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哲学原论最新章节!

    一 易传之即继言善、即成言性,与本德行以有神明之知

    在春秋时代,性命二名,初为异义。左传言性者,后儒固或以命释之,如昭公八年“莫保其性”,杜注,性、命也。此乃以后代之义释古代之言。今按,在孟荀与庄子内篇,皆未见性命合为一名。庄子外篇则屡言性命之情。大戴礼“分于道谓之命,形于一谓之性。”乐记“性命不同”,易传“各正性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顺性命之理”;皆与中庸言“天命之谓性”,同为一时代之思想。凡此连命于性或即命言性之论,与今所谓即所对之一物之性质性相,而谓之性者,其义迥然不同,最为显而易见。因所对一物之性质与性相,如此者即如此,无所谓命或不命也。此性命之合为一名,在儒家方面,盖导原于孟子。孟子于“命也有性焉”而谓之性,乃大不同于其前之以性命为二之言者。在孟子之前,大约于由己出者乃谓之性,于由外之人或天所要求命令于我者,即谓之命。孟子之于“命也有性焉”而谓之性,乃由其视外之所命于我者,即我自己之命于我者,因而见我亦有能立此命之性在,命在性中,而命亦性。此性命之合为一名,在道家方面,则始于庄子外篇之由安命致命而适性顺性,以合为任性命之情之言。此皆吾于原命篇所已论。缘是而性命之合言,乃为晚周儒道之所同趣。至于中庸之自尽其性,而自诚自成之教,所以亦连于天命之谓性之义者,则其旨初不大殊于孟子。故吾于原心篇谓其原于:人在其尽性之事中,即见有一道德生活上之自命。此自命,若自一超越于现实之人生已有之一切事之原泉流出,故谓之原于天命。实则此天命,即见于人之道德生活之自命之中,亦即见于人之自尽其性而求自诚自成之中,故曰天命之谓性也。至中庸之连天命以论性之思想之特色,亦即在视此性为一人之自求其德行之纯一不已,而必自成其德之性,是即一必归于“成”之性,亦必归于“正”之性,而通于易传之旨。此性,亦即彻始彻终,以底于成与正,而藏自命于内之性命。故人之尽性,即能完成天之所命,以至于命也。是又见易传之言成之者性,言各正性命,尽性至命,正为与中庸为相类之思想形态也。

    按易传有“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之语;又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及乾坤之鼓万物之盛德大业等。其思想似纯为以一形上学为先,以由天道而人性之系统。此与孟子尽心知性以知天,存心养性以事天之言,乃直下在心性上取证者固不同;与中庸由圣人之至诚无息,方见其德其道之同于化育万物之天德天道者,亦似有异。易传之阴阳、乾坤并举,尤与中庸之举一诚为一贯天人之道者不同。易传之文,尤似皆为结论,而未尝言其何以得此结论。阴阳乾坤等名所实指者为何?何以先道而后善而后性?更难得其实解。此则仍须有入路以通之。此入路,吾意是仍须先在吾人之道德生活之历程上,及吾人如何本此心之神明,以观客观宇宙之变化上,有所取证。

    所谓自道德生活之历程上取证者,即道德生活之求自诚而自成,即求其纯一无间,而相续不已,此即为善善相继之历程。善有间杂而无继之者,中庸谓之不诚无物,即言善无继之者,同于无善也。易传盖即更顺此义,而言必有继而后有善,故曰继之者善也。实有善而后善成,而后性尽,此成亦即由于性之尽,即由于人之有能自成之性,故曰成之者性也。此中是先有继之善,而后见其性之成,故先言继善,而后言成性;非必谓继中只有善而无性,性中只有成而无善,善与性分有先后之谓也。人在道德上继善成性之关系,有所取证,然后可以此言说客观之宇宙中二者之关系也。

