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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无善无不善,而具善不善之各种可能,亦即就人与其善之理想之关系,原有各种可能而立之论。亦是缘其有见于人性原非定常之物而生之一论。此亦即其说在理论层次上,高于有性善有性不善之说者之执定人性之善恶为定常而不易者;亦高于主张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说者,执定人性纯随外在之习染之善不善,而亦定然的与之俱化之说者也。

    告子所谓人之性乃无先天之善不善,而可由后天之决定以使之善或不善,而涵具善不善之各种可能者。故人生在其过去今日与未来,其具有之不同之善或不善之存在状态,亦皆同可说为人性之一表现。由此而凡生之所生,即性之所在,无无性之生,舍生亦无以见性。此告子主生之谓性之旨也。

    生之谓性之涵义中,初未尝限定生为何状态之一生。然生之谓性之涵义中,同时包涵生之为一有所向之一历程之义。此有所向之一历程,即其现在之存在,向于其继起之存在,而欲引生此继起之存在之一历程。故生之谓性之涵义中,包括求生之义。求生,即求相续之存在,求相续之生命之存在。而此求相续生之性之满足,则待于人之摄取他物,以养其生,并进而传其生命于子孙,以子孙之生命之存在,为其自身继起之存在。由是而此人之生之性中,即包涵食色之性。故告子又曰“食色,性也”。此食色之为性,实根于此求生之生命之自身之性。至于一生命之所赖以满足其食色之道如何,在此道中所表现之性如何,如本庄子齐物论之言鸱鸦有嗜鼠之性,民有食五谷之性,麋有与鹿交之性,以及人有以毛嫱骊姬为美之性,则应皆为属于下一层次之生命之种类性,而不可与此食色之根于生命自身之求生之性者并论者也。

    循告子所谓“食色性也”及“生之谓性”之说,人性之自身,亦确不能言善不善者。此善不善,只能就此性之表现于一生命之存在状态,与其他生命之存在状态之关系上说。如人为求自己之食色之欲之满足,而妨碍及他人之生,妨碍他人之足其食色之欲,即为不善。然此不善,可说只为一生命之存在状态,与其他生命之存在状态之外在的关系。人当求此外在的关系之能调协,自尊重其生,亦即当尊重他人之生,此为人之义。有如后起之一生命,当尊重彼先行之一生命,即称为敬长之义。然此义之为义,乃由外面实有先行之他人之生命之存在,方可说其为当然之义。故此义虽为吾人之心之所能知,而却初非原自吾人之性。故告子必主义外。至于告子于仁之所以说之为内者,则盖以仁之表现为爱。此爱虽为爱其他之生命,然此中可说我要爱才爱,则爱纯为我之生命所发,不似义之当敬其他之生命,乃由客观上之其他生命之存在,使我觉得不当不敬,而不得不敬也。

    然告子之说,终有其不自足之处。此即在其谓义由外在客观存在之生命等所决定云云,仍须以吾人之肯定承认外在客观存在之生命,为先行之条件。如吾人之敬长,乃以肯认此长为吾人之长,为其先行条件。若吾人不肯认此长为吾人之长,则我即无敬长之义。吾既肯认此长为吾之长,然后知吾对之之敬为义,则长不只为外在客观于我之长,而此敬此义,亦非由外在之长者之生命所决定,而为由吾人之自己所决定,而敬之义亦当视为内出者矣。由此即导致孟子之说。

    此孟子之说与告子之说之不同,在义外义内之分。此义内之说之根据,则在吾人之自知其所以对人有敬长之义等,乃由吾人肯认此长为吾人之长。缘是而吾人对一切家庭国家天下之事,所以能自知其义之所当然,皆由吾人之肯认此家庭国家天下,是吾人之家庭国家天下,作为其先行条件。则此家庭国家天下,亦皆不得外在于吾人之此一肯认者。凡吾对之而自知之一切义之所当然,亦皆同为内在于吾人之自己而备于我者矣。故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然此能肯认长为吾之长,肯认家国天下为吾之家国天下,并知此义之亦为内在于我自己者,则只是吾人之心,而非只是吾人之此能求生而有其食色之欲之一自然生命。孟子之能言义内,与告子之只能言义外,其思想之根本分野,亦正在孟子之能即心以言人之自己之性,而告子则止于即生以言性。观告子之能早不动心,其不动心,盖缘于其能守义,故孟子谓之为义袭而取。是见告子亦非不知重心者。唯其以义为外,心即无善性之可说,亦不能见性之善。吾人欲由告子之说转进至孟子之说,则正当由告子之义外说,当如何转进为孟子之义内说处,加以识取也。

