,天地亦有所不能尽,上帝亦有所不能尽。因天地尚有其未来,上帝尚有其未完之事业,此皆依理而能有、当有,而天地与上帝,尚未实有气以实现之,而其能有、当有之理,已未尝不先自昭垂者也。此即中庸之所以言天地之大,犹有所憾;易传之言天地之不与圣人同忧,仍终于未济之故;亦即西方之上帝犹须化身为人,以上十字架受苦难;中国诗经之上天亦时或有“方艰”之日之故也。循此以观,则见此宇宙之太极之理之“冲漠无朕,而无形无影”之一理之全之世界,乃永大于一切现有之天地万物,一切存在之气中所已实现之理者。此理与此气,亦永不能免于一义上之上下悬距者。至于吾人自现有之天地万物中之一一个体人物而观,则更为唯见其所实现之理之各不相同,各有所不能实现之理,而皆各只能实现其定限之理者。此其所以各只能去实现定限之理,在一般科学之论,恒溯其故于其前因或外因。此即成就一般之科学知识。然因复有因,此中唯有无穷之追溯。人在此追溯中,其每一步之所得者,唯是一物所实现之定限之理,与其前其外之物所实现之定限之理之相关共变。然于特定之一物,及为其前因外因之一一特定之物,所以只各各如此如此,以分别实现其定限之理,则仍不能直下有一究竟之说明。此直下究竟之说明,唯在说:天地间穷古及今,遍满世界之一一各别之物,如一一分而观之,乃各缘其能实现理之气之种种限制,便自有种种之气之流行不同,及其所实现于“理之全”中之理之不同,而亦有其消极的未能实现之理:而一一分别之物, 即各有其所只能实现之定限之理,以成其为一一各别之物。朱子答黄商伯(大全卷四十六)谓“论万物之一源,则理同而气异;观万物之异体,则气犹相近,而理绝不同。”此谓万物一源之理同,是指此太极之理之全,即为万物之共同所以生之一源。本此一源而生万物,即见“天命流行,只说当是一般。”唯以万物之气之异,而各有其限制,所实现于理之全之中之理之不同,以有其消极的未能实现之理,方有此万物之别,故曰理同而气异。然在此万物之气既已分别实现其定限之理,而万物得“各正性命”以成就之后,再就此定限之理之积极的内容之为“理之全”中之若干理,而视其为积极的标别“特定之物之所以为特定之物”之“特定内容”者以观之,则万物之异,唯在其实际所实现之特定之理之异,而不在其皆同有一能实现理之“气之流行”。克就其皆有此气之流行以观,实亦不见其不同, [7] 故曰“气犹相近”。 [8] 实则于此匪特气犹相近,即谓其在有此气之流行一点上,全相同亦可也。

    由朱子既言万物之气所能实现之理,各有其限制,而分得于此理之全者,互相殊异;故其言人性,亦承横渠、伊川之言气质之性之说,谓人之性不离气质。按二程虽言气质之性,然亦直自人之性理即天理,即天所命于人处,以观人性。二程遗书言“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天命之谓性也。”(遗书十一)即谓民直受天地之中以生,为天命之性。此语或明道所说,然伊川亦未必有异义。朱子承张程之言气质之性之说,则更重在透过人所禀之气质,以观人所受于天之理以为其性者。故其中庸注,释天命之性,即以“气成形而理亦赋焉”为言。此明见其与二程之异。朱子之意,盖谓性乃自人物受生以后说。在人物未受生前,此性即理,此理“在天则曰命,不可说是性。”必人物受此理“生物得始来,方名曰性。”(语类五)故此性理之在人物,自始即“与气质相滚,而同在此。”然人物之受此理,乃气成形而理具其中,“方此理始具于形气之中,而谓之性。”(语类九十五)“成之者性,则此理各有个安顿处,故为人为物,或昏或明,方是定。若是未有形质,便是天地之理,如何把做人物之性得?”(语类七十四)理具在形气为性,乃屡称邵子言性者道之形体。然依人之气质,以观性理之在人,人于理或易知易行,或难知难行,即见其气质之有清浊之别、昏明之别、知愚之别;又人于理,或于动静阴阳相对之理,皆能兼备,以得其正,或不无偏至,又见其气质之有偏正之别。 [9] 人于见理以后,或即能依此理,而终身行之,遂有相续不断之气,依此理以生,或行之而时有间断,其相续之气,依之而生者,时或断而不知续。于是见人气质,尚有厚薄强弱之别。人之气质之强且厚者,其知理而行也力,而不免于过;其气弱而薄者,其知理而行也轻,而恒见其不及。亦见有厚薄强弱之别。又彼气质之强弱厚薄与清浊偏正相连,其义又各有其别。气清且正则愈强愈厚,而其知其行多合乎天理;气偏且浊而愈强愈厚,其知其行,乃多出于物欲。故清浊偏正,乃“性质”(Quality)之概念,为善、不善之所由分;而厚薄强弱,乃度量(Quantity and degree)之概念,与善者相连,则随之善,与不善者相连,则随之不善。此外,如人之见一理而行之或更无杂念之起,或则恒有杂念混入,是又见气质之纯杂之别。此人之种种气质之差别,皆可依其人之存在的生命及心之气,与其所知所行之理之种种关系以言者。而为朱子言人性之所特重。盖人之学圣之事,固当一面须就气质之所长,加以发展,一面亦须就气质之所短,加以变化;人一日未至圣人,于气质之性,则一日不得不加以正视也。

