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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如由人之能欲义甚于生,即孟子之所以证性善也。今荀子乃谓人欲善,即反证人初之无善。然此无善是否即为恶,则大有问题。克就无善而言,固未必为恶也,如无“数”之不必即为一负数也;又如人中无特贵者,非人皆为贱者也。至于无善而“欲善”之欲,则无论依孟子之言,与常识之论,皆不能不说是“善”也。今荀子乃缘此人之欲善,以言性恶,正见其唯在“人所欲之善”与“其现实上之尚无此善”,二者互相对较对反之关系中,以所欲之善为标准,方反照出其尚未有善之现实生命状态之为恶;正如人唯因有贵者在其意念中,而为其所慕,乃自知其为贱者是也。

    荀子性恶篇之第七段,大意归于谓假设天下“无礼义之化,去法正之治,无刑罚之禁,倚而观天下人之相与也,若是,则强者害弱而夺之,众者暴寡而哗之,天下之悖乱而相亡,不待顷矣。”此则明是自客观之天下中之“有由思虑伪故起之礼义”与“无此而人任其性必致天下于悖乱”之对较对反之关系,而言人性之为恶也。

    由上所述,可见荀子之论证人性之恶,乃皆从人性与人之礼义之善,所结成之对较对反之关系中、二者之此起彼伏、彼起此伏中看出的。荀子于此之特见,则在其能见人之欲礼义、行礼义、造礼义之积思虑习伪故之心,乃恒对较其所欲转化之现实生命状态以存在。此所欲转化者,对吾人之道德文化理想所在之礼义言,即为一负面者。故前者为善,后者即为不善而为恶。此非谓离此人之理想,人之天性之能自称为恶也。在此人已有此一道德文化理想之情形下,对此理想之实现,必待于人对于其现实生命之状态能有所转化之义,荀子之所认识者,实较孟子为深切。既欲转化之,即不以之为善,而当以之为恶;性恶之论,亦即在此义上,为不能不立者矣。

    人于此最易发生之对荀子言之一驳难,是吾人欲得礼义,虽必须转化吾人现实生命之状态,而化性,然此性可化,人可为圣贤为禹,又如何可言性之必恶?荀子礼论篇尝言“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而天下治”,又以“至备情文俱尽”言礼,皆只谓性情为材质,不能自美,固亦无性情必恶之说也。然依荀子性恶篇第八段之意,则以人虽可以为禹、或欲为禹,而非必能为————即所谓“可以而不可使”————如足可遍行天下,而未必实能遍行天下。此即谓只一单纯之可能,不同于实际上之必能。人今未实为禹,亦无由据实以断其必能。人今未实为禹,则人之为禹之可能、或堪为禹之材质,虽未必恶,然克就其实无禹之善,而观人之现实生命之状态,即未善而不善,便仍可谓其性之趋向在为不善,而乃为恶。人之欲为禹者,亦未必能实求自转化其现实生命之状态。人果必求转化之,即必意谓此状态为未合于善,而为不善、为恶;不得因其可能被转化而可为善,即不谓其性恶矣。

    四 心欲善,心中理、合道,与中理合道之“心之理”或“心之性”

    对荀子之言性恶,进一步之讨论,仍是就荀子所承认人有欲为善之理想一点上追问。今姑无论此欲为善之欲,是否能使人必得其所欲之善。今只问:此欲为善之欲,克就其自身而言,是否为善?如其为善?则岂能否认此欲之本身,其性之为善?此欲为善,即求转化恶。此求转化恶之虑积能习,又岂能不说是善?上言荀子固不肯谓此欲为善之欲之本身是善,依其用名之定义,一切求转化恶之虑积能习,乃原于心,属于心者不属于性,则此属于心之欲与虑积能习虽善,仍当言性恶。然吾人于此仍可再问:此欲为善与有思虑能习之心,其本身岂能无性之说?即心之本身岂能无性之说?纵“非心”之自然生命之欲等之性,不可说善,何不谓此心之性为善?荀子修身篇言:“身劳而心安,为之;利少而义多,为之。”又曰:“见善修然,必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以自省也。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不善在身,然必以自恶也。”人能自存其善而好之,自省其不善而恶之,此岂非见此心之性能好善恶恶以归于善,而有类于大学之言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以诚意之旨?荀子乐论篇尝用善心之名,其不苟篇又言“养心莫善于诚……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心之能守仁义,正如其能制礼义等,岂不皆可持以证心之性善?荀子固以圣王所垂之仁义礼乐,为客观的历史上之存在,然其荣辱篇谓“仁义之统,诗书礼乐之分”,乃圣人之“为天下生民之属,长虑顾后而保万世”之大虑。仁义之德性之统、与诗书礼乐之人文之类,固皆内在于圣人“心之大虑中”。此心能为天下万世作此大虑,又岂可说其性非善?然荀子终未有孟子即心言性之善之义,而不主心善者,何也?

