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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心知、机心、成心之祸患

    先秦诸子中,道家之老子书中虽有关连于人性之思想,而未尝环绕于性之一名而论之。盖老子之论道,重在视道为客观普遍者,亦如墨子之言天志兼爱等,皆重其为一客观普遍之原则。老子与墨子,皆客观意识强而主观意识弱之人。人之情性则属于人生之主体,故二人皆初不直接论性。先秦道家中庄子之主观意识强于老子,而对人生之感情,亦远较老子为深厚。庄子内篇中之论道,实皆人生之道。其论此人生之道,皆恒直就人当如何达逍遥无待之境,丧我物化之境,以有其养生达生之事,全其安命致命之德,以及成为真人、至人、大宗师,足以应帝王之道术为说。唯又恒连之于人之天君、灵府、灵台之常心以为论;而罕直就其与“人性”之关系以为论。然在庄子外杂篇,则时言及于性。或言“壹其性”(达生)、“体性”(天地),或言“反其性情”(缮性)、“若性之自为”(天地)、“不失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骈拇)、“性情不离”(马蹄)、“安其性命之情”(在宥,天道)、“长乎性”(达生);而以“侈于性”、“塞性”、“削其性”、“失其性命之情”、“决性命之情”、“伤性”、“损性”(皆见骈拇)、“淫其性”、“不安其性命之情”、“性命烂漫”(在宥)、“失性”(天地、缮性)、“乱人之性”(天道)、“性飞扬”、“离其性”、“灭其情”、“擢吾性”(则阳)为大戒。其旨盖归于:“性不可易”。(天运)亦可统其旨于“复性命之情”之一语。 [1] 顾其及性之言,唯散见各篇,而不成统类,亦偶自相出入。然细察之,亦大体可互通,合以见此道家型之人性论,实亦为一独特之形态,而与上述之告子之言性,有可得比较而论,以见其特色者也。

    庄子外篇之言性,而对性或作类似定义之言,并表见一重性之思想者,可先行引下列数段文,再试为之释。

    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则阳篇:“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庚桑楚:“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富、贵、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

    达生篇:“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孔子从而问焉,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从水之道,而不可私焉。……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缮性篇:“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氵鸟 〖〗木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

    达生篇:“养形必先之物,物有余而性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

    “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何以相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

    骈拇篇:“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上第一段以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语句正类似诗经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孟子既引此言,以证人性善,则庄子之言性,似宜与孟子不相远。然庄子以“去性从心”,为“德之下衰”,则明与孟子即心言性之旨不同。庄子以“性者、生之质也”,其语又类告子生之谓性之说。然告子未尝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即所以反德而合道。告子言“生之谓性”,又言“食色、性也”。食色之性在求自继其生,亦自养其形,以生出有形之子孙。庄子则言养形与养生之分,以知“物之造乎不形,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为壹其性、养其气、而合其德之事。此又与告子之言生之谓性,未尝分别养形养生,亦未尝及乎不形之境者,大异其趣。则庄子之言性,乃于孟子告子之外,固别为一形态。吾人今于其所谓性之名之所实指者为何,则当深察。

    循告子所谓“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言,则人之一切自然生命,求自继其生而有之一切活动,如饥餐渴饮,耳闻目见皆是性。孟子之言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性也,亦是顺此义而说。唯孟子以此乃小体,而统之者乃大体之心,故即心言性,而不即此自然生命之欲以言性耳。然观庄子之言性,则彼于马蹄篇固亦谓“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而承认此人之自然生命之衣食之欲为性。然其不以“属其性于五色五声”为然,谓不闻彼而自闻,不见彼而自见,乃可以复其性命之情,以自适而自得,则又似不任顺人所自然发出之耳目五官之欲。然庄子外篇之言,又数及于“自然”之名,而魏晋人之释老庄者,尤重其“自然”之义,其故何也?

