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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所受之天命之全矣。故朱子之观“万物之一原”,亦须兼观其“理同而气异”之处;而观“万物之异体”,更重观其气之清浊通塞,而所表现之“理绝不同”之处。由朱子必透过气,以说人所受之天命之全,而程子纯就性理与天理天道之直贯,以言天命之谓性之义,在朱子系统中,亦反因之而不显矣。

    因朱子之必合理气以言命,故亦不分命与遇之别,于正命与非正命,同谓之命。故曰“桎梏而死,唤做非命不得,盖缘它当时禀得乖戾之气便有此;然谓之正命不得,不必去生枝节,说命、说遇、说同、说异也。”(语类卷四十二)又谓“仲尼不遇,在天非正命,在仲尼为正命”。(语类卷六十)仲尼不遇,在仲尼为正命者,以其进以礼,退以义,行义而命无不正也。然克就天之使仲尼不遇言,则理初不当如此,乃世运之气使之然,故非正命。然此仍当说是仲尼之命,不可如张、程之只视为遇。此皆因朱子之重合理气言命而来者也。

    要之,宋代理学之传,其言天命与性之问题,至程、朱而确立天理天道为天之气化流行之本,亦确立天命之流行亦即天理之流行于气之中,及性即理之义。一切天地万物之创生之事,皆为此理此道之流行于气之中之表现,而属于程、朱所谓天命之流行之一端。此天命之流行,则无论直贯于人,为人之性,或连于人所禀赋得阴阳五行之气,以贯于人为人之性;要皆为以天命人性为内在的相贯,而人之自尽其性,即可同时自主的立上天之命而至命者。此即大不同于汉晋以来之学者之言天命者,或为秦汉儒者所谓天之帝之降命,或为王充所谓自然之气所决定之禄命、寿命,或为郭象、列子之所遇之外命,或为佛家之所谓前生所决定之业命,皆非人所能自主自立之命者矣。

    五 陆王一系言天命之流行即本心良知天理之流行义

    至于宋明儒学之陆象山、王阳明一系之发展,更有进于朱子之所言者,则在朱子之言人心,乃在人气之灵上说,而人之受气,则依于天命;由此而其所谓心,虽能知理而具理,然其地位仍在天命之流行之下一层次上,而理对人之气与心,乃特呈一超越义。此中之关键,可说在朱子未能扣紧二程之穷理即尽性,尽心而至命,心理性命之直接相贯而为一之义,而加以措思之故。如自此措思,即可将心之连于气之义,暂放在一旁,不以气看心,以说心为气之灵;而更能以理看心,将心上提,以平齐于理,而说此心为与理为一之心,此理为心之理。此即陆象山所以于一般所谓不必合理,而陷于物欲之心外;由此心之能自拔于物欲,以指出本心之存在;而谓此本心与理不二,更无天理能外于此本心之说。缘是而天地万物森然于此心之前,则其理,亦即同于此心之此理。人之践此心此理之分内事,亦即宇宙内事,而非只是上承一超越之天命之事。此中,人如说此天命,有超越义,则人之本心,亦具此超越义,而与之平齐。此亦具详于吾人原太极下之一文中。故象山言,“天之所以命我者,不殊于天,须是放教规模广大。”(全书卷三十五)。又尝论易系传语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乃泛言天地万物,皆具此阴阳(之道)也;继之者善也,乃独归之于人,成之者性也,又复归之于天,天命之谓性也。”(全书卷三十五)。此解不必合易传本义,亦明与朱子不同。其意仍在谓天地万物与人,合为三极,人继天之事,亦可归之于天,视为天命之性之完成,则天命不在人性与人之继之之事之外,亦可知矣。象山全集三十四,载其语曰:“穷理是穷这个理,尽性是尽这个性,至命是至这个命。”此即本程子之以三者为一事之言,而谓理性命为一物也。

