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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问题,亦可知众生之相残,不必即为此世界之绝对之不善。因众生之相残,亦皆为自求其生而相残。众生之相残,对被残者,虽为恶事,然对赖能残他而得生者言,亦未始非善。众生之相残,恒为强者胜弱者。强者之生命力,固大于弱者之生命力,则亦未尝不可言弱存而强亡之价值,不如强存而弱亡之价值也。若然,则世界之有弱肉强食之事,虽仍见此世界之不完满,却不足证自然世界之向恶而趋,而非向善而趋矣。至于吾人如暂不观此世界中众生之相残之一面,而观世界中之花放鸟啼、山峙川流之万物并行不悖于天地间之一面,则吾人固可谓当前之天地中,亦有一并育万物之天道,而万物亦各有自成其生,而亦互不相害之性在。此道此性,亦即一普遍的生物成物之诚道,成己亦未尝不愿成物之诚性也。今若本此观点,以观天地万物之生死,亦未尝不可视其死,皆所以成后起之生,故其死亦如君子之死,只为终而非为死;而可以始终生成之概念,代一切之生死与生灭,以至不见有生死与生灭;而此亦未尝非直接超生死超生灭,而达于佛家所谓不生灭之一道也。人若能取如此之世界观,而肯定此充满万物之世界之存在价值,则此世界亦非只堪动悲悯,而不堪敬爱者矣。是即中国周秦至汉之儒者之所持,可暂以中庸立诚之教为其代表,而为中国人既闻佛教之精微广大之论之后,宋明儒者更直接承之而重加以发展之思想。然此又非谓佛家之所见到、所重视之世界阴暗一面之全不存在,弱肉强食之世界,为理所当然、有生灭生死之世界,为最好之世界、佛家所言之有情之执障与人之贪嗔痴之毒焰可弥塞于天地,皆全为废语之谓。亦非谓“佛家之求根绝世间之弱肉强食,求生命之有无量寿无量光,破一切有情之迷执,以超渡此世界”,非一至极之理想之谓。此中要在知言之各有其分际,各有所当,而自其“当”在何处以思之;人固不可先存门户之见以徒执一偏以为说。则吾人自可有更向上一着,于儒佛加以会通之途,而非此书所及者也。

    六 周濂溪之立诚之教与李习之复性论之异同

    宋明儒之真能承中庸言诚之旨以发挥儒学者,首当推周濂溪、张横渠。然上已言李习之已开始以诚言性之说于先,故今宜将其言与周濂溪之言并论,以见濂溪之更进于习之者何在。吾意在复性书中言诚之为人性,其旨与濂溪,初无大殊别;而于诚之为天道之一义,则习之实尚未之能及。濂溪乃视诚为一天道,故能言此天之诚道之表现于使万物之各自生而自成,以正其性命处,由此以见此诚道之统天之生物之仁与其成物之义。故此天之诚道,即为一立体性的贯注于天地万物,使之由生而成,而树立于其中之道。故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原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缘此而其言人道,亦有其立诚之义。人之立诚之道,要在人之由思以作睿,而睿作圣。此诚道之在圣,乃自其“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以有其五常百行,而“仁育万物,义正万民”处见,此亦显为一立体性之事业者。至李翱之言复性,则其第一篇,首由情昏匿性,“七情循环而交来”,使“性不得充”处说,故以“情不作”为充性、明性之首务。其第二篇又言:“弗虑弗思,情乃不生”,而以无思为斋戒。圣人乃有情而无情,其思乃为无思无虑之思,而可以去情之昏者。故其言工夫,乃先使一般之思虑与情之不作,为复性之资。至其言已能复性之圣人,则谓其“寂然不动,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圣人所垂之礼之节、乐之和,皆所以教人忘嗜欲,而归于“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明而不息,则照天地而无遗。”“广大清明,照乎天地”“本性清明,周流六虚”,乃能使“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至其释致知格物,则以“物至知知,其心昭昭辨焉,而不应于物”为说,谓“心不可有须臾之动”为修道。此为其说,明重在心之神明不耀不动于外,而能平面的广度的“广大清明,而其照无遗”之一面;而非重在其能立体的“建立五常百行,以仁育万物,义正万民,而贞定的成就之”之一面;其书固言及圣人之制作,参乎天地,其变化,合乎阴阳,行止语默,无不处于极,以及“无不为”,“感而遂通”,“赞天地之化育”之语。然此诸语,唯是泛说圣人之所为之广大,而未尝落实在以仁育万物、义正万民,使万物万民皆归于贞定之旨,以立诚于圣人之事业之中。故其言诚,乃由无妄以致清明广大之意多,相续无间以有所生成之意少。此便不同于濂溪言天道之诚之生物成物,归于使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者矣。总上所言,即见习之对中庸以喜怒哀乐之未发之中,所契者多,而于中庸之生物成物之旨所契者少。此则细反复其全文之三篇,持与中庸及濂溪之言相较,而可见者也。