    吾人今欲解上文之疑窦,首须了解一般所谓任顺吾人所自然发出之耳目等五官之欲,恒归于放纵,其中实亦有一不自然者、或非自然者,夹杂乎其中。此不自然或非自然者,即原于庄子所谓可与性相违之心知。缘此心知,而有庄子所贬之“故智”、“机心”、“贼心”、“心厉”;而庄子乃有“心斋”、“刳心”、“洒心”、“解心”、“斋戒疏瀹而心”,而主“外于心知”,谓“师心者不足以及化”之论。此如吾于孟墨庄荀言心申义中所说。当知庄子所谓心知,非孟子之所谓心知,而别为一种心知。孟子所谓心知,乃德性之心知,道德上之是是非非之心知。庄子所视为可与性相违之心知,则初为一认识上向外寻求逐取,而思虑预谋之心知。在此心知中,人知此可致彼,是为故智;欲利用此为手段,以得彼,是为机心。故庄子以用机械取水,为机事而引起机心者。至于人之顺过去之所习,期必未来如今日之所料,是为成心。人生之无穷祸患之原,则正在此种种故智、机心、成心,与人之自然生命之情欲之相结合;乃有其种种非自然而不自然之情识意念之火驰而不反,以成心厉、贼心,而导致人之灵台之心于死亡,人乃失其自然之性命之情矣。

    所谓向外寻求遂取,思虑预谋之心知,即一由当前直接所感所遇、或既欲之而既得之物,更凭之以预谋、并求获得另一其他之物,以至可连类而及于无穷之心知。由此心知与情欲之相结合,人乃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炙,闻见声色而既知其美,即欲穷天下声色之娱,而尽得之。一朝饥既得食,寒既得衣而乐之,即一生劳心焦思于衣食是谋。“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则阳),其原皆出自此心知。此即正为人之丧德之原,而人生之无穷祸患之所由起者矣。

    如更详说此心知所以为人生无穷之祸患之原,此即在:吾人依此心知,而欲凭当前所已见已得者为条件,而另求有所得时,其意欲由此致彼,连类所及,即原有无穷之可能呈于前。此时,人之心知即随此“无穷之可能”而浮起,以成一偾骄之心,亦夹带吾人之生命,若向此“无穷之可能”而膨胀。如常人忽得意外之财,尚未加使用时,其心中念及此货财之种种运用之可能,即顿可使其人之心浮起、偾骄而膨胀,是一显例。然实则此时人之生命之中心,乃已成为空虚无实者。此时之心知,若再自敛抑,而观此“无穷之可能”,又将感其“无一之能必”。因凡此非已现实者,皆亦有“不现实之可能”,即不可必也。如吾人今日积财千万,亦不能必明日之不以喉管破裂而饿死是也。凡欲期必彼未来而未现实之事,化为现实,必待其他种种条件之补足。吾欲补足此种种条件,又更有另外之其他条件;此另外之其他条件,是否为我今有力以补足者,仍终不可必。终不可必,而昔愿已化为成心,人乃必欲必之;人生乃永在向外寻求之中,而人之祸患忧虑,亦终无已。此即庄子之所以叹“人之生也,与忧俱生,久忧不死,何其苦也”。世人不知其苦,则人生之芒,人生之大惑大愚,而终身不解不灵者也。

    魏晋之际,嵇康尝作答难养生论,本庄子之旨而言曰:“不虑而欲,性之动也;识而后感,智之用也。性动者遇物而感,足则无余;智用者从感而求,勌而不已。故世人之所患,祸之所由,常在于智用,不在于性动。”其所谓性动,乃纯属于自然。其所谓智用,即上所谓化为机心成心之心知。此心知之恒先识而后求感,故勌而不已。此即似自然而实非自然,使人永在向外寻求之中,而忧虑无已者也。