    荀子对上述之问题,固自承认人心能守仁义、知礼义,为天下万世作大虑,而世亦实有其心能如是之圣人君子;此即其所谓心之所可中理,而能知道守道行道之人也。然荀子仍将谓:心之所可者虽能中理,亦可不中理;人能知道之统类,亦可不知;人能守道行道,亦可弃之而不守不行。心固能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世固无有外力,使心必不中理合道者;然心不自使其中理,以欲为善而合道,心固亦可不中理合理,而不欲为善也。故解蔽篇首论及人心之种种蔽障,继论必解此蔽而后能有中理合道,以知道守道行道之心。人欲有知道守道行道之心,须先用力有所专以至于精一。然人心之能强忍以求精一者,或有挫其精者,则人心不免于危 [2] 。人心能知其危,以求进达于道心之微,即“养一”之微,故荀子以孟子能知人心之危,尚未达于养一之微。人必由此养一之微,至于“无为”“无疆”,其思“恭”而“乐”,如至人圣人之用心,能知统类之道而行道守道之境。此则略同中庸所谓“夫微之显”之境。是皆荀子解蔽篇之旨。然此中种种工夫之历程,谈何容易。凡此人心之“由可中理合道,至中理合道,更知危知微,求精求一”之治心养心之工夫历程中,如有一步未及,则善不全尽,而人心犹未善。况吾人今日之心,蔽障重重,尚未能自知其蔽障所在,亦未能真求中理合道者乎?故荀子终不言心之性善也。

    察此荀子之只言治心养心之工夫之历程,而终不言心之性善,即见其言心之异于孟子者,乃在其不似孟子之直下以人当下所表现之德性心为心,而即此心之情之向于善者,以见其性之善;乃由此心之不必然能得其所向,而不言其性之善。上文所论之庄子,其所以恒欲“外于心知”,亦先由感于此心知之思虑预谋,可导致人之向外驰求,以归于失性丧德而言。依庄子义,心亦不必皆与德性相连,人固有离于德性,与德性相悖之心,而不必皆为合道者。此亦正如荀子之言心,有可不中理合道者。荀子以心可不中理合理,故心可为不知危之凡人之心,亦可为学者之能知危之人心,而尚未及于道心之微者。庄子亦有偾骄之人心,与知道之灵台之心之分。是二家之言,虽不必相同;然其为能依心之状态,以对心作分别,而不混然说一心,则同。故荀子言人心道心之语,亦引自道经。然庄子以人心之偾骄,而欲外于此心知,以复性命之情;同时即摄此外求之心知,以内反,而以心复心,以显其灵台之心。荀子之学,则意在历人心之危,以达于道心之微,以进而如圣人之为天下万世作大虑,立仁义之统,成诗书礼乐之类,以全尽其善。然二家不直就吾人之心,由贤而圣以说其性为善之故,皆在有见于心之在现实上,实可有不善而未善,则一也。