    至于上文一阴一阳之谓道一语之在先,亦不涵有此“道”与“继”有先后之意。 [1] 盖继之者善,即继道为善。道继而善继。善之相继即以“能继之善”之生,完成“所继之善”,以使之实“成”其为善者。此“善之相继而生而成”中之“生”,则谓之阳,其中之“成”,则谓之阴。一生一成之相续无间,即一阴一阳之不已之道。是此一阴一阳不已之道,即此善之相继所以可能之形上根据,或此“继”之所以然。此道亦非与“继”及“成”,为截然不同之上下三层之谓。至于此三语之所以依如此顺序而说者,则因必有此一阴一阳之一生一成,乃有善之相继;有此善之相继,乃见性之必求“生之归于成”;缘是方见此“性”之贯彻于此相继之历程中,以为其“生之归于成”之根据。性即道。横观一生一成之相继曰道,纵观此一生之必归于此一成曰性;公言之曰道,私言之曰性也。

    至于上所谓本吾心之神明,以观客观宇宙之变化,而求有所取证云云者,则首姑可自万物之生必求相续生,以食色求其生之相续上看。万物之生,非只求其现实上之一刹那之生。即此一刹那之生,亦向于后一刹那之生,而求有后一刹那之生以继之,然后成其为生。遽尔无继,则生同不生。故生必求继,唯继可以成生,而有所谓生,生求有继之之生而生,是谓阳,生得其继,而自成其为生,即为阴。此即为一始向于终,终还备始,而原始要终之历程。是即一切生命之所以为生命,亦一切有生之存在之所以为存在。然学者于此,必既本神以知来,又本知以藏往;乃能真原始要终,识得一切当今者皆向于方来,而使来者继之以成,一切方来者,皆所以酬既往,而使往者底于成。知此往来之不穷而相通,又纯赖此心知之明,能通乎神;而此心知之明之能通乎神,则又赖人之有彻始彻终之德行。故又唯有此德行者,乃能知始知终,而原始要终,以观万物之当今者,无不向于方来,而方来者皆所以酬既往;然后能贯通此当今、方来、与既往,于一天地万物之变易之流中,以见其密密相继而相涵,而于易见不易;亦于一阴一阳之相继,而相保合,见一太和、一太极、与乾坤之道。故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若人无德行,神不足以知来,知不足以藏往,其心知之明不通乎神;则往者已过,即谓之无,来者未生,亦谓之无;唯于当今之所见所思,则坚执而不舍,视以为常,则必不足言于易见不易。或者遂由往者之可无,以推今者亦必往,而谓当今者,乃乍有还无;遂谓世界空虚,而成断见。又或念方来者,皆为可由无入有,故永寄望于方来,而劳神于梦想。再或知方来者之不可必,现在之乍有还无,唯已往者之藏于知者,则历历如在,乃唯以忆往为事,依恋往昔而不能自拔。又或于当今、已往、及方来之相续,皆截断而观之,视如在一平面上之过去、现在、未来,而以所谓变易之流,即刹那刹那片断事物之生灭之相续。此盖皆未尝能有契于易教,不能兼本藏往之知与知来之神,而通观往来之相生相涵之故。夫然而人心知之所及,乃或执常、或执断、或只瞻来、或只顾往、或平观三世之相续,皆使三世互相隔历,而不相为用。是其知,皆割截变易之流,以成偏执之不易,不足以言神明之知,于易见不易也。然无默成之德行,存乎其人,安土敦仁而能爱,知周乎万物,而以道济天下;则人无知以藏往,而不知今依于故,乃不免于忘故,而不能见天地之富有,乃易而不易;人无神以知来,而不能见方来者之超越乎往者之上,而继今以起,则不免于顾往,不能见天地之亦趋于日新,以不易而易。故“苟非其人,道不虚行”圣人必“神明其德”也。