    四 孟子不自生言性之即心言性可统摄即生言性之说之四义

    关于孟子言性之旨,吾于孟墨庄荀言心申义一文中,已详辨孟子言性,乃即心言性善,及此心即性情心、德性心之义。所谓即心言性善,乃就心之直接感应,以指证此心之性之善。此谓心之直接感应,乃不同彼自然的生物本能、或今所谓生理上之需要冲动之反应者。简言之,即与自然生命之要求不同者。由是孟子之言,乃大与告子之以生言性者异趣。此心之性为善,又兼可由心之自好自悦其善以证之。缘是而孟子之养心之工夫,亦唯是正面的就此心之表现于四端而扩充之,直达之,另无待于曲折之反省。再此养心之事,亦与自然生命食色之欲,虽为二类,而又不相为对反。此皆具详前文,今不复更赘。唯该文乃以心为中心而论,非以性为中心而论。故于此心与自然生命要求相关联之问题,孟子何以必即心言性,及其所谓性之涵义之诸问题,尚有所未及。如吾人只视人自然生命食色之欲、与仁义礼智之德性心或性情心为二类,而俱属于人;人即可问:何以吾人不可就人自然生命之欲言人性,而必须就仁义礼智之心以言人性?此则吾于先秦天命观一文,已本昔贤释孟子之言作答,谓此乃由仁义礼智之义,乃人求诸己心,即可得而自尽,“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故纯属于自己,而为人之真性所存。至于其他自然生命之耳目小体之欲,与缘之而有之富贵之欲等,乃求诸外,“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而非人所得而自尽;故亦非全属于自己者,而非人之真性所存之地矣。然吾今更须加以申论之一义,即仁义礼智之心、与自然生命之欲,不特为二类,一为人之所独,一为人与禽兽之所同;而实唯前者乃能统摄后者。吾于上引之一文中,谓人之此心与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俱行,人即可得依其食色之欲,而生起不忍人饥寒、及望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之心云云,已意谓:人之此心能居于吾人自己与他人之自然生命之食色之欲之上一层次,以俱加以肯定,而包涵之之义。今当更引申其旨,以进而说明:唯曰此“心”之能统摄“自然生命之欲”,孟子之“即心言性”之说,乃能统摄告子及以前之“即生言性”之说;而后孟子之以“即心言性”代“即生言性”,乃有其决定之理由可说也。此则唯有重就孟子尽心章一节文之解释问题,次第说来。孟子之文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此段文明为孟子自言其所以必即心言性,而不即生言性之理由者。然昔贤之注解,则多未能通此段全文于孟子之全书之义。如赵岐注本当时三命之说,谓此命为命禄。于此须知谓人之得声色臭味由命禄犹可说。若谓人之行仁义礼智,必待命禄遭遇,则此明与孟子言人皆能自尽其仁义礼智之心,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之义相违者。朱子承程子之言,于上一命字,以品节限制释之,而于下一命字,则曰:谓仁义礼智之性,所禀有厚薄清浊,故曰命。此又以人之天生之气质之性之差别为命。对同一章之命字,先后异训,即自不一致。朱子尝谓气质之说,起于张程,又何能谓孟子已有此说?清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以礼记之血气心知之性释孟子,谓声色臭味之欲、根于血气,仁义礼智为心知,并皆为性。乃以借口释“谓”字,说孟子立言之旨,非不谓声色臭味之欲为性,而只言人不当借口于性以逞其欲。此亦明反于孟子之“不谓性”之明言,亦与孟子他处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处处即心言性,不即声色臭味之欲言性之旨相违。焦循孟子正义,则既于他处言人性即食色,又于此段言口鼻耳目之欲不遂,与仁义礼智之德不育,皆为命。其所谓仁义礼智之德不育之命者,则如于父子之伦中,遇父顽母嚣,圣人道大莫容之类,以合于赵岐言命禄之旨。是直全撇开了孟子何以于耳目口鼻之欲不谓性之一问题。其书所引程瑶田说,亦同为撇开此一问题者。焦氏既引戴氏说于先,其意亦谓“谓”乃借口之意,孟子言不谓性者,非真不谓之为性之义。若然则又与戴氏亦同其谬矣。

