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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佛家言性思想之限度之讨论

    方中国魏晋六朝至隋唐佛学大盛之日,中国传统之儒者,正从事于经注与经疏,其智慧心思之所注,皆唯及于世间礼乐政教,人生日用之常,而不能外是。此与佛教高僧大德之期佛果之究竟,而穷法相之广大,探心识之精微,极语言之施设与当机立教之妙用者,诚不可以相及。然佛学之言心性,即其归极于禅宗教人当下见性成佛者,仍只对人之已发心作佛者,乃有其意义。世人固不能同有此发心,而别有其不可或已之世间事在。即人之谋所以生存之一切饮食男女之事,亦自有其本身之严肃性。又此客观天地万物之接于吾人平日之心知者,是否确如佛家之可视为唯识所现,或只言其具空性、法性或佛性而已足,此在常人固不能无疑。而顺佛家言众生皆有佛性之思想而发展,最后亦必迫至一问题,即毕竟草木瓦石是否皆有佛性之问题,如前文所提及。如草木瓦石,皆有佛性,草木瓦石亦皆可成佛;则此佛性固是周遍万物,无乎不在,而一切存在,亦皆可入于涅槃;佛之立教,即不只为一般所谓有情众生而施设,亦为一切存在而施设,佛家所言之性,亦即真可为一切存在之性。依前文所述,天台宗山家之正义,草木瓦石固同有佛性。禅宗之徒,盖亦依此而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然此所谓草木瓦石有佛性之理由,不外依于色心原不可二,色法之世界即心法之所充满,故于佛之法身,只能作无所不在想;而佛之成佛,即佛心与佛之色法之世界,顿时俱成,故草木瓦石,亦无不成佛。此固非不可说。如人之一朝而登九五之尊,则其毛发指甲、冠履衣裳,皆同登九五之尊是也。然此既是依于:佛之世界之所在,一切心色原不可二而说,则吾人于此仍可问:在佛之世界中之草木瓦石之自身,是否真能各别成佛?若谓草木瓦石之自身,能各别成佛,则草木瓦石初无觉,如何能成佛?而湛然之谓草木瓦石无情,而有佛性,亦实未主张草木瓦石各别成佛之说也。 [1] 然今仍须讨论:所提及之此一问题,是否即无意义?是否因佛之世界所在即其法身所在,便不当有此问题?吾人将可证其不然。因如克就佛之世界所在即佛之法身所在而言,则不特草木瓦石在佛之世界中,一切有情众生亦在佛之世界中,若谓佛成佛,则此世界中一切物之自身,亦无不成佛;便应言一佛既成,一切有情众生皆同成佛。诚然,此自佛眼观,固未尝不可如此说。如前引华严宗之谓当佛成正觉,同时见一切众生之迷执性空,而皆成正觉是也。然此佛眼之所观,仍毕竟不同于众生眼之所观。依众生眼观,固知佛自登正觉,而彼仍在迷,亦不知其迷执空也。然众生虽在迷,因其有觉性,故能转迷成觉以成佛。于是此众生之转迷成觉,便仍当说为在佛之成佛之事外之事。此事,对各别之众生自身言,又各为一真实可能之事。则吾人于此便当问:于佛之成佛之事外,是否有草木瓦石自身成佛之事,亦为真实可能者?今湛然于此,既不承认草木瓦石,能各别成佛,即无异否认此事之真实可能,亦即无异否认草木瓦石自身之能成佛矣。