    由习之之重在以清明广大之义言性之诚,故其工夫只在由无思无虑,以使情不作上。此即所谓“复”之工夫也。情有惑而昏,有溺而陷,昏则不清明,溺则不广大;今能灭息此情,则广大清明皆备矣。此亦可称为一至简至易之返情以见性之教。人于情陷溺深者,其思虑心知之明,先随情以俱往。今言无思无虑,以撤出此思虑于情障之外,而情亦返,心知即顿尔通明。此亦为人间之一实事。然谓圣人之工夫,惟在返情以复性,则与周子之言相较,便见其未足。盖人之真将思虑心知之明,皆陷入于情之中者,亦不数数觏。则撤出此思虑而返情,亦未必即能洞见本心之明。情障去而思虑心知之明,未有以自尽,则无情而仍昏。如顽钝之人是也。至周子之言,“思日睿”,则重在人之有一“积极的自求其思之通,而自达其神应”之一面,而此一面亦未尝不本在无思之诚。此即濂溪之言进于习之者也。

    由濂溪之重思通与神应,故亦重观人之动之几,能知此“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之几”,以见几而作,正所以使思能通微。此自更非习之所能及。由此而周子之言性,遂有“诚无为,几善恶”之言,其意盖谓性之刚柔善恶中之别,皆始于几微之动。其师第七言曰“性者,刚、柔、善、恶、中而已。刚善为义、为直、为断、为严毅、为干固;恶为猛、为隘、为强梁。柔善为慈,为顺,为巽;恶为懦弱,为无断,为邪佞。惟中也者,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恶,自致其中而止矣。”此文之意,非止平列五者为说。乃是谓刚柔之所以兼有恶,在其不能无偏,故能知致其中而恶亡,而刚柔乃皆以中和为本,而未尝不善。此中,善恶之别,在知致其中与否,而知致其中之几,亦知善恶所始分之几。故曰几善恶。而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亦正原于其常知有以致其中,乃有知而无不知,是为知几。此知几,为知动之微、圣学之本,而为善之原。圣人常致其中,而以其诚自精,乃自然由中以和,神妙万物,泛应曲当,无不中节;是即本知几之动之微,以由幽而达明。故曰:“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是见唯有周子言几善恶,乃谓当知致中及善恶所自分之几,方可贯通于其以诚神几言圣人之旨。后贤或注周子“几善恶”之言曰:“心之一几动而善恶二分”(胡五峰),“心之萌动于几微,直出者为正、为天理;旁出者为邪,为人欲”(朱子),“以其有无不形,故谓之几,几善恶者,非几即恶”(罗念庵),“几则通于体用,而寂感一贯”(王龙溪),“几本善而善中有恶,言仁义非出于中正,便是几之恶”(刘蕺山)。此诸言虽各有其旨趣,然以之释周子之言,则盖皆未能合周子“刚柔善恶中”之言,以观其言知致中之几,知善恶之所以分之几之旨,则亦未能道出周子何以以诚神几说圣人之旨也。