    至此心知之化为成心机心等,所以兼为人之丧德之源者,则不只由于人之依成心,以为自己之未来作种种预谋者,必于当前所接之他人,唯知加以利用,而不知敬爱;兼由人之成心机心,与人之自动表现之道德心情相结合,亦可能化此道德心情之表现本身,成为吾人凭之以达其他预谋之手段;并可使人对其未来道德心情之呈现,亦有一预求与期必,而亦有一成心;由此而使人以后之道德生活,成为一单纯之“还愿”,以合于此预求与期必之成心。此即为人之道德生活纯形式化、而外在化之一大危机。如吾人今有信于友之道德心情之表现,此为一当下现成之事。然吾人之心知,对此一事,既加以自觉之后,人亦可念此我之信于友,将为吾友及他人所称美,而吾将缘是得名而得利。此中一念欲凭此当前已表现之心情,以另有所得,即为一机心。人有一念如此,则天旋地转,而德行尽丧矣。又如吾人念我当前有信于友之心情之表现,我即自预求我以后亦必能如是,我将永无不信于友之事;于是我与友约于桥下相会,而桥水骤涨,亦将如尾生之守桥而不去。此中吾人之所以必守信,即唯是欲求自合于昔日我之所先期必于我之成心。于是此一守信,即实非真道德,而唯是使自己之行为,合于此成心所预先定立之一守信之形式者。此形式,乃外在于我当时之实感中之所当为,而预先定立者;则我之必求自合于此形式之道德,即一外在化之道德。凡人之预定一忠孝仁义之道德标准,并无忠孝仁义之实感,而为忠孝仁义之行,以合古人所传或世俗所定之标准者,亦同为此外在化之道德,而实非真道德者。此一外在化之道德,亦皆无不原自人之先有一思虑预谋,而自期必其未来之如何之成心。吾人尚在当前之情境中,即预谋我在一切未来之情境,其道德心情皆如在今日之所期必,此即无异以今日之我,斩断我之未来之道德心情之当机的创发性。此即一不道德之念,使吾之未来之道德生活归于僵化者。凡世之定忠孝仁爱之道德标准,强人以必行,而不能开导人之自发的相应心情者,亦将使人之道德生活,归于僵化,而礼教杀人,亦实有之。此即庄子之所以既反对人之向外驰求声色名利,而不知返,以身殉之者,亦反对人之殉外在化之仁义之名之故也。

    二 复性命之情之生活意义

    由此再回到庄子本文,则于庄子所谓去性而从于心,为德之下衰之义,即不应难解。庄子所谓丧失其性之本义,即不外言人之心知冒过其当下之所遇、所表现,而欲凭借之以有所预谋,并生一机心,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之谓。此预谋而冀得其所不能必者,一方固出自期未来之定如今所期之成心,此成心即欲封闭未来世界其他一切可能,以归于我所预谋之唯一可能者。此即一其杀若秋冬之心之杀机。在另一方,则人于此又未尝不知此未来之实不可必。知实不可必,又必欲必之,则人欲趣欲舍,“趣舍滑心,使性飞扬”(天地篇)之机心,乃起伏顿挫,而吾人之心,乃忧虑不已,亦摇荡无已。此中,不仅人求名求利之事,足致此心之忧虑摇荡无已。即本此预谋之心,以为仁义,救天下国家,亦将同不免于此忧虑摇荡之无已。故庄子骈拇篇曰:“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吾人若会得孟子即恻隐羞恶言仁义之旨,则仁义实是人情。彼仁人君子有终身之忧,而忧以天下,亦出自其之仁义之情,而此忧亦不容非议。然此仁人君子之忧以天下,必亦乐以天下。乐以天下者,乐此忧之出自性情而不容已,乃自知其当忧,亦自安于其忧者也。终身有天下之忧,而必自尽其力,以为其今日之所当为,为其今日之所能为,而又实无必得之念,则此忧盖亦非庄子之所能非议。然人在道德生活中,亦实有出自预谋思虑,而求必得此仁义之忧虑。是则依宋明儒学之发挥,亦只能说是一私欲。此则正为庄子之所讥者。此忧虑虽在求必得仁义,与小人之忧虑在求必得利,士之忧虑在求必得名者不同,然其为向外驰求,“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徐无鬼),欲以无有为有,使人心摇荡,亦使“性之动”,徒从心知而外徇外驰,而其所“为”皆“伪”,以失其当下之性命之情,则一也。

