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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多同。易传以乾坤为天地之道,而乐记则以天地之道即礼乐之道。盖即谓此天地所表现之序别而分,即天地之大礼,其所表现之合同而化,即天地之大乐也。此就自然之天地,而视为人文之礼乐之所氵弥沦,实为一儒家之礼乐思想之一最高之发展。此视天地之道为礼乐之道,亦即视天地之道,为仁义之道。天地之合同而化,以春作夏长,即仁也;天地之序别而分,以秋敛冬藏,即义也。生长乃温厚之气,敛藏乃严凝之气。乡饮酒义篇又曰:“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而乐记曰“仁近于乐,义近于礼”。又乐重和,故“率神而从天”;礼重别,故“居鬼而从地。”而礼乐之道即通乎鬼神之道。然此天地鬼神仁义与礼乐之道,所以能相通,唯待吾人能透过礼乐之道,以观天地鬼神仁义之道者,然后此相通之义,乃昭陈于人之前。故曰“大人举礼乐,则天地将为昭焉。”善哉此“昭焉”之言也!然人之能举礼乐,而透过礼乐之道,以观此天地、鬼神、仁义之道,则又系于人之先有本仁义而发之爱敬之情,充盛洋溢于内,而表现为礼乐;然后其爱敬之情,乃随礼乐之见于外,亦著乎在外之天地鬼神,无远弗届。人一一本礼乐之精神以观之,方能见此整个之天地,即一大礼大乐之天地,而人之仁义,亦充塞于天地之春生夏长、秋敛冬藏之中也。反之,若人之爱敬之情,未尝充盛洋溢,以求表现为此客观之礼乐,而只为一未发之仁义之性,或只见此仁义于日常之对于人之行为之中;则欲见此天地之和序,即天地之大礼大乐,仁义之自在天地间,又焉能哉。

    由礼记之论礼乐,必以性情为根;故礼记之言礼乐之意,恒超乎礼乐之仪文。由此而孔子闲居有五至三无之言。其言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诗之所至,礼亦至焉;礼之所至,乐亦至焉;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志气塞乎天地,此之谓五至……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威仪逮逮,不可选也,无体之礼也;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无服之丧也……犹有五起……无声之乐,气志不违;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内恕孔悲。无声之乐,气志既得;无体之礼,威仪迟迟;无服之丧,施及四国。无声之乐,气志既从;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无服之丧,以畜万邦。无声之乐,日闻四方;无体之礼,日就月将;无服之丧,纯德孔明。无声之乐,气志既起;无体之礼,施及四海;无服之丧,施于孙子。”

    此中五至,谓志至而后诗至,诗至而后礼乐至。志即情志,诗以达情,有达情之诗,乃有礼乐。此即谓情志为礼乐之本之旨,故结以哀乐相生之言。此哀乐之情志,塞天地而不可得见、不可得闻,故超溢乎礼乐之仪节之外,而有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本气志之不违、既得、既从、既起;以日就月将,纯德孔明,而施及四国四海,畜万邦,闻四海,以及于孙子之无穷。此中言人之气志之起,即人之哀乐相生之恻怛之情,相续生发、表现、升起,既充塞于礼乐之中,又洋溢于礼乐之外。此正与乐记之言礼乐之道之通乎天地鬼神之道者,互相呼应,同见礼记一书中重情志之旨者也。

    按檀弓记孔子之言曰:“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重哀敬之情之溢乎礼仪之外,原是孔子之精神,亦孔子“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之言所自生。故礼记之言实本自孔子之教,其言情志之相续生发表现而自起,尤为要点所在。此情志,皆为直接相应于人之仁义之善性自起之情志。此即与易传所谓“性情”之情、“旁通情”之情,为同义之情,亦与孟子所谓恻隐辞让之情为同义之情。然自汉以降,世之言情者,多以情与欲相结相连所成之情欲为情,而或忽此爱敬尊亲之性情,及此性情之连于喜怒哀乐者,实不可称之为情欲。于是后之学者,乃尊性而贱情,而或昧于儒学中原有之性情俱尊之义。礼记一书,为古代儒家所留书籍中,最能知此义之情之重要者,故今特提出而论之如此。

