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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般若宗之精神与法性即空性义

    按小乘之佛学之求解脱,乃出自一视三界如火宅,而迫切求出离之愿望。欲得出离,则待一继续不断之艰苦的修道工夫;人之达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阿罗汉等四果,其中仍有种种之进退历程。其论此人生与世界之所由成,与种种修道之工夫,亦极其复杂而繁难。此皆意在策励学者对谛理之思维,并坚固其“千里虽遥、不敢不至”之志愿者。此种佛学之精神,在由小乘转入大乘之成实论、及俱舍论,犹可见之。然人在修道之历程中,历经艰难而有所进益之后,人最易发生之病痛,即为自以为已有所得,而妄自矜许,此即翻成魔障。大乘般若经之重般若波罗密,而重以智慧深观无所得之义,即正所以对治此魔障者。小乘佛教,原亦以去除贪瞋痴等之迷执染业,而归于寂灭寂净之涅槃为事;人之染尽,而空一切烦恼,证寂灭寂净,亦即另无所得。故空与无所得,原为佛教之精神。至大乘般若之教,其进于此义者,则盖有见于彼修道者,在其工夫历程中,能渐空烦恼者,或因自谓已能空烦恼,而妄自矜许。此即一对其已空烦恼之心境,再作回头之执取。此即执空,而求得其不可得,而将不免于沉空滞寂之病。大乘般若经典释般若经之大智度论等经论,虽卷帙浩繁,要不外以大智慧照见此空之亦不可执,此不可得之亦不可得。故其言佛教之布施,即人纵能在无尽期中,自舍自己所受之无尽之身,如金刚经所谓“以恒河沙等身布施,如是无量百千万亿劫,以身布施”,亦不“住相布施”,不见有自己身可舍,亦不见有所施之人、众生、及自己布施之事,方为真正之布施。修道者于其一切修道之六度万行,由布施、以至持戒、忍辱、精进、禅定之行,能皆作如此深观,则修道之事,虽无穷无尽,而同不自见有所得,而仍将自谓无所得,亦不得此无所得。是能空空,而空亦空,是为般若波罗密。此般若经论之所说,亦正较一般部派佛学之分析种种法数,而比对之以为论者,更契于释迦说空无我之本意。 [1] 般若经本此空空之义以言,故于人在修道之六度万行中,所遇之万物万法,皆同说为空,而其空亦为空者;以至言涅槃亦不可执为有,胜于涅槃者亦不可执为有。故说“假令有法胜涅槃者能入,我亦说如幻如化,何况涅槃”。此非谓此万行万法与涅槃,如龟毛兔角,或如外道与常情所妄执者之毕竟无有;而是于一切万行万法之有,皆当视为如幻如化之有,而自性空者之谓。万法万行之自性空,即涅槃性也。原彼万行万法,皆是因缘生,此乃佛家之通义。然人即识得此缘生义,不另执有外道所谓自性者,仍可意谓彼由缘所生者,与此能生之缘,终为有而非空;而部派佛学,亦有于此分析诸法,而归于主一切有者。然大乘空宗,则谓缘生之义,是一切法皆依缘而有之义。一切法同依缘而有,为他法之缘者,亦依缘有;则缘生非谓实有能生之诸缘,诸缘亦实无能生之“力”,以生其所生。若有此“力”,则仍同外道之执有一自性矣。若缘无能生之“力”,以生其所生,则所谓缘生,唯是此有,依彼缘之聚,而如是如是现之谓。故凡所谓有,非他生,亦非自生,非自他共生,亦非无因缘而自生(中论)。知凡有者,皆唯是依彼缘之聚,以如此如此现,缘聚方有,缘散则无;则缘聚而有之有,亦不可执为常有定有;即虽有而未尝不空矣。由此以言缘生,即不碍言空,而人亦可即缘生以知无“常有”、“定有”可执,而证空。而于一切空,如内心空之内空、外物空之外空、与合此二者之内外空,皆不更执,则称为空空。空之所以当空,亦正以缘生之有,虽非常有、定有,而亦非毕竟无之故。由此空空,而十方世界无不空,大智度论称之为大空。既空空,而不更执“空”与“诸法之有”之任一偏,以在第一义上,不离诸法之实相,而见诸法实相空,名第一义空。知此空空、大空、第一义空三者,更无有余不空法,所见既空,见主亦空,是名毕竟空。此毕竟空亦空,乃终成一“空”与“一切法之有”,不相为碍之中道。人能照见一切法之有与空不相碍,照见一切法之共有此空性,即能照见一切法共同之真如、法性、或实际,是故当学此般若波罗密也。此中所谓空性法性等名之所指者,其实即亦不外此一切诸法之缘生而无有自性。故谓“言诸法无有自性者”,即“以性空破诸法各各性”(智论五十二)。此诸法之无自性,“诸法之无所有性,是为诸法自性”(智论五十八)。故诸法即以无自性为其自性,而有一无自性相。此“诸法之无自性相,即毕竟空相,此毕竟空相即一切法相”(智论五十五),“即一切法一相,所谓无相”(智论十八)。故此空相法性,亦即一切诸法之无自性性、无自性相、一相、无相。无相又称无性、无我性。又此空性法性遍一切法,而可实证,即一切法之真如、实际、不变异性。此中诸无自性性、法性、空性、与实相、无性、无我性、真如、实际等之名,为同义语。 [2] 此“一切法性,若有为法、若无为法,是性非声闻、辟支佛作,非佛所作,亦非余人所作”,是性非由作,亦无自性之可说,“诸法性不可得”,“是性性空”(大智度论三十一十八空,及四十六摩诃衍品),直名性空。故曰:“性空者名本来常尔,或性自尔”也。至于此似一往言空之教,所以不与佛家之本慈悲以度众生等无量方便之行,相碍者,则以此空既空,则亦不妨碍怜愍众生,引导入空之故。 [3] 至于人欲有证此空之般若波罗密,而知此空性法性,及此空性法性之性亦空等,其究竟义,固在知此证空之般若波罗密,原不容有任何一边之执著。有不可执,空亦不可执,所谓“般若波罗密,譬如大火炎,四边不可取”(智论十八)是也。然此般若正为诸佛母。至于人之学般若,则其初步,当于其次第所知之一一法,一一顺之而观其缘生相、空亦空相、无自性相等。缘是而有三三昧:即空三昧、无愿三昧、无相三昧之正定工夫,以有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等。 [4] 此固非本文之所能及。然要之一切法无量,三昧与三智之工夫无量,所证得见得之空性、法性,亦无量。吾人今既于一切法,可姑加以分类为说,则于此空性、法性、亦可随之而分为多类以说也。 [5]