    二 运神明以知乾坤之道,与即道言性

    至于吾人真能本吾心之神明,以观客观宇宙之变化时,以论易传所言之乾坤与天地阴阳之名义之异,及其与吾人之性命之关系,则吾人当说:所谓天地者,即指吾人所见一切形象之所托或总体。故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所谓阴阳者,初当指此一切形象之往来相继之状态,而非必为一阴阳之气。阴字,原为侌从云,初为云蔽日之意。故凡有形象之事物,其显以归于隐,自今而归于已往,皆为阴。阳字,原为昜从日,涵日出之意,故凡有形象之事物,其由隐而显,方来者之至今,皆为阳。一阴一阳,即吾人所见之一切有形象之事物,不断隐显往来不穷之别名;乾坤则指天地阴阳之德或道,亦即使一切有形象之事物,得生而显,成而隐,生而来,成而往之天地之德性,或阴阳之道也。

    此乾坤之概念所以难把握,在其不同于天地为形象之所托或总体,亦不同于阴阳所以指此有形象之物之隐显往来之状态,是皆可见可观者也。乾坤则指此一切有形象之物所以有生有成,有显有隐,有来有往之天地阴阳之道之德。此乃纯超乎形象者,故其义难知。今欲知之,亦唯赖人有一能超形象以知德知道之神明耳。

    人之神明,何以能超形象而于天地万物之变化中,知此乾坤之德之道?此正不外由吾人之神明,能兼藏往与知来之故。此藏往,初固可只为一藏所知之往之形象,此知来,亦可是预想一未来之形象。往者之形象与继之而来者之形象,固初可为二并在之形象。然人之神明,能通观此往者与来者,则来者已来,而往者无形象,来者未来,则来者亦无形象;往者未往,则来者无形象,往者已往,则往者亦无形象。人能通观此往者与来者,即见往者来者,皆运于有形无形之间,而由无形以之有形,又由有形以之无形;遂可见一切形象,实乃行于一无形象之道上,或形而上之道上,以一屈而一伸。此无形之道,又不可只说为虚理之道,而为一能使形“生而显,成而隐”之有实作用之乾坤之道也。

    何以说此中之道,为一无形而有实作用之乾坤之道?此亦待于吾人之运神明之知,以通观此中之有形与无形之关系,以知此有形者之性,然后能知道。由此通观而所知得之性,乃一有形者在其正由有形,以归往于无形时,即同时以引生继起者之来为其性者;而此继起者之来,即所以成就实现此往者之引生来者之性者。是见往者虽往,其性则未尝往,而正由来者之来,以实现。此性亦可说为使此来者得成其为继往之来者者。故此往者虽由有形而无形,而疑若不存;然往者之性,则直贯于来者之生之中。来者生而存,则往者之性亦未尝不存。此往者之自往,以引生来者,为往者之“性”,亦即为往者之自行入往,以引生来者之“道”。此性乃不以往者之往而不存,而是直贯于来者之生之中,由来者之存,以见其存者;则此道亦然。此性为实存而有作用之性,此道即亦当为实存而有作用之道也。至于当来者之再化为往者时,则此性此道,又见于更继起之来者之生之中。于是此继起之来者之必有,则正由往者之引生来者之性之道所保证。由此而宇宙之存在事物,乃永无断绝之虞;而此性此道,亦永有所以自见;亦永为一实存之性、实存之道,而必能引生继起之存在,亦必有其所引生之继起者之存在者也。

    至此道之可分为乾坤二者说之者,则亦可由此道之为往者引生来者之道,加以一引绎便得。盖谓此道为往者引生来者之道,即谓其为一面顺往者之往,一面迎来者之来之道。迎来者之来,以实现往者之引生来者之性,即所以完成此往者,而使之善终。顺往者之往,以使来者得有以继往,即所以使来者生起,而使之善始。迎来而顺往,使往者善终,为道之坤一面,即坤道;顺往以迎来,使来者善始,为道之阳一面,曰乾道。乾与坤相保合以成太和,合一而名太极。依乾道,而来者不息于始、于生,曰:“生生之谓易”,见天地之日新,曰至健。依坤道,而往者亦相继以终以成,即相继以得成其性,而得存其所当存,曰:“成性存存”,见天地之富有,曰至顺。此日新与富有,皆在乾与坤相保合所成之太和之中,以相依并进,以见天地之盛德大业者。乾善始,当始之际,故者变易,而已知向于新生;然新者未生而方始。故曰:乾知大始,乾以易知,易则易知。坤善终,物成而后有终,即坤尽其能,于此物之作成之一节中,以别为一简;简静自正而变易相从。故曰:坤作成物,坤以简能,简则易从。