    吾对此段文,尝反复把玩,历经曲折。忆吾尚在中学,即注意此一段文,又见孟子言养心莫善于寡欲之语,即悟孟子之言性、乃即心言性,而非即自然生命之欲以言性。当时即曾作文数千言论孟荀之言性,谓孟荀皆尊心,孟子之所谓欲即荀子之所谓性云云。后入大学,吾之第一篇于学术杂志发表之论文,即为缘此而作之孟子言性新论。该文即不慊于昔贤之说此段文者,而谓孟子之所以不以耳目口鼻之欲为性,则由其乃求在外,而不同于仁义礼智之心之求在己之故,盖求在外,则非自己所能完成,即不直属于我自己,故君子不谓之性云云。后数年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出版,谓孟子言性,乃就人之所以为人之特殊性即仁义礼智之心性,以为人之定义,亦尝甚以为然。然对此段中之命,无适当之解释。十年前吾写先秦天命思想之发展,乃就义命之观念相连,谓孟子所谓命,不只为外在之品节限制之意,而兼涵此品节限制之所在,即吾人当然之义之所在,而义之所在即心性之所在,耳目口鼻之欲,受限于外在之命,即受限于义,故非吾人真性之所在。然人之行天所命之仁义礼智,即所以自尽其心性,故虽为命,又即为吾人内在之真性之所在云云。此则既合于孟子书中及当时所言之命原有外在之义,又可以说明孟子摄命之所涵于义之所涵,及其以义为内在于心性之论,其所以为一创发之新说之故。自以为差胜昔贤之说。吾今将更进而说者,则以生言性,既为孟子以前之通说,则孟子之改而即心言性,亦必有其一定之理由。若只说此为孟子对性之定义如此,则定义可由人自造,便无一定之理由。当时人既即生言性,则约定俗成,又何必改作?如谓因人之所以为人,即在其有仁义礼智之心为特殊性,则人亦有耳目口鼻之欲以同于禽兽,为与禽兽之共同性。前者为人在生物中之“种性”,后者为其“类性”。二者同为人性所涵,何得偏举仁义礼智之心,为人之定义?若依吾昔日之说,谓此二者有求诸外、求诸内、与可得而自尽与否之别,则何以求诸外,非人之所得而自尽者,即不可谓之性?如水下流遇阻,则不得自尽其下流之性,此亦非水不以下流为性之谓也。故吾今当沿孟子之上一段文之义,更进一步,本孟子全书之言,试探测孟子即心言性,而不以生言性之一定之理由所在。

    依吾今之意,孟子之所以不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声色臭味安佚,以及食色等自然生命之欲等为性之理由,乃在此诸欲,既为命之所限,即为人心中所视为当然之义之所限,亦即为人之心之所限。此即见此诸欲,乃在心性之所统率主宰之下一层次,而居于小者;而此心性则为在上一层次而居于大者。故孟子有大体小体之分。此中大可统小,而涵摄小,小则不能统大而涵摄大。故以心言性之说,亦可统摄以生言性之说。此方为孟子之必以仁义礼智之根于心者,为君子所性,而不即此自然生命之欲以谓之性,以心言性,代其前之以生言性,其决定的理由之所在也。

    吾人如细读孟子全书,则孟子所言心之大体,其可统摄耳目之官之躯体之小体,或自然生命之欲之理由,亦“即心言性”可统摄“以生言性”之理由,更可分为四者以说。一是自心之对自然生命之涵盖义说,二是自心对自然生命之顺承义说,三是自心对自然生命之践履义说,四是自心对自然生命之超越义说。

    所谓自心对自然生命之涵盖义,说“即心言性”之理由,即自人之仁心原对人出自自然生命之欲望,如食色等,能加以一肯定而言。人之仁心之不忍人之饥寒,不忍孺子之入井,即望人与孺子之自然生命得其存在之心。人之仁心之望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即望人之有家有室,使自然生命得其相续之心。此人之仁心,恒在遂人之自然之情欲处表现,乃清儒戴东原、焦循等之所重,而孟子之依仁心,行仁政,亦实不外遂人之情欲。戴、焦于此乃将血气心知二面,相对并举以言性。然实则此二者间,有上下二层之不同,则不宜只二面相对并举说;而当谓人之仁心等,即以遂人之情欲等,为其所涵之内容。人诚能尽此仁心,则当于一切人之情欲,无不求遂之,即此而可见人之仁心之量之所涵盖统摄者,即无量无限,而能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者。故举此大体而小体皆摄,然举小则不能摄大。故即心言性,可摄以生言性之说也。