    然不管法有多种,依法之种类而立之性,有多种,然吾人依一切法之缘生即空,由破执而证知之一切法之实际、实相、空性、法性,则遍一切一味,而无二无别。故诸法虽多,法相虽多,而此实相法性,则为一而非二亦非多,而无多之可说者也。

    按此佛学之言空性、法性、实际、实相之论,固与中国传统言性之说异旨。然佛学输入中国,至东晋而大盛,中国人所以不觉难于接受者,则以有魏晋之玄学,与之互相援引,此乃人所共知。如王弼承老子言,有体无致虚,而任物之自然之性之教;郭象承庄子言,更有观物之独化,而玄同彼我,与物无不冥之义。王弼言自然之义,固为于一一之物,只见其自然而任之,不更问其所以然之义,然亦非必归于否认物自有其所以然之说。循郭象之言独化,言吾身之为独,吾身所接之物之为独,亦意可涵其各有一特殊的所以生成之理之义。故郭象尝由吾人当前之生,以言其“生之所有者众”,“理之所存者博”(庄子大宗师注)。此当前之生之所有、与理之所存,即此生之诸因缘也。故王郭虽不重一事一物之因缘之分析,然彼等既言一一之物,各有其自然,各能独化,即亦未尝不可意涵其各依特殊因缘以生以成之意。循此思想,亦即不能拒绝此佛家重析诸缘以明缘生之论。般若宗即缘生以言空者,言空不碍有,又可与体无致虚之意相印合。故佛学可与当时玄言,相援引以入于中国也。