    吾人之所以必讨论及此问题之故,乃意在说明世间总可有一:克就世界中客观存在之自身,而问其本性之如何之一客观问题。故人纵能成佛,以至其成佛时同时见其世界中一切人物皆成佛,仍有克就此诸一切人物之自身,而问其是否各别皆有觉,是否各别能成佛之一客观问题。由此即见只论人与其他众生能成佛之心性,尚未必即足以穷天地万物之性;并见除此人与其他众生求成佛之事外,天地间仍有其他之事之存在,而此事初非皆为自觉作佛之事者,如草木瓦石自身之存在生长之事是也。更沿此以观,一切人以外之其他众生,如禽兽,其现在所作之事,与人类非佛徒所作之事,亦可见其初非皆为自觉的作佛之事;其作事所依之心性,自亦未必皆为作佛之心性。诚然,自佛法之一胜义,实可说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人所作之世间事,虽不自觉为依佛法或依作佛心性而作者,实亦不自觉的直接间接是依佛法,亦依作佛心性而作者,佛家固有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不二之义也。然复须知,如真顺世间法与出世间法不二之义去讲,则言世间法而不言出世间法,以致据世间法,而表面呵斥出世间法或佛法,应亦同为未尝不可。此即禅宗之所以自言饥餐渴饮、运水担柴之事外,别无佛法,而亦可呵佛骂祖也。然若佛徒可呵佛骂祖,仍是佛法,则世间人呵佛骂祖,只言其他一切法,更不言佛法,或浸至只言其他一切法而反对佛法,亦未必即非佛法也。佛经谓佛说法恒有不可测之密意,唯佛能知,而非世人之所知者。然又焉知世人之立言,无其不可测之密意,非世人之所知,亦非佛徒所知者耶?若然,则克就吾人今所论之心性问题而言,除佛家所言之作佛之心性之论外,世固可有似无关于作佛之事之心性之论,浸至反对佛家心性论之论,用以说明此世间之人物之所作世间事者,仍当为真正之佛徒所视为佛法之所在者矣。此亦即在中国固有思想之流中,除佛家精微博大之心性论之外,仍有儒道二家之心性论之流,与之并行,鼎足为三,虽或相非,而皆天地间所应有,亦大心菩萨所应许者之故也。

    二 佛家心性论之原始动机,与中国传统思想论人性之态度

    吾人上文唯在循佛家思想之言一切法皆佛法之言,以引吾人之目光,至佛家之言之外,而渐注目在中国儒道二家思想之流。至于吾人如真立脚在中国儒道二家之观点,居于佛家之外,来看佛家之论心性,则可见佛家之论心性,无论如何精微广大,要皆仍只为依佛家之原始动机,欲求出离世间之苦与染业而来。缘此一动机而反观世间众生之苦与染业之种种相,而探求其因缘与解脱之道,即一切佛家之言之所以立。然此世间之所以为世间,是否只当以苦与染业积聚之地说之,即成一根本问题之所在。世间若干存在物,如无情之草木瓦石之自身,是否皆能感苦造业,更求觉悟以成佛,上已言其为一问题。而人以外之有情众生,虽能感苦,是否皆可如人之造染业;以及一般人之生于斯世,其所实造、能造之染业,是否多于其能造、实造之净业,亦皆为问题。此诸问题,固不易解决,今亦暂不论。然既可成为问题,则吾人固亦可不先判定世间为苦与染业之积聚之地,自居于一欲出此世间之心境,以对此世间,作此一反省的判断也。若不先作此一反省的判断,则吾人之观世间一切人之性,一切有情与无情物之性时,固可另有其用心之出发点与方向,由此而所见得之心性,亦自不必全同于佛家之所言者矣。

    此不对世间先作一反省的判断,谓之为苦与染业之集聚之地之一种心境,吾人可说之为直接面对世界,而与之作一平等的感通之心境。吾人依此心境,以观世间万物之性与吾人之性,尽可先注目于吾人与万物所同有之自然生命性,如告子、庄子、淮南子等道家之流,与以后之道家之言性命双修者之言性;亦可先注目在吾人之一切生命及无生之物之共同的所以生之理,如宋儒周程张朱之言性;亦可先注目在人之感孺子入井,感嗟来之食而不食之时,所表现之恻隐羞恶之心情中之仁义之性。如孟子与陆王之言性;亦可注目在人所感之他人与物之个体性、独性,如魏晋之王弼郭象之言性。凡此诸性论,皆不先视世间为苦与染业之积聚之地,而亦不先由“问此苦与染业之所以然,与如何超拔出离解脱”之观点,以观人与物之性者也。

