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中国哲学原论最新章节!

义,以释孟子所谓命。然此三命之命,或命禄之命,固非直接指天之教命之命,亦非如宋儒之只就人之德性,以言天之所赋于人者之命;复非以自然之生命为命之说;而与诗书中之不言遭命,不分正命与随命者,亦不同。此三命之说,重在由人之德行之为天生或人成,及与年寿祸福之关联,以言人之命,即包涵一求兼此数者,以看命之综合的观点。然此三命之分,又实非谓行为之善恶与祸福,有必然之关系,故又有随命遭命之分。此中之正命,谓人有天生而善亦天定而必得福寿者,此又不同于中庸之言大德之“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未指定此大德与名寿之是否天生天定者。此即见汉儒重视天降之圣人之思想。汉儒多视圣人之为天生。如白虎通义论圣人,终谓“圣人所以能独见前睹,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也。”何氏公羊成公八年传注,谓“圣人受命,皆天所生,谓之天子”,天既生圣人,亦同时降之福寿。是见天仍能依一福德俱备之原则,以生圣人者。至于人之自成其德者,则不能使其福与德必相俱。此乃出于一尊天之降命,而卑人之修德之思想,乃与孔孟儒者之传,皆重学而知之之精神不同者。上述之董仲舒,固未尝言圣人之必不能由学而成。然此重视天降之圣人,则与董仲舒之尊天之宗教性之心情,与唯王者能受天命之思想,互相应合者也。

    六 王充之自然之命论,及性之善恶与命之吉凶之分别论

    汉儒之致疑于三命之说,及帝王受命天人相感之说,而表示一划时代之言命之思想者,为王充。王充既不信天为一人格之神,亦不信如虮虱之处于天地间之人,其行事能感动此自然之天地;乃于一切天人感应之说,皆视为无征。其言人之命,更明将人之善恶与祸福之遭遇,截然划分为两事。然复不否认人有强弱寿夭之命,及帝王之享国与事业,有其自然之命。此则非依天意天志天命而说,唯依帝王之气禀及自然之时运而说。此即将以前之儒者之思想,加以一彻底由下翻上之旋转,而开魏晋学者之言命者也。

    王充之否认天为一人格神之说,初只就感觉经验以立论,而就天之形体之无耳目口鼻,以证天之非人格神。此论证以西方哲学观之,殊为可笑。然此亦实由汉儒尝就天之形体之类人,以谓天为人格神而来。故王充亦即问天之耳目口鼻等安在,以斥天为一人格神之说。至董仲舒之由天之神气之运行,以见天情天志天道之说,依王充之纯本感觉经验之立场以观之,亦即只有此气之运行,而更无其他。故王充有天即自然之气之说。人生天地间,即本此自然之气以为气,而人身才七尺,其所禀于天地之气者,至少而有限;则谓天有意眷顾此“在天地如虮虱之在身”之人,而人能以其德其事之感动上天,自绝无是理。此即同于今日之自然主义与一般科学家之观点。王充此论在当时,虽颇特出,而亦不厌其详,以申论其意。然在今日观之,则极为易解,而无待一一加以详述者也。