    二 道安言性空,罗什、慧远言法性义

    印度佛学传入中国之后,初盛者为大乘般若之教。道安屡讲般若经,鸠摩罗什更多译般若经论,其学亦归宗在般若。慧远尝与罗什问答法性之义,僧肇为四论,更称心而谈般若义。吉藏谓道安讲性空义, [6] 余三人皆亦言及性。然今当并举其言,以见诸家所谓性,皆与中国先秦两汉之先哲所谓性之一名,初不同其义,唯沿用一名而已。

    吉藏中论疏因缘品,叙道安言性空本无之旨曰:“释道安本无义,谓无在万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末有;若宅心本无,异想便息。安公本无者,一切诸法,本性空寂,故云本无。此与方等经论,什肇山门义无异也”。按昙济六家七宗论,以道安为本无宗,僧睿则称之为性空宗。然道安则皆未尝以之自名。今将问此所谓本性空寂之性,果何所指?

    按道安言本无,盖是“无为本,有为末,而在无之本上,无末有之滞;末有之滞,于此皆空寂”之意。若然,则所谓性空,即应涵:无此或空此“世所执所滞之实有之自性”之意。至于谓此“无此所执所滞”之本性,即为空寂,则当是如后之慧远所谓“无性之性”,乃为更进一层次之义。然亦可同为道安言性空本旨之所涵。今按中国先秦两汉学者之言性,皆非指常人所执所滞之实有或自性,亦不可视为无与空者。若谓“无此所执所滞”之本性,为空寂,此空寂之言,乃以遮为表;亦不同中国先秦两汉之性之一名,皆直接有所表者。是见僧睿吉藏用以讲道安学之“性空”之名,其所涵者,皆一昔所未有之新义也。

    然对此本无之说,僧肇不真空论,则以其为乃主张“非有无此有,非无无亦无”者,则此实即上言般若宗之空“有”亦空“空”之旨。唯僧肇意,以为本无宗只言“无此有”、及“无无”,乃“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未能即有而无,“即万物之自虚”,是未免“假虚而虚物”,尚未契于真正之非有非无之旨。今按:若僧肇所评为本无之说者,其中亦包括道安,则此便不同于吉藏之谓:道安之言与僧肇之旨实不异者。然此僧肇与道安之异同,乃别一问题。僧肇固亦未说道安无此“本无”“性空”之义,则谓道安有此义,仍不误也。

    至于罗什之著,今大皆已佚。大藏经卷一八五六鸠摩罗什法师大义上,记慧远尝问罗什法性与真际同异。罗什尝答曰:“诸法如相,性自尔故。如地坚性,水湿性,火热性,风动性;火炎上为事,水流下为事,风傍行为事。如是诸法,性性自尔,是名法性。更不求胜事,尔时心定,尽其边际,是名真际……初为如,中为法性,后为真际。知诸法如如,名如来;正遍知一切法,故名为佛……诸菩萨……观诸法实相,尔时名为如;深观如故,是变名法性。若坐道场,证于法性,法性变名真际”。李证刚先生维摩诘经集注卷三弟子品辑僧肇注曰:“如、法性、实际,此三言同一实耳,但用观有浅深,故别立三名。始见法实,如远见树,知定是树,名如。如是法转深,如近见树,知是何木,名为法性。穷尽法实,如尽知树根茎枝叶之数,名曰实际。此三未始非树,因见为异耳。所说真法同。此三空也”。僧肇即本罗什之言作而注,罗什之言则又本于大智度论说如、法性、实际同此一空性之言也。 [7]

