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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导言

    中国哲学以天人合一或天人不二之旨为宗。其言心、言性、言情、言欲、言意、言志,皆所以言人,而恒归源于天。其言帝、言气、言阴阳乾坤、言无极太极、言元、言无,皆所以言天,而恒彰其用于人。至于言理、言道、言德、言行,则恒兼天道人道、天德人德、天理人理,以言天人之同道、同德、同理而同行。中国哲学之言命,则所以言天人之际与天人相与之事,以见天人之关系者。故欲明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或天人不二之旨,自往哲之言命上用心,更有其直接简易之处。然以命之为物,既由天人之际、天人相与之事而见,故外不只在天,内不只在人,而在二者感应施受之交,言之者遂恒易落入二边之偏见。欲会昔人所言者,亦难免于逞臆揣测,推移其旨,不易得左右逢源之趣。今欲知中国先哲言命之真意何在,唯有顺历史之发展,将各时代诸家言命之说,先节节截断,家家孤立,更观其前后相承之迹,然后其线索可明,归趣可得也。

    中国先哲言命之论,初盛于先秦。孔子言知命,墨子言非命,孟子言立命,庄子言安命、顺命,老子言复命,荀子言制命,易传、中庸、礼运、乐记言至命、俟命、本命、降命。诸家之说,各不相同,而同远源于诗书中之宗教性之天命思想。下至秦汉以降,学者言命之理论尤繁。然挈领振衣,则能明先秦诸家言命之说,由源溯流,则后儒或异或同之论,皆可对较而知。至欲明先秦诸家言命之说,则又必须略明诗书中言天命之要旨,并就诸家及诗书中明文言命处,分别寻文绎义,而将汉宋以下儒者,以己意牵合之论,先抉剔而出。寻文不必其多,而绎义不厌稍详。增字诂经,理所当然。辨彼毫厘,若疏九河,然后汉、宋儒者之论,还归本位,方可得而明其承于先秦诸家之论而更有所进者何在。此即本文之所以为作也。

    二 诗书中之言命

    关于中国孔子以前言命之语,阮氏性命古训,及近人傅斯年之性命古训辨证二书,征引甚繁。二书之旨,要不外在求所以反对宋儒之言性命。阮氏性命古训以“商周之言性命多在事,在事故实,易于率循”,以斥“晋唐之言性命多在心,在心故易于附会”。其文唯屡辟李习之之言心性,若置宋明理学家之言于不屑论议之列,即所以反宋儒。傅氏以荀子为孔子正传,亦所以反宋儒孔孟道统之说。阮氏书据诗书之言,谓古义以,命为禄命,性即是生。又谓孟子亦不辟告子生之谓性之古说。傅氏统计金文中有生、令、命诸字之句,及诗、书、左传、国语中论及性命之言,亦以证性字古即生字,兼证命字古即令字。其书于字源之考订,不为无功。然天命初为天之所令或帝之命令之义,及性之原涵生义,则亦不待此统计而可知。至阮氏以命为禄命,则诗书中言命者,固多隐涵此义。然明以禄命为命,则为汉儒之说,亦非诗书中之命之原义。故二氏所言,率多枝叶。吾人今论中国古代之天命观,唯在一明其特色之异于其他民族之宗教性之天命观者如何,以见为后来先秦诸家天命思想所自生之大本大源所在。余皆本文所不拟及者也。

    今人之见,恒重科学哲学而轻宗教,率以宗教之宇宙观不出乎迷信。论思想史者,亦恒只知重古代哲学科学思想,为原始宗教思想进一步发展之义,遂不能如实观原始宗教思想之价值。谓原始宗教思想恒与迷信相杂,诚是。人类承原始宗教思想而发展出之哲学科学思想,在理智之条理上,其迥非原始宗教思想之粗陋可比,吾自亦无异辞。然复须知,吾人如自人之所以有一思想之精神向往上、及一思想之效用影响上,看一思想之价值,则后人之思想,正不必过于前人;而哲学科学思想之价值,亦正多有不及宗教思想者。人类宗教思想之发展,恒由对庶物群神之崇敬,以进至对天或帝之崇敬。此在中国始于何时,今不及详考。然要之,人在相信有神之时,乃人尚未尝自觉其精神或心灵为其所私有之时。故其视人以外之物,咸有吾人今所谓心灵精神之运行于其中。此即人之“自然的不私其心灵精神为人所独有”之仁心不自觉之流露。人在信一天或一上帝之神,能统率群神,而主宰天地万物时,则此客观宇宙即开始宛成为一大心灵精神之所弥纶充塞之一整体。此亦即人对于客观宇宙,加以整一之把握之形上学的兼艺术文学的心情之原始。然人唯当在其地上之部落、氏族、群后中有一足为中心之元后或王,以建立一朝廷时,然后天与上帝之“一”,乃与人间之“一”,互相照映。故人对天或上帝之“一”之崇敬,恒与政治上之“一”之树立,俱生而并长。此盖人类各民族之宗教思想发展之常轨。