    乾之德为生、而生为“善之长”,为仁;生盛以有生之交会,为“嘉会以合礼”;生物而使物进于成,是为“利物”之义;及其实成,则贞固而事干,物成而各正其性命。此生物而又使之进于成之“义”,与物实成之“贞固”,本皆为坤德;然亦为乾之德所引起,故亦可谓之为乾德。乾既可统坤,而坤亦承乾,故乾元即坤元。乾之为阳道,坤之为阴道,仍不碍其合为一太极之道。故以乾坤对言,则乾动而坤静;依乾坤之相涵言,则乾有静而坤亦有其动。乾之动即显于坤之顺,故乾至健而动也顺;坤之动即显于乾之刚,故坤至柔而动也刚。又乾之动,乃其邻于坤之贞固之专,以直进,故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坤之动,乃舍静翕以从乾,而自辟,故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此皆可寻其文,而自细心引绎以得者也。然尤须善学者之神而明之,先通观此天地间,往者来者之相顺相迎,以生以成之事,随处加以体玩,有所契会;而后方能实见此易之乾坤之道之大,实湖弥沦天地之间,无乎不在也。

    至于论此客观宇宙中之乾坤之道,与吾人之性命之关系,则此当有二种论法。一种论法是谓吾人之所以见宇宙有此乾坤之道,乃依吾人心之神明之知。人能有神明之知,乃出于吾人之心之性,亦出于吾人之性命;则此客观宇宙中之乾坤之道,皆宇宙对吾人之性命之所呈,而内在于吾人之性命者。人之穷彼客观宇宙之理,亦即所以自尽性,而自至命。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另一论法,则为将吾人之性命,亦客观化为:与万物之性命同存在于客观宇宙中之性命,亦同为依于乾坤之道之所生之变化,以得自生而自成,以正其自己之一性命者。易乾文言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则吾人之性命,亦由乾道之变化,而后得自生自成而自正者也。至于此后一论法之所以亦可说者,则以上一论之所谓吾人神明之知,其知之藏往,即原为坤道表现于吾人之心性之一实例,其神之知来,即乾道表现于吾人之心性之一实例之故。吾之心性中有此乾坤之道存焉,亦如天地万物生成往来之事中,无不有乾坤之道存焉。吾人固不能私此乾坤之道,为吾人之心性、吾人之性命所独有也。然吾人如必欲本前一种论法以为论,亦可更说:吾之所以能将自己性命亦加以客观化,为万物之性命之一,此仍本于吾之心之知之能藏往于密,故亦能将自己涵天盖地之神明之知,亦卷而藏之于密,乃得自视为万物之一;亦惟以吾心之神能知来,以更放之湖弥六合,乃能知外于吾所已知之世界之物之外,更有客观天地万物之无穷。则吾人之能谓此客观宇宙万物中,有我之性命为其一,亦依于我之性命中,原有此心之神明或神知能自卷以退藏于密,自放以弥六合之故。然依后一种论法,则此能卷即坤道,即心之阴,能放即乾道,即心之阳;则又可说此客观的乾坤阴阳之道,仍为本。是则见此二种论法之互为根据,亦互为其本。由人以知天,与由天以知人,皆可同归于天人合德之旨,以见外穷宇宙之理,与内尽自己之性,皆可以正性命而尽性至命。易传之为书,欧阳修易童子问,谓其非一人之著,其中所论,亦间有不一致者。然大体言之,亦有一贯之旨。其精义所存,如上所述者,要皆可以上文之二论法,加以解释,而畅通无阻,即见易传之论性命与乾坤之道,在根底上,仍为一视天人内外之关系为相生而相涵之圆教,而与中庸同为一具大智慧之书也。