    五 秦汉学者言性之目标,与吕览、淮南之贵生全性、即寿言性、与摄德归性

    秦汉之时,学者言性之思路与先秦学者不同,在其渐趋向于为成就客观政教之目的而言性,而不同于先秦学者之多为成就人之德性生活、文化生活、精神生活而言性。此在上承先秦诸子而为杂家言之吕览、淮南,已开其机。故今先论二家之言,以为承上启下之资。

    先秦言心性者,以孟庄荀三家代表不同之三型。孟子即心言性,以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为入圣贤之途,以成就人之道德生活,其心亦唯是一德性心。荀子以心治性化性,为入圣贤之途,亦兼成圣王之治,而其心即为一知圣王之礼义之统类之心,又可称为一历史文化心,荀子之圣王,亦即真在历史文化之统类中生活者,而性则指自然生命之欲,而待治待化者。庄子则特有见于人之外驰之心知与自然生命之欲之结合,使人失其性;故必摄此外驰之心,反之于内,以复心而复性,自见其灵台天府之虚灵明觉心,以神明应化,而自得其性命之情。此性亦非只为自然生命之欲,而为一神明所润泽之自然生命之流行。今可就庄子初重言精神或神明之运用,而称其所尚者为一特殊义的精神生活。此诸家皆各有其政治理想,然皆自说自论,以待为政之采择,或意在为王者师,初非以其言为佐治之具也。至中庸易传之书,则皆为体承孟子思想之流,而更上达于天地万物与人物之原以为论者。此与礼记他篇之论礼乐德行,盖大皆七十二子之后学,于秦汉之际,居潜龙勿用之位,上承孔孟荀之学,更尊其所闻,加引绎贯通之述作,意在守先待后以立教,亦非意在佐治于当时者。故著者之名多不见称于世。然秦汉之天下既归于一统,学者乃或归附为帝王宗室之宾客,而道术之未得帝王之尊信者,亦不能自驰说于天下。故学者唯有自言其道术,为王治之不可少。其意固仍在为王者师,而实际上则其言多成佐治之具。马上得天下者,固不能马上治之,则学者之言,固有可用也。由此而成之哲学性之著述,则首有吕不韦与淮南王宾客集体创作之吕览与淮南王书。至于其意明在教帝王之陆贾新语及贾谊新书,及董仲舒之天人三策与春秋繁露,亦皆以成就当时之政教为目标者。汉人凡言通经致用者,以及帝王之设五经博士,集诸儒会议,以论定经术之事,其意皆不出乎是。唯西汉末扬雄,仿易著太玄,仿论语为法言,“窃自比于孟子”,乃不求知于当世,唯俟后世有扬子云之知其书。王充之书,意在破其时流行之虚妄之见,而在当世为秘笈。然汉末之为论者,如仲长统、桓谭、徐干,则其著书之态度,皆一面自陈其志,一面亦期在其言之足以佐治。成治之事,待于知人与用人,乃有汉末之人物才性之论。故由秦至两汉之学术思想之流,其目标之所在、与学者之用思之态度,整个言之,乃与先秦大异。此一言以蔽之,即为客观之政教之成就,而客观的论述一“道术之当时之效用价值”之态度,过于“直接发抒其人生道德政治之理想与价值观念,而自立言以开来世”之态度是也。