    因在人类之原始宗教心情中,人未尝私其心灵精神为人所独有,而视天地万物有神灵主之,并以人间之“一”与天上之“一”互相照映;故在此宗教心情下,人于后世所谓由人或帝王所造之典章仪则,同视为天之所敕命。而凡人自身努力之结果、人自身所遭遇、及依人之道德心情而生之对自己之所命,皆视为天之所命于人者。而人初所不自觉之向慕之善德,皆视为天或帝之德,而由天之命以见者。由是而吾人观一民族之宗教信仰、宗教思想之面目,即可知一民族之文化之原始精神、或一民族学术文化之大本大源之所在。

    如吾人以上所言为不误,而周之封建制度又为殷之所缺,或殷之所有而规模不及者,则周之敬事鬼神,虽不若殷之甚,吾人仍当说周人更有一普遍之天或上帝之宗教性信仰。兹就文籍足征者以言,周人之言天命者亦最多。吾人无妨假定:中国宗教思想中之天命观之具体形成在周初。吾人今论中国后世言命之思想之本源,亦溯自周初而已足。兹据诗书所言,则此天命观有数特色之可言:

    (一)见于周初之诗书中之天命观之第一特色,为人所共知而最易见者,即天命靡常之观念。此一观念或由周人之见殷人之敬事鬼神,终坠厥命而知,因复以之警戒周之子孙。故周大诰言“天命不僭”,康诰言“惟命不于常”,召诰言“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又言“天既遐终大邦殷之命”,诗经大雅文王言“帝命不时……天命靡常”,诗大明言“天难忱斯,不易维平”,诗荡言“天生烝民,其命匪谌”。此所谓天命靡常,即谓天未尝预定孰永居王位,而可时降新命,以命人为王。故“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大雅·文王)遂“于周受命”(大雅·江汉),而“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大雅·大明),“文王受命”(文王有声),“文武受命”(江汉)。此即与希伯来民族宗教思想中,上帝耶和华以其“命”前定以色列为选民,并前定列王之说不同。亦与希腊雅典神庙中,以预言定人之命运,谓人之命运注定,而不能逃之思想迥异。(如莎福克悲剧,阿狄蒲斯Oedippus谓德尔斐神庙预言:阿将杀父娶母,而阿竟杀其父而娶其母是也。)

    (二)与此天命靡常,上帝于人之未来无预定之观念,相连之又一中国古代宗教思想中之观念,为天之降命,乃后于人之修德,而非先于人之修德者;而其命于人也,乃兼涵命人更努力于修德,以自定其未来之义。此即可以释诗书之所以重言文王受命,而只偶言文武受命(大雅·江汉)、周公受命(洛诰)之故。文王之所以受命者,据书经康诰所言,惟在其“克明德慎罚,不敢侮鳏寡,庸庸只只,威威显民”。据诗经大雅文王所言,则在帝怀文王之明德,文王之“厥德不回,以受方国”。此是以文王之修德在先,德闻于上帝,而后上帝降命于文王。此便异于旧约中上帝先有意志,以命亚伯拉罕及列王之说;亦异于后来基督教神学中,所谓上帝先预定其对世界之计划,再化身为人而神之耶稣,以实现其计划,而欲人为善之说。此后者乃明以上帝之命在先,而人之修德在后。以上帝之命在先,则未来可为上帝所已决定,而命直接涵命定之义。以上帝之命在后,则人之未来非上帝所已决定,人受命之后,亦尚当有一段事在,而由人自己决定者;而所谓受命者,遂惟是受命以后,另当有之一段事之开始,而非只为已成之一段事之终结。故受命之义,亦非必同于被命为实际上之王,而锡以富贵之义。阮氏谓命之初义,纯为福禄之命,便于义有未洽。如受命为被命为实际之王,而锡以富贵,则只当言武王、周公、成王受命,而不当言不敢侮鳏寡之文王受命。周之诗书中,所以只重言文王受命者,则以文王乃毕生以修德为事,令闻不已,方为天下所归。文王之受命,乃以其有德而受命,亦以受命,而“聿修厥德”以不回,乃归于“受方国”(大雅·大明)。而周遂革殷命,此则成之于武王周公。是见文王之受命,亦并非同于:其有德而天即报偿之以王位之福禄之谓,而实只是受一自求“厥德不回”、“自朝至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书无逸)之责任。召公又告成王以敬保天命之义,其言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肆惟王其疾敬德。”(召诰)此段文之所重者,亦不当如阮氏之说,重在言“若子初生,即禄命福极、哲与愚、吉与凶、历年长短,皆命。”此当是言人自初生,即当知“自贻其哲命”在“力疾敬德”。此乃教成王今后之更从事于力疾敬德者也。按希腊、希伯来、阿拉伯之宗教思想,从无以人配享上帝之说。而周则有“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之制。此制固尚可上溯源于殷人所敬之祖或上帝,原或即为帝喾或帝俊而殷代已有“宾”帝之祀等。然此制之见重于周礼,亦因周初之思想原重人德之故。天闻人德而降命。人受命,仍有其自身之事在,斯人乃必当与天及上帝配享也。