    此种依人之面对世界而与之作平等的感通之心境,而就其所感、能感,及感后之所生者以言性,与佛家思路之不同,吾人可姑举一例以为证。如吾人上文言禅宗之施教方式中,特重机感之相应。此一教法,初即直承中国学术传统原重以人之语言成就人与人之直接感通而来,固非印度之所原有。然此人与人之直接的感通中所表现之心情,依中国儒家义,则明可见有人之仁流行于其中,此仁即人之性。禅宗之大德之教训其徒,亦恒自谓老婆心切,而其徒亦以其师之棒喝,皆所以见其师之慈悲;则其师徒之相感,即明有仁之流行于其中。然禅宗之人,却又唯以其机锋相感,为使人各自见其本来具有之真空本性、真如本性之资,而不直下即就此相感,以言其性之仁之流行于其中。于此,人之只直指此相感中之仁为性者,便于世界之染业与苦等,初无一反省的判断,亦初无自其中出离解脱之意。而彼谓唯其真空本性,方为吾人之真正之本性者,则明本于一“求出离一切苦与染业,解脱一切染净善恶之执障”,而欲顿超直悟之心。今禅宗唯由人之欲出离解脱之心,以见其真空本性,于此谓之性,而不肯即其师徒间之机锋相感,以见性之仁之流行于其中。是则明见其求见性之用心方式,与儒者之言,固有入路上之不同也。

    三 李习之复性书之言复性义及其言与老释同异

    当唐代佛学大盛之时,承中国传统思想之流而言性者,一为韩愈之原性一文,二为李翱之复性书三篇。如以韩李之言性之论,与其前之汉儒、后之宋明儒及同时之佛学之论相比,皆不足言有特殊之创发之见。韩愈论性三品之言,与王充论衡本性篇所言者,其旨归无异,而无其详密。李翱复性书之论性,亦不逮后之宋明儒者之精微。然李文三篇,在中国思想史上,亦可说有前承汉儒,后启宋儒之价值。论者谓其文有邻于佛老者,亦非不可说。盖复性之名,原带道家意味。先秦儒者言养性、成性、尽性、化性,汉儒如董仲舒言性非教化不成,扬雄言性善恶混、言修其善者为善人,皆不言复性。唯易言不远复,亦未必即复性之义。庄子乃重教人“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使人反其外驰之心知与情欲,而复其自然之性命之情。后淮南之书,亦承之而言反性。魏晋之何晏言圣人无情,王弼亦言性其情。今李翱言灭息妄情,由情复性,以性其情,其用语之类庄子、淮南、何、王之言,不可为讳。妄情之一名,尤为佛家喜用之语。如宗密普贤行愿品疏钞谓:“若以情情于性,性则妄动于情;若以性性于情,情则真静于性。”即明以妄情能使性动,而言性其情者。李翱又言“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于诚明之际,间之以虚,亦非中庸所原有。虚之名初为道家所重,而与佛家重空之意可相通。又其既以诚为性,以“明”见性,又谓“明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遂意只言复性之诚而足。此亦非中庸原义。因中庸之明,可不对昏而言,昏不立而明仍可立也。再其言“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情既昏,性斯匿矣。”谓情能匿性,亦非孟子“乃若其情,可以为善”之旨。吾人昔于论礼记之言人情之一节,尝谓周秦儒学之传,原是重性情之教。中庸易传承孟学之传,皆兼尊人之情性。礼记诸篇亦大皆重以人情言礼乐之本。墨家初尚功利乃兼忽性与情。至于重性而见情之为害,乃或言无情忘情者,则始自道家。汉儒尊性贱情,乃有性善情恶之论。何晏言圣人无情,王弼言性其情,而佛学传入后所言之情识、妄情中之“情”字,乃皆涵劣义。习之复性书谓情昏而匿性,乃承此流之义而言,亦甚明显。自庄子以降言情为害,至李习之,而言情可匿性,谓“情不作,性斯充矣”,此其所谓情,皆明非指孟子所谓之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性情而言,而当是指一“自然生命之情欲,又与一外驰之心知相结合”,而生之一往不返之情欲。此乃一穷之而不能尽之“情欲”,或“性之欲”,则亦诚可如乐记淮南之言其乃可灭天理而为性害者,或如习之谓其为能使人溺之而不知其本者,而亦为人所当无而去之者也。然此固非谓“可由之以见性之恻隐、羞恶”等情,亦当无有之谓;或“有节之自然生命之情欲,如饥欲餐、渴欲饮之情”复当无有之谓。更非谓人之喜怒哀乐好恶可全然无有之谓。庄子内篇德充符载庄子答惠子,谓其“所谓无情”者,乃指“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者言。则庄子所欲无者,亦只指内伤其身之好恶,非必即一切好恶哀乐皆当无之谓也。此亦正似习之之言灭息妄情,仍言性可因情而明,承认圣人之有情。唯圣人有情,而无“此可使人溺而不知本”之情耳。然庄子在周代,习之在唐代,咸能深有见于此一种虽初由性生,而可由其往而不返,以与性相对,而反为之害之情欲,而知于此当用一无情之工夫,则亦固皆有卓识在。不可以其与孟荀等之性情合一之言不相类,而尽斥之者也。