    三 礼记之尚情,与其即礼乐之原之人情以言性之论

    礼记一书,汉志谓七十子后学之所作。其书除少篇纪制度者外,上记孔子及孔门弟子之言,亦涵具若干孟荀与后儒之旨;本由辑集成书,似更无一贯之思想系统。然大皆不外解释礼乐之意,更连于人之德行以为论者。按儒家之言礼乐,自孔子起,已不以玉帛钟鼓为礼乐,而以仁为礼乐之本。孟子更自人之不忍其亲之委之沟壑,以言葬礼之源;又以人之乐而不可已,以言乐之源。孟子之以人心之性情为礼乐之本,即所以答墨子一派以礼乐为无用之疑。后之荀子,虽别心于性情,亦承此意而言礼乐之源于人情者。如其礼论篇言三年丧之源曰:“称情而立文,所以为至痛极也。”又言人之孝思之源曰:“凡生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今夫大鸟兽则失亡其群匹,越月逾时,则必反沿;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故有血气之属,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亲也,至死无穷。”此其言人生而具有此对亲之“志意思慕之情”,皆极恳挚,而与孟子所言者无别。礼记三年问之文,全同于荀子,盖即袭用荀子之言。荀子礼论篇言:礼之至备,情文俱尽;其乐论篇又言:乐为先王之所以饰喜,如军旅钅夫钺为先王之所以饰怒。是荀子于礼乐军旅之事,同溯其源于人情之喜怒哀乐。然荀子于性恶篇,又言人之性情,离礼乐文理,必趋向于恶。其礼论篇虽不言性恶,仍言“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此即谓只有情之本始材朴,不足以成礼义文理,此礼义文理为自外加于性之上者。荀子礼论篇,更随处申论必有礼义文理,方足以养人情性之义。故又曰“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有礼义养情性,以成其两得;只有情性,则与礼义两丧。是即仍不失其贵礼义文理,而次情性之立场者也。

    荀子贵礼乐之文而次性情,乃至言情性为恶。庄子则言天乐与天地之大美,轻人间之礼乐,而重复性命之情。庄子虽为多情之人,而其复性命之情之言,则要在使人不外驰其情性;故不重此情性之表现为一般喜怒哀乐者,乃有无情、忘情、去情之言。后之汉儒尊性而贱情,乃有性善情恶之说。魏晋时代之何晏,亦有圣人无情之论。王弼虽不谓圣人无情,然其意盖谓圣人乃能复性而性其情者,故有情同无情云。佛学传入,其用情识与妄情之名,亦恒涵劣义。李翱复性书,亦以情为不善之原,故亦有性其情之言。宋明诸儒,虽罕直以情为不善之源,然善之源,亦在心与性理而不在情。此皆遥承庄荀轻情之论而来。直至明末王船山,乃大发性情并尊之义。清儒意在矫宋儒言性理之偏者,亦不轻情。今按先秦儒学之传中,孔孟之教原是性情之教,中庸易传诸书,承孟学之传,皆兼尊人之情性。如中庸言喜怒哀乐之发而中节谓之和,明是即情以见性德之语。易大象传亦喜言见天地万物之情,如曰“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见矣。”“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等。易文言传谓利贞者,性情也,亦性情并重之语。又谓“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更特举情为说。系传言“圣人之情见乎辞”、“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则易传为书,于情之重视,盖犹有甚于性者。中庸原在礼记中,礼记中其他之文,亦与中庸易传之时代相先后。今就此礼记一书,除其述制度者不论,其言义理之文,亦对性情皆无贬辞,其善言情并甚于言性。其言人情为礼乐之原,则旨多通孟子,而大有进于荀子者在。