    所谓自心对自然生命之顺承义,说“即心言性”之理由,即人之仁义礼智之心,孟子恒谓其乃原自人之爱亲敬长之心而说。孟子以人仁义礼智之心之初表现于孩童,即爱亲敬长。故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是也。”达人之爱亲敬长之心于天下,仁义之道即行于天下。原彼父母之生子女,与子女之相继生出,乃自然生命之向前向下流行而不返之一度向。此人之食色之欲,与禽兽繁殖之欲,初无不同者。然人既出生,而对生之之父母与同生之兄姊有爱敬,更推此爱敬而上达于先祖宗;则为对此向前流行之历程与度向,加以承顺,而回应反抱之另一种历程与度向,以对前一历程度向之只前流下流,与以一“往而再复之贞定”者。此乃吾于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等书所论,固非孟子之所已说。然孟子即子女之亲亲敬长之心以言性,明与告子之自自然生命之食色言性者,乃自不同方向看人性。此中,人之爱亲敬长之心中,包涵对父母兄姊之肯定尊重,即包涵对“依于食色之欲而有之其前之人类自然生命之流行”之肯定尊重。人之本于孝心,以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与求嗣续以承宗祀;则又包涵对自己之养身之事、婚姻之事之肯定尊重。此中人依此心为主宰,以尽孝心,而人之承其先之自然生命,与启后来之自然生命,以成此自然生命之向前向下之流行者,皆包涵备足。至于人之只知食色之欲者,则未必能尽孝心。此即见人之德性心,可统摄人之食色之欲而成就之;人之食色之欲,则不能统摄人之德性心。此亦“即心言性”可统摄“以生言性”之义,而“以生言性”之义,不能统摄“即心言性”之义者也。

    所谓自心对自然生命之践履义,说“即心言性”之理由者,此即自人具自然生命之身体,皆可成为人之德性心所赖以表现其自己之具上说。孟子言:“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此即谓由君子存心养性,尽心知性而践形,则形色之躯体,莫非此心此性之表现之所;而此形色之躯体之性,亦即为此心之所充实所透明。故曰“形色、天性也。”人尽心必归于成君子圣人,人成为君子圣人,人之自然生命皆化为德性之生命,而形色之躯体之性,乃莫非此心之性。是见此形色躯体或自然生命,即终归于以表现此心之性为性,而二性实只一性。故可举心之性以摄自然生命之性。然此中人可以形色之躯体,为表现人之德性心之具,人却不能颠倒之,而以德性心为形色之躯体或自然生命,自遂其片面之情欲之具。若然,则纵欲败德,德性心不得尽,而人亦终不能自安。故唯可举心之性,以摄此形色躯体之自然生命之性,而不可举此后者,以摄前者也。

    所谓自心对自然生命之超越义,说“即心言性”之理由者,此即就此心之可主宰决定此形色躯体之自然生命之存亡而说。盖于此心,人在平常之时日,固亦自爱其父母之遗体,而藉之以为践形成德之具。然因此心所欲之仁义等,恒有溢乎其自己之形躯之外者。故人亦可在欲义欲生,不得两全之时,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皆孟子所常言。此处最能见人为遂其心之所欲,可置其具自然生命之形躯之存亡于不顾。于此既见此心之至尊而无上,亦见此自然生命之形躯,对此心为可有,而未尝不可无者。则此自然生命之性,对此心之性而言,亦可遂,而未尝不可不遂者。彼能成仁取义者,可遂此性,即可以之为性;不遂此性,即可不以为性。人之成仁取义者,不遂其此性,而杀生舍身,其为人乃流芳百世,而益为世所尊;即见人之所以为人之性,在此而不在彼。然吾人却不能说:人之自形色之躯所发之自然生命之欲等,能超越于人之德性心之上,而决定此心之存亡。亦不能说;无此心者,尚可称为人。人之能尽此心,即人之成为人之充足而必然之理由。至于人之遂其自然生命之欲,对人之成为人,乃既非充足亦非必然之理由。人之所以为人,乃在其有此心,依此第四义,乃全彰显而无遗。孟子之所以必即心言性,不即生言性,亦正由其深有见于人之心所欲,超溢于其生之所欲,而此心能自舍身杀生而来者也。