    王阳明承陆子之学,乃就本心之昭灵不昧,而知善知恶,好善恶恶,而名之为良知。良知即本心,亦即天理。由此而所谓天命之流行,亦即在良知之知善知恶,而好善恶恶,以及为善去恶之事之流行之中。此与象山之不单言天理之流行者不同,而是摄朱子之天理之流行,于良知之流行之中,亦即摄之于陆子当说而未说之本心之流行之中。于是,此良知天理之流行,应即天命之流行。阳明于此与朱子之不同,则在其答顾东桥书,评论朱子之释孟子尽心章一段,最可见之。按朱子于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及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以立命之三事中,以第一事为学者之事,第二事为贤人之事,第三事为圣人之事。在阳明则适与之相反,谓第一事为圣人之事,第二事为贤人之事,第三事乃学者之事。今按,依朱子之系统,以天命在人之心性之上,自必以第三事为圣人之事;因圣人方能上达天命也。如依阳明,则所谓俟命者,“若曰死生寿夭,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此俟天命而视之为超越在上者,应为最低之一阶段,即学者之事也。阳明又言存心养性以事天者,“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唯恭敬奉承之而已耳。”此即言能真知天命,而不免视之为二,乃上一层之贤人之事也。至于尽心知性知天,所以为最高一阶段之圣人之事者,则阳明曰:“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到此阶段,与天为一,更不言俟命立命。正以与天命为一,而无天命之可立可俟之故也。故阳明之罕言天命者,正以其意是:人能致其良知,而存天理即知天;知天而良知天理之流行,即天命之流行之故也。夫然,而阳明之所谓良知,存天理之事,亦即皆所以见天命之于穆不已之事。故谓人心之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之不息,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 (传习录卷三)。如谓天理为性,良知为心,则此性之所在,即心之所在,心之所在,亦即天命、帝命之所在。此即成就一心学之最高之发展,而将以前诸儒之天命之论,皆摄于一充塞天地之良知之灵明中,而皆不能溢乎其外矣。

    王学之徒承阳明之说,由此遂更多有即良知之灵明,或人之德性与良知良能中,见天命之流行之论。其中王龙溪答邓定宇书(龙溪语录卷七)之言“一念灵明,从混沌立根基,专而直,翕而辟;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是谓大生广生,生生而未尝息也。乾坤动静,神智往来,天地有尽而我无尽,圣人有为而我无为,冥权密运,不尸其功。……”龙溪此言,实无异谓乾坤之大生广生之不息,或昔贤所谓天命之流行者,皆在此一念之灵明中,故又谓白石蔡子曰:“此一点灵明,穷天穷地,穷四海,穷万古,本无加损,本无得丧,是自己性命之根,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龙溪语录卷四)。再如罗近溪,亦同有即人之德性良心,以见天命之言。此如其讲君子之道费而隐曰:“费是说乾坤生化之广大。隐是说生不徒生,而存诸中者,生生而莫量;化不徒化,而蕴诸内者,化化而无方。……君子尊德性,是尊此个德性;敬畏天命者,是敬畏此个天命;……大人之所以不失赤子良心者,是不失此个赤子良心。后世道术无传,于天命之性,漫然莫解;便把吾人日常恒性,全不看上眼界,全不着在心胸,……而不加尊奉畏敬。”近溪即人之良知良能之简易率直,而论之曰:“其知不须人思虑,却是阳明发越,而天命之照耀也;其能不须人学习,却是阳和充盎,而天命之活泼也。故性不徒性,而为天命之谓性也。”(皆见盱 直诠卷一)。此皆直下即人之德性、良心、良知、良能,而见天命之流行即在此中之论,而其言之直截,实为昔所未有者也。