    王充既不言天命及天人感应之说,故其言命,皆属人命。彼又疑汉儒三命之说,联善恶与祸福以言命之论,并以善恶之问题,属诸人性与人之才智,而唯以禀气之强弱,及于外所触值等,属之于命。其气寿篇曰:“凡人禀命有二品:一曰所当触值之命,二曰强弱寿夭之命。所当触值,谓兵烧压溺也;强弱寿夭,谓禀气渥薄也。”所当触值之命,此乃原于外。彼又谓“兵烧压溺遭,以所禀为命,未必有审期也。”未有审期,即不能审其期而不能期必。彼于强弱寿夭之命,则谓其为必然而必有,曰:“夫禀气渥,则其体强,体强则其命长;气薄则其体弱,体弱则命短,……”而“若夫人之无所遭遇,虚居困劣,短气而死,此禀之薄,用之竭也。”王充又谓人所禀之强弱寿夭之命,必有表候于体。此即人之骨相。王充有骨相篇之作,谓人查此表候,即可以知命。知命,即要在知其强弱寿夭之命。此外,王充于他篇,复言人尚有先天之贫富贵贱之命。是则连于禀气之强弱寿夭,而义又不同。王充在命义篇,总论命之义曰:“有命、有禄、有遭遇、有幸偶。命者、富贵贫贱也;禄者,盛衰兴废也;遭者遭逢非常之变;幸者谓所遭触得善恶也(此所遭善恶非道德上之义,乃如今所谓好坏运之类。)获罪得脱,幸也;无罪见拘,不幸也。偶也,谓事君也。(此即谓遇不遇知己者之问题。)遭遇幸偶,或与命禄并,或与命禄离。”此中命属先天,禄为命之表现之盛衰,依时运而定。此即联于外面之环境者。遭遇之变指环境中之突发而非常之事件。命之富贵贫贱、禄之盛衰、与遭遇之变之大小,三者之力量或相顺或相违,而互为增减。幸偶,则纯指个人之特殊遭遇,个人于他人之偶遇而说。合此数者,以决定人实际上之富贵贫贱之命与禄,合名禄命。以禄命与人之寿命较,则寿命又胜禄命;以一人之命与国命较,则国命又胜人命。盖人之寿命,纯由人禀气自身之强弱以定,而无象在天。人之富贵之命,则由得众星之精,而在天有其象,在地有其吉验,初由外决定。又人之有其命者,尚须看其禄之盛衰,与遭遇幸偶之如何,此亦由外决定,不只由个人之自身所定者。故寿命胜禄命也。至于国命胜个人之命者,即群体之命胜个人之命之谓。故有“兵败、群卒一时俱死”之事。凡此等等,皆王充所详加分别者。其言寿命、禄命,与所遭触值之命,亦合而为三。然此三者间,则无必然之关联。其以命为原于在天之星气,又别命于禄与遭遇幸偶之外,盖即同于后世言星命之术数者,别命于运之说。惟王充虽言寿命由气之强弱而定,然于人之由自养性命之功,而增益其气,以延其寿之事,亦未尝否认其可能。此亦固无碍于寿命由气之强弱决定之说也。

    王充之言命之更一要义,则为别性之善恶于命。自人之生而言,“人生受性,则受命矣,性命俱禀,同时并得,非先禀性,然后禀命也。”无形篇又谓:“用气为性,性成命定。”此言性命皆同原于气,而一时俱备。然性与命之义又异。王充言性,又联才智而说。故命禄篇谓“临事智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人之性及才智,乃属于一组之事,其善恶,与禄命、寿命及遭遇等之吉凶之属于另一组之事,乃无必然之关系者。故彼于命义篇,又杂举行恶者祸不至,行善值遭命之祸,以言随命之说不验,并与遭命之说相冲突。其言曰:“言随命,则无遭命,言遭命则无随命,儒者三命之说,竟何所定?”乃归于曰:“性与命异,或性善而命凶,或性恶而命吉。操行善恶者,性也;祸福吉凶者,命也。或行善而得祸,是性善而命凶;或行恶而得福,是性恶而命吉。性自有善恶,命自有吉凶。”孟子曰:“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性善乃能求之;命善乃能得之。”(命义)至于汉儒之所谓正命,如文武之生而性命当富贵,亦非以其性善而富贵随之而至,乃是其生性之自始,即已连于一必富贵之命之故。此则其在命义篇,另有自立其三命三性中之正命以言之。王充另行自立三命三性之说,虽仍保存正命随命遭命之名,然皆是自人之初禀气时之命与性之状态上说;而与汉儒之言随命遭命,皆自后天言者大不同。故其于初生之气禀上,言三命三性,仍是将性与命分别说;固不谓命之富贵与否,及性之善恶之间,有必然之关系也。