    吾上言之第四义,乃自心之对形色之躯之超越义说,第三义乃自心之藉形色之躯,以表现其自己说,即自心之内在于此形色之躯之内在义与主宰义说。第一义自心之涵盖彼出自形色之躯之自然生命之欲说,乃横面的说心之包括自然生命之欲于其下。第二义自心之承顺自然生命之流行而肯定之,乃纵面的说此心之贯通于自然生命之流行中。此四义,同可由人之出自形色之躯之自然生命之欲,原受限于命、受限于义,亦受限于心,为心所主宰,而居心之下层之义,加以引绎而出者。亦皆同所以见即心言性之义,可统摄即生言性之义者。孟子之书中既兼有具此四义之言,则吾人即可推断:其所以以心言性之理由,即要在乎此四者。否则孟子之即心言性与言性善,皆无一定之理由,其必反对告子及以前以生言性之通说之故,亦不可得而明;而吾人于其尽心章之于耳目口鼻之欲谓命不谓性一段,亦终无善解也。

    五 孟子之即“心之生”以言性之意义

    吾人上文既说孟子即心言性之理由。今更当讨论孟子之即心言性,是即心之何义上言性。因心性二名既别,则即心言性,不同于即心言心。对此问题,须有一答。依吾人之意,孟子之即心言性,乃又即此心之生以言性。所谓即心之生以言性,乃直接就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心之生处而言性。此与吾人前文谓孟子之言性,乃就心之直接感应言性之说相通。所谓就心之直接感应言性者,即如就心之感孺子将入井,而直接的、别无目的的,即应之以不忍;心之感嗟来之食,而直接的、别无目的的应之以羞恶之类。此皆具详前文。我今将进而说者,则是说孟子之所谓心之由感而应之中,同时有一心之生。心之感应,原即一心之呈现。此呈现,即现起,即生起。然此所谓心之生,则是此心之呈现中,同时有一“使其自己更相续呈现、相续现起生起,而自生其自己”之一“向性”上说。此生非自然生命之生长之生,而是心之自己生长之生。孟子即心言性,而心性之所以又可以为二名,其理由即在此心之性,乃克就此心之生长,或能生长而言。吾人观孟子之言心,恒喻如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草木之萌蘖,便知孟子之言心,乃重此心之自生自长之义。所谓心能自生自长,即心能自向于其相绩生、相续长,以自向于成一更充实更扩大之心。简言之,即心之自向于其扩充。由心之此“自向”,即见心之性。此性决不可说为性质性相之性。如自心之性质性相说心,则吾人于此可谓今之心理学,亦可较孟子所言者为细密,道佛二家所说心为虚为无,以无相为相,亦可远较孟子所说为高明。此性亦不须说为深藏于心之内部之性理,与心之表现于外之情才相对者。谓心之性理与心之情才相对,乃程朱诸儒对孟子所言重加一反省的追溯,依概念的分解而生之论。直就孟子之所言而论,心之性与情才,并无明显之内外之别,而初是即心之情之生而俱见。如人有具恻隐不忍之情之心之生,见于对孺子之入井等,孟子即就此心之生,即可扩充为一切不忍人之心;而言人性之有不可胜用之仁。又可由人有具羞恶之情之心之生,见于不食嗟来之食等,孟子即就此心之生,可扩充为一切不屑不洁之心,而言人性有不可胜用之义。此中人之恻隐羞恶之情之心之生,而自向于其扩大充实者之所在,即仁义之性之所在,故即心之情而可见性;而其能如此自向于其扩充之“能”,即才也。