    然吾人今欲曲尽此心性问题之理蕴,当更由荀子之言心性之所限者在何处,以凸显荀子之言之所及;便仍当本孟子之旨,对荀子之说,更作一评论。即吾人可说,荀子之此以人心为可中理合道,可不中理合道之说,乃由荀子无意中,立于自外观人心之立场,而后有之论。此乃吾人于原心篇论荀子处已提及,而未能多发挥者。此所谓自外观人心者,即非在自己道德修养之历程中,直接自内观此心之性之谓;而唯自居于道德修养历程之外,视他人与自己之心,为一客观所对,而就其与所对治之性情之恶之力量之大小关系等,而平观其可中理合道,亦可不中理合道之谓。若人在其正作道德修养之历程中,自观其心之求中理合道,则此心即为“求精求一,能识人心之危与道心之微,而求历此人心之危,而达道心之微,以求自同于圣人之用心”之心。荀子既言危微之几,唯明君子而后能知之,则亦当自知其能知此危微之几之心,果是何心。此心实即一“求精、求一、求历此危,求达此微而显之”之心也。在人心之危中,固有败之而挫其精者;在道心之微中,人固亦可不达其微;而人之心即终有不中理合道之可能。然人之“能知此中之有危有微,知有不中理合道之可能”,而意在历此危、达此微,以求自同于至人圣人之用心”之心,则同时为“求”排去此心之“不中理合道之可能”之心。此心在其如此如此之“求”中,即为一只向于中理合道之心之呈现,而未尝向于其“相反之可能”者。因其即以“排去其相反之可能”为事也。此心既以“排去此之相反之可能”为事,便只能说其为一“定然必然的向道之心”。如道为善,则此向道之心,亦必定然必然为善者。此中如说此道乃心之所向,道善非心善;则吾人可答:此道善,则向道之“向”必善,而此向道之“向”,即发于心;则由此“向”之善,仍可转以此证“此能向道之心”之善也。

    然在荀子之思想中,则终未能进至此一步。其所以未能进至此一步,非因荀子不重道德修养之工夫,而是因荀子对其修养工夫之所以可能,尚缺乏一超越的反省。荀子固期在积善之全尽,而深知此事之艰难,故勉于自存自好其善,自省自恶其不善,以求有诚固之德。荀子又深有见于人心之可不中理合道,与其蔽障之多,及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历危而达微之不易;故必言解蔽、精一、种种治心养心工夫,以使此心得无往而不中理合道,并使人心有诚固之德;然后人心之合理,乃不为偶然,而成为常然;“心之不中理合道”,成为不可能,而心之合道乃成为必然而定然。然荀子终未能自反省:此求有诚固之德之心,求使此“心之不中理合道成为不可能”之心之自身,为何种之心?亦未试思:如此如此之心之性,是否为定然必然之善?若其思之,则荀子亦终将谓此心为定然必然之善也。对此心,荀子于其道德修养之工夫中,当自知其有之;则亦当依类而推,依理而推,以己度人,以谓人皆有之也。即人在实际上未有之,实际上人皆不善而未善,实际上之人心皆未能历人心之危,以达道心之微,仍当谓此“不善”之有可去之理,于人心之危,有历之以“进于安”之理;于道心之微,亦有达之以“更显其微”之理也。此理既在此人之心,亦即此心之性。依此理此性以关心,仍当说此心之性,乃定然必然为善也。此即可导致宋儒如程朱之以理为性,即心之理善,以言心之性之善之说,而为荀子之所未能及。荀子之所以未能及此,则由其于虽知理之重要,然只知理为心之所对,心之“所知”与“所中”;而不知:此“求知理中理”之本身,正为此“心之理”;此为心“所中”“所知”之理,亦为此心所有之“求知理、中理”之“心之理”之所摄,此“心之理”即“心之性”。荀子亦未知此心之有“求知理中理”之“心之理”、“心之性”,即此心之自求历其危,而达其微之理之性;此理此性,固必当为善者也。斯即荀子之不及程朱。程朱之论,盖亦正每为人之由荀子之论,再转进一步,以重引入孟子性善之论,所宜经之一论也。学者若因此而疑程朱之为荀学,则大悖矣。