    六 王船山之命日降与无定命义,及立命者之死而不亡义

    王船山生于明末,不满于阳明之思想,而重回到横渠之说。此盖原于王学之徒,或不免株守一良知之孤明,未能本之以观天地之大,万物之众,以应历史之变,人事之繁。吾人今固可不说,为致良知之学者,其弊必至于此,因真知此良知之充塞天地,亦当进而即天地万物,以致其良知,如梨州之言盈天地皆心,亦可有其博闻之学是也。然在当时,则实际上王学之徒之乐简易者,确有徒守一良知之孤明,以为自逸自肆之计者。此即船山所以于阳明之学,加以深恶痛绝,而有其“希张横渠之正学”,重气化流行之论,以教人即气见道,即器见理,而大此心之量之论也。船山之言气化之流行,不只从自然宇宙之变言,乃扩之为一观人事历史之变之思想。气化之流行,往来不穷,由此而命无前定,性非限于初生,故船山有命日降、性日生之说。如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出王游衍之顷,天日临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为性。”“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也。”(尚书引义卷三太甲二)。又曰:“夫一阴一阳之始,方继乎善,初成乎性,天人授受往来之际,正此生理为之初始;故推吾之所自生,而赞其德曰元。成性而还,凝命在躬,元德绍而仁之名乃立。天理日流,初终无间,亦且日生于人之心。惟嗜欲薄而心牖开,则资始之元亦日新,而与心遇,非但在始生之俄顷”(外传卷一乾)。而人亦时当谋所以“自致其德命,而不自困于吉凶之命”(外传三困卦)。天命之流行于历史之变,亦不可言常型,而实行乎不测。如读通鉴论卷一第一篇曰:“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谓废封建私其子孙也)。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观船山所谓天命之日降,亦即可谓之为一新型之“以无一定之命之者,无一定归向之命”为命之说,遥若与郭象、庄子之言相照应。然郭象之言无命之者之命,唯限于斯须所遇者之自然自尔;庄子之安命,唯安于不得已;而船山之言无定命之命,则直指客观宇宙历史之大化之神,阖辟之不已,往来之不穷而说。故人须知“川流之速,其逝者可见,其返而生者,不可见也;百昌之荣,其盛者可知,其从而消者,不可知也离然耳目之限,为幽明之隔,岂足知大化之神乎?大化之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一阖一辟之谓变,往来不穷之谓通。”(周易外传卷七说卦传)。人能知大化之神中阖辟之不已,往来之不穷,则知死亦生之大造。”(外传卷二无妄)。“万法归一,则一之所归,舍万法其谁哉?”(外传卷六系辞下传第五章)。一既还归万法,则吾人于万法之道之理,皆不可忽,当知器之各有道,事之各有理。而人于历史之变,则当知“先王以人文化成天下,则言道者与道为体,言物者与物为体;必沉潜以观化,涵泳以得情,各称其经纬,曲尽其隐微。”(尚书引义卷六毕命)。“道无方以位物之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读通鉴论叙论)方能范围天下而不过。吾人之知命、立命、至命之道,乃在能“执常以迎变,要变以知常”。变者有常,故非往而不返,乃往来不穷,而恒贞。故以一人之生而论,则寿命虽有限,亦有死而不亡者存。人亡之后,形骸虽化,而其神气或精神,仍往来于天地,能出幽以入明,感格其子孙。至圣贤忠烈之逝也,亦即以精神,“公诸来世与群生”(周易外传系下传第五章)。夫然,故人如圣人之能知命者,即生为生民立命,没而不特遗爱长在人间,实则其神气或精神,亦未尝不日降而日生,而未尝不寿。此却非神仙家之炼气存形以为寿之说;而是人之能尽其道以立命者,其精神原可大往大来于天地间之故。此则中国先哲即气化之流行,以言生人之立命、至命之思想之一极致,而非横渠之所能及者也。