    何以人之性命同时俱禀,而性命又不同?此则源于善恶与吉凶之两范畴,原非同一。人之善恶,定于行为之方向,而吉凶乃行为之成果。人之有某行为之方向者,不必有某行为之成果。其是否有此成果,常言系于其自己生命力之强与弱,与外缘之辅助。此即王充所谓禀气之强,而得众星之精,有富贵之命,又有禄之盛等,方得成其富贵之谓也。然此与人开始一点之行为方向之为善或恶,即操行之为清或浊,才智之能否辨是非等,皆无必然之关联。此方向之善恶等,乃王充所谓属于人之“求之”之事,而非属于人之“得之”之事也。求之在先,得之在后。如何求,依其先之性;是否得,依其后之命。王充之“用气为性,性成命定”,其文亦有性先命后之序。此以人之先如何求之,与后之如何得之二者之不同,以辨性与命之不同其义,即见性之善恶,纯属于人最初之生命活动之方向之“性质”;而命之强弱富贵吉凶,则由向此方向,继续去用气之力量质量之“数量”之所决定。故性与命之原于人之禀气于天固同,而此所禀之气之质力之量,与此气如何用之方向及性之善恶,则又不同。此即略近于今所谓价值意义与存在意义之不同也。王充既辨性之善恶之有三品,又言命之有富贵、寿夭、吉凶。寿夭依于气之强弱,富贵贫贱依于星气,吉凶又兼依于遭遇幸偶,此三者又不必相涵。于是人之不同形态之性,与不同之富贵贫贱之命及不同之遭遇幸偶之配合,遂可极其复杂。而汉儒三命之说中之正命随命之说,皆意在以性之善恶与命之吉凶相联而说,则不特与遭命之说相违,抑亦过于简单矣。

    王充之别性于命与遭遇幸偶,可使操行清洁者,安于求之有道,而不妄冀得之之命,此实上契于孔孟之教。而其著养性之书,兼言“闭明塞聪,爱精自保,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自纪篇)则又下同于后之道教言性命双修,以求长生之说。然王充于此,唯言斯须不老,未言长生不死。而依其书道虚篇,又斥神仙之说,则又不同道教之论矣。

    七 列子力命论之无“命之者”之命论

    上论王充既著养性之书,以求性命之延,则亦未尝不信人力能多少改变其初禀之命。毕竟人力之能胜天者有几何,原为古今人类共有之一问题。中国先哲之将人之力与命相对而论,以言其得失之数,则列子有力命篇。列子一书,乃由张湛自其外家所传出,近人或谓即其所伪作。然张既注其书,亦不能定其即其伪作。如为其所伪作,则其注既兼引郭象、向秀语,似宜列于下节论郭象一段之后。若非其伪作,则宜视为古之道家言之一结集。唯其书既初未见于世,晋张湛始传之,则其在思想史上之意义,仍可说是始于此时代。列子之言命与郭象之言命,义多同,而又出现于同一之时代。至其是否相影响,则未可定。唯列子之力命篇之言赏罚,则又与上文诸节之义特相关。故今先下节之论郭象者而论之,亦未尝不可也。

    列子力命篇设“力”“命”二者相对辩,然此命又明非一能制物之命,亦非如王充之所谓由自然之气,所决定之命,此实另一形态之“命”观,宜先取与王充之言命者,相对照而说之。

    列子力命篇之言曰:

    “力曰:‘若如若言,我固无功于物,而物若此邪?此则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谓之命,奈何有制之者耶?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自贵自贱,自富自贫,朕岂能识之哉?朕岂能识之哉,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罚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罚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无奈何。故曰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故力命篇题注曰:“命者,冥也,言其生育之性,得之乎冥也。”力命篇又曰:

    “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顺,信性者亡安危;则谓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至人之居若死,动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动,亦不知所以不动……随时动,随时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