    本此所说,如与法性真际三名之异,唯是依观行之初、中、终之深度不同而立名。所谓法性者,即诸法之如是如是之性。所谓诸法之如是如是者,即由地如其地,坚如其坚,水如其水,湿如其湿……而其中皆无自性自相可得而见。此诸法各各自性自相之空,即诸法之各各之如如,是名为如;而各各法同为一空,是为法性。此法性,不与地性水性等在一层次。此乃正遍知一切法者,于一切法,一一各还之于其本位,所观之一切法之“一味的共同的空性、法性”。人欲知此法性,则赖人之空其对一切法之种种分别,空其种种自性之妄执者,而后能。此法性,又唯是由正智之无执,所观得之“诸法皆无自性自相,而同为一空”之空性。是此中之所谓法性、空性,亦全不同中国先秦两汉之所谓人物之性之有实作用,而由人物之能生处所见之性。依佛家之此义,以言此有体质有实作用之人物之性,如不视为妄执,亦只能属于下一层次之性,如水之下流,火之炎上,如地坚性、水湿性等,即大智度论三十二所谓“各有各性”之法性。唯有观各种人物之各如其体质之为体质,各如其所有之作用而有用等,以实各如所如,而更不有分别之妄执者,方能见诸法之法性。此即大智度论所谓别于事法性之实法性。 [8] 此所谓法性,与中国先哲之所谓性之不同,固亦显然矣。

    又罗什与慧远书问“既已舍染业,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此书乃罗什先自道其所得法。汤用彤先生魏晋南北朝佛教史第二册第十章,引熊先生十力释法性无照之语曰:“性者体义,法性犹言诸法本体,即斥指本心而目之也”。然循上引罗什之言观之,罗什所谓法性无照,是否即已直指本心之体,愚尚不能无疑。因如与法性,唯指诸法之如如性,即尚未及于本心义也。详罗什所谓“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之文句之义,盖是言诸法之如如之法性上,本无此禅观中之照;能知此,则能不眈悦于此禅智慧,亦不停心于此,方能更契入诸法本性空寂之如如法性也。此亦自有其理趣,盖不必即以本心之体当之也。

    至于慧远,则据高僧传卷六,载其有法性论之著,而今佚。高僧传今唯引其二句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汤用彤先生于其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以体极在冥符不变之性,不变至极之体,即为泥洹,以释慧远义,盖未是。今察此二句之文句,所谓不变为性者,乃对至极,而指其性为不变,知此不变,即为得性,非谓实有不变之性。又体极之体,乃动辞而非名辞,则不能言有一至极不变之体。按汤书亦引慧远大智度抄序曰:“非有非无之谈,有而在有者,有于有者也;无而在无者,无于无者也。有有则非有,无无则非无,何以知其然?无性之性,谓之法性。法性无性,因缘以之生。生缘无自相,虽有而常无,常无非绝有。”此所谓无性之性为法性,亦当即“观诸法之如其所如,对之更无分别之妄执,而知其本性空寂,别无自性,而观此无自性即为其性”之意;盖非言于诸法之本性空寂外,另有体之可体也。

    三 僧肇之物性义,及般若体性义,与老庄之致虚

    至于僧肇之四论,其物不迁论言动静,不真空论言有无,般若无知论言能证之般若,涅槃无名论言所证之涅槃,合为一即动而静,即俗而真,能证无知、所证无名之四论。其物不迁论,以“近而不知者,其唯物性乎”之一语发端,即无异自谓其旨在论物性。其般若无知论,又有般若体性真净之言。今亦当说其所谓性,与中国传统思想中所谓性一名之涵义,实迥然不同,而其思想所归趣之境界,则未尝不与老庄言有相契之处。下文试稍详以说之。

    上已言中国传统中之人物之性,乃有实作用而由人物之能生处看之性。此生或指自然生命之生,亦可指人心之生。故性可称为生之所以然,生之质,以至可如后儒之称为生生之几,生生之理等。至在僧肇之物不迁论一文,所论物之动静之性,则纯对吾人之知而说者。僧肇此文之宗旨,要在说明常人视物实有动静之性,为一虚妄而不实者。故人自以为能知物性,实未尝知。此即纯为一由能知所知之相对关系中,以论物之动静之性之说,而为中国昔所从未有之一论物性之方式也。