    由此一学术上用思之态度,而影响及于言人性之态度者,则为人性渐化为一所论之客观对象,而人性渐成一独立之论题。两汉儒者对人性与其他事物之关系,定义、内容、种类,皆有不同之说,下文当论之。及于汉末,而汉人之重经术治道之思想之流,乃流入重个人才性之了解欣赏之思想之流,而下开魏晋之清谈。然吾人欲溯此汉人之为成就政教之目标,而客观的论述人性之态度之源,则吕览淮南二书,实开其端。此二书为杂家,皆兼采儒家重礼乐教化之旨,而其言人性,则是承道家之传,重在以生言性,而言尊生、贵性、养生、全性。儒家固亦重生,然其第一义在重“心”。虽或即心言性如孟子,或不即心言性如荀子,然其重心则一。汉之董仲舒未尝即心言性,然亦重心之地位。后之儒者,亦无轻心者。然道家之流,则在第一义,初皆重“生”。庄子齐生死,亦言养生尽年,达生全形。大宗师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亦“受其生而喜之”;唯受生而更忘生以生,故不知悦生恶死耳。老子更外身后身以求身存,明长生久视之旨。后之为道家言者,更无不重养生。庄子之言性,乃即自然之生,而润泽之以神明,以外于一般之心知;其言复心安性,即初是重生重性而轻心。此与告子之即生言性,而强制其心使勿动之教,与杨朱之贵身之教,乃属同一之形态。于吕览之书,陈澧东塾读书记尝言其中多儒家之说。然其贵生篇,举子华子全生之说,本生、重己二篇所言,不外审为篇所记,魏公子牟重生轻利之旨,与子华子贵身于天下之旨。今按庄子让王篇亦载子华子贵身于天下,及公子牟之重生轻利之言,盖吕览审为篇之所本。汉志有公子牟书,固属道家也。淮南子更明以道家言为本,其人性论初属道家一流,更可无疑。然此二书之言人性,与道家庄子之不同,则亦颇有可得而言者。

    此吕览淮南之言人性,与庄子之大不同,即在庄子之言任性命之情,安性命之情,直下以一切伤性、损性、淫性之事为非;乃先意许此性之不可伤,不可损。故既有伤损之者,则任之安之,为理所宜然,亦不须另说明其理由。至于对人性之状态性质之初为如何,庄子对之亦罕有直接之陈述与论列。此即见庄子言人性,乃意其乃人所同喻,其当安当任,亦初视为不成问题者。盖人之性即人之生命,本为传统之旧谊。言人之生命不可伤损,人固皆可本其爱生之情,而视为无可疑者也。然在吕览淮南子言贵生贵身而重性,则兼是对为政者说,彼当自贵其生其性,亦当贵天下人民之生之性。天下人民之生之性,对为政者为一客观之对象,而为政者当其纵于嗜欲之时,闻此贵生贵性之教,而自反省此生此性而自贵之之时,此生此性,亦为一反省之所对。此即开以性为客观对象而论列之之说矣。

    吕览淮南既始视人性为一所对而论述之,故庄子老子所说为人生理想之境界者,二书皆本之以直指为人性之所本具。老庄之人生理想,初皆寄之于道德。道为所行,德为所得。清静无为,丧我物化皆道,而人行此道之所得者即德。道在天下,为公;德为己有,属我。老子言道德不言性,庄子内篇之言德,皆指圣人真人至人之所具,亦初属理想非属现实之人性。至外杂篇乃即安性命之情以成德,而性乃多与德并言。性与德并言,即已隐涵可摄性于德,亦可摄德于性之旨,性与德,固均我有也。然庄子外杂篇尚未尝明就其言之说德者,皆转以之说性。吕览淮南则正为即老庄之言之说道德者,更明以之说性者。于是在老庄尚为属于人生理想或修养所成之道德,在吕览淮南皆成为自然之人性之本来所具者,而理想上之当然者皆化为自然中之实然矣。老子言长生久视,庄子亦尚养生尽年。此乃属于理想。吕览则径言“水之性清,土者汨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与抇之,故不得寿。”则寿为人性矣。老庄皆尚清静无为,平淡恬愉之生活。庄子刻意篇谓“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管子内业亦言虚静之道,谓内静外敬,人反其性。然皆未尝明言此虚静等为人性原来如此也。淮南子则言:“古之圣人,和愉宁静,性也”(俶真训),“清静恬愉,人之性也”(人间训),又言“人性欲平”(齐俗训),再言“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俶真训),更言“水之性真清,而土汨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俶真训)。按庄子在宥篇言“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又刻意篇言“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此与吕览淮南子此二语略相类。然庄子谓乐其性而后不恬,苦其性而后不愉;则不恬不愉乃苦乐其性之结果,恬愉只为德之目,而非性之目。然淮南子则径以人性为清静恬愉矣。庄子只藉水之性清以喻人性当求清,尚未如吕览淮南明以水性之清,以喻“人之性寿”或“人性安静,而易且静也。”此后一语与乐记之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皆同为就其先之道家所视为属理想为当然者,转以之直说人性之自然与实然,对人性之内容,更加以一肯断的界定之论;而亦开启以后之客观的论述人性之思想方式者也。