    观此列子之言命,可见其明纯属于道家之系统。此与董仲舒言命,乃有一天为发命令者,王充之言命,有一自然之气、或骨相、星相为定命者,即全不同其说。列子此处所言之命,乃无一切制物之义者。故即一切事物之自寿自夭,自穷自达,而直以推之,曲以任之,即是此命之所为。则命实无物,物亦无命之者。命惟是一切事物之自推自任,而更无命之者之别名。由此以言祸福,顺一切可以生而生,可以死而死,皆是福;则非董子、王充、以死夭为祸之说也。至谓可以生而不生,可以死而不死,为天罚;则此所言者,应非自事物之本身上说,而是自吾人之观念上说。即于可以生者不直任之生,可以死者不直任之死,而不肯顺之,以自作滞碍,即天对吾人之罚也。故天罚,源于吾人自于生死作滞碍之想,而不在生死。此犹庄子之所谓天刑,乃源于人心之自结而不知解。此所谓天赏天罚,亦实无天之赏罚之事之可言。天赏与天罚之不同,只在人心之能任顺生死,而无滞碍无心结,与不能任顺,而自作滞碍有心结者之不同。人能不谓此乃物之所为,或我之所为,则心结去而滞碍亡,而任顺生生死死之自会自运而自然,即任命也。此非以吾人之智,观此生生死死,而谓另有命之者,另有其所以然之谓也。故曰“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孰知其故”皆命也。去一切“所以然”与“故”之观念,则于死生寿夭,皆只有直就其“若此”而观,而死若其死,生若其生,寿若其寿,夭若其夭;而不将死生、寿夭对举,加以比较,谓此是彼非,此顺彼逆,此安彼危,方为信命。故曰“信命者亡寿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顺逆,信性者亡安危”。此“信”,亦实只是任顺,实无一定之所信,而亦无一定之所不信。此即于“居与不居”,“动与静”,皆亡其“所以”,而于彼我无二心也。总此所云,正不外谓:人惟能知无“所以命之者”“为故者”之想念,无“相对相反者”之辨别,无物我之分,而只观“若此”者之自会自运,即知命。此即“运”之行之于前者,即视为命之说,知运则知命,而运之中只有“若此”,实无运之者。不知此运,则不知命。而此即运以知命之说,亦即知莫之命者为知命之说,以无命之者为命之说也。王弼、郭象之注老、注庄,则更畅论无为、自然、莫之令、不为主之旨,而任万物之自化。此皆以不命、不令、忘命为教。惟王弼书未尝直以不命无命为命。郭象于庄子之言命者,则几皆以“遇”加以解释,此与列子之言命与遇合一者同,亦有以无命之者为命之旨。今按王充已言遭遇、逢遇,然仍别命与遇。魏明帝时李萧远作运命论,文章甚美,乃重在以运与遇言命,谓人事之离合,皆“不识其所以合离”,为“神明之道”。至列子与郭象,则纯以遇言命矣。今当更论郭象之言于下节。

    八 郭象之即遇言命论

    郭象注庄,明多有以当下之适然之遇,释庄子之所谓命之言。如其注庄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一段曰:

    故人之生也,非误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虽大,万物虽多,然吾之所遇,适在于是。……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其所不为,弗能为也;其所为,弗能不为也。故付之而自当矣。

    此以人之遇其所遇,不遇其所不遇,为其所为,不为其所不为,即是事之变命之行。其是否合庄子本意,可暂不讨论。然要之,此乃是于人之遇其所遇,不遇其所不遇,不更求所以命之者主之者,见一当下斯须之命。亦即就人所遇者之为若此,而远其若此,自当所当,而付之自当之命。由此以言命,则只须人之于物,能有感觉而有所接,即已是命。故“吾命有在外者也”注曰:“人之生,必外有接物之命,非如瓦石,止于形质也。”人于此所接者,亦唯当直就若此,更不必求其原因或故。故其于则阳篇“复命摇作”注曰:“摇者自摇,作者自作,莫不复命。”此亦难言即庄子本文之意。复命,固可如老子之谓归根为复命,乃返于其根之意,而非复于其自己之义也。依郭象意,人若不能直就若此者之自运,以与之具往,而不免于有结滞,则不可言达命。故于列御寇篇“达大命者随”注曰:“泯然与化具往也。”又于“达小命者遭”注曰:“每在节上,往乃悟也。”此庄子之言大命、小命,其原意应为于命之大者,则惟有随之,于小命者,则遭逢之而已。此言亦为一种随命与遭命之分。今郭注则以达大命为大达命或真达命,故能与化具往;而达小命为小达命,或尚未能真达命者,故滞结于节上,必往而后悟。此皆明明意在应合其心目中所谓命以为释者也。

    此外庄子寓言篇曰:“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依原文文理,此命应涵始终之义。以有始而莫知其始因,故不可言命之者为何;又莫知其终而必有终,故不可言无归向之命。此所谓有命无命之问,即问:有无命之者为始?或有无一定之归向之命?此乃一两难之问。然郭象之释,于前者曰:“理必自终,不由于知,非命如何?”又于后语注曰:“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谓之命,似若有意也,故又遣命之名,以明其自尔”;则此二言为二层次之说。前者言自终即是命,后者言自终者,不知所以然而然,即只是自尔,而命之名亦遣。此正由于郭象于适然之遇,不求其始因与后果,而视如自化自尔,即以无前因后果之命为命,而解庄子本文,以屈就其说之证也。