    注:关于船山之言死而不亡义,详见拙著王船山之人道论(学原二卷二期)及次篇原性篇论船山一节。

    七 戴东原、焦循之以限于所分及不可转移趋避者为命之说,及阮元之性命古训之陋

    至于船山以后之清儒之言命者,则可姑以戴东原、焦循与阮元为代表。三人皆本古训以言命,而实则皆只重命之一义。如戴东原本大戴礼记“分于道谓之命”之言,而谓“限于所分曰命”(原善上),并以“有所限而不可逾”(孟子字义疏证性字条)释孟子所谓性也有命焉。于其答彭绍升书,更谓:“凡命之为言,如命之东,即不得而西,皆有数以限之,非受命者所得逾……命数之命,限于受命之初;教命之命……尽职而已。则同属命之限之”焦循除作易通释,就易之一书之命,为之诂释外;其孟子正义释孟子尽心章,于性也有命焉,命也有性焉一段,亦明引戴氏之言,而归于以天所限为命。又作知命解上下二篇,(雕菰集卷九)论:属于天者为命,故于己可转移趋避者,不可一概而皆委之于命”。又曰:“圣人以己之命听诸天,而以天下之命任诸己”,“于是天下之命,自圣人而造”云云。其以不可转移趋避者为命,亦正同戴氏以限于所分者为命之说。则圣人所能造者,即非命。此与戴氏,皆只知有限制者为命,未受限制者即非命;而不知古人所谓天命之不已,天命之流行,皆涵即限制而超限制之义。戴氏亦谓:“人之得于天也,虽亦限于所分,而人能全乎天德。”(亦见答彭绍升书)。能全天德,岂唯是限于所分之谓哉。其疏证又解孟子命也有性焉句曰:“仁义礼智之懿,不能尽人如一者限于生初,所谓命也;而皆可以扩而充之,则人之性也。”人既有性以扩充仁义礼智之懿,则限于生初之谓何?至宋儒所谓立命,更明非自立分限之义。郭象、列子所谓命,亦无命之者,或一定之归向为分限。至于殷周以来,以及秦汉儒者所谓受天命,王充所谓由气禀以定之命, 以及戴氏所举之教命,亦皆重在言:此中之天之所命与气禀所定者或教命中,其正面积极之内容之为何;而不重在言其能限制人,而使人不能转移趋避之义。以命只为限于所分,不能转移趋避者,乃专从反面消极的方面,看命之使人不能如何,则于各种言命之思想,所陈之关于命之正面积极之内容者,皆可不加以理会矣。至于阮元之著性命古训,乃唯据诗书中所谓命,皆与禄联以为说。其说之无当于诗书中之义,吾已于本文上篇第一节驳之。即其言之有当于诗书中之古义者,亦只诗书中命之思想之一端,不可将命之此一义,概尽一切命之思想也。观戴、焦、阮三氏论命之言之局促,以之较昔贤言命之思想之精微博大,则不能不谓清人对此类之问题,已陷于空前之“哲学的贫困”,不特未能于义理深入,即了解昔贤之言之工夫,皆相距甚远。而今人闻命之名,亦即意谓其即指命定,乃多以命之一辞,只同于西方所谓Fate之义,或亦视为纯只表一消极之限制义者,此盖皆由清之学者;罕能知命之积极意义而来,亦可叹矣。

    八 结论、总述中国思想之言命,及五命之观念

    综观中国思想中之天命观而发展,在诗书中之天命观,乃天直接以言命有德之人王,而人王即以其德继此天命。此初为一宗教性的自上下垂,而人自下上承之原始形态之天命观。缘此思想之发展,而有春秋时代以命涵预定之思想,则为一以前定后之天命观;再发展为寿命之命;及以义为命之命,则为即人之生命或其心中之义之所存,以见天命之所在之思想之始;更发展为以天命为民之动作威仪之则,则为天普泛的示民以教命之思想之始。至于孔子之知命,则由春秋时代之即义言命之思想,更向上发展,而于义之所存,皆视为天命之所在;于一切若为人之限制之命之所在,皆视为人之自尽其义之地,以增益其对天命之畏敬者。墨子之非命,则为对预定义之命之限制,加以反对,以使人得自尽其义,而努力以从事者。孟子之立命,则是由人之尽心知性,以使人所受于外之限制,见其“莫非命也”,而亦见其莫非人之当顺受其正面,为尽心知性之地者。庄子安命,则是于一切无可奈何之限制,皆初以不得已之情,安之若命,而继即加以超拔,而不见此命之为限制,以使人自己之生命之变与命之流行,合一无间,而遂其性命之情者也。