    七 张横渠之即虚以体万物谓之性及气质之性之名之所以立

    濂溪之言天道之诚,乃立于一一万物之各正性命处,言人道之诚,乃立于圣人之志业;而圣人之志业则在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使万一各正。是见濂溪所言之诚道虽为一本,而此一本必表见于万殊之成就。至于同时而稍晚之张横渠,其书亦重诚。其反对佛家,亦即意谓佛家之视天地万物为幻妄,未能肯定天地万物之为客观的独立的实在而说。佛家固非视天地万物如一般之所谓幻妄。如唯识宗亦承认他人之心识,在一义上独立于我之外,而各变现其山河大地,并亦承认山河大地等色法,自有其各别之种子也。然吾人仍可说:自唯识宗以山河大地,唯是心识所变现言,山河大地,乃无独立之客观实在性者。横渠之思想,则依于一先将天地中之人与万物平观,而视为同原于一本之太和以生,故于人与万物之各别的实在之性,初步乃在一平面上,俱加以肯定,故曰“天下同谓之性者,如言金性刚、火性热、牛之性、马之性,莫非固有”, [5] 于是我与外之他人与万物,亦初为同立于一平面上之各别之个体,初不须就其有情与否,能觉、能成佛与否,以分为二类。而儒学之传,亦原未有一般动物亦能学圣成圣之义,故横渠之对天地万物加以划分,亦唯就人之异于其他万物以说。此即在人能有心知之觉,以知其所自生之本之太和或乾坤父母,而为其孝子,以视民为吾同胞,物为吾与,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人虽能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亦不能因此而谓天地万物与生民,皆唯在我一人之心知之中,而否认其客观实在性也。故依此义以言性,一方面可就我与天地万物之同源共本之太和,说其中有“散殊可象之气,依清通不可象之神,而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以为其所以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而为万物之所自化生之本。在另一方面,则亦当由此天道之太和之化生一一个体物,或此一一个体物之受天命而生成,说其各皆有一依其气之清通之神,以与其他万物相感,而相施受之性。此中之“施”为气之伸,“受”为气之屈;伸为神,屈为鬼。故动物篇曰:“凡物能交感者,鬼神施受之性也。”此性之所以为我与一切人及一一之万物,受天命而生成时,所个别的具有者,亦正以其出于一共本同源之太和之性之故也。故诚明篇曰:“性其总也,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我之所得而私也。”吾人今见彼无情之万物,未尝不能与他物相感,以成变化,而各自生自成,以有其生命之始终;则无情之万物,无不同有此气,亦无不同有依此清通之神,以有“与他物相感,以相施受,而生种种动静变化”之性也。性为物之相感相施受以生种种动静变化之源,故横渠于其“性其总也”之语下,又系以“合两也”之一言,两即动静,或施受之谓也。

    横渠言性,纯就气依清通之神,而相感处说,故正蒙乾称篇谓:“感者性之神,性者感之体”,又曰:“妙万物之谓神,体万物之谓性”,诚明篇曰:“天所不能已者谓命,不能无感者谓性” 。如人之受气于天而不已其受,以成此人之生,为命,则此命即表现于人所受之气中。然此气依清通之神,以与他物相感之性,则又超溢乎吾人所受之气之外。故诚明篇又曰:“命行乎气之内,性通乎气之外。”性通乎气之外,即依于神之通乎气之外。唯因依清通之神,而与他物相感应之性,通乎气外;方能妙万物,而体万物,以与他物相感应也。故神化篇曰:“性性为能存神……存神然后妙应物之感。”此“与万物之感应”,依于“气之清通”,即依于“气之虚”,“气之无”。故乾称篇又曰:“性通极于无”。然气依其虚、或无,以有感,亦不能不有感;感而体万物,则虚而未尝不实。故诚明篇又曰:“不能无感者谓性”,“未尝无之谓体,体之谓性”,又曰:“至诚,天性也。”合而言之曰:“通有无虚实者,性也”(乾称篇)。又诚明篇曰:“尽性,然后知生无所得,死无所丧。”此亦依于性之通于有无虚实,然后可谓无得无丧也。