    吾人今之以心之生,说孟子所谓性,乃合于性从心生之字原者。近人傅斯年著性命古训辨证,谓先秦之性皆作生,此在春秋时或然。然谓孟子时仍无性字,则其言无征。当时既有从心之情志意等,何得无性字?吾友徐复观先生已辨之于其中国人性论第一章之中,今不赘。按今性字,据说文曰:“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谓性为人之阳气,此乃汉儒义,非孟子义。谓性从心从生,依中国文字之声之所在,恒即义之所生,则吾以心之生释性,于古训无违。宋明儒论性多以心之生理释性。如明儒孙淇澳即明言心生为性(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唯其下文谓,唯性善故心善,则非孟子意。孟子乃即心之生,以言心之性之善。吾人今扣紧心之生以言性之善,则可免于毕竟人性善为已善未善等疑难。如人之难孟子者曰:人固有恻隐羞恶之心,然一般人所表见之恻隐羞恶之心,乃至小而至微,此毕竟不同于圣人之仁义之心。如以圣人之仁义之心之善为标准,则一般人之性只能言未善,如董仲舒之说是也。又人在表见恻隐羞恶之心之后,亦可由食色之欲之间隔,而失其恻隐羞恶之心,以归于残贼与无耻,则人性善之谓何?如苏辙即尝由此以疑孟子之即心言性之善说,而自归于性无善无恶之论矣。然吾人以心之生释孟子之性,则自人之恻隐羞恶之心之生处说,此生即自向于扩大充实之义;则心之现有而表现之善,纵至小至微,而此心之生之所向或其性,则非小亦非微。谓其小且微者,乃自外观其尚未扩大充实,以至乎其极,而以至乎其极者为标准,而反照反溯之言。然克就其向于扩大充实之性以观,则亦可不见其小且微,则亦无所谓未善。然此又非谓一般人之有恻隐羞恶之心者,即已全善,而同于圣人之善之谓。因此心之性既向于扩大充实,即心之不自足于现有之表现,而未尝自以为已全善,而可以更为善之证。心之生所以为心之性,非纯自心之现实说,亦非纯自心之可能说,而是就可能之化为现实之历程或“几”说。在此历程或“几”上看,不可言人性不善,亦不可言人性已善,而可言人性善,亦可言人性之可以更为善。然此所谓可以更为善,却非须用“可以更为不善”之一语,加以补足者。谓人可以为善,亦可以为不善,此乃自外观人之未来之可能之语;而非克就人之有恻隐羞恶之情之心之表现时,以观其心之生、心之性之语。克就此等心之表现时说,此中固只有可以为善之性,而无可以为不善之性。此义须细心识取。

    至于人之心性情既善,人何以有不善,何以会由食色之间隔,而失其恻隐羞恶之心,以归于残贼无耻等?若此问题是客观的问,何以世间之人之善的心性情,虽偶有表现,而不能扩大充实,以皆成圣成贤,更无一切之不善?此盖非孟子所能答,亦非孟子之问题。吾今亦难遽答。然吾以生释性,则言心自生自长,本不必然涵蕴:心之在事实上必相续生之义。心不相续生,而自然生命之欲相续生;则人固可由食色之欲之间隔,而只务养小体以失大体,浸至自暴自弃,而陷溺其心,梏亡其心,失其本心也。此心之丧失陷溺梏亡,即孟子所谓不善之原。然此由心之丧失而有不善,并不证此心之性之不善,而正反证此心之为善之原。如以日没而黑暗生,不证日之无光,而正反证日之为光明之原也。此心之一时梏亡丧失,不碍人之仍具此心者,以此心之舍则亡,固不碍此心之操则存。此心之操则存,即此心之自操自存而自生,以见此心之以生为性者也。此心之自以生为性,而能自操自存,人只须试一自操自存其心,便可当下实证。然只由外观他人之心之一时之梏亡丧失者,不见他人之心之自操自存者,亦尽可疑人之亦有此心,疑人之心之亦能自操自存而自生。然人既能知其心之自操自存而自生之后,再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者,则于此将能有以自信,而亦更无所疑于人心之能自操自存。人果不疑于水无有不下,则水虽未流,人之不疑于此水之性之向下也自若。人果不疑于人心之能自操自存,则人虽梏亡丧失其心,其心之能自操自存而自生也自若。人之能信此者,乃是在耳目之官之所接者外,作一超越的肯定。若人之所知,徒限于耳目之官之所及,而未能自知其心能自操自存自生,并本己之心,以度人之心者;则于孟子之言,亦诚有难契之处。吾今所能为孟子代答者亦无他言,即求问者之试自操自存其心,以自知其心之能自操自存而自生,而再以之度他人之心而已矣。

    * * *

    [1] 赵岐注孟子告子篇谓告子在儒墨之间,乃意告子问学于孟子而为言。实则告子与孟子辩,固非问学于孟子者,而当谓其思想实近墨者;而克就其即生言性,重性之可变化义言,则近道家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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