    此上诸家中,孔子之命,初为天命之上命,或亦为所遇之外命;而孔子又即此外命之所在,以见为我之义之所在,而皆见为天命之上命之所在。孟子之命,多指外命。孟子于外命之所在,又即视为人之尽心知性之事之所在,乃言行义以立命。行义以立命由内,而人于外命,皆可顺受其正,则外命,皆统于内之行义以立命之中矣。墨子之命,乃纯为外命;谓人之行义者,必非此外命。是以内之义,而非外之命也。庄子之命,初乃指人处无可奈何之境,而有无可奈何之情而言,此是外命而兼为内命。然此内命,非如孟子所言之为人之所当立;而为人所当先加以承受,以安之,继则当越之而过,以使此命,转成为流行于人心之下之“下命”者。及其由相安而相忘,与人之生命并流而无间,则在庄子外篇,名之为一整个的性命之情。至于后之荀子,言节遇谓之命,则此是就人与其所接者相遇,而交相制限处言命。此中,命限人,人亦能制命;则命来自外,亦兼制自内。此可称为位居内外之交,或内外之相对关系中之中命。于此如偏重在人之制命之一方面,则可成墨子之非命;如重在人之安于所遇方面,则成庄子之安命;如视此节遇所在,即人之义之所在,上之天命所在,则为孔子之知命;又如视此节遇所在,即人之尽心知性,以顺受正命,而自立其命之所在,则为孟子之立命。然荀子则克就此内外之交,而指之为命。言人能制命,亦有节限存焉。则四者皆非,只宜称之为“中命”。至于老子之复命,即复于一形而上之莫之命之道。易传、中庸、乐记,所言之由尽性而至命,或溯性之原于天道太一或天命之思想,皆是由人之生命以反溯至其生命之本,或由人之性以反溯至性之原,即以此本原所在,为道为天命之所在之思想。此可称为由人之生命与人性,以溯原于上命之思想,而与周初诗书中之言天命之下垂,而人继之之思想,遥相对映者也。

    至秦汉以后之帝王受命之说,则又为将上述之人性之本原之天,或太一天道,更直视为人格神或周初之天帝,而理解之,以再复苏周初之天降命人王之思想。此中之有五帝德之运行于四时五方及不同之朝代,则无异周初之上帝之分化其自身为五帝,以分别运行于时空,而成为依时节方位,以降命于下土者。此中五帝之降命,凭符瑞,不凭直接之语言,则使自然界之事物,亦为五帝降命之所。董仲舒之再收归于一天帝,而言其运行于四时五方之际,随处表其天情天志,则为兼综“天帝为一”及“五帝德之运行于时空”之二者。董氏之天志天情,透过阴阳五行之气与天地之形而表现,则使整个自然界,皆为天帝之降命之所;而人之以其耳目,与天地日月,寒暑温清之气相接,皆即与天志天情天命相接。然此要皆仍是天之上命之下垂之一形态之思想也。至于王充之废天帝,而纯就人于自然之气之所禀,以言人之性命之原,而又重此气禀与人之所遭遇者,对人生之事之决定性;则使此原位于人之下之自然之气,转而成能命人者。此可称之一下命。而王充之命论,又可称为春秋时代,原已有以预定为命之思想,又一新形态之表现;然命禄遭遇,合以定命,又非全为预定。五德终始说中,言天上之五帝,依一定之次序,以命人王,此中亦有一义之预定。而王充之以自然之气禀,能定人之命,亦即将天上之上命之预定,翻转为地下之下命之定命之思想者也。

    至于魏晋之列子,与郭象之以遇言命,则原出庄子,而又合乎荀子以节遇言命之义,亦通于汉儒所谓遭命,及王充所谓逢遇之命者。此列子、郭象之以遇言命,乃唯指人当下之所遇为命。此命乃在内与外相遇之交,应亦称为中命。然列子、郭象之视此所遇者,皆自生而独化,如无过去无未来,只纯属现在,而此现在即我之所遇,亦可与我无间而冥合为一者。故可不成我之碍。此命亦无与我交相制限之义。则与荀子所谓节遇之命之义不同,亦不得于此言制命,复非同于庄子之所视为一无可奈何而求安之之命者也。