    于此人如问:一人或一物之能依其气之清通,而与他物相感之性,毕竟其范围有多大?则此当答曰:克就由气之清通,即可与一切其他之气相感处说,则任一物皆可说有“能与其他一切物相感,而更摄入于其自己,或以其自己遇之、会之,而体合之”之一性。故横渠谓“体万物之谓性”。此体万物之谓性,乃一物之“一”,摄其他之“万”之性。此有似华严宗所谓一能摄一切之性。在濂溪之系统中,有一太极之诚,立于万物之各自正命处,然未尝言万物之间,皆原有一依其气之清通,以相体合之一性。此中便只有“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中”之一度向,而无“万殊间,亦彼此能依其气之清通,而互体,以使万物相保合,为一太和”之一度向。此即横渠言性与天道之进于濂溪者也。

    由人与物,皆原于一本之太和,而有依其气之清通,以体万物之性,故人即缘此而可本其心知之明,以穷万物之理,以知万物而成万物,自明而诚,以自尽其性。故诚明篇曰:“自明诚,由穷理以尽性也。”此性之尽,惟见于此心知之明,能知万物而成万物。故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捡其心,非道弘人也。”人能尽性而自明而诚,以知物成物,“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诚明);则人道之立诚,同于天道之生万物、成万物之诚,而更可“自诚明,由尽性以穷理”。故曰“天人合一存乎诚也”。此即将中庸与周子所重之诚道之义,亦包涵于其思想系统之中;而张子亦同可说诚道之为一贯天人之道,或言人之依气之清通,而体万物之性中,亦有一生物成物之诚之性在。今将此生物成物之性,分别为二者而观,亦即为仁义之性。人之就所知所明之万物之分别的得生得成之理,而本仁义之诚,以生之成之,亦即人之穷理尽性,而达于此性所本之一原,以成性至命而成圣也(本文释横渠言性之旨,与朱子直本伊川性即理之义以释正蒙者不同。读者察之)。

    然人中有能穷理、尽性、至命,以成圣,而至诚无息,与天合德,以生物成物,而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者。人中亦有不知学圣人者,或学之而不能成圣者。至于人外之万物,更不足以言与人同有此心知之明,以知其他之万物等。此又何故?此则唯原自此人物等,虽亦有其气之清通,以体万物为性,而其清通之量,乃至小至微,故不能实尽万物而体之。此即谓:人与万物之性之虽同,而其量则有异,故其由体物、而感物、而知物之心知之明,皆不同。夫然,而人与人,人与万物,即有种种层级之差别。此差别,即其气质之差别。言气之质者,犹言气之质碍。气之质碍多者,则其气之清通所及之范围小;质碍少,则气之清通所及之范围大。是为横渠所谓性之通蔽开塞之别。此所谓质碍,亦实即由见人与万物之气之清通所及之范围,似有终不能更加以扩大之处;便反照出此中之气,若为一硬质,而能自碍、亦碍他者。于是横渠有此气质之性之名。气质之性者,即在气质中之性,即克就“气质之依其清通之量之有限”,而有之“体万物之能之有限”,而言其性。依“体万物之谓性”之言,若此体万物之性,一无障碍,则将无一物之不体,此即天地之性。天地万物聚散于太和,亦即聚散于太虚,而太虚为天地之性。天地之太虚,固能无物不体也。圣人之本此天地之性而尽之,固亦能无一物之不体也。然在一般之人与万物,则其体万物之性之表现,便总似于其存在、或生命、或气之内部,有一不能化之硬块质碍在,而其性亦即为一在气质中之性,当称为气质之性,非天地之性矣。人之欲同于天地与圣人者,则须自变化其气质,即变化其生命、或存在、或气中之硬块质碍。必至此硬块质碍,化除净尽,此气方成一清通无碍之气,凡有所感,皆能体之,而以心知之明遇之,进而生之成之,而对之自尽其仁义之诚,人乃可以希贤而入圣矣。此中希贤入圣之工夫之所重者,乃在自变化其气质,而去其碍此气之清通者。能使其气之清通至极,即能有心知之明,与仁义之诚,而能无一物之不体。此所谓无一物之不体,非自其外而观,见一一物皆能为其所知所成,如上帝之全知全能,天地之能生一切万物之谓。而是自其内部之清通看,于其所感所遇者,皆能体之,而无内部之碍,即为能体万物,而能自尽其性矣。故我之成为圣人,乃即就我之为一有限之个体,只禀得此天地之有限之气之所能为。因我只须能去此气中之一切质碍,而感物能清通无碍,即已超出我之气之有限,而无“限”,以与天地合德矣。