    至于习之言“诚而不息则虚,虚而不息则明”,固不同于中庸之诚明并言之旨。谓诚而不息则虚,盖谓唯诚而不息而后不滞不执,此中固有虚义。虚则能容能照,而有明义。此固非不可说,亦未尝不可通于佛家所谓不滞不执之义,或空我执法执以去障之旨者。吾人亦可谓此习之之意,或正在说明儒家之诚之不息中,亦摄具道家佛家言虚言空之义,以见儒与佛道之可于此相通;故用此“虚”之一言,间于中庸所谓诚与明之间。至于所谓“明与昏,性本无有,明者所以对昏,昏既灭,则明亦不立矣。”此亦可说类似佛家之“无无明,则般若亦不可得,不修恶而善亦不修”之形态桩思想。然此不立者,谓不立其名,固非亡其实;谓既有“明”,即可不再立“明”之名,以免人自居于明,自执其明,固亦有其旨义,而为后之儒者所当加以应许者也。

    四 佛家不立诚为教之理由之讨论与儒者何以必立诚为教之故

    然习之言性,毕竟有与汉儒之言性情,与道佛二家言心性大不相同者,此即在其通篇乃以诚言性,而言性善,并以至诚无息为圣德;斯固纯本先秦中庸之意而立论。后宋儒之周濂溪、张横渠,亦更承中庸而以诚为天道人道之本,以抗佛家之说。今若谓儒佛之教,有毫厘之差,亦可由佛家之未尝重此诚之概念而见 [2] 。诚然,佛徒之求法之诚与修道之诚,远者可无论,近如惠能以及后之禅宗大德之传法,皆自谓不惜身命,其说法又皆苦口婆心,岂曰无诚?然惠能盖终不由其实有此不惜身命之诚,而立诚以为教,宁自谓其不惜身命,由于见身命之性空;亦盖不愿人之许之以诚,而宁谓此不惜身命之诚之亦不可执,而此诚之性亦空;则儒佛立教之异,仍不得而泯。又人之有不惜身命之诚者,能自谓此诚性亦空,亦固是佛家之大德与大慧。然吾仍有进者,即人之能有此诚,不自执其诚,而自见其诚之性空固可;但吾人若于他人之以至诚舍身命者,谓此事之所以可能,乃因其身命之性空,于是对他人之此至诚舍身命之事,亦只谓其性空,则大不可。今惠能若自厕身于其弟子之位,以观其自己之不惜身命,谓此中无诚,或不谓此中有至诚者,亦大不可。是见纯就个人之自修而言,谓当于一切见空,于自己之无量功德,亦谓其性空,虽皆无不可,而亦正所以更见其功德之实无量;然就另一忘我的客观的观点,而谓人之求佛道之心志与行为中,或于其他之人之一切为善去恶,以勉于圣贤之心志行为中,不见其有诚,或不谓其有诚,则大不可。今若更将人之求佛道,或勉于圣贤之心志行为中,必有诚之一言,更加扩大而说,则可谓一切人之勉于所事之心志行为中,皆有诚在。至于自一切人皆有可为圣贤或求佛道之诚性而观,更可谓一切人皆以诚为性。由此再进一步,则亦可谓一切有情皆有诚,正如依佛家义之当言一切有情皆有佛性也。然宋儒如周子、张子,于此乃更推进一步,谓天地万物皆依此诚道为本以生,亦依此诚道以为性。明道伊川朱子,更以理言性,而由此理之必实现于气言诚,亦言此理之为实理。此即皆缘李翱之以诚言人性,而更直接于中庸以诚为天道与人道之本之义,逐步引进而成之说。由是儒者之言性理,乃与佛家之以真空言法性本性,以真如为空理,朱子所谓只有“空理流行”者, [3] 显然异趣。然佛家之徒,明有一修道求法之诚,而不重此诚之概念以说人性与天地万物之性者,果又何故?