    此列子与郭象之言命之论,其大不同于五德终始说、及董仲舒之言天命者,乃在此后二者所言,皆宗教性之天帝之命,而为人事之因者。其言异于王充者,则在王充所言者,为自然之气禀之命,而近乎今之科学中所谓自然之原因所决定之命者。列子、郭象所言之命,则只是一当下斯须人所遇之一“如此”。此有赖于人之截断其所遇者之前因后果,而只观其“如此”乃自尔自化而自然。此自然亦非如董仲舒、王充所谓有使之然者,而有所自而然之自然,实是无所自而自然。此即为一纯粹艺术性、审美性、直觉性的当下之境界或境相,而唯待人之直下与之冥一而无间者。称此境界境相之为命,唯有自人当下有如此之所遇上说。此所遇是所遇,而非所不遇,而遇其所遇;此所遇者,是如此非不如此而如其所如。即是一当下之定然,当下之一理。此定然之理不可移,故可谓之为一命。然吾人遇其所遇,而谓此所遇者如其所如,乃原自吾人之对所遇者一纯观照。固未尝谓此所遇者之必为吾人之所遇,而“可系而在”;亦未尝谓有能系吾与彼之关系,以使吾必有此遇之命者,或“原因”或“故”或“命之者”在也。此即通于庄子之言“不以故自持”之旨。由此以言命,便只指此当前之所遇。此即“所遇”而言之命,正由“无吾人通常所谓为因为果之命之者”而显,故吾人谓之为以“无命之者”为“命”之说。谓无命之者,而只见“物之自化自生自然而独化,而如此如此”,此即是命也。吾人欲达于此义,全赖吾人之心能从“为当下之境之因或果者之想念”中,直下有一解脱;而亦更不思此当下之境之有其所寄托,而具力质气之实体,如一般所谓外物或我之类。因如有所寄托之具力质气之实体,即有能为其因其果者,而此境即可系而在,实有能命之者,与归向之处矣。故人于此,必须将此因果与实体之想念,皆绝除净尽。然后此境之无命之者,无归向之处之义,乃直呈于前,而心可与之冥会,以游外弘内矣。人心既自此因果实体之想念中解脱,则此心亦即只以虚呈此境为事,更不受其他想念之牵挂。此境与心,既不相系,则心亦能与境,俱化俱运矣。此即见一艺术性之关照之自由性与自在性;而为魏晋人之艺术性之心灵所同趣。王羲之兰亭序,所谓“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亦此心境之一描述语也。

    九 附论郭象与庄子言命之异同

    郭象之不以故自持,而遇其所遇,以与化冥合之旨,固与庄子之所向往者有相应处。然其一往本此义,以释庄子之言命,是否真与庄子之本文文句,原意皆相切,而与庄子之精神全相契合,则吾不能无疑。上文已略及其与原文之文句不相应处。吾人观庄子之于命,实远较郭象更能以一严肃之心情处之;便知庄子之所谓安命,至少在其内篇本旨,并非直指一当下斯须之所遇,与化冥合之境。如吾人本文上篇所引庄子曰:“子之事亲,命也,不可解于心。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此其于命,明有一严肃庄重之感。其大宗师篇之末,述子桑既病、子舆往视之一段,曰:“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致此极者,命也夫!’”此其归于命,乃更以极严肃而超拔之心情出之。然郭注于此后一段则曰:“言物皆自然,无为之者也。”此则全然不关痛痒,惟务释庄以就己意之浮泛语。此外凡庄子之言涉及性情处,郭注类以无情之言,轻描淡写而过,读之令人扫兴。人于此即皆可直觉郭象与庄子之不同。然此不同究在何处,则未易言。然今就二人言命之处观之,则盖颇有可说者在。