    按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对动静之关系,可自两面看,一为以人之未与物感之寂为静,感物而生情为动;一为以阳生为动,阴成为静,即以物之始生,为动,生而成其为物,为静。此皆自人生实有此内外之相感,物之实有此生成之实事,而言动静。今僧肇论物之动静之性问题,则初纯为就吾人知之所对之物,而问其是否真有此“动静之相”可说?即问:吾人于物观之为动者,是否亦即同时观之为静?吾人能否即动以求静,以见动静之不二?此即初纯为一问“吾人之认识上所见之动静二相,是否可不见其分别;或于一物之具动相者,亦见其具静相,以使此二相之分别,得相与而俱泯”之问题。吾人亦可说:此中之问题,亦即吾人于物所知之动静二相,或于物所得之动静二观念,是否可同时应用于一物之上,而见即动即静之问题。此问题之本性,实乃人所认知者是否即真实之问题。此中动静之观念之意义,初为知识论的,而非存在论的。故与存在论上言寂感生成以及体用等,实初不相干者。汤先生书之就其言即动即静,而视为即体即用之说,盖尚未先详其言所答问题之性质之故也。

    依僧肇物不迁论之说,吾人于物之视为动者,如更易吾人所以观之观点以观之,则皆可说其动而未尝不静,即以证“人之即动见静,而不见有往来动静之别、今昔之时间之别、与因果之生灭”为可能者。此固非谓世间无因果之事之相继以生成,人对物无未感之静,与感之之动之别之谓。若果然也,则自始无物可感,自始无物之生成变动,更何有于物即动见静,而动静一如,以见物之不迁乎?

    至于此动静一如,而泯今昔与生灭之观念之别,其所以可能者,则在吾人之谓物有动,初乃由见物之有往。然吾人所以见物有往,乃由吾人求昔物于今。此求昔物于今,乃依于吾人接物而知物以后,即留一物之观念,遂望今仍有此物之存在。此即正为吾人前所谓人“直接欲由其观念而致其实在”之妄执。人因恒不离此妄执,故恒求昔于今。因求昔于今,乃见物之有往。人若不求昔于今,或改而观昔物自在昔,而今物自在今,则可不见物之有往,亦不见物之有来。而不见物之有往来,即不见物之有动相;斯万物皆若动而静,似去而留,人可求静于诸动,即动而不见其动矣。而此留此静,亦即“不去”、“非动”之别名。非谓人超拔出“去”与“动”之观念后,有冯友兰中哲史所谓曾存在者之常在也。盖此求静于诸动,初未尝释动以求静,唯旨在见物之“动而不去,静而不留”;以使物之动静去留之相,相与为一而俱泯,人乃可“即物而真”耳。至于世人之本此动静去留二相二观念之分别以观物者,唯见物或动而或静,或去而或留,人心乃迭荡于二者之间。于是其透过此二者之迭荡所见之真实,亦如为此二者之所分裂;而其一如之真实,即未尝直显于吾人之前。僧肇即于此义上,言物性之不为吾人之所知。则所谓知物性,即见此物之真实,在“即动而知其静之心之观慧之下,当下如实呈现,如实而住”之别名。故僧肇谓能即动求静,则各性住于一世。此动而常静之物性,即物之真相实相。此物之真相实相,待吾人之超出“视动静为二”之“观念之对峙”而后显。此视物为有动而非静之观念,上已言其为出自人之妄执,则视动静为二即妄执。即动求静,则所以去此妄执。去此妄执,而物之实相真相或物性,为人所知,亦即上节之空妄执,以知实相法性之意也。是见其所谓性,与中国儒道二家所谓性,为用以指一存在论上之人物之生成寂感之性,而非指此所谓知识智慧上所见之物之真相者,固绝不同其义者也。