    吾人今对上所提之问题,若加深思,便知佛家之用思,虽极其广大精微,而穷深极远,然仍有所忽略。此即其终未能克就其心志行为在其修道历程中之有所趋向,而即就此“能趋其所趋,向其所向之相续”之所以可能上,自见其性之诚是也。如以禅宗而言,其谓本性或心体超善恶染净固是。然惠能又谓,此只能对上上利根人说,此上上利根人,亦须有直心去顿超直悟,方能及此。此中,吾人便可试问:此直心去中之“直去”,或顿超之“超”中,是否有一性在?此性毕竟为何?由此“直去”与“超”之所达者,可谓只是一真空之自性,此所超者、或离之而去者,可说只为尘劳之万法。然此“超”、此“直去”,则是一“能趋、能向此真空自性”之一“能”之性,而非其所向所趋之自性真空之性。试思,今若无此能“超”、能“直去”之性,则此“超”、此“直去”不得成就,真空之性亦不得显。是见此能“超”能“直去”之性,乃一“成此真空之显”之性。“成此真空之显”之“成”,固非空而为有;而此“成”,亦即为一人之“能自成其证真空”之性。此“成”之性,即一性德之诚、或诚性也。禅宗之徒,于此或将说:此能“超”能“直去”之事,乃如唯识宗言转依,乃才转染即依净、才离此即达彼、才去凡即成圣,中间并无停留处,故曰顿超;又此中亦无趋向之一名之可用,更不可言能趋能向之中,另有一“性”在。然吾人以为此语并不能释吾人之难。因此中间纵无停留处,仍毕竟有一转折处。此中之“转此以见彼”之一“转”,毕竟不同于“此”与“彼”。能顿超之“超”,亦不同于由“超”之“所达”。此“顿”所以形容“超”,则不能遽谓中无此一“超”为转折也;亦如唯识宗之舍染依净之不能无此一“转”也。于此若谓此顿超之事,乃一刹那而山河迥异,不同于诚之为一相续之功;则吾人将谓:即在人已有顿超直悟以后,禅宗明仍言有修之功夫,以使此自悟之境相续。此相续中,岂非有相续之功?则又焉得无诚?若谓依佛家之空义,此中更不当见有“相续”,此固未尝不可。然此不见有相续之不可为无相续之证,亦如禅宗之徒之不惜身命者之不自见其诚,非其无诚之证也。

    至于在禅宗以外之其他佛教宗派,则未有不尚相续之修之工夫者,此相续之修之工夫中,必有一诚贯彻,应更无可疑。然此佛教他宗仍不重诚之为一性者,又何故也?于此,吾人如一加深思,便知佛家在禅宗以外,凡解教理者,其修行之工夫,皆要在依观以起修起行,佛家之所以不重此“诚”之故,盖正可于此中求之也。

    按佛家所修之观:或为一般之因缘观、空观、禅定观、或为唯识宗之唯识观、般若宗之中观、或为天台宗之止观、华严之法界观,其中固有种种之不同;然凡由观以起修、与起行者,乃观为先,行为后。此中之观,必有所观之义谛境界,为其心所向。因观有所向,行乃自继,以成相续不断之修。然凡此观之所对,可为种种心色之法,却不能有“诚”之一法,为观之所对。至其继观而起之相续不断之行中,则虽实有一诚之贯注,然人在观有所向时,其继观而起之相续不断之行,却不能当下即成为所观。当此相续之行,成为所观之时,仍应依佛家一般之观法,视为一串念念生灭之法,并当视为亦依众缘而起,其性本空者。则此中虽可见有此相续不断之行,而尽可不见有一诚之贯注。则诚之为能成就此相续不断之行之一性,即不得而说矣。然此中之真问题在:当一切相续不断之行,在成为吾人之所观时,人只见其为一串生灭法,而不见有一诚之贯注;是否即足证明此中实可无一诚之贯注,而只为一串生灭法?此自己之相续不断之修道之行,岂不可原非只是一串生灭法,而原有一诚之贯注?唯以吾人在反观时,吾人之行,当下便有一间断,或吾人之观之之事,不能一时而毕,必须分成段落;然后乃见此相续之修行,成一串之生灭法乎?此问题或不易答,然吾人于此亦可由观他人之修道,而能相续不断者,必不只视之为一串念念之生灭法,而恒视若其中有一贯之精神、或一精诚之贯注,以证此说之必于理有若干未当之处。