    五 中庸之即诚言性,即明言心,与率性尽性

    中庸一书,初在礼记中,朱子尝列之为四书之一,并承汉儒及程子之言,谓为子思著,兼视为传授孔门心法者。其列中庸为四书之末,正是自其为大学论语孟子之义之汇归综结处而言;则中庸之成书,亦宜在孔孟之后。今观中庸之言性,更可见其为能释除庄荀之流对心之性之善之疑难,以重申孟子性善之旨,而以一真实之诚,为成己成物之性德,以通人之自然生命、天地万物之生命、与心知之明,以为一者。其成书,固宜亦在庄荀之后也。按中庸言诚之语,多同孟荀言诚之义。然孟荀皆未尝以一诚,统人之一切德行而论之。中庸则明谓三达德之智、仁、勇,五达道之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与为天下之九经之尊贤、敬大臣、柔远人等,以及人之为学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工夫,一切天人之道,皆以一诚为本,而后能贯彻始终,以有其成功。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此则孟荀所未言。人能思及并论及诚之重要,而专以之立教,盖亦必由人既知从事种种德行之修养之后,同时见及其中恒不免于夹杂,而有非德行中所当有者间之,致其德行乃断而不续,既有而终归于无,方知此立诚之重要;并知诚与不诚,乃为一切德行之死生存亡之地,而不可不以之立教。故此立诚之教非圣贤之“始教”,而为其“终教”。按孔子之立教,唯多举仁孝为说。孟子立教,则多就人当下表现之不忍、羞恶之心上指点,以使人自知其仁义之不可胜用。此皆重在正面昭示人生之道。孟子之言思诚,谓不诚不能动人,亦唯是勉人之道德实践之语。至荀子言性之恶,并知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人心可中理可不中理,可合道亦可不合道,而见守仁行义之不易,遂特重诚固之工夫。中庸之言不诚无物,则使人警惕之意益深;君子乃不能不时时常存敬畏,以“戒慎乎其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而诚乃不只有工夫义,亦有为存在之物之本体义。此吾人于原心篇论中庸处,亦尝及之。中庸定达道为五、达德为三,天下之经为九,而皆统之于一诚。此种综述而贯通之论,亦固属终教之形态,而非始教之形态也。

    诚之所以能统一切德行者,由一切德行,无论如何相差别,然要必纯一无间杂而后成,亦要必继续不已而后成。此求纯一无间杂,求继续不已,即诚之之道。人而能诚,即为有诚之之德者。此道此德,为必当遍运于一切德行之成之道之德,亦此一切道之能行、德之能成之超越的保证与根据;而能涵摄一切道之行、德之成,以为其内容之一道一德,而可称之为一切道之道,一切德之德者也。

    诚之为德,在使一切德行中无间杂;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中,即包含有对彼为德行之间杂者之克制,而必求去除此间杂者之义。此间杂为反面之不德,则诚为面对彼为反面者,而“欲反此反面者以归于纯一之正”之道之德。诚之为德,在使一切德行继续不已,亦必然包涵对“德行之或不得相续不已”之戒慎恐惧。更哲学地言之,德行之不得相续不已,即德行之可由有而入无;而诚则为面对此“可无”,而欲无此“可无”,以成此德行之不已于有,而保有之之道之德。人之一般德性之自然的表现于行为,如孩提之童之爱亲敬长,及一切仁义之心之自然流露,尽可未尝遇有间杂之者,人亦初未尝虑其不能相续。然此中确可有间杂之者继之而出现之事。如自然生命之耳目之欲之起,“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之事,或持其仁义之心之表现以要名是也。有此闲杂,人之自然表现的德性行为,乃随时可断。此中便见人之德性行为,亦实尚未能自成其为德性行为。确切言之,即只见德行之始生,尚不见德行之完成。德行之由始生至完成,唯赖于诚之之工夫。此诚之之工夫之所以可能,则由吾人之有此一能自诚之德性或性德。此性德,又不仅只为人之德性之自然表现于行为之根据,亦为人之能自去其德性之间杂,而使此表现,能相续不已而完成之根据。吾人亦当说:唯此人之能自诚之性或性德,乃为吾人之真正之性。此真正之性,乃不只能表现为德行,使德行生发;亦为能去除间杂,使德行相续,而使德行为纯一不已之德行,而得完成者。亦唯因此性德,能去除间杂,使德行相续,而后可见其为绝对之真实、绝对之善;方可言人只须率此性,即是道,人欲成道成德,亦除率性以至于尽性以外,更无他事。故中庸首曰,率性之谓道,而终于言尽性也。