    此礼记中若干篇,言人情为礼乐之源,其进于荀子者,即在荀子之思想中,礼乐虽亦原自人情,然此人情只为一原始之朴质。圣王所制礼乐之节文,则为对此朴质外加之形式,对此人情与以文饰,而亦养之,以维系其存在者。此固非无其所见。然荀子未尝及于人性情之表现,亦可自有其自然之节奏、段落、方式,以成此礼乐之节文之处。礼记若干篇,其论礼乐之原于人情,则正多本此后义而说。今先就礼而论,礼记问丧一篇,于人之何以有种种丧礼之仪节,如三日而殓、孝子何以有杖等,一一溯之于人情之自然,更总而断之曰:“此孝子之志也,人情之实也,礼义之经也,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此外如礼记祭义之论春褅之祭所以有乐,秋尝之祭所以无乐之故曰:“春褅秋尝,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故春褅有乐而秋尝无乐云云。祭义之言斋之三日等,亦纯自孝子之情之不容已者上说。凡此等等,皆是直就人之哀乐之情,原自将表现为种种祭祀之礼仪,以为其内在之形式,而无俟于圣王预为之定,成一外加于人性之文饰以言礼之源之说也。其次就乐而言,荀子依其礼乐为圣王所制定之旨,尝谓“先王之制雅颂之声”,乃意在为免于人之“乐”之“形”之不“合道”,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然礼记乐记论乐之源,则首直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故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此直谓由人心之表现,即有声之相应,变之成方,以有其节奏;人之自然的情感,即自然表现为音乐中之情感。即大不同于荀子之只言音乐与其节奏等,纯由圣王自外定者,以感动人心者矣。此礼记诸篇之谓礼乐之节文,初原自人情,则又正为与孟子言乐之有“手舞足蹈”之节奏,原于人之“乐生”之“不可已”,而为其自然表现之旨相通者也。

    由礼记之论礼乐之仪文之本,原即在人情之自然之表现,故礼记论礼乐之源,恒溯及于人文始创之时,此亦与孟子之溯葬礼于上世之旨同。礼记礼运篇论礼之源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其燔黍埤豚,汙尊而杯饮,蒉桴而土鼓,犹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及其死也,升屋而号,告曰皋某复;然后饭腥而苴孰,故天望而地藏也。体魄则降,知气在上,故死者北首,生者南乡,皆从其初。”下文又言其他养生送死之事,鬼神上帝之礼,“皆从其朔”。朔亦初也。是见礼记之论礼乐之原,皆直在人文之始创处立根,以见此礼乐之文之始创,乃纯出于人情之自然。是皆所以见此礼记诸文,不同于荀子只自后王之制礼作乐处,言礼乐之源,只知礼乐之为圣王所制以变化人情者,而不知礼乐之本于人原始之自然之情者矣。

    然礼记言礼乐,其最重要之乐记礼运二篇,虽皆溯礼乐之源,于人情与人文之始创,然又未尝不亦重君子圣人之成就此礼乐教化之德之功,与礼乐之管乎人情,为人情之防之义。故乐记一方以人情必表现为乐,一方亦以唯君子为能知乐,圣人方能作礼乐。礼运溯礼之原于人情,而又以唯圣人能知人之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人情,而“礼义以为纪,人情以为田”,故曰“人情者,圣王之田也”。盖礼记之为书,乃兼具孟荀之旨。礼运言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血气之性,即荀子所谓生之所以然之性。心知之知,则绝非只为理智之知。荀子礼论及礼记三年问言“有知之属莫不爱其类”,则心知之知即涵人心之爱,此正同孟子之说。然荀子礼论不以此心知为性,而礼运则直谓此心知连于血气,而皆名之曰性,即摄孟荀所成之论也。唯孟荀皆以性摄情,重养性或化性,而礼记礼运,虽提及此民有血气心知之性,然下文继曰“无喜怒哀乐之常”,乃归重在如何治此人情。乐记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此段语,于人性言静,亦未明言性善,昔陆象山谓其原自道家。然静则亦无不善,即未尝不可通于孟子。至下文以性之欲之流,可归至人化物,灭天理而穷人欲,则又意涵性之欲可归于恶之说,而近于荀子。然乐记全文,仍不重在如何复此人生而静之天性,而重在以礼乐节其好恶之情。孟荀重养性化性,重在言学者之如何成德,立义皆甚深挚。礼记言礼乐,则要在直以“礼乐管乎人情,”以化民成俗为要,则又自有其切实之义。此皆吾人不可不知者也。