    若乎佛家之言业命,则非由吾人当生所见之自然所定之命,亦非为此自然之主宰之天帝所定之命;而是由前生之业,以决定今生之报,今生之业,以决定来生之报之命。然此命依业而成,亦依业而改;故虽有定,而亦吾人之所自定。依法相唯识宗,此业命之所寄,在意识下之阿赖耶识,而非一般之人智之所及;遂使此业命之观念,特显一超当生、超现世之一神秘之色彩,然又实非难理解。此可称为纯依一切有情之三世之行为之因果性,而有之内在的决定性之命。然因在前生者,果可在今生,因在今生者,果可在后世;故此命对有情之三世言,为自定而内在,而对有情之一世言,则亦为他定之命与定他之命,则亦可说为外在之命。此业命之说,原不属于中国固有言命之思想之流,而谓之纯内命纯外命皆可者也。

    至于宋代周、程、张、朱言天命之谓性之命,则亦由溯人生人性之原而立之说,其初实同于中庸、易传之溯性之原于命。至其特色,则在确立天之所以为天,只在其道其理,而不在其中之自然之气,亦不直谓其为一人格神或上帝,而摄帝与天之观念,于天道天理之中。依此而人之受天命,即受此道此理以为性;而此天命之赋予人为性,即如“道命”、“理命”之由上以下贯,以为内在于人之“性命”。故此天命,亦即兼为上命与内命。至陆、王之徒,言本心、良知即天理,而在上天之命,即摄在人之性命中,而上命即内命,内命即上命。至王船山,则又由此而言人所遇于外之外命,或在上之天命,其流行于自然之化,及历史之变者,与吾人之内命,未尝不共流行;故命日降而性日生,而发挥为此人之内命,即上承天命,外通外命之说。清人戴东原、焦循,乃纯就此外命之为命,以言命为限于所分之义,则无异荀子言命之思想之再现。然却无荀子所言之制命之庄严义,其价值盖唯在不逾命之限制,以安分而自靖耳。

    此上所陈,乃综述吾书论中国之天命思想发展,三篇文之大义,而标之以上命、内命、中命、外命、下命之五命之名,以涵摄此数千年言命之思想之要旨。是望学者之先通观其异同之际,发展之迹,而默识之于一心,以见其言虽多端,然要不外往来于本文所谓五命之间。乃于命或敬之、继之、长之,或知之、非之、安之,或立之、复之、至之;或顺五帝之命之序,或奉天之元命,或观气禀之不齐,或随所遇之命而自得,或知宿业以受报,或穷理尽性以至命,或证天命之于穆不已于一心,或立命于大往大来之大化,或不逾命之限制以自靖。学者能知诸说之相反相成,相因相救者何在,则亦可以得中国先哲言命之旨矣。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卅日

    新亚学报六卷二期

    * * *

    [1] 于此可举二例,如:朱子注论语获罪于天,注:天即理也。按二程遗书十一已有此言;又语类八十一释帝命文王,曰:文王要恁地,便是理合如此,便是帝命也。

    [2] 如语类九十六,性以赋予我而言,天以公共道理而言。

    [3] 按邵康节皇极经世观物篇谓:“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此三知者,天下之真知也。”以此三者为三知,亦即以之为三事,是知程子之以三者为一事,乃不同于张,亦不可于邵之新说也。

    [4] 遗书卷二上“异教之说,其盛如此,其久又如是,亦须是有命,然吾辈不谓之命也。”此一命,亦指人之外之所遇之命言。儒者求行道,而外所遇者,乃异教之盛,必欲其不盛,亦是求在外者也。伊川于此,盖谓吾辈当只求顺理以知天命,而不去管此异教之盛不盛。故曰不谓之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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