    以中庸之言率性之归在尽性,与孟庄荀之言相较,则孟子言尽心知性,存心养性,庄子言复性,荀子言化性,皆未尝言尽性。言尽心知性,是说人当由恻隐羞恶之心之呈现,而知此心之呈现,即有自向于扩充之性,而用勿忘勿助长之工夫以集义,即所以养气而养性。此义乃指合义之行事。合义之行事者,人之善心之表现。集义者,集此善心之表现,以使此心自向于扩充之性,亦日益表现。故尽心即所以知性,此中尽可无消极性的如何对付不善者之间杂之戒慎恐惧。庄子言复性,则意谓当人既徇其心知,而向外驰求,即离其性之本,足致人之忧患,以丧德失性;故必还引此心知,以返归于性之所直感直通之当下所遇,使知与恬交相养,乃为复性。在庄子心知与性,其义可不同;知与恬交相养,乃所以复性之工夫;然此工夫,毕竟由心出或由性出,则似皆可说。荀子言化性,而能化性者,为知道行道之心;养此心以诚,即所以化性。此中,心与性之相对,乃一能治与被治之相对;而于此心之能自诚之性之善,则荀子盖未能识。庄子之性有待于复,不能自尽;荀子之性为恶,更不当尽。二家乃无尽性之教。孟子言尽心知性,是尽此善心,即知此善性;别无因不善者之间杂,而未能尽之性。心既尽而性即知,亦无待乎更言尽性。孟子之尽心知性,全幅是一正面的直截工夫。其言强恕而行以求仁,固若为更经一转折,而以“恕”自己勉强以求仁之工夫。然此仍可说是不外:由人之更向上一步,反省其心之如何,而以己心忖度他人之心,直举此心加诸彼,而推之于彼之工夫。若然,则此亦是直依于心之能推之性,以言人当推心之直截工夫。人欲强恕而行,亦可由一直下对己心之反省,以知其性,以为其强恕之工夫之所据。是即亦可只言尽心,而不必更言尽性也。然中庸即人之能自诚之性以言性,则人虽已知求诚强恕,仍不同于其已尽此能自诚之性。故人即已有强恕之心,仍有诚不诚之问题在。此自诚之性,必须表现于时时之择善,而固执之,以去一切间杂之不善;而人于其求自尽其心之继续不已之无穷历程中,乃恒见有未能自尽而当尽者在,故必须言尽性。是见中庸之尽性,与孟子之尽心,正不必全同其旨。尽心可只须顺当下已呈现之德性心而扩充之,尽性则必须去除一切心中之间杂,以归于纯一而不已。故尽心犹可是始教,可不包括:如何去除一切不善者之间杂者之工夫,亦可不包括:自防其工夫之断,而常存敬畏之戒慎恐惧等。尽性或具此尽性义之尽心,则必须包括此一切于其内,以使人之道德生活能成始而成终,而为终教者也。

    中庸之尽性之教,如必连心而说,即尽此能自诚之性以尽心之教。此性之尽,包涵人之去除不善、择善固执等于其内。故其善,即无不善之可能之必然定然的绝对善。对孟子之德性心,庄子荀子可谓外尚有向外驰求、使人丧德之心知不中理之心。在中庸能自诚之性之外,则更无不善之心、不善之性与之相对。因此性,即以去除一切不善者为其性也。(朱子语类六十四谓尽心乃知上说,是浑沦的;尽性自行上说,涵零碎工夫。其言与上文略异。然朱子亦有尽性为底细之究竟工夫之意也。)

    吾人识得此人之能自诚之性之存在,初可由吾人之守仁行义、改过迁善之一念之诚中识取。既识得之,而知其为一绝对善,乃可表现于无尽的人所自命自令于其自己,诸尽性之事中者;吾人即知此性乃一超越于其已有之一切表现之上之性;乃若自一无穷渊深隐微若不可见之泉源而流出,遂可说此泉源,为超越于现实人生之已有之一切事之上,之无声无臭之天,亦可说此性乃天所命于我,以见于我之自命者。故中庸谓此性为天命之性。至于就此性之表现言,则有二形态:其一形态为直承其为绝对之善,而自然表现为一切善德善行。此即吾人于原心篇下所谓直道的顺天德、性德之诚,以自然明善,其极为不思而中,不勉之得,至诚无息之圣境,是所谓自诚明谓之性也。至诚无息者,其生心动念,无不为此能自诚之性之直接表现,而“明著于外者。”中庸于此乃更不言心,言意念,而只言明。明即心知之光明,人至诚而无息,则其心知即只是一充内形外之光明,以表现此自诚之性,此外即更无心可说。是谓由诚而明。另一形态为人之未达至诚,而其性之表现,乃只能通过间杂之不善者,而更超化之,以去杂成纯,以由思而中、勉而得。此即吾人于原心篇,所谓由择乎正反两端,以反反而成正之工夫。人在此工夫中,乃以心知之光明开其先,而历曲折细密之修养历程,以至于诚。即所谓“自明诚,谓之教”,“致曲”以“有诚”也。以中庸观孟子,则孟子教人直接识取本心,当下反身而诚,而自见其乐莫大焉,即直下以契圣境教学者之自诚而明之语;荀子之重在由心之中理合道,以化性起伪,而自勉于诚心以守仁行义,则为由曲以有诚,由明而诚之教也。然荀子未能识其诚心守仁、守义所本之人性,为一至善之性;孟子即心言性,不自耳目之官之欲言性,则亦未尝言此心之性,能运于一切非心之耳目之欲,以及不中理之心之中,更历尽曲折,而超化之,以成其纯一无已之表现。中庸于此则能兼综此至诚无息、与曲能有诚之二义,而见其皆本于一天命之性;乃一面以直率此性为道,一面以思勉之工夫,修治此道,去其间杂不纯者,而恒自戒慎恐惧于人须臾之离于此道。此即中庸之张大孟子之义,而使人于此天命之性之善,更可无疑者也。