    吾首当说者,是欣于所遇,而与化无不冥之境,在吾人闲居无事之时,固亦若得之甚易。然实则真在死生得丧之际,对君亲致命之时,谓人真能齐生死得丧,而无哀乐与内热,实为至难之事。即前文所引德充符之言:“死生亦大矣”,大宗师之言“天地岂私贫我哉”;秋水篇于孔子畏于匡之际,托孔子曰:“知穷之有命 ,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凡此等等,初皆同本于对命之严肃感。此严肃感之生,乃原于此悦生恶死望得恶丧之情,及致命君亲之意,实深植根于人心,亦非必即一观念之结滞,人不可轻言能于此荡然无执。庄子即于此先肯定一“不可解而无可奈何,唯有安之若命”之命在。此命非董子之天之命,亦非王充之自然之命,乃为吾人今所谓存在于生命之内部,而不得不负担之命。此吾人所不得不负担之命,其根乃非只内在于当下之此心,而实具有一超越之意义者。此即其与古所谓命,皆原由命令之义引申而来,及先秦诸家以及董子王充所谓命,皆具有超越当下所遇之超越义者,互相契合处。庄子言命,就其文句而观,亦为涵一“命之者”,或“归向之所”之义,而恒类于实有一命;遂不似郭象、列子言无命之者之命,只由自化、自然、独化说来者之空灵而自在,亦即缘于此。

    吾人如识得庄子之于命,初有一严肃感,乃感此命之为吾人生命之负担,便知庄子之言安命、知命自有一特殊之意义。吾人可说庄子确向往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或“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潦,疾雷破山风震海,而不能惊”之精神境界。人之达此境界,又非有求于外如升天之类,而是芚然直往,以游于变化之途,而与化为一。此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境界。在此境界中,就人对其当下斯须所遇者之态度而言,亦当是如郭象所谓观此所遇者之自尔、自然、自化、独化,更不以故自持,而无所不冥合。郭象亦可谓更能知庄子所向慕之此境,而依理以说之。然实则此境,在庄子之真实生活与真实心情中,盖未必能达。此则由于其兼实感命之严肃性之故。至于郭象之言,反似能达者,则由其在生活上并不真求达此境界,亦并未正视此命之严肃性,唯对此境界之本身,作一虚拟的理解之故。然人真欲在生活上求达此境界,亦未有可不转而对此命之严肃性,先求正视者也。此亦即庄子之言此境界,虽似不如郭象之透彻而圆熟,而庄子之心情,在实际上又居于一更高之层面之理由。在此庄子之心情中,彼实一面向往于真人之不知悦生恶死,忘是非、忘得丧,而拔于哀乐之外之境;然一面则又深感上所谓“死生亦大矣”,“子之事亲”之“不可解于心”,“君臣之义”之“无所逃”,以及人生之“乐未毕也,悲又继之,悲之来吾不能御,其去不能止”,而不能无哀乐。庄子之言忘是非,亦未尝不深感世间人于是非之难忘。故唯有说“吾与汝妄言之,汝亦妄听之。”此即庄子之言所以多跌宕,而极恢诡变化之能事之真正理由所在。观郭象之言,其所状之心情,如平流之水,所遇而皆适。观庄子之言,所状之心情,则如波谲,如云诡。波谲原于水激于石,云诡由于气荡于山。此山此石,即所以喻诸欲其可解,而感其不可解,欲其止而感其不能止,欲其忘而竟不能忘,之死生哀乐等之命所在也。吾人今谓庄子之心情,长在此中翻腾矛盾,亦未尝不可。至于此矛盾之终不成矛盾者,则不特因庄子所理想之真入境界,可无此死生哀乐之可言;而是庄子更有一知命安命之胜义,即于其不能解者,即不求必解为解。故于子之事亲,君臣之义之不可解于心之无可奈何者,庄子即以安之为解。安之为解者,所谓“顺其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即承受此命,而亦自超于此命之上之谓也。此如水流之遇石,无待于决石而去,而唯自乘于石之上以流行,而亦不见此石。此方为庄子人间世之言“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由安命而致命之实义。乘物者,乘乎物之上,非如郭象于此所注之“谓寄物为意”。托不得已者,知此中有不得已者在;“致命”者,能知命而又能安命之结果。此托不得已而安命以致命,亦即“德之至”。此中皆有既肯定命,而超越命之义在。其与儒家所言只有毫厘之差。即庄子于此,乃只视为不得已,如其得已,亦斯已耳。儒者则于其视为义之所当为者,即得已,亦将使之不已也。循此所说,以观庄子于死生哀乐与是非,亦皆同有此安命之义。故于哀乐之不能止者,即知其不能止;则诵诗若歌若哭,谓“天乎地乎,父乎母乎,”可也;念悠悠天地而叹:“父母岂欲吾贫哉,天地岂欲私贫我哉”,亦可也。使我至此极者,命也;诵诗若歌若哭,亦命也;不能已于叹,亦命也。然任乎此命之行,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则又自拔于此命之上矣。则吾人可学郭象语曰:“此亦为有命与无命,相与为一冥。”此即庄子之问:“若之何其有命也,若之何其无命也。”而无答之故也。