    三 人与万物之性之差别

    朱子不特重人气质之性之差别,亦喜言人与万物之气质之性之差别。按人与禽兽之不同,明道唯笼统就物之气昏说。伊川则言之较多。然二程皆重在言人物之生,原完备此理,以言人物之一本。朱子受李延平之教,而延平告之以“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在分殊”,乃更言人物之性之种种层次上之同而异之处。如朱子答徐子融书谓“人物所禀,形气不同,故其心有明暗之殊,而性有全不全之异耳。……若所谓仁,则是性中四德之首,……然唯人心至灵,故能全此四德,而发为四端。物则气偏驳,而心昏蔽,固有所不能全矣。然其父子之相亲,君臣之相统,闲亦有仅存而不昧者。然欲其克己复礼以为仁,善善恶恶以为义,则有所不能矣。然又不可谓无是性也。若生物之无知觉者,则又其形气偏中之偏,虽若不可复论仁义礼智之仿佛,然亦不可谓无是性也。……即知天下无无性之物,除是无物,方无此性,……即如来谕:木烧为灰,灰阴为土,……既有灰土之气,即有灰土之性,安得谓枯槁无性也。”(大全五十八答徐子融)此乃明谓人得理之全,动物或得其偏,生物之无知觉者,更为偏中之偏。 [10] 然即下至灰土枯槁,亦皆无不各有其性。此中,人与万物之不同,要在人固有其气质之昏蔽与偏至,然人皆能自开其昏蔽,则通于明;亦能知自去其气质之偏,则偏而未尝不全;物不能自开其昏蔽,则其气偏而塞。所谓“昏暗者可使之明,而塞者不可使之通也。”(语类四)然克就物之偏之微通处,物之父子相亲、君臣相统,如“虎狼之仁、豺獭之祭、蜂蚁之义,却只通这些子,譬如一隙之光”而言,“却专”(语类四)。人心无所不通,却“事事理会”,反或“泛泛而易昏”(语类四)。朱子之此言略同程子之言“禽兽亦有羞恶之心”,又言“人虽是灵,却斵丧处多”(皆见二程遗书二下)。是见程朱亦谓人物之性,互有得失。至于物之无知觉者,如草木,则固连此禽兽所偏之一德亦无。然“草木之向阳处便生,向阴处便憔悴,他有个好恶在里”,其“一般生意,亦可默见。”又植物虽无知觉,然其质却坚久难坏。(语见性理大全卷二十九所引)则植物亦有长于动物之处。至于彼全然无情之枯槁灰土,虽即此生意亦无可见,然朱子尝言“谓之无生理则不可”,(语类四)故亦有性。如木烧为灰无生意,然“烧甚么不则是甚么”(语类四),即见其亦有理有性。盖此朽木之烧甚么只是甚么之“甚么”,即为朽木所具之一特殊形式之理;其是甚么总是甚么,便见其能自持其为甚么,自具其所以得存在之生理。总而言之:则“天之生物,有血气知觉者,人兽是也。有无血气知觉,而但有生气者,草木是也。有生气已绝,而但有形色臭味者,枯槁是也。是虽其分之殊,而其理则未尝不同。但以其分殊,则其理之在是者,不能不异”(大全五十九答徐方叔)。 [11] 此生理即太极之生之理,此“甚么”之本身,即此生之理所贯之万理之一,而同属于太极之理之全者。是见此太极之理,实于人与动物、枯槁之物,无不贯彻。此中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差别,乃唯由其气对理之全之所能表现者之差别,方见理之在是者不能不异,以成人与万物之分殊。合此理与气,以论人与万物之性之理,而于其中见一由偏至全,由昏至明,由塞至通之层级之不同;则为朱子论性理之言之所特及,而为以前之儒者所未及者也。