    六 尽己性、与尽人性、尽物性之涵义

    中庸之由人之能自诚以言性,亦即由人之能自成其德,而成己处言性。此成己,即成就吾人之真实之生命。中庸之言性,亦重在将吾人之生,与他人之生、万物之生等相关连而论。中庸未尝重心之一名,亦未尝如孟子之处处即心而言性。其言性之多关连于生与生之成而论,乃有类乎告子之即生言性,而又有迥然不同者在。此不同,即告子之即生言性,乃自人之个体之自然生命之生、与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等上言;而中庸之关连“生”与“成”以言性,则自此性之为一普遍的成己成物,通于天地之生,万物之道者而言。由此而中庸有尽己之性即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之说。此则远非告子之所能及者也。

    何以尽己之性即可尽人尽物之性?此性字如指己与人物之个体性与种类性说,则我之个体不同他人,又与其他万物为异类,此语又如何能说?孟子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盖亦只指知人之心之性而言,未尝明谓由此可知禽兽草木等万物之性也。依孟子之严人禽之别,亦绝不谓人与万物为同类,则人尽心知性,固不直涵尽物性之义也。今欲明中庸之此言,盖唯有待于吾人对中庸所谓能尽己之性而自诚,所成就之自己之真实生命之内容,有一切实之了解。须知所谓人能尽自己之性而自诚,不外人能诚仁、诚智、诚勇,以成其三达德,及行于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之五达道,而以九经等为天下国家之谓。此中仁始于力行,智始于好学,勇始于知耻。即知仁勇始于人之外有所知、所好、所耻,而后其德乃成。父子兄弟之伦理,依人己之交而有;九经之为天下国家,亦即自明善诚身,更通乎天下国家之事。此中,德为通达内外人己之德,道为通达内外人己之道,故曰达德达道。达道达德,原于性之自诚而成己。则此性亦自始为一求通达内外人己之一性德,其求成己即兼求成物,而于成物中成己,或成己中成物者。此性方为人之达德达道之所以可能之超越的根据。故曰:“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识得所谓尽自己之性而自诚,唯见于人之成达德、行达道,通达内外人己,以兼成己成物之一义;则知人之能自诚之性,即一既求成就自己,亦求成就其所感通之一切人物之性。人之求成就人物,依于其成就物之仁,而成仁即以成己。人有知他物之智,而具智于己,即所以成物。仁者,诚之见乎情之所感通,智者,诚之见乎知之明照;皆原于能自诚之性德。仁智俱运而相孚。仁在成己而诚在于物,心之知乃不驰于情所感通者之外,则此知不导致庄子所虑之丧德失性之祸。智在成物而知自明照,心之情乃不胶滞于所感通者之中,则此情亦不同于荀子所谓待化除矫厉而后善之性情。仁且智,而后心与性情不相离,不相裂,人乃有其真实存在之生命而自成其生,方能成人物之生。故言能尽其性,方能尽人物之性也。本仁智以自尽其性而自诚者,乃一纯亦不已而相续无穷之历程。尽人之性与尽物之性,亦为一无穷之历程。尽而不穷,则此尽非穷尽之尽,乃往尽之尽。往尽而更无穷尽,是为尽而无尽之尽。故人物之无穷,圣人固亦终不能有一一皆完满成就之之一日。然此非圣人不能往尽彼人物之性之谓;唯是此圣人之尽己之性,尽人物之性之历程,原是一尽而无尽之历程之故,是正所以见圣人之圣德之无尽也。此有如天之化育万物之无疆而不已,非天之未尝化育未尝生物之谓;而是正赖此无疆而不已,以若时有所憾,乃见此天德之无尽之谓也。则吾人之学圣人,而求自具仁智之德,亦非必赖吾人能完满成就一切人物,而后吾乃可言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自尽其性;因尽原非穷尽之尽,唯是往尽之尽故也。由是而凡人能往尽其性之事,无非成己成物之事,亦无非位天地育万物之事。凡妻子好合、翕兄弟、顺父母等庸言庸行,其发乎中而形乎和者,皆无非成己成物,尽己之性而尽人之性,而致中和以位天地育万物之事也。在此任何当下之尽性之事中,人若只自其所表现之仁智之性上看,则此性之至小至微之表现,亦未尝不至大至显,至潜伏未尝不至昭彰。然后人在尽性之历程中,乃无往而不见此性德之无尽,而不待于外求,乃无所疑于人物之性,由我之自尽其性而尽矣。然人于此,若一念视他人他物为外于自己之客观所对,而思彼人物之无穷,其个性类性之无穷,再回顾自己以藐尔之躯,厕身于此无穷之人物世界中,以为其一;则将疑彼人性物性如何能由尽己性以得而尽;乃唯有观彼之无尽,还自阻其尽其性之工夫矣。此则亦正如由庄子所谓人之心知之明之外驰不返,方有此出位之思。是还赖人之收归此心知之明于当下之庸言庸行中,以自知此当下之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仁智,所本之性德,即当下为无穷而无尽者,方能知人之真能尽其性者,当下已在兼尽人物之性,而为位天地育万物之事。论语所谓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朱子注中庸致中和,所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是也。人知此义,而更能使此庸言庸行中所表现之仁智,相续无间,由博厚、而高明、而悠久,即可达于圣境之至诚无息,纯一不已,而可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