    至于庄子之齐物论篇,由以明、两行、葆光、物化,以拔乎成心之是非之上,而合物我,以及其他如逍遥游之言无待,养生主之言神遇,德充符之言忘形,大宗师之言圣人之道、圣人之才,应帝王之言立乎不测,游乎无有……之类,则皆所以寄庄子之正面之所怀。其义诚大矣,其智诚高矣。然人不忘其成心之是非奈何?人于庄子之此一切所言之义,皆冥然罔觉,如在昏梦,而不能相契,又奈何?则庄子亦唯有曰:“吾与汝妄言之,汝亦妄听之”,如上所引及;又唯有曰:“有大觉然后知大梦也!”,庄子亦不能自言其自外于此梦。故又曰:“予谓若梦,亦梦也。”于此吊诡,庄子再曰:“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知人之或将疑其妄,即姑自认为妄;知言不能免于妄,而又不能免于言。依上文之义以为论,亦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知有觉而在梦,不能不谓,“若梦而予亦梦”,命也。陈此吊诡而不可解,只有待之于万世之后一遇大圣,以解此不可解,亦无可奈何之命也。然果万世之后,有知其解者,则亦如遇之于今日之旦暮。夫然而有待于万世,亦即同于无待。此皆谓必安于无可奈何而不得已之命,然后真能通乎命,而非命之所能限。此如江水于瞿塘滟滪之险,无可奈何,然必浮天渊以安流,而后可言出三峡后,平流顺进之一境。此即比喻必须真切有感于命之严肃义,而如庄子之安命者;乃有庄子所向往之与化同游等义,足资郭象之发挥,以成其于当下斯须所遇者,皆视为自尔独化于玄冥而无迹者,而以无命之者为命之论。此即郭象之思想,所以亦可称为庄子之进一步之发展之故。郭象以无命之者为命之论,亦实有洒脱空灵之美,而最足以补汉儒言命者,皆自质实处立论之偏。然于庄子之乘乎不得已之命以安命之胜义,则郭象盖未之或知。故其言或归于只状一一之自尔独化之静理,而不见妙道之行于孟浪之言。如未游瞿塘滟滪者,未见江水于跌宕中之安流,而只以江水之平流顺进,而自谓叹观止矣。此则郭象之所以终不及庄子者也。然人于其异于庄子,及不及庄子之处不明,则其与列子之言命,为一划时代之言命之新说之所在,亦不能有确知,故附论之于此。