    四 朱子之人物之差别观与东西哲学中其他之说之比较

    如将上述之朱子之人物之差别观,与东西思想中其他之说,比较而论,则此朱子之人与万物之差别观,似即一人物之层级观。此层级观在希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降,至今之哲学思想中,亦多有之。然西方哲学之说此人与万物之性之层级,其形成之所以然,则恒归于人与万物各有其不同种类之形式之理。或谓上帝之造万物,其心中即原有一层级的世界之基型,以使人与万物,各形成其种类,而合以见一高下之层级。在印度之思想,则以任一有情之生命,在无尽之轮回中,原有化生为六道有情,以及超凡入圣之可能,故其暂所体现之任何生命形式,皆原为其生命所内具。至其今之所以只显此一形式,而非其他,则有一消极的无明原则,以说明此生命形式之限制。此二者,各为一伟大之玄想。今观朱子之以人物之气之昏暗偏塞等,说物之不及人,人之不如圣,亦即以气为一“消极的说明人物之主观的限制”之原则。唯此气在生生不息中,则又有对其已有之限制之自己超越,此则原于天理之贯注于气,或天命之流行不息,以使气生生不息之故。然无论气如何生生不息,而克就一阶段之气而观,其为一限制原则也如故。至于就客观的天理之全,或所谓太极之理之全而言,则朱子一方说之为人物自身所内具以为其性理者;一方亦说之为超越于一切人与万物之上,以自贯彻于人与万物之气之流行中,以成一天命流行,而生此人物者。然依此天命之流行以生人物,则又初非一依预定之一层级之基型,以生出各种类之人物。此天命之流行,乃为一整体的理之全之流行,对一切人物,初为平等,而无心于加以分别者。由是而此“人物之分别”之所以形成,即为依于其气质之有昏明、通蔽、开塞,若对此“理之全”加以一划分或割截,方自成其为只表现如何如何之理,以成为某一种一类之人物者。此即较近于印度思想之以一切可能之生命形式,原为当前之任一有情生命之所内具,唯以无明之限制,方不得全部加以表现,而只能表现某一生命形式之说;而较远于西方思想之以人物之性,乃先天的为其所属之种类之形式,或上帝心中之层级的世界之基型,所预定之说者。至于朱子之说较印度思想为胜者,则在依印度思想,以说一有情之内具一切可能之生命形式,并由轮回以次第加以实现,尚易言之成理;然如何可说草木瓦石,亦具一切生命形式,而能轮回,则较难。印度思想亦明承认有无情物。对此无情物之性之理,势当依另一不同之原则,而别为之说。是即未能以一原则,贯彻的说明人与万物之所以差别之故。至于朱子之以一气质之昏明通塞之差别之原则,说明一切人物之差别,则与西方思想之以层级的基型之表现于各种类之存在事物,皆较能自成一贯之说明。然吾今无意于此讨论此三说之是非。兹唯举之以使学者可相观而善。又此三者,虽为说不同,然皆同先注目在人物之种类之差别、个性之差别,而有之论,亦皆可引人对各具体之生命或存在之性相,作分别之研究与了解者。此在西方,即由此引致对各种无生物、生物、人类之科学的研究;在印度,即由此引致对有情生命内具之潜意识、超越意识境界之探索;在朱子,则由此引致其重“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之格物穷理之论。朱子之言固可通之于西方所谓科学之研究,亦未尝不可通至印度思想所重之内具之潜意识等之研究者。盖人之气质之性之领域,自其恒为人之所不自觉而言,亦实即整个属于潜意识之领域者也。