    上所论僧肇之物不迁论,其思维之方式与其所谓性之意义,乃承佛家般若之教而来。然亦正与老庄之言有相通接之处。老庄固未尝如僧肇之论人之以物为动而非静,乃原于人之求昔于今等;而老庄亦实未尝谓于物可说之为动者,兼可说之为静。然顺庄子之教,则人能与变化同流,人心即能不滞于“故”。不滞于故,即自然无执,亦无求昔于今之事;则万物万化,吾亦与之万化,而心与境恒两两相孚以俱行,即亦可顺变而不失于变,而“与化为常”。此境界,实又与僧肇所谓即动求静者无别。故僧肇之言与庄子之旨,可相契于言外也。

    至于僧肇之不真空论,言万物之即色而空,不有不无,亦类似老子之“建之以常无有”(庄子天下篇论老子语),以及庄子之由无有以达无无之言(知北游)。然僧肇之言万物之即色而空,乃自当前所对万物之非真有、非真无而说。所谓真无者,即指不待缘而常无自无者,如龟毛兔角之类。则所谓真有,亦应为不待缘生而常有自有者。然常人之视物为真有,则纯为常人之所执,而实际非真有者。故僧肇一方由物之待缘而生,以言物之非不从缘起,而非真有;另一方面亦由物之既能由缘起,而知其非真无。故邪见之无,常见之有,皆非是。此言乃纯从般若三论宗之意讲来,而非中国昔人立论所取之思路。僧肇由此而即当前所对之万物之自虚,以见万物之不有不无,亦不同于老子之以先天地之道为常有常无意。老子言道之常有常无,乃言其为万物之自生之体。此体无形象无名,故常无;又恒为一切有形象有名之物之母,故常有。此其存在之地位,乃相当于佛家追问现行之根原,所建立之种子或阿赖耶识,或一真法界之地位,否则即相当于佛家所谓妄执之自性之地位。故此道之常有常无,绝不同于僧肇即当前之所对之万物,而言其即色而空即物而虚之旨也。至于此僧肇之言与庄子之由无有,以达无无之说之不同,则在庄子之此言,乃直就人心之致虚之工夫,而言其虽能无有,尚须更上一层以无无。此庄子之无有、无无,乃皆纯在心之致虚之工夫上说者,便与僧肇之言非有非无,乃自境界上说者不同。然此中僧肇与老庄之言,毕竟又有可相通接者,则在老子之言人知道之自身之常无常有者,亦待于人之致虚守静,而本常无常有之观法,以观其妙与徼。而僧肇之即万物之自虚,亦涵“即万物之有,而观其虚或无”之观法。又循老庄之致虚,而由无有达无无之工夫本身言,人既无有更无无,则人亦能如僧肇之即色而无所执,不视物为真无真有,而即色以证空。则庄子之无有无无之工夫,虽非即万物而观其自虚之观法,亦无假虚以虚物之论,然亦为一假虚以虚心之工夫。有此工夫者,自亦能即其心之虚而观万物之自虚。此又即僧肇论有无之旨与庄子之言相通接处也。