    吕览淮南直说人之性为寿,人之性为清静恬愉,为易且静等,其要旨在说明,其先之道家所视为理想、为当然者,乃人性自始之所安所向。然此人性所安所向之如此如此,则又不必与人所表现之现实状态,全然一致。故此又非直就人所表现之现实状态如何,而直述其性之如何之论。是即又不同于荀子之言性恶,恒直就人现实上所表现之恶,或事实上之种种“辨合符验”上,说无礼义之治必归于恶之说。此吕览淮南说人性之自始之所安所向,在寿、在清静恬愉,非指现实上之自然实然之人性,而是一“有其所向之理想”的自然实然之性。故现实上人所表现之种种状态,亦不必皆出于人之性,而尽可为人之乱其性或汩其性之结果。此乱其性、汨其性者,非性之原义之所涵,而亦可说为性外之物。于是去此性外之物之乱人性、汨人性者,使性得保其清静恬愉等,而顺性之自然,遂得确定为一人生或政治上之理想矣。

    所谓非性之所涵,而当去之性外之物,不外初原于性而有之自然生命之要求,而终于害性之物欲或嗜欲。故吕览言人之性寿,物者汩之。淮南言人性安静,嗜欲乱之。汩者如土之汩水,使杂使浊,于此人便当求不杂以反清。此与庄子同旨。故淮南言人当节嗜欲,以反性安性,吕览谨听篇有“反性命之情”之语,勿躬篇有“反其情”之语,为欲篇有“去非性”之语。淮南更言嗜欲原于心知聪明,其意亦与庄子同。如俶真训言“嗜欲连于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本经训言“冥性命之情,而智故(智故即原于心知,庄子言去智与故)不得杂焉。”人间训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性之欲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生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此段文与乐记大同小异,未知孰先孰后。然皆是先说人之天性之为静,然后明说彼出自性之欲与知之诱于外,足以成嗜欲而害性。此与吕览之先说重生贵性,而后说抇性害性者同。然与庄子之未尝先说人性之为静者,固有立言方式之异矣。

    吕览淮南子之先说人之性寿,清静恬愉等原为人之性,即意涵人之生命,原已自然实然的自向于寿,自向于清静恬静,而自成一生命之自然生长之度向;有如树木之有一自然向上生长,以向清静之太空之度向。此中人之嗜欲之初发自性,如横出之枝叶,亦初发自树之本根。此枝叶既生,其所向乃不同其本之所向。今若任之顺其异向,离其本根以生长;则亦将耗竭其本根之力,而使之不得更向上生长。故人欲使树木生长,必须剪去其枝叶。此剪去其枝叶之事,亦正所以合于树木之向上生长之性。若树木能如人之有知,欲自全其向上生长之性,亦将自愿剪去其枝叶,而自收摄枝叶之离其其本而生长者。此即喻人之节欲、反性,即所以全性也。

    此上所谓全性之一名,乃吕览淮南所常用。淮南子氾论训,谓杨朱尝主全性保真之说。今按庄子德充符诸篇有全德之名,而无全性之名,此亦见吕览淮南之重摄德于性之旨。庄子言反性任性安性,乃就人之驰其形性而不返不安,故当反而任之,以安其性说。淮南之言“全性”,则正面的由性之自全上说。吕览除于贵生篇首论养性之说外,于至忠篇言“安形性”;于审分览言“定性”,故当去彼抇性或伐性者。于重己篇言“达于性命之情,安性自娱”;于有度篇言“通于性命之情”,于知度篇、勿躬篇言“服性命之情”;勿躬篇又言“安育其性”;知度篇又言“正性是喜”;于本生篇,言重生,于贵生篇,言贵生尊生,而谓“全生为上,亏生次,死次之,迫生为下”。全生即全性也。情欲篇言“欲有情,情有节”谓“由贵生动,则得其情”。亦即谓由贵性动,则得其情也。论人篇言“中情洁白”,上德篇言“顺情”,而全书未见贱情欲之语。此其重性情,明更近儒家之思路,而吕览言政教礼乐,亦明多儒家之言,此可不多论。