    吾人以上讨论朱子之重即气质之差别,以观人性与物性之别,遂附带将其说与西方印度思想,加以比较,或离题过远。然吾人之目标,唯在由此以见朱子思想之此一面之重要。由朱子思想之能及此一面,再合其言“理之全”或太极之全之超越于气以观,则见朱子之思想实如吾人前所说,乃将一理气之和所成之世界,而更自上、下、内、外、四方加以展开者。此中所谓“上”,为万物一本之“理之全”或太极之全之广大,而人可由其超越在上,以见其尊严与高明者;此中之所谓“下”,为理之实现于气所成之人与万物之性之种种差别分殊,而人可由其实际,以观其富有与广大者;此中所谓“内”,为人之气质中之理性之通于太极之理者,人于此可见性理之精微者;此中所谓“外”,为人之气之接于天地万物之气,而有其情与知,人更可即其物而行其情,更穷其理以致其知,于此可见日用常行之中庸。至于能绾摄此上下内外之理气,以通此宇宙人生为一,则为吾人之“心”。朱子实亦较其先之宋儒更重此心之统摄理气之义者。唯以朱子既将此宇宙人生之理气之和,自上、下、内、外、四方加以展开;故其虽以心为统摄之具,此心亦将随其所统摄之理气,以展现出其涵义与功能之各方面,而亦可自开为人心道心之别矣。此将于下文次第及之。

    五 朱子之以心为统摄之概念及心之涵义

    克就朱子之言人心之性理之论而言,因朱子知此人之性理乃上通太极之理之全者,故不能不重此性理之内在而超越于吾人现实之生命与心之义。此所谓超越,乃自其先于一切实现之之事,为吾人所当实现,而又不能为吾人之现有之心之气,与有此心之现有生命之气,所全幅加以实现而言。今观吾人生命之年寿之有尽,吾人之心之气之依于此吾人之生命,则“此理之不能全幅实现”之义,亦有不能逃者。克就此理或此“形而上者”之形于“形而下”之事看,此即天理之全之显于无尽之气,以成一天命之流行而生物之事。此天理之全,自其广大悉备,为万物所同循之以生者言,曰天道;自此天命之流行言,曰易;自此流行之不息于已生之物,而恒更有“能有所生”之用言,曰神。此中,乃以“易”之一概念,统“道”与“神”。此“易”或此天命之流行而生物,原可说为天地之生物之心之所在;但天之生物,只是一理之直呈显于气,初未有思虑安排,而亦为超思虑安排者。故此天地之心,不同于人心,而为一超此思虑安排之心或“无心之心”;亦可不说其有心者。然在人分上,则人显然自知其有一能知觉、能思虑安排之心。此人之一切去知觉、去思虑安排,一般说是因人心要实现其理想,此亦即实无异于“理要实现于气”之谓。人之实现理于气,赖于人心之内外之感通,正如天之生物之依于阴阳之感通。 [12] 故在天,可以无心之心而成化之“易”,为统摄理气之概念;在人则当以心为统摄理气之概念。心正为一面内具理,而一面能求表现此理于气者。此内具之理,在人在心,即名曰性。此相当于在天所言之道;此理之表现于气,以应万事万物,曰情,此相当于天之神,而此心则相当于天之易,亦相当于天之无心之心。故朱子尝释程子之言曰:“其体则谓之易,在人则心也;其理则谓之道,在人则性也;其用则谓之神,在人则情也。”(语类九十五)此由在天或在人之道与理、神与情之义之分别,而将在天之无心之心,与在人之心加以分别,并在人心之中,分内具之性理,与应物之情,即朱子对心之义之第一步加以展开也。