    至于僧肇之般若无知论,则是直就此能即动而见静,即色而观空之智慧心或般若自体而说。其要义在说明此般若之圣智,不同于常人之惑智。常人之惑智,恒有所执而有所取,乃取其所知,以成一般之知识,故为有知。般若圣知,知而不取所知,此知乃位于知识之上,亦不在一般所谓知识之范围中。般若之知如照,即照而虚,则不有其照,乃不可以有知名之,亦不可更本吾人之知,以求有得于此般若之知之相。然般若虽不可以知名,复微妙无相,而是虚不失照,照不失虚,应接无穷,而无照功者。此文反覆论辩,曲尽精微,今不详析。然直就其所指陈之境界言,则照不失虚,虚不失照二言,亦足以尽之。此正同于庄子所谓虚静之心,为天地万物之鉴,而外于一般之心知者。言有繁简,老庄与佛徒在此境界中之造诣,亦容可有浅深,其意则无别也。至于在僧肇此文中,涉及性之一名者,即为其所设第一难中般若体性真净一语。其谓般若体性真净,即谓此般若圣智自己之性真清净。此中之清净,即无染之善性。般若必有此无染之善性,然后无一般有执有取之惑取之知,乃得谓其无知。故此中之性,唯是如佛家部派佛学中分别论者以降所谓心性本净之净性。此纯为一价值义之性。此则不同于庄子所谓性命之情之性,乃指缘虚静之心而起,而能与万物相感应之生命性者也。至于僧肇所谓般若智之照,实亦居一般所谓生命与物之相感应之上一层次。生命与物之相感应,乃由寂之感,由静而动之一历程。般若智之照,则当说在一切此所感应之事之上,而就此一般所谓由感应而次第呈现于心之前之物相而照之者。此照之体,虚而非实,故不可言因般若智与物相感,而生此照。此般若智之照,亦无待乎感而生;乃即其虚,以不失其照。故僧肇于此言寂照,而不言寂感,则与易经及宋明儒言寂感,言“寂而常感,感而常寂”者,亦不同其旨。中国思想之言感,初乃皆自二事物或内心与外物相对,而相感通处言。在人之感物之事中,外有所感,内亦有感者。此感者,可只是人之身体之自然生命,亦可是有性为主于内之人心。然僧肇所谓之般若智,则初不自见有此感者,故只自其虚而照说。乃不须言寂感,而只言寂照。至于宋明儒所谓自心体内部说之内感与寂感之几,则又可为不与外物相对之自感自寂。此又当别论。上所论已可见僧肇与庄子及中国固有思想之言心性,虽有相通接处,而亦非谓其心性论,即全同中国思想之传统之心性之谓也。

    四 唯识宗之三性论与其系统

    吾人上来说僧肇之所谓性,乃印度佛学之性,其所谓般若体性之净乃纯粹价值义之性。此所谓性之义,初不与中国思想中所谓心所以生之性,或属于生命而能感物之性之义相同者。佛学中与此义相通而略同之性,则为法相唯识宗所谓一业用所自发之原之“体”之“性”,如种子赖耶之性,及种姓之心性之性。法相唯识宗诸经论与涅槃经、大乘起信论,及中国之天台宗华严宗所宗之其他经论,皆同为重一体性义之性者。是皆非僧肇之思想所及之性。翻译名义集五于维摩诘经言“菩提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语下,引僧肇注曰:“无为之道,岂可以身心得乎。故度一切佛境界经云,菩提者,不可以身觉,不可以心觉。何以故,身是无知,如草木故;心者,虚诳不实故。”其下又云:“然净名中却云诸法解脱,当于众生心行中求之。天台释云:今观众生心行,入本性清净智,穷众生心源者,即显诸佛解脱之果。”翻译名义集此言即无异说明僧肇尚无“即心源言菩提言佛性”之义,亦未有“即体性言性”之旨,而与天台等之即心源言性不同者。此中由唯识法相宗之义,发展至天台华严诸宗之言心之体性之思想,其与中国思想之心性论,可比较而论,以见其义之相交涉者实多。此当于后文次第及之。

    当清末以来,世之由唯识宗之论,以还顾中国先哲之言性之论者,初或直接自唯识宗之“自性”心心所法及种子之义,以释中国之先哲所谓性之所指。如章太炎之菿汉微言及国故论衡卷下,即以易之乾坤为唯识宗之赖耶识 [9] 谓孟荀之性乃我爱我慢之心所;欧阳竟无先生早年之谓孟子之善性为赖耶之善种子,荀子所言之恶性乃其恶种子,告子之言性无善无不善,乃指无记种子是也。然此皆未免忽视儒家之孟子中庸,皆自始就心之生、心之能自尽其性,以成圣贤处言性。此乃向上向前看性,而不同于唯识宗之论性,乃先就此人生之现实,加以客观的置定,视为一现行之世界;而更向后向下反省探索其所自生之体,乃更言及人之转染依净之修道程序,以及人之成圣所根据之无漏种者。若吾人今能知此中有一双方思想上开始之入路之方向之不同,则吾人之观其会通,便亦宜由两家之思想之循异途发展而渐相交接处,逐步去看,固不能只直往提取儒佛二家之概念之相类者,以为直接比论之据也。