    由上可知,张横渠之论人性,其始乃自人之为万物之一,而依其气中之清通,以能体万物而谓之性。依气之清通,而内无质碍,故感物而能应;中无所阻,其应亦无方,此之谓神。其应物而生变化,亦外无所滞,随物曲成,此之谓化。唯圣人能极仁义,以极神化。敦乎仁者,生化无穷,即非定体之所能限,故曰“仁敦化而无体”。精乎义者,应无不宜,即非方所之能域,故曰:“义入神而无方”。然任何人之依其气之清通,而能体物之性之表现处,亦即其神之所在,其体物而能由行为以生之变化,亦即其化之所在。 [6] 此中所谓体物之“体”,乃体合、体会之体,故为一动辞。故此谓体物之谓性,不同唯识宗所谓一法之自生之体,如种子之谓性;亦不同于天台、华严诸宗所谓一切染净所自发之心体之谓性,或人之所以有成佛之事之所本之如来藏、佛性、真如心之谓性;此亦复不同于一种类之共同性相之谓性。凡此等等,皆初由人之反溯诸法之所自生、或分其类别所成之性之概念。此横渠所谓体万物之谓性,乃就一人物之能往体万物之“能”,而谓之性。此乃一向前看其能往体物,而见之性;而此往体,亦初未定其所体之物,为何种类之物者。克就此往体物之性言,其中初无一定之内容,而唯是依气之清通而虚,以往体“万物之实”之性。此往体,即依此气之清通而后可能。此气为实,此清通则为一虚。以虚能体实,此即气之“实”,亦天地之“实”、天地之德之所在,故曰“天地以虚为德,至无者,虚也;虚者,天地之祖”。又曰:“太虚者,天之实也,心之实也”。 (张伯行编横渠文集卷十语录)克就此虚之为虚而观,亦可谓之空无所有。此虚之概念,则初为道家所重;后人谓横渠喜言虚,乃邻于佛老,此亦非必不可说。然横渠之虚之不同于佛家之空者,则在佛家之空,乃谓空诸妄执之意。人对空亦可妄执,故空亦当空,而空后更无所得。若言一切实法之所以生,则空宗虽谓“有‘空’故,一切法得成”,然亦主缘生。唯以缘生者,皆无自体自性,缘生者皆性空,亦依性空而缘生;故只言“有空故,一切法得成”,未尝谓空能生万法也。万法依空而缘生,此“空”亦遍为万法之实相实性,然此亦非谓空为万法中之一一法所分别具有,而存于其内部者之谓。横渠之谓气之清通,气之虚,则大可谓为本于一天之太虚,而为一一之气所分别具有,而存于其内部者。气实,而即本其内部之虚,以往体合其他之实,以相感应而生变化。此变化之产生,方相当于佛家所见之缘生。此气之虚而能体物,则当说为缘生之所以可能之根据。依横渠意以推论,则吾人如谓世间实有由众缘和合而生之事物,则此众缘,应各为一气之实;而此和合,即气之实之依其虚,而相体合,以相感应之谓。故此气之依其虚或清通而体物,乃第一义之性。横渠曰:“合虚与气有性之名。”气依虚方能体物,故此虚乃一有用之虚,物乃具之,而依之以相感应,而有其生变化之实事者。此即不同于般若宗所谓遍在之“空”,对物之本身无实作用者。至于佛家所谓证空之菩提心,诚亦可依其证空而能繁兴大用,然此亦不同于横渠所视为内在于一切万物之实中之虚,对物之有实作用也。思之可知。