    今吾人更当问:庄子所谓复其性命之情者,其生活状态毕竟如何。是否上文所谓“若愚若昏”、“不闻彼而自闻”、“不见彼而自见”,即真为一“塞耳杜目”更无容动色理气意,恶欲喜怒哀乐,去就取与知能之一切表现,而只宅心于“不形”、“无端”、“游心万物之始终”之无万物处,即为“玄德”、“大顺”、“性修反德”而“复其初”、“同于初”,而“自得其得”、“自适其适”乎?或者人必返于马蹄篇所谓上古“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同乎无知……同乎无欲”之“素朴”,“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之原始生活,乃为复性命之情乎?若果如前者,则复性命之情者,实应归于一耳无闻、目无见、而一无所为,只念念在混沌之真,而与之终身不离者然后可。此则与庄子言无为而又言无不为之言,明相矛盾。若果为后者,则唯在上古至德之世之民,乃可言不失其性。今与昔既异世,今人将永无复其性命之情之望矣。则庄子所说为真人至人者,如鲁之兀者王骀之类,何以亦见于春秋战国之世?故吾人对庄子所言,必须谋一善解。盖庄子所谓若愚若昏,必非实愚实昏。其所谓不闻彼不见彼,应非耳目无闻无见,此言之关键,应在“彼”之一字。人固不免有见有闻,然人尽可见所见、闻所闻,而不以所见所闻为彼。所见所闻者,若皆在当下,即为此而非彼;则人之见所见闻所闻,即自见自闻矣。此中唯在人缘此所见所闻,而另有所思虑预谋寻求者,方得为彼。故见此一色而求尽诸色之相,则诸色成彼;而此一色为诸色之一,乃亦成彼;闻一声而求极诸声之相,则诸声成彼;而此一声为诸声之一,乃亦成彼。人若唯此声色等之求,是谓属其性于五色五声,而时在往求见彼闻彼之中。人之此心知,一往求见其非所见,闻其非所闻,不求见其所见,闻其所闻;而其心乃行尽如驰,是谓不能自适其适,自得其得,人乃失其性命之情矣。则所谓自闻自见,亦非谓一无所闻一无所见;而只是:自求闻其所方闻,自见其所方见之谓;即只是:有所闻,则自闻此所闻,有所见,自见其所见;而使此心知不外驰,乃循耳目之所及以内通,以神直与所见所闻相遇之谓也。此即其徐无鬼篇所谓“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之本旨。若必就文字表面解释,则目焉能视目?耳焉能听耳?目视目,耳听耳,心复心者,收此视此听此心,更不外驰,以止于所视所闻所思而已矣。吾人若能知此义,则知庄子所谓“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而“无为”,固不必归于实无容动色理气意,无恶欲喜怒哀乐,无去就取与知能;唯当只是使此等等不荡于胸中之意而已。欲此等等不荡于胸中,盖非必全绝去此等等而去之;固可唯是:当人有此等等之任一表现时,不更有一自外来之自知,以自生一矜持。人乃不更执此表现,而别有希求,而必之于未来;则其依时而发者,虽喜怒哀乐、去就取与不同,而各居其时,各当其位,即可不致相摇相荡,而相碍相销,而皆可自适其适,自得其得矣。故无为亦能无不为也。