    如吾人读高僧之传记,见其某年闻人诵佛经,某年出家,某年从某师问道,某年自建茅庵,某年更建道场说法,对徒众开示,某年舍身圆寂。吾人于此所知者,固只为一串之生灭之事。然吾人岂能谓其一生之事,只为一生灭法,而无一贯之精神,不见其一生之有一精诚贯注乎?此必不然矣。诚然,依佛家唯识之教,可说此所谓精诚贯注,即其转依之工夫之实际,而即其“有漏无漏之善种子之不断化为现行,现行更熏种子,现现种种,自类相生;于是善种增强,而善行转胜”之别名。至如依大乘起信论,则可说此精诚之贯注,不外:依自性清净之心真如以自发心之别名……然试问:何以唯识家只以种子为性,只言种子之生现行,为此性之呈用,而不就其现现种种,自类相生处,种子成更强之种子,善行成转胜之善行处;以言此中亦有一生成之性,以使其一生之行,见一精诚之贯注乎?大乘起信论又何不就此依心真如而发心者,其心之相续而“发”处,见此心真如之自生自成,于此心之“发”之中,而见有一诚性在乎?则佛家于此之不言此一诚性,又毕竟何故也?

    依吾人之意,此中唯一可为佛家辩解之理由,仍只是此一诚之观念,对佛家之依观起行之功夫为无用。因依佛家之教,只须其依观起行之工夫,能相续不断,则此中如要说诚,诚亦自在,而不须更立此诚之概念。至克就人之内心之修持工夫而观,言诚而念及诚者,固未必能诚,不言诚不念诚者,亦尽可有诚。本依观起行之义,则观中所非必须有者,亦可终身不言。则人由观空因缘等以起行者,尽可不须言此诚。若为断疑惑懈怠,则可以“起信”为功;或如唯识家之只以信或精进或不放逸之心所为诚,亦已可矣。固不必因人之全部心志行为中,可有一贯之精神或精诚之贯注,以谓有诚之一法,周遍于此相续之心志行为中,以为其一性矣。 [4]

    在上文吾人既代佛家为一最后辩解,则吾人之结论为:纯自人之内心之修持工夫上说,吾人于佛家之不立诚为教,不以诚言性,尽可加以应许。然吾人仍须重申:当吾人客观的观他人与万物,或视自己或他人为万物之一之时,却又不能不视其中有一诚之表现在,否则吾人不能有对之之敬诚,而吾人之道德生活,即势必有所缺漏。如吾人于高僧大德之一生之事,不见其中有精诚贯注,则吾人对之,即必不能真致其敬诚;而吾人若只视其一生之行事,乃一串生灭法,则吾人已有之敬诚,亦势必全化为乌有。吾人若更进而将世间一切有道有德之人与常人,其尽心竭力于其所为之事,只视为一串生灭法,吾人对之之敬诚,亦同将化为乌有。反之,若吾人能视一切人之行为中,其中皆多少有一精诚贯注,或谓一切天地万物中,皆有一诚道流行,则对一切人与天地万物,亦皆可有一敬诚矣。李习之言人性之诚,而周濂溪、张横渠,皆言天道人道之诚,即皆意在成就此一对一切人与天地万物之敬诚,为其别于佛者之所在。兹试更详佛家所以未能肯许此义,儒者所以必言此义其他理由所在于下。

    五 儒者对天地万物之敬诚与对一切存在之价值之正面的肯定

    依佛家义,吾人固当对人有敬诚,且当于人作未来之佛想,以生恭敬之心;推而极之,则于一切众生,亦可视为无量劫中之父母,而以恭敬心、慈悲心以遇之。此意亦非不伟大神圣而庄严。然试问:吾人对草木瓦石之无情,是否亦当有此敬诚?依佛家义,一一草木瓦石之自身无觉,不能成佛,便理应无对之之敬诚可说。至若吾人谓佛之法身无所不在,则当前之草木瓦石,皆佛之法身之所在,固亦可引起吾人恭敬心。然此仍是恭敬佛,非恭敬此草木瓦石之自身也。克就草木瓦石之无情而言,依唯识宗义,彼唯是一切有情众生之阿赖耶识中四大种与色法种子之现行,其本身无独立于我之心识外之存在意义,便不同于其他众生之心识,在一义上为独立于我之外者,更不能言对之有敬诚矣。然在儒家之思想之传中,则于一切他人与万物,皆肯定其一义上对我之个体,为一客观之实在,而为异于我者,异于我而超越于我之上之外,而我又感其超越于我,我即可亦对之有一敬诚。此即礼记之乐记之所以言“异则相敬”也。