    十 佛家之以业识言命根论,及范缜之拨无因果论

    魏晋以后,自列子郭象之无命之者为命之说出,而秦汉以来之言命之说,达于一最高之发展,亦不能更有所进。然人于其身之命运,必感种种之问题,则终古而皆然。彼魏晋人之艺术性之心灵,虽极其洒脱而空灵,亦极其飘忽而无寄。盖人之欣于所遇,而暂得于己之境,诚如王羲之之所言,当“情随事迁”之际,则终不能无感慨,而于“死生之大”,不能无痛,于不能自已之命之行,仍觉“莫或使之,而若或使之”也。此时适有佛学之东来,于人之生命之来源,另作一深入之反省。此即溯吾人今生之源于前世,而人亦将再有其后世之说。运乎此人生之三世者,即人生之业识。业识自成一因果不断之相续流,无始来未尝断绝;乃人未成佛之际,终无有解脱之一日者。此即实是一人生之命运所在,亦束缚人生之无始而未终之一锁链所在。此锁链不在人之意识之表,而在其生命之底层,如千寻铁锁之在江底,以束缚一切往来之船舶。人知此业识之锁链之束缚其自身,则必求超越于世间之生生死死之轮回之上,而向往于得毕竟大解脱之境。此即寂灭寂净之涅槃。魏晋人于感其人生之无寄之后,贤智之士,乃纷纷为此佛法之所吸引。本佛法以观列子与郭象之玄言,则其言虽美,而其义亦未尝不与佛家之言有相契会之处,然根本精神则大不相同。此即略如郭与庄之不同,在有无对生命存在之严肃感之别。然佛家对生命存在之严肃感,又过于庄子,以其所负担之业识之流,乃确知其自无始而来,确知其在吾人之生命存在之底;而庄子尚只感一行乎不得已之命,而未确知其来处也。故以佛法与当时之玄言较,则后者唯足资清谈玩赏,而前者则能摄引人之深心;人乃皆欲由以此求其安身立命之道。此盛衰之势既形,后之为玄言者,亦多自托于佛。当佛教盛于南北朝之际,其在中国学术界所引起之大辩制,则有所谓神灭不灭之辩。此所谓神灭不灭之问题,亦即由汉以及魏晋之命之一问题,所引申推扩而出。在佛教徒观之,此问题亦即此神识或业识之因果,是否能历死生而不断之问题。在当时之非佛教徒如范缜,则由形神之是否能分离上,对此问题措思。而双方之讨论及此问题,又初由当前之人生富贵贫贱之命运之问题所引起者也。

    据梁书卷四十八范缜传所载:“缜初在齐世,尝侍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一开蒂,随风而坠,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殿下也是;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缜退论其理,著神灭论。……’”此论出,……子良集僧难之。是即此辩论之始原。此一大辩论,亦即初纯由范缜不信因果所决定之命,而只信中国所传之命而起者也。范缜之言人生如一树花,俱发于一枝,则亦可有一切人生同原于一自然之气化之义,此即通于王充之说。其喻人生之有富贵贫贱之别,如花之随风而坠。此风可指人之逢遇,亦可喻人所禀得之自然之气。此即与王充之言相通。然自此同一风吹,或坠茵席,或坠粪溷处看,亦可说皆是自然自尔,如郭象之所说。本范缜之言,以遮拨佛家之因果,亦未尝不可遮拨一切因果;而只就花之如此坠茵席,如此坠粪溷,以观人之如此贫,如此富,如此贵,如此贱;而不见更有主之者,命之者;亦不见其有任何必然之归向之所。 是又即同于列子、郭象,纯以适然之遇为命之思想矣。今推范缜之著神灭论之意,其答曹舍人“人之生也,资气于天,禀形于地,是以形销于下,气灭于上。”实则同王充之言人禀天地之形气以生,亦与之俱化之说。然其言形与质与知,三者乃俱时而在,其形异者质亦异,而知亦异,亦俱生而俱灭,而更无留滞;又谓宗庙郊祀,皆圣人之教迹,不可执为蹄筌;则又皆近乎列子、郭象之言化而忘迹之论矣。

    自南北朝以后,中国有道教思想之兴,道家之言性命双修,其对命自有一大套思想。然大体言之,其所谓命,乃以寿命之命为主。唯吾于道教之思想所知者亦不多,兹姑从略。

    至于佛家之业识因果之论,虽可说是中国传统之命论之一扩大与引申,以及于生前死后与意识之底层者;然因其自有一套名辞,以说此中之义,故今可不多及。至佛家用命之一名辞,则初只取其传统旧义中之指寿命之一义为主。小乘俱舍论谓实有命根体,即寿命,能持暖及识。然大乘之法相唯识论,则谓命根只为所谓不相应行法之一,而为一假立之名,即依其他实有者而立名者。此实有者,即此八识之种子,能使人生在一期之内,色心相续者。此所谓命根,依八识之种子而假立。此八识之种子,则由众生之无始以来业习之熏习而生,而成熟,并能决定吾人一生寿命之长短,与此一生寿命中之物质、生理、及心理活动之方式,及吾人所生之世界之境相者。故此命根所关联之世界,实至大而至广。王充所说之自然世界,与董子所言之天、气、命之一切表现,亦皆包含于此世界中。唯王充所谓骨体与初禀之气,决定人之性命之说,以及董子对所谓天之元之本身之论,则皆非佛家所能承认。又于董子所谓天帝与五帝终始说中之五帝,佛家亦只至多视为吾人所生之世界中诸天之一而已。此则二家之不同也。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