    循吾人上文之解释,则庄子所谓复其性命之情之实义,即不外化除一切向外驰求之心知,或收回此心知,以内在于人生当下所遇所感之中之谓。是之谓知与恬交相养。人有所感而生情,人一时只感此所感而非他,是为命。人之所以能感所感而生情者,即吾人之生命之性。合性与命,为一性命之情。性命之情之所在,即吾人之生命之当下自得自适之所在,亦即生命之恬愉之所在。人心知不外驰而止于是,是谓以心复心,以复性命之情。此中人之有心知之外驰者,与无之者之不同,唯在人之有此心知之外驰,则人在其直接所见所闻之外,另加了一分意思。如凡在人之自发而不容已之活动之外,凭空外加一自知,以成一自我之矜持的意思,便可使性飞扬。则阳篇初言“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归于言:不论人之知不知、闻不闻,此人之美之可喜可好,圣人之爱人之为其所安,终无已,是为性。此其义尤深切。盖意谓唯人之喜美、好美、爱人之事,其自发而自不容已者,方为性也。此自发而不容已者之可喜、可好、可安,人皆可直感,而不待乎另加之一“知”。此“知”,乃由“鉴”与“他人之告”而外至,初非自然有,亦非必须有者也。人多有此一知,则恒化为一矜持。此矜持乃飞扬冒起于性之自然表现之上者。冒于性之自然表现,则冒于德,而冒于天下之物之上。此冒起,亦将对他物成一滞碍,使他物失其性,亦同时为自己之失其性,终为己之自发而无已之性之滞碍矣。故缮性篇言“德则不冒”。此冒字旧注,皆作冒于物解。实则必兼冒于己、冒于性,然后冒于物。此义思之自知。原人之感所感而生情也,其中亦原自有一心知,此乃不冒出所感之物之上,以外溢外求;而恒随所感之变化无方,以与之俱运,无不周尽,而绸缪相依,以为一体者。故出自此心知之行,唯如此如此然,而“更不知其所以然”,如孔子所见游水者之长于水则安于水,即以与之俱化,更不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方为复性命之情者之所以遇物。此亦即庄子养生篇,所谓以神遇物之事也。盖人之能以神遇物,此神乃依人之感其所感而生,则亦即此人之能感之性之表现。唯人有此“神”之表现,能随所感,而应之以“序”以“则”,方见人之性。此性之名,即以序以则而表现之神,就其为形体之所保而言者也。故曰“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有序有则即有仪也。人有性而能感所感,以相续感所感,而有生。故性为生之质,而生亦可说为性之文。文者其表现,质者其内容。此尚不必有后人所谓质由气成之义,更不必有西方之所谓质,纯为一质料之义者也。

    此上所述庄子言性之义,如与孟子告子之言对较而论,吾人所特当注意者,是此性之概念与神之概念之结合。神在传统思想与墨子中,乃指鬼神。鬼神非人知之所及。孟子言神,乃以之指圣而不可知之境界,唯君子能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此化与神,皆非可以说常人之心者。庄子之单言神,则指人不思虑、不预谋,能随感而应,变化无方,以与物直接相遇之人心之功能,初不只属于圣人与神人,而亦人所共有者。人当思虑预谋之心知既盛,其能随感而应,变化无方,以与物直接相遇之神,乃隐而不见。故必外于此心知,而无思无虑,“不以心稽”————亦即不以思虑中之概念名言,期必所感所遇者之何所似;然后人之神能随物之变化无方,而运行不滞,无阻无隐,以充周于天地万物之变化之流中,以无乎不在,“周尽一体”;然后所感所遇之天地万物,乃亦一无所隐遁,以为此“超一般之心知,直自灵台灵府之流出而不竭之光明”之所照。以神明言此灵台灵府之心,尤庄子之所擅长。神与明之异,唯在“神”乃自其为心所直发而说,“明”则要在自其能照物而说,故明亦在神中。神明亦实不外直指人能与变化无方之物相遇,而不以思虑预谋之概念名言,加以间隔之一高级之心知,兼为性之表现,于其所遇之物之变化之中————即表现于命之流行中————之一“其情无阻”之情也。

    三 心之思虑所成之礼义文理与性之对较关系,及性恶之义

    荀子言性恶,似对孟子而发;然荀子中心之思想,则在言心而不在言性。其所谓心与孟子不同,尊心则与孟子同。孟荀之异,在孟子即心言性,而荀子分心与性为二,乃与庄子之别一般之心知于性有相类处。然庄子外篇,以去性而从心,为世之衰,乃尊性而抑心,又与荀子为对反。荀子以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与告子言生之谓性,庄子言性者生之质也,又相似。唯庄子言复性以养德,则性应为善;荀子则言化性而成德,性乃为恶;告子则以人性初无善无恶,而亦可约范之以成仁义之善,如约范杞柳,可以为杯棬。此三家言性又异。今论荀子之言性,则待吾人更知荀子之性所指者为何,然后能知其特见所在,与其言之所以立,并使其言与他家之言,似相矛盾者,皆各得其所,而安于其位也。