    四 礼乐、人情、德行,与天地之道

    礼记虽以人情待乎有礼乐为之治、为之节,唯圣人乃真能制礼作乐,然于圣人之所以能制礼作乐,又归于圣人之能知礼乐之情。故乐记曰“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此所谓知礼乐之情之义,当兼涵知礼乐所彰显之人情之不容已,或人情之能合道义者之谓。是即同于谓,能知礼乐之情之圣人君子,其性情实较一般人为深且盛,或其性情皆为具德之性情者。故乐记曰:“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向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随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者,心之动也。……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此所谓君子反情,非与情相对反之谓,乃反回其情,而更内和其志,以成其德,得见其性之端,使乐如为德性之所开出发出之英华之谓。此亦即所以使君子之情更深,气更盛,其内在之光明与和顺,更外发为英华,其感化之功更神者也。故其情之见于乐,亦即其义之由此以立,其德之由此以尊。此乃纯为将君子之乐,视为君子之性、情、志气、德之直接表现之论。固非只以礼乐为性情之文饰,或化导性情之具之说也。乐记下文又曰:“乐,乐其所自生,礼,反其所自始;乐章德,礼报情。”乐,乐其所自生,此所自生者,即人之性情之德。礼,反其所自始者,盖当指丧祭之礼等,依人之报本复始之情而言。是见礼乐皆纯所以表现人之德性与至情者也。

    礼记此种以礼乐唯所以表现人之德性与至情之义,乃本于人之性情与德,原有可合而为一以俱尊之义。此中德性之必自见于情中,尤为君子之所以能对礼乐有所述作之关键之所存。

    何以德性之必见于情,为君子之所以对礼乐有所述作之关键之所存?此即因礼乐原为人情之表现。苟无德性之见于情,则无充盛之情之流行;无充盛之情之流行,即不能有此礼乐之表现,人亦可不要求有此表现也。

    因此中充盛之情之有无,为礼乐述作之有无之关键,故礼记一书言礼乐,多直就礼乐所本之爱敬尊亲之情而言,而仁义之德,在礼记恒自其见于爱敬尊亲之情中者论之。礼记有表记一篇,郑玄注谓是记君子之德之见于仪表者,此语未必全当。表于外者必先见乎情,观表记之旨,盖实重在言人之德之见乎情者。表记曰“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又以“憯怛之爱”、“心乎爱矣,瑕不谓矣”言仁。是即以充满憯怛之爱之情之心言仁也。表记言仁义,又或以尊亲二字释之,故曰“凯弟君子,民之父母……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尊亲之所至,即仁义之所至。“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土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天尊而不亲;命之于民也,亲而不尊;鬼尊而不亲。”尊亲之情,无所不运以及于父母水火天地,而仁义之心,无所不运。尊即敬,亲即爱。乐记更以爱敬之表现,为礼乐之源,而爱敬之无所不运,即礼乐之无所不在,礼乐之道遂通乎天地鬼神之道。此义亦唯有人之爱敬之情,至深至挚,充盛洋溢,而无远弗届者,方能真实契入者也。

    按乐记言仁义曰:“仁以爱之,义以正之”;言礼乐曰:“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爱自内出,“合爱为同”,“同则相亲”;故“乐由中出”,“乐者为同”。所敬在彼,“合敬为异”,“异则相敬”;故“礼自外作”,“礼者为异”。同则为和,异则成序。内外、一异、和序,又为天地之大法;则礼乐之道,即通于天地之道。故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此上之言与易传语多同。...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