    然佛家之不重人对他人与对无情之天地万物,皆同有一敬诚者,其理由更有所在。此即除因佛家视无情物不具心识,兼视一切之他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串生灭法之时,一切皆可不堪敬之外;上文所提及之世间之为苦与染业之积聚之地,亦为使世间之成非可敬,而世间众生只为可悲悯,而唯待佛菩萨之超渡者。此亦为历史上为儒佛之学者之一所见不同之所在也。

    依吾人之意,固可承认人所能为之不善或所造之染业,实无穷无尽,而其所能导致之世间苦恼,亦无穷无尽。此凡深观人心知之无穷,其与自然生命之欲望相结合,即可化出无穷之贪嗔痴等迷执者,皆可知之。此义,在中国亦首发之于道家,而印度传来之佛家,更能穷极此中之法相而述之。儒者于此亦实未尝不可在一方面,对道佛于此所言者,全部加以承认。然人以外之自然物,是否亦能造此无穷之染业与不善?或其行为是否真有不善?又整个之世间,是否只为一苦与染业之积聚之地?则此中亦有问题,如上文所已提及。诚然,自然界中有众生之相残,并有由相残而生之种种之苦,此是一事实。此一事实,表示此自然界之总有某一种之不完满;又表示众生相互间,彼此皆为一无明所蔽,而不能相知相亲,此即见众生之各有其迷执为障。此义亦当为大心儒者之所认许。然吾人是否可因此而说:此一切自然界之生命或一切有情众生,皆唯是依其迷执为障,以造染业或孽债,而受所造染业之报,以偿还孽债为事者,其存在于此世界之本身,乃无内在之价值者?此即顺佛家之教义而观,亦可见其非能作决定说者。

    依佛家之教义,人不当杀生。此不杀生之教中,实意涵人当尊重爱护众生之现实生命之义,而此尊重爱护之情中,即包涵一对“现实生命之存在于此世界”之价值之肯定。谓现实生命不当被杀,同于谓:现实生命当生,此岂非一肯定现实生命之存在于此世界较善于死亡与不生之论?人于此若问:现实生命既为染业之积聚,何以不当杀之,而必任其生,杀之又何为不可?则佛家尝谓依此而主当杀生者,为大邪见。何以为大邪见?则有种种之理由可说。如众生因造业而受报,以成其此生,则应使之自尽其报,而不当杀之,以使其不得尽受其报。此一说也。又彼虽以受报而生,然我杀之,则我已作杀业,而我将受报,此二说也。再彼虽以造业受报而生,然依我之慈悲心,则不当杀之,杀之则违我之慈悲心,我之慈悲心为善,则杀生为不善。此三说也。然此三说中之第一说,谓人当使已生者尽受其报,即至少涵有受报可轻其业障之义。则由生以得受报,即仍为当有而善者。第二说谓我杀生我受恶报,亦直接涵具:生为善,而生不当杀之义,若生为绝对之不善,则杀不善即善,不应受恶报也。第三说乃谓依于我之慈悲心之为善,故违之则成恶,此义固不直涵生之自身必不可杀,杀生必对之为恶之意;而唯涵:在慈悲心中,人自以其杀生为不善之旨。但此后一义仍涵:不杀而“见”生命之存在为善之“旨”。若见生命之存在之“见”为善,而无生命之存在,又不成就此“见”;生命之存在,既能成就此“见”,即仍须肯定其为善矣。

    由上所论,可见佛教不杀生之教,必意涵:对生命存在于此世界之为善,有一义上之肯定。则吾人于充满万物之生命之世界,更应对之有一肯定,而以其存在为善,便不能只视为染业之积聚之地矣。

    至于吾人如更就一客观之观点以论此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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