    此人心之分为内具理为性,外显理于情之二面,而以心为之统之说,乃本诸横渠心统性情之言;亦本诸程子:“心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之语。然察程子此言之本旨,其所谓寂然不动之体,初盖是克就性理之冲漠无朕,而为此心之内容,遂指目以为心之体。此理即在心之已发之动用之中,而贯彻于此动用中,以为其骨干,而为其体。依此,则心与性理,似应是一。然伊川尝言心唯是已发,似有性理之自身是未发之意,而涵心性为二之旨。朱子初尝本“性为未发,心为已发”以开心性为二,后来又从心之自身之兼有未发之寂之静一面,而合动静、寂感以为一心之自身之体用二面。则其言与“性为未发,心为已发”之说,又不同。而于二程之以心为性之动之发之言,谓“直理会不得”;乃以心为主,以统性情。 [13] 而其所以有此以心为主之说,乃缘于程门以下对工夫问题之讨论,所逐步逼出,后当于原德性工夫之文中,再详辨之。吾今之及此,唯在指出朱子对心之自身之有此一更加展开的说明,遂唯本“心体之寂”一面,言其内具性理于其自身,而以心之用之感一面,言此性理之表现于气,而见于情;于是性情二者之有隐显内外之相对者,乃全赖此心兼有寂感两面,以为之统。此心之所以兼有寂感两面,而能统摄此性理,与其表现于气之情之二者之故,则又原自此心之虚灵不昧,以“内主乎性,外主乎情”, [14] 亦为此一身之主。盖心之虚灵不昧即贯幽明、通有无, [15] 通无形有形二义,亦通未发之寂与已发之感二义。虚言其无形,心即以其无形之虚,而寂然不动,以上通于内具之无形之理;更以其灵,以感而遂通,更不滞于所感之物,而得显其内具之生生不息之理之全,而不陷于一偏;复以其不昧,使其相续感物,而有相续之明照之及于物与物之理;并使此心内具之生生不息之性理,亦得相续明通于外,而无始终内外之阻隔。此中后一是消极说,前二是积极说。前二中,第一之虚是静态地说,第二之灵是动态地说;第一又是直就心之相以说其用,第二则是就心之用以说其相。此中之要点,唯在心之为“贯幽明、通有无”者。因心有其虚一面、无一面、无形一面,乃能寂然不动而内具理;而心又以其灵,乃能感而遂通,而有其由无而有、由无形而有形之一面,以使理表现于气。故心乃以其未发之寂,上通内通于性理,而主乎性;以其已发之感,外通、下通于气,而主乎情。性之见乎情,即理之形于气,即吾人之依理以有其身体之行为。故心主乎性情,即主乎此身,而心主此身,以在此腔子里,即心主性情而统性情、统理气。然将心与理气三者比观,则心不如性理之纯是无形,亦不如气之纯是形。故又谓“心比性微有迹,比气自然又灵”。至于朱子之言心为气之灵、气之精爽,则是就心之连于气,而附心于气以说者。自客观的宇宙论之观点看,人之心固必连于其自身之表现于气者以言,则此语亦可说。然如纯自心性论之观点言,此语亦不须说;如要说此语,则至少须与心者“理之所会之地。” (语类卷五)合说方备。而说心之“能觉者气之灵,所觉者心之理”,亦较只说心为气之灵、气之精爽为周备。至于由“心为理之所会之地”,“心能觉理”之义,而纯从心性论之观点,以看此中之心与理之俱呈俱现,则亦可不说心为能觉、理为所觉;而尽可以满心而发者皆是理,或心即天理之昭明灵觉,而言心即理。此即可成陆王之义。然朱子于此盖亦有意焉,而未能及。此则又由其宇宙论之观点,以说心为气之灵之观点碍之。循其宇宙论之观点看心,则心未表现于气,即可说无心。即他人之心之发现于气者,吾人自外而观,亦可说只有一他人之性理之流行于其气,而可说其无心。此正如吾人之言宇宙之易道。可说其无心而成化也。然纯自心性论之观点上看,心未表现于气,其虚灵不昧之能觉之体仍在,便不须连气而说。于此如只内观此虚灵不昧之体所具之性理,与此能觉之灵之俱呈俱现,则尽可见心与理之形而上的合一,以为一本心;如吾于太极一文之所论。而依此本心之为心理合一之义,以观宇宙万物之依天理之流行于气而有,亦即可说此天理与一天心合一,则亦可确立天地之实有一超思虑之天心,为吾人之“宇宙即吾心”之本心;而不可只说之为一无心而成化者,或只有一无心之心也。此即本于心性论上之内观,再推而上之,以统宇宙论上之外观之说,而为陆王之心即理之说之所归。然在朱子思想,则其于心性论上虽亦有此一内观,而未能充其义,以统其宇宙论之外观;乃或反而以宇宙论上之外观所成之心为气之灵之说,混淆于其心性论上之内观初所见之心,乃以“理为所觉”,为“理之所会之地”,其“自理说心之义”,遂不能更循此内观,深入向上,以与陆王同归矣。然此亦非朱子全无此内观之说之谓。故吾人今如克就朱子之在心性论上所有之内观而说,则固可不说心为气之灵、气之精爽,而只须说“心为内具理而通于理,更表现之于外,以通于气”而已足。此亦正为相应于心统性情、寂感、内外,而言之语。而所谓心之主宰运用义,亦唯由此,方见其实义。盖所谓心之主宰运用,应指心之能使理呈现或不呈现,并使人之身之气生起或不生起而言。理之自然流行于气,气之自然表现理,是一自然之变化,或自然之易,不是心。心之主宰运用,唯在:“气既有而能使之无,或未有而使之生;或于理之表现者之偏而失正,而能矫其偏失,以复其全正”等上见之。此即同于谓:心之主宰运用,乃在对气之有无之主宰,理之偏全之运用上见之。故“心本应为居气之上一层次,以承上之理,而实现之于下之气”之一转捩开阖之枢纽。亦唯如此,然后可言心之为主性情、统性情、或率性以生情者。此则观朱子之言心之主宰运用,固明涵具此义。由此以言心,虽不必即引至陆王之心即理之义,然亦不必涵心只是一气之灵之说,而见此心之固有其独立意义在也。