    中庸由率性修道,而言成己成物之尽性之教,乃尽己性,即尽人性,尽物性,以合内外为一率性修道之教。尽性自必待乎心知之明之合乎智,与感物之情之合乎仁。中庸未尝言心,亦不重论情,唯皆摄之于一率性、修道、尽性之教之中。故中庸之教,如归之一语,则“尽性”二言而尽;再约之为一言,则“诚”之一言而足。诚为内在之性之自诚,此自诚之表现于外为明,为发而皆中节之喜怒哀乐之情。诚之道具于天,为天德,其具于人,为人之性德。人尽其性德,即达乎天德而成圣。圣德之见于圣人之发育万物之圣道,亦同于天德之见于天之化育万物之天道。圣人之“不思而中,不勉而得”,是至诚之诚,乃即后儒之即本体而即工夫之境。学者之思而得,勉而中,是“诚之”之诚,乃后儒所谓由工夫以复本体之事。诚则无间杂而纯一不已,故能成始而成终,为物之终始。故有此诚之一言,而天德、性德、天道、圣人之道与学者之道皆备;随处立诚,而内外始终,无所不贯。是见此中庸之尽性立诚之教,为终教,亦为圆教。然吾人今若不能对较于上文所述庄子荀子对心性未能圆满之论,及由之引起之诸问题,亦不能见此只正面的尽性立诚之教,其弘扬孟学之功,及其为终教圆教之胜义所在也。故上文论之如此。

    * * *

    [1] 按庄子言反性复初、复命、复心,老子言观复,乃异于儒之重尽性成性者。然李翱以降至宋明儒,皆言复性,清儒谓为袭道家语,此不可为讳。朱子于孟子“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下注曰,“程子曰:性之反之,原来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者,性也;有意利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此乃以孟子“反之”即“复性”。然孟子实只言养性知性,未尝言复性。孟子尽心章言“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又言“反身而诚”,则反之即同于反身而尚未能诚,乃强恕而行之之谓。不必径以反性复性释之也。

    [2] 荀子之所谓危,当依王先谦集解所引王念孙注,乃兢业戒惧之意,为人之用精一之工夫时之所经历者,如登高临深而有危栗之心。非如宋儒所谓陷于人欲之危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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