    荀子之论性恶,见其性恶篇,而其论性及与性直接相关之名之义,则见于其正名篇。

    其言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

    其性恶篇又曰:“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

    此可见荀子之言性,乃分出此心之虑积能习,一切待学待事而成者,而属之于人伪;而唯以天之就之不可学不可事,而自然者,方属之于天性。然此一分别中,固未涵性必恶之义也。

    荀子天论又曰:“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藏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此中之言天情天官天君,皆未言其为恶。又据上段所引,荀子以目明耳聪,为不可学不可事,而原于天者,皆属之天性。此目明耳听,荀子亦未尝径以为恶。是见由天所就之性初无恶之义,如耳聪目明之自身,即不可说为恶者。然则荀子之所以又明言性恶者,何也?

    吾今之意,以为荀子所以言性之恶,乃实唯由与人之伪相对较,或与人之虑积能习,勉于礼义之事相对较,而后反照出的。故离此性伪二者所结成之对较反照关系,而单言性,亦即无性恶之可说。如上文所引之言是也。

    此中性伪所结成之对较反照关系,实即在人之虑积能习所依之礼义文理之理想,与此理想所欲转化之现实间之一对较反照关系。唯人愈有理想,乃愈欲转化现实,愈见现实之惰性之强,而若愈与理想成对较相对反;人遂愈本其理想,以判断此未转化之现实,为不合理想中之善,为不善而恶者。故荀子之性恶论,不能离其道德文化上之理想主义而了解。今若只视荀子为自客观经验中见种种人性恶之事实,乃归纳出此性恶之结论,或先有见于天性之恶,然后提倡人伪以化性,皆一间未达之言,而尚未深契于荀子言性恶之旨者也。此下即将略析荀子性恶篇言性恶之理由,以证荀子之言性之恶,皆对较荀子之理想,所反照出者。

    荀子性恶篇之第一段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荀子于上文明指出:彼乃自人之礼义与性之对较对反关系而观,以言性恶者。性之所以为恶,乃由人之生而有好利之性等,则必使礼义辞让亡之故;故人欲归于文理辞让,必化性而后可。此即一礼义文理与性间之“顺此则违彼,顺彼则违此”互相对较对反之关系也。故礼义文理善,则性必不善而为恶。礼义文理为理想,性则为其所转化之现实;唯因理想之善,方见现实之恶。此非孤立此性,而言其为恶,乃就人之顺性,必使礼义文理不存,方谓性为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二段,则自人必待师法得礼义然后治,以成君子,否则纵情性、安恣睢而违礼义,成小人而说。人成小人则不得成君子,成君子则必不可为小人。由君子之善,方见小人之不善,此亦为一对较对反之关系,故不苟篇曰:“君子,小人之反也”。小人之所以为小人,在纵性情:纵性情而人不得为君子,以有君子之善。故曰性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三、四段,为驳孟子之说,言其不能知性伪之名之分;并谓人之所学所事,皆意在反乎性而悖乎情,亦唯反性悖情乃成其善。故曰“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性情也。今人饥,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

    此饥而欲饱,劳而欲休,克就其自身而观,并无恶义甚明。其恶亦唯由人若顺之,则与辞让结成一对较对反之关系,顺之而辞让亡,方见性恶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五段,答覆性既恶,则礼义自何而生之疑难。荀子之意,是礼义出自圣人之积思虑、习伪故,以异于众,而圣人之性则未尝不同于众。此为释难之言。依荀子所谓“凡生于思虑伪故者,皆非出于性”之定义,则出于圣人之思虑伪故者,自不得言出于性也。故此段文实无多理趣。

    荀子性恶篇之第六段,是直就人之欲为善以证性恶,其言曰“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强学而求有之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求知之也。”

    此段文最有理趣,而问题最大。然荀子之言性恶,唯在性与礼义之对较关系中言之意,亦最显。人之欲为善,正孟子所持之以言性善者。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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