    由上文所论,故知横渠之依此气之实中之虚,以言其有能体物之性,此虚即不能作佛家之空解。吾人如谓其原自中国庄子内篇人间世言气能虚而待物之义,则有可说。然庄子于此,只言人之气能虚而待物,未尝言一切万物之气,皆能虚而待物,且能依其虚以往体物。庄子外篇合万物为一气之化所成;阴阳家与汉儒,又分一气为阴阳,更为五行,而由阴阳五行之气之流行,以言天地之时序,万物之生成,并以人物皆以气为其生之质。然亦皆未言及一一散殊之气之实中,有一虚,有一清通,并即此气之能依虚与清通,以体物处,言气之性。汉儒依五行之气之别,以言人之生之质,并即生之质言人之性,于是人性便有种种复杂之情形可说。然横渠所谓依虚以体物之性,则初只是一单纯的往体万物之性,唯此方为天地之性或圣人所自尽之性。圣人能尽此性,其生物成物之德,又可直赞天地之化育。由是而言人性之种种复杂情形,即皆非自此天地之性上说,而只为自其所谓气质之性上说者,亦即连于此天地之性之表现之种种滞碍上说者。故此气质之性,实为由此天地之性之表现之限制上,所反照出的,而只为“气质中之性”。非同于汉儒之所谓性,乃直接依气质之有阴阳五行之分,气质之本身之有复杂之情形而建立,以见人之有不同生之质者,即有不同之性之说矣。唯此汉儒之言性,方真可谓言气质自身之性,而为道地的气质之性也。横渠之言,即实已大进乎此。不仅其天地之性进乎此;即其言气质之性,而谓其依于天地之性而有、并可变化,以返于天地之性,亦进乎此。是学者不可不深察而明辨者也。

    横渠之所谓依气之虚与清通,而能体物处,所言之性,其自身固为一至单纯之“往体物”之性。然人由往体物而表现为心知之明、对物之礼敬,以及生物成物之志行,则又可分别以仁义礼智等说之,而有所谓仁义礼智之性。此诸仁义礼智之性,亦皆可纳之于人依其气之虚往体物,以生之神应变化历程中,即人之精神生命之气之神化历程中————或人之道德修养历程中————以指其属于此气之神化历程之何段落、何方面,而可说此一切性皆气之性,而未尝虚悬。然此气之性,乃当自其往体万物,以成其神态变化处见之,或自此气对其他万物之关系与态度,乃时向于与物感通处见之。遂不可将之黏附于气上,以视为此气之属性,或自此气所成之生命之质中以见之。如汉儒之说也。简言之,即此性当由“此气之依其虚,以超拔于其气之实,以往体万物之气之实”见之。此“性”、此“往体”之自身,乃一气之用。此用乃向于他。此向于他之本身,又只是一理。顺此理,以知万物之所然之理,则为穷理。唯向他穷理,乃能自尽此向于他,以往体之性。故此性,乃一气之向他、向上、而向前之性。唯可由观气之伸长升起处,体会得之。此非是由“反溯推求一已成事物之所以然,或所自发之体”而见得之性,而是“前观一事物之顺其气之所往所之,将即他物之所然者而体之”以再回头见得之性也。

    八 略释邵康节以物观物为性之义

    如吾人了解横渠之性,乃依气之清通而往体物之性,此体物,乃将顺物之所然,而体之者,吾人即可了解邵康节之即就人之能以物观物,以见人性所在之论所自生。邵康节尝谓“以我观物,情也;以物观物,性也。情昏而暗,性公而明”。今问:何以可说以物观物为性?以物观物乃观物,与人之性何干?然实则所谓以物观物,即就物之所然,而观其所然,而然其所然之意。此能就物之所然,而观其所然,而然其然,自可说为出于我之性;而此能就物之所然而观其所然,则固始自吾人之就物之所然,而体之也。邵康节虽年早于横渠,亦未尝师横渠,然顺横渠所谓体物之谓性之义,亦即可引出“就物之所然,而观其所然,以为其所然”为性之义。顺物所然而体之观之以道,而性乃“道之形体”矣。