    此心之独立意义,一即前所谓之虚灵不昧义,另一即缘此而有之主宰运用义,此上文皆已及。若更分别言之,则虚灵不昧义,乃要在言心之为一能觉能知;主宰运用义,乃要在言心之为一能行。心能知能觉,而感物,以有所知,而成知觉。既对物有知觉,而心乃有应物之行,以表现其性理。此心之行,首为依其性理之原有所向,与所感之物之现有所是,二者相接,便有其相顺或相违之关系,而此心遂有其好恶喜怒哀乐之情。故情即心之理或性之直接表现,而更还向物而生起者。心之感物,初依于物之来感吾心之性理,此即“由外而内以成吾人之知”之历程;而心之感物而应之以情,性理遂表现于情,即为一“由内而外以成吾人之行”之历程。心之虚灵不昧,要在其具性理,以有此知;此心之主宰运用,要在其能表现性理,而行此情。心始于知,终于行,以感于内而发于外。即足以见此心之内外间之无阻隔。此又正原于心之虚灵不昧。此即朱子之分心性情为三,各有其独立意义,而又未尝不相依为用,以成一心统性情之整体者也。

    六 心之诸功能

    至于朱子之言一般所谓心之其他功能,如志、意、欲、才等之分别,则为将心开为内在之未发之性,与见于外之已发之情之两面后,再就心之缘已发之情,而有之活动之种种方面而说。此为对心与情之概念,再作进一步之开展所成之诸概念。故谓“志、意都属情,情原较大。”(语类五)志之一名,在朱子训为心之所之。此所谓心之所之,即指心之生情,而情之相续,如有所往,而心亦有所往之别名。此所往,不只涵有对外在所感之事物而往之义。因人之志恒是欲实现一理想于事物,故此往乃直向一理想而往,或向心所欲实现之性理而往之义。志可说为心之自动的升向其理想或性理之活动,乃由情之所生起,亦由情之能自动之一面,所开出之活动。至于意,则朱子谓意为心之所发,又谓意有主向。其与情之分别,是情为性之发于心,即性之直接表现或自然表现于心;而意为心之所发,则要在言其经心之一自觉的主宰运用而发。故谓:“如爱那物是情,去爱那物是意。”于此即见意乃主宰此情、运用此情者,此即见有心之自觉的主宰运用在。至于意与志之分别,则朱子尝本横渠“志公而意私”之说谓“意是百般计较,是志之经营来往的,是那志的脚”。又谓:“志是公开主张地,意是潜行间发地;志如伐,意如侵。”(皆见语类五)此上之前一语,即谓意为在志求实现之历程中,所经之种种意念上的打算安排的阶段。故志显然为导在前,诸意念乃隐然随行于后。故曰:“志如公然在此,意为尾随潜行。”(语类五)“志便清,意便浊;志便刚,意便柔;志有主作意思,意有潜窃意思。”(语类九十八)以今语言之,即“意”为“志”所贯彻之“复杂多歧的心之发之历程”。此历程之所以有,则当说由心对事物之理,有多方面的次第认识之故,亦由心之性理原所包涵之分殊的众理,亦在次第中表现于心之故也。

    至于欲,则初当是心之志意之欲实现其自己;此实现,恒为一事物之成就。则欲即可直接以事物之成就为目标,此是内在于志中之欲。然人心亦可直接欲得一事物,更不愿经志意之努力。然所欲者,要必连于好恶等情。欲依情生,而可直接以一已成就之事物为对象,而欲之。此中之欲,必连此对象,方称为欲,乃与情之可只连于心以说者,其义不同。朱子谓:“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语类五)水之波澜,由水之触物而起,正如欲之由心之扑着事物为对象而后起者也。由情而生欲,此心即直接以事物为对象而欲之。当此心依于一个体之形气起念,并只视其他人物亦只为具形气之物时,则此心更或一往向物而逐取,遂只知玩人玩物,乃或违其性中之天理,而化出所谓物欲与人欲。而人此时之心,亦乃若全失本有之道心,以至沉陷于物中以物化。此于下文论人欲处,当再详及此人欲之所自生。