    至于在淮南子,则除说全性之言,散见览冥汜论诠言诸训外,亦正面说养性(诠言训)、循性(修务训)、通情性(诠言训)、明于性(本经训),“性……自见也”(齐俗训),“通性于辽廓”(俶真训)、“随自然之性”(本经)。此皆唯依于先肯定一具德或有其所向之理想的自然生长之性,为一形而上之真实,然后能有此率之、循之、明之、见之、全之之语也。

    吕览淮南谓人性中自具寿性,或谓清静恬愉等,为性所具之德,亦谓之为人性所具之自然之善。庄子未明言性之善,而淮南子书则屡见性善之语。盖此人性之清静恬愉本身,即是一善。如氾论训“所谓为善,静而无为也”。如人间训言“于以决其善志……启其善道……民性可善”。本经训言“反其初心,而民性善”。修务训赞尧舜之“身正性善”。此性之善可说由修成,亦可说为其本来已具之德之自循、自率、自见、自明之所显也。

    六 率性循性,与人生行事及政教之本

    由吕览淮南一方言反性命之情、去“非性”、以反性以安性,一方言养性、全性、安育其性、率性、明性、见性、循性等,亦即以此人性,为一切人生行事与政教之根本与准则,或终极理想之所据。故吕览贵当篇谓“性者万物之本也。不可长,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其诚廉篇谓“性也者,所受乎天也,非择取而为之也”。又其贵生言养性曰:“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即所以全性。”知度篇言“治道之要,存乎知性命”。此皆见吕览以性为人生行事政教之准则之所据。淮南子原道训首谓“形性不可易”,齐俗训明言“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悟矣,性,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人间训言“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为万民仪”,“灌其本而枝叶美,天地之性也。”此皆谓行事当以性为准则之意。其诠言训更溯政教之本源曰:“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能有天下者,必有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齐俗训又曰:“治物不以物,以睦;治睦不以睦,以人;治人不以人,以君;治君不以君,以欲;治欲不以欲,以性;治性不以性,以德;治德不以德,以道。”(按此语亦见吕览贵当篇)于此所谓道德者,齐俗训又曰:“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则一切有天下有国之道术,皆在由反性而率性。此中所谓“去载”、“不惑于道”者,即不外去为性之负载,去能“堁性”而“使人性芜秽”(齐俗训)之物欲等害性者而已。其意乃归在正面的率性、循性、全性为政教之最高准则。此与庄子之唯叹惜于人之乱其性、失其性、淫其性、残生伤性之种种反面之现象,而徒作一安性命之情之呼唤,以自寄其一人之意者,大不同其趣;而与昔之儒者:孟子言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中庸言性德,言率性以修道者,诸正面言心性之善之旨,亦日近矣。淮南子言有天下必不失其国之二段,与大学言欲平天下在治其国一段之别,唯在大学以诚意为正心之本,淮南则以全性不亏其性为原心之本。全性、不亏其性,要在去彼为性中负载芜秽者,则淮南之全性、不亏其性,即略相当于大学之诚意。其以知道在知性、率性,其语既类中庸之言率性之谓道,其旨亦相当于大学之致知,在知物之本末,而知诚意为正心之本,正心为修身之本之教。则淮南子之言,固本道家之说,而转近儒者之论者也。