    邵康节以物观物为性之说,乃由顺人之“能体物,而然物之所以然”,以见得之人性。人因有此性,而人之心乃能遍就物之所然,而客观的观之。由此而人即能超出其私情之限制,而其心乃公而明。于是,邵康节有其观物、观象、观历史之变,所成之一套宇宙论与历史哲学,合以为其皇极经世之易学。邵康节所谓以物观物之性,亦表现于“对一切物之象之观”之中,而遍运于一切所观之物之象之上,而不滞于任何所观之物之象之中者。今就此性之表现之不滞,而能遍运言,即可称为神。故邵康节亦即神以言性。然此性、此神,虽遍运于一切所观之物之象之上,而就其一时所观之物之象而言,则此为就物之如其物,象之如其象而观之者。此中又可见物之各定,象之各定。由此而可言有一客观的知识之成就。人之求能于物如其物、于象如其象而观之,以有客观之知识,亦即所以使人超拔于其主观自我之昏暗之私情,以见其性之公而明,以入于圣人之途者。此即为张横渠以外之另一形态之思想。在此思想中,以性情相对较,谓二者一公一私、一明一暗,大有类于李翱之言。然李翱以为人欲复性,唯赖无思无虑,而灭息其情,而使心之神明,不耀不动于外,以物至而后知知,为格物。康节则以顺性而充其以物观物之心知,使其神运于一所观之物之象之中,正所以自拨于情之昏暗之道。此则意在顺性以伸此心知之思虑为事,以观物为格物,以使人自然自拔于其情之昏暗之外;而非同于李翱之求事先无思虑,以灭息其情,唯待物之至而后知知,以恒得自保其心之清明广大之论矣。

    * * *

    [1] 金刚钅卑设客言:“仆闻之乃谓一草一木、一砾一尘,各一佛性,各一因果,具足缘了(即缘因佛性与了因佛性),若其然者,仆实不忍。仆乃误以世所传习,难仁至理。”可见湛然亦初无一草一木一砾一尘,各别成佛之义也。

    [2] 佛家之名中,固有诚之一名。圭峰华严疏抄,亦尝引书经“享于克诚”之言,而释之,然要不重诚之一名。又如翻译名义集十三引南山之“真诚出家”,“怖四怨之多苦,历三界之无常,辞六亲之至爱,舍五欲之深著,是名真出家。”又卷四浮昙末“此六至诚,发三种心”“一者诚心,二者深心,三者回向发愿心。”释以“至之言专,诚之言实”,此乃释诚心一名者。又净土宗所宗之观无量寿经所言:众生愿生者,当发三种心,正即此三者。然此所释之诚心,只三心之一,非贯彻始终以至成佛之心也。今查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中,则唯见诚信一名。是见佛学之在学理上,实不重此诚之概念。然此非谓学佛者其人之不诚。法苑珠林二十七至诚篇谓“难行难忍,能行能忍为至诚”,佛徒固多能行难行,能忍难忍者也。

    [3] 朱子语类六十三。

    [4] 吾尝初疑佛学之不重言诚之故,乃由于中庸言诚,以择善固执为义,而固执与妄执为邻,为防滥,故不言诚。又尝疑佛法说空,亦必以言诚为妄执,如章太炎菿汉微言,以中庸之言诚为天之生物之道,乃同大自在之说,而加以斥贬是也。然吾后来之意,则以为佛家既有其修道之诚,则亦不能离此诚道;其不言及,唯有其观行之方便上之理由,而无真实义理上之理由。吾怀此相类之意已二十年。于二十年前,吾尝作宋明儒学之精神一文,发表于“理想与文化”第九期。其文以言生生不已之几,为宋儒之所以别于佛,即所以明此义。当时王恩洋先生及尚在支那内学院之张德钧先生皆作一长文评斥,以吾意在诋佛学。实则吾乃意在明儒学自有其立根处,而此立根处,亦非佛之所能外,即可见儒佛之通处。今文所论,亦意在于是也。

    [5] 张伯行编横渠文集所附性理拾遗语。按:此所谓性之固有,乃泛指一一事物之性相之实在说,与后文所论横渠之所谓人物之性,皆依于其气之清通能感上所说者不同。此火之热,金之刚等,乃依物之能感之性,而见于外之性相之第二义之性,固非横渠之所重者也。读下文自知之。

    [6] 宋元学案豫章学案,谓延平言:昔闻之罗先生云横渠教人,令人留意神化二字。张子神化之义,后为王船山所发挥。今皆不能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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