    以欲与志相较,志所向者恒在理,欲所向者恒在物。理在上而物在下,故志恒对理,而向上升起,欲恒对物,向下沉陷。故朱子或谓欲如水之流,而恒至氾滥(语类五)。至于以人之“意”与“志”相较,则意初虽恒依志而起,然其经营来往,恒是在已成之众多事物上着念,以成其经营来往。故意若离其所依之善志而起者,即恒散落在种种所欲得之已成事物之上,而连于物欲,易落于私。此即朱子之所以或言志公意私也。

    至于所谓才,伊川已言“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遗书第二十二上)又曰“才禀于气。”(遗书卷十八)朱子尝谓伊川之言与孟子所谓才皆善而出于性之旨不同。(语类五十九)并进而言“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 (语类五)“一般能为谓之才”,“才是能去恁地做底。”(语类五十九)是见“才”即心之能统率气,以实现其理想或性理之力。故又谓“才字是就理义说。”(语类五十九),此心之统率气,以实现其理想或性理之力,即心之气之“由情、志、意、欲而实现性理”之力,故谓“才是有气力去做底”。此力有大小,即见其所能实现之性理有多少。如朱子谓“恻隐有恳切者,有不恳切者,则是才之不同。”“才如水之气力,其流有缓有急,即是才也。”才力有大小多少,即为一量的概念,而此才亦可说即心所统率之“实现理之能量”。“人能尽其才,则仁至义尽,如谓尽恻隐之才,必当博施济众;尽羞恶之才,必当至一介不取。”(语类卷五十九)然依于人之性之不能离气质之限制,而事实上人之才,乃有种种之不同。此则可依伊川之“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以说。 [16] 吾人谓心能统性、情,以及志、意、欲等,然所统之“性之实现于情志等者”之量之大小多少,亦即依其才之大小多少,以定其外限。故才之一概念亦即依于气之力,以自外统括“心之实现性之理之全体于情志之气之量”之一概念也。至于人之寤、寐、鬼神、魂魄 [17] 等,亦皆可连心之动静、心气之往来,及其与身体之关系,以加以界定。今皆从略。读者可自参考其书。

    在心之性与情、才、意、志、欲之中,自以内在之性理为主。朱子于此性理,又恒称为众理、百理、万理。就其理之大者而说之,则朱子恒说其为具四德,即仁义礼智之性理。此四德之统于仁,亦由仁以开出,当于下节再及于“其表现于人之气,为爱恭宜别之情,以与天之元亨利贞之道之表现于春夏秋冬之气者相照映”诸义。至在所谓情中,如仁之见于爱,义之见于宜,礼之见于恭,智之见于别等四端之情;则此皆直接称性而生之道德的情。此外则又有所谓七情,即喜、怒、哀、乐、爱、恶、欲等之七情。朱子对此二情之义,虽偶或加以配应而说, [18] 然又谓其难分。其归旨盖当在以七情与四端之情各为一类。故亦尝谓“四端之情为理之发,七情为气之发。”(语类卷五十三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广录)此“四端之情”与“七情之情”之同异关系,原是一可讨论之问题。韩国之朱子学者,于此即讨论甚繁。中国明末之刘蕺山即通二情之义而说仁义礼智即喜怒哀乐。然蕺山所谓情,初指一在中而未表现之情言,乃别是一义。其旨趣所在,后当及之。若就一般所谓表现于外之喜怒哀乐等而言,则吾人今于此亦可姑以二义,代朱子说明其与四端之情不同之理由。一义是同一之仁爱之性情,或同一恻隐之心,尽可表现为喜怒哀乐不同之情。如人之爱人者,见所爱之人则喜,见有害之者则怒,见其被害而死则哀,见害之者之去,或起死回生则乐;是即可证同一之仁爱之性情或恻隐之心,可在不同场合,分段表现为喜怒哀乐之四情。二义是爱恭宜别之情,一般皆视为善,故朱子谓为理之发。而喜怒哀乐,则一般皆视为有发而中节与不中节,或善与不善之别者。于此同为喜怒哀乐,其善不善之所以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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