    据成唯识论,唯识宗之论八识与其五十一心所之性、境、量、所依、所缘及其与种子间之关系,实至繁而至赜。然通贯于此所言之一切中者,则为遍计所执、依他起、及圆成实之三性、三无性之论。一切染法或不善之心心所之种子现行,皆依于遍计所执。遍计所执即心之时时处处周遍计度以妄有所执。此诸妄执在人之意识中,即前文所谓“由心之分别所构想之本非实而视为实,而意欲不待因缘,即由之以直接生出实在”之种种虚妄分别之所执,或虚妄观念,而此观念即包涵一有所执取之活动者。至在无意识之境界中,此妄执即表现为“若”依一虚妄观念,而“若”视外在世界必有与此观念相应之实在,而对之发生一无意识的执取活动。 [10] 在此执取活动中,有情众生一方视世界之实在为外在,一方内有观念,二者相持相对;有情众生之心识,即依其观念,以对世界之实在,有所执取。此中,心识之执取,为能取,其观念中之世界之实在,为所取。是为二取。此执取活动之自执其能取,为我执;而执其所取,为法执。其自执其能取之有意识者,为分别我执;其无意识而直出自下意识(即直接出自末那识之执赖耶识)者,为俱生我执。凡属有情,无不有执取;凡有执取,其中皆包涵一虚妄观念,或遍计所执。即在无意识之执取活动中,亦有此遍计所执。如动物与小孩,初固不知有食物可食,然其饥饿之活动,即已表示其求食而必欲得食。此其求食而“必欲得食”之活动中,即有对食物之盲目的执取。此执取中即包涵对食物之一无意识的分别。此分别,初即为一遍计所执。此在唯识家称之为无觉遍计(摄大乘论世亲释卷四)。至于此中遍计所执之所以亦可说为如依一虚妄之观念而有者,依我之解释是:此盲目执取中,初实涵有“期必此食物之有”之一盲目的肯定。其必欲得食之活动,亦依此盲目的肯定而来。在此盲目的肯定中,不包涵“食物之得必待因缘”之肯定,而可未尝不望“此食物之不待因缘而自至”。故此望中,即包涵有“食物可不待因缘而自至”之肯定。此即为一不自觉而无意识之虚妄观念。此无意识的求食而必欲得食之活动,亦即可视为依此不自觉的虚妄观念而有者。故可谓此无意识的对食物之执取活动,包涵一无觉之遍计所执。于此须知,谓此中必有一无意识的虚妄观念之存在,虽无法直指,然可反证。譬如在人之自觉心中,果能无此妄执,则其食欲,初虽仍可盲目的自然发生,然当此“欲”达于其自觉心时,彼如知“达此欲之因缘”尚不具备,彼即不作“期必此食物之有”之肯定,并知其“期必食物之有”之观念为虚妄。由此而彼即亦可自然止息其欲,或自制其由下意识中继续涌出之盲目的食欲。是即证明:能知缘生,即可去妄执与缘妄执而起之欲,而超化之;不能知缘生,则有所欲,即期“必足欲物”之有,其欲即不能自止。是又同时反证:凡欲之不能自已者,其中亦必包涵有此不自觉的“期必足欲之物之有”之一肯定或虚妄观念或遍计所执之存在。于是,谓人生与一切有情之任何盲目而不能自已之冲动,亦皆依于此一类之无意识的虚妄观念或遍计所执或妄执而来,即可说。此中一切往妄执种种不待缘而有而生之一切我法之实体、及其属性等, [11] 即总名为遍计所执自性。吾人今观世间一切人与有情众生,皆有其自觉的或不自觉的不问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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