    至于此淮南子之思想,仍毕竟本在道家之说者,则在其说人性之清静恬愉平易等,皆是自人之生命之状态情调上言之。自儒家义上看,此所谓清静平易,仍是自其无扰乱等上,消极的说此性之状态。故其循性率性全性之言,虽涵积极的正面的循性、率性、全此性之义,而此所循所率所全者,则为一消极的无扰乱等之生命状态、生命情调。此便与孟子中庸之说,自始自仁义礼智之心、成己成物之诚上说者,仍有不同。淮南子固不废仁义礼乐,如人间训谓“为本者,仁义也;所以为末者,法度也。本末,一体也,其两爱之,一性也”,即以仁义为本之言。然淮南子以爱或仁义属于性,则性之义又即不同于仁义。故其俶真训言“使人民乐其性,即仁”,修务训称“尧舜文王,自正性善,发愤而成仁,隅凭而成义”。此以仁义为乐“性”,而由性出,非性即仁义之谓。泰族训谓“人之性有仁义之资”,即继谓“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乡方”。此仁义之资,如荀子所谓仁义法正之质,亦非即仁义之谓也。故其前文曰:“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之大飨之谊;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莞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哀哭踊之节。”后文又曰:“乃澄列有金木水火土之性,故立父子之亲而成家,……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以立长幼之礼而成官。”则仁义礼乐,皆外饰于性者也。本经训又曰:“仁义礼乐,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谓仁者所以救争,义者所以救失,礼者所以救淫,乐者所以救忧。”此又谓仁义礼乐之价值,乃为消极的救败,故非通治之至。通治之至,乃在下文所谓“神明定于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心,而民性善”。故齐俗训谓“性失然后贵仁,道(率性而行谓之道)失而后贵义”,则仁义礼乐皆为第二义以下之事,此与老子失道德而后仁义礼,庄子之天道篇之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以明,而后有仁义礼乐,皆同是以道家之言道德、率性之义为第一义之本,而摄取儒家之言为其第二义之末。至如其本经训之言“玄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为也,知道德,然后知仁义之不足行也”,则神明居第一义,道德而为第二义,仁义乃第三义矣。至此训后文又谓:“至微者,神明弗能为矣”,则对知微者言,仁义又居第四义矣。至其所谓因民有好色之性、饮食之性,故有大婚之礼,大飨之礼云云,其意盖亦是唯有此礼,方可救人之淫其性之败之谓。此则意涵如人无性之淫,则无事于礼乐之义。此则固与儒者如孟子之言礼乐,直接根于人心性之不可已,荀子之以无礼乐之文,性不能自美,皆正面的肯定礼乐之价值者,相异矣。依孟子中庸之言,则仁义与成己成物之仁智等,即心之性;尽心率性,即尽此仁义礼智等心之性。此非淮南子所谓不能率性,乃有仁义之说也。依儒家义,以言仁义礼乐,皆重其率性尽性之正面的意义价值,淮南子则重其救败之消极之价值。淮南子之率性循性之性,乃以清静平易为说。故吾人上文本儒家义,而说其只为具消极的“不乱”、“不淫”之意义者,淮南子则求积极的率之循之,而若视为有积极的价值者。此即见其虽摄取儒家重仁义礼乐之旨,而其所立本之性,仍与儒家思想为二流也。

    七 综论道家型之生命状态之价值

    至于克就人之得自见自明其清静恬愉之性,而唯率循此性所成之道家型之生活,毕竟如何真可说其有客观之积极的价值,自亦难言。如依荀子之重心知客观礼义之统类之道而行道之观点、孟子之重扩充仁义之心以达于天下之观点、以及由人之溺于嗜欲外驰不返者之观点,三者以观,皆可谓其似无价值可言。然实则此问题,亦不如此简单。此即因吾人至少可说生命之为物,原可即其存在而言其有价值,亦能直接自肯定其存在之价值者。此即人之所以好生恶死之真正理由所在。依人之好生恶死,可不论此生为何状态之生,有生皆胜于无生。人即将其一切嗜欲与种种道德文化之理想,刊落净尽之后,仍有此能自肯而自求存在之一生命之核。故人在对其理想失望,与对嗜欲亦加以厌弃之时,人皆有一求自反于此生命之核之趋向。此有如人之终日工作疲倦之后,恒自向于休息与睡眠。人由睡眠而入黑恬乡,纵一无所思,一无所求,此中亦有一生命自肯其存在,自玩味其存在之恬愉。此恬愉,自心之底层而发,如人之食色之欲之出自心之底层,其满足之乐亦来自心之底层。此恬愉,亦可同时存在于其“生命之自向于其寿之性,得其自然之自尽之中”。吾人固不可说,道家所向往之清静恬愉,而有之达生尽寿之境,即只同于休息睡眠之境;而当说道家所向往之清静恬愉,乃一清明的心灵境界中清静恬愉,与达生尽寿;此乃不同于于一般休息睡眠时人心之散乱与昏沉,恒终归于不自觉其睡中向寿之性之得尽,与缘是而有之清静恬愉等者。然吾人至少可说,一般之休息睡眠所达之境,与此自觉的心灵境界,同原自人之收摄一般醒时之嗜欲与外驰之心思而来,亦即由吾人之生命之“时骋而要其宿”而来。吾人亦可说,人在得休息睡眠时,其朦胧感得之向寿之性之尽,与清静恬愉,若转而为灵台灵府之心之光明或神明之所润泽,即皆可化为一“自觉其达生尽寿”与“自觉其在达生尽寿之途程中,其生命之自然发展,而平流顺进中之清静恬愉”。故此道家所向往之境界,与人之休息睡眠中之境,虽二者之高下悬殊,不可道理计,实亦可说其初唯是否有“心灵之自觉”,与“此性之得尽”俱生而俱运之别。由此而吾人可说,人之求自觉的清静恬愉之境界,与人之休息睡眠中之自返于生命之核,而在朦胧中自肯、自玩味其生命之存在,有一本质上之类似与关联性。若说此中二者差别之胜义,盖唯在道家所得之自觉的清静恬愉之境中,因有一上述之灵台之心光或神明之润泽————此尤为庄子所重,如前所陈————则此人之自然生命之核,亦可因有此心光神明之润泽,而随此润泽以俱化;此生命运行之范围,亦即可与此心光所照耀之范围,同其广大。如此即可如淮南子俶真训所谓“通性于辽阔”,此所成就者,即可为一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之精神生命之运行与发展;人乃可“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而非如休息睡眠只成就一自然生命之延展者矣。人有此精神生命之延展,则人亦可通接于宇宙之精神生命之泉源,或造物者之生命;以使其所自觉之清静恬愉,成为乐不可胜计,而无尽的相续流出之清静恬愉。后世道教之求长生,则更欲由实际上之种种链养工夫,以使人达此境界者,能实际上永不死亡。人之长生不死而居此境界中者,因有其心光之照耀与润泽,即亦仍有其对天地万物之知,则其生活虽至平至淡,而非全无内容;唯是其对天地万物之知,乃虽知之而知不外驰,恒能自收摄,以自反自复于其生命之自身。是谓以恬与其知交相养,人之神明自运,而又若愚若昏,如吾人前论庄子所向往之生活,固非只为一耳无闻目无见之生活也。此状态之精神生命之延展至无疆,固未尝不可说为一具最高价值之事。今若说此为淮南子之率性循性全性之教之极致,则亦未始在实际上不与儒者如孟子之尽心知性而知天,所达之圣而神之境界,有相通共契之处。吾意此即后之道教之理想。然道家道教所以达此精神生命之状态,所凭藉之人性观念,则又可止于人之性寿、人之性为清静恬愉等观念。此诸观念,对儒者与嗜欲重之世人,固亦可只具消极义,而若另无积极之意义。故道家之人性思想之理论,与儒家之即仁义之心性言性之理论,便仍不可同日而语,而唯可视为沿即生言性之一路发展以成者也。

    * * *

    [1] 宋儒程明道言继之者善所在,即道之所在。朱子乃以道属理,继属气:人物生而具理,为成之者性。王船山更分道善性之大小。然而易传本旨,未必如朱王说之曲折。本文则循明道意,别为说以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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