    (三)吾人如知上所言受命之义,一涵天命后于人德之义,二涵受命以后更须聿修厥德,又报偿不必在当身而在后人之义;则知诗书中之言天降命与人受命,何以同重其继续不已之故。盖天之降命既后于人之修德,而人受命又必须更顾命而敬德,则人愈敬德而天将愈降命于其人,其人即愈得自永其命,而天命亦愈因以不已。是为天之降命与人之受命,同其继续不已。故诗书中屡言人当修德以永命,又屡言“敷前人受命”(书大诰)。如言“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祈天永命”(书召诰),“永念则有固命……我受命无疆惟休”(书君奭),可知其重人自求永命之义。至于言“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诗周颂维天之命),“夙夜基命宥密”(诗周颂昊天有成命),则为径言天命自身之继续不已者。而上所谓天命之所以靡常,亦正在人王之不能修德以自永其命,天即不能不授命于他人,以成其自身之于穆不已。由是而言,则天命靡常之言,犹是第二义。天命之所以于一朝代、一王为靡常之故,如殷之所以革夏命,周之所以革殷命之故,与周公之所以言“我有周既受,我不敢知曰厥基永孚于休”(书君奭);正以天之“时求民主。”天之时在“监观四方”以“求民之莫”,(郑笺求民之定所归就也);故其对有德之王降命之事,必将继续不已,以宅天命(康诰言“宅天命”)而望有人之能绍之之故也。

    吾人以上言中国古代天命观之三义:第一义使中国古代之天或上帝,成为非私眷爱于一民族之一君或一人者,而天或上帝乃为无所不在之天或上帝。此为后代儒道思想,皆重天地之无私载私覆,帝无常处之思想之所本。第二义天命之降于人,后于其修德。此为中国后来宗教道德政治思想,皆不重对天或上帝之祈祷,而重先尽人事之思想之本。人之受天命,当更敬厥德,即“顾 天之明命”,敬德即所以承天命之思想之本。人有德而天命降之,即引申为易传所谓“先天而天弗违”式之思想。人敬厥德,即所以承天,即引申为易传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之思想。合而言之,则第二义为中国一切人与天地参、与天地同流、天人感应、天人相与之思想之本源。第三义人修德而求永命,及天命不已之思想,则为中国一切求历史文化之继续之思想,人道当与天道同其悠久不息,同其生生不已之思想之本源。简而言之,此三者可名之为“天命之周遍义”、“天命与人德之互相回应义”与“天命之不已义”。此在中国古代之诗书中所言,固无后儒所论及者之繁。吾人之约以三名,自更非昔人思想之所及。然就诗书所言与他方古代之宗教思想相较,而明其异同,及其独特之涵义如此,固不可诬者也。

    三 春秋时代之天命观

    上所言者为周初之天命观。由周初至孔子,数百年中,天命思想之新发展,就左传、国语以观,盖有四者可言:

    (一)直接承周初命随德定之思想,而加以扩充者: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郑裨谌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其焉辟子产?”(杜注:言政必归子产)

    按诗书言受命原于德,唯指王命。而今言子产善而当政为命,则命随德定之义,及于为臣者矣。由此推衍,便为“一切人之富贵、贫贱,皆随德定”之汉儒所谓“随命”之说。

    (二)承命随德定之思想而发展,又略异其义,而以命涵预定之义者。

    如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对楚子问鼎之轻重曰:“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如依周诰之言,则不敬厥德,即坠厥命。此言周德衰而命未改,则德与命若相离。其谓成王定鼎,卜世三十,卜年七百,略符周运。人固可疑此语为后人篡改羼入。然卜旬卜岁之事,充满于甲骨之卜辞中;则于国运卜世卜年之事,亦理所宜有。由卜知来,则为预定。此预定亦可说为天之所定,天之所命。此便又与诗书所谓“帝命不时”之意略相违。然吾意此种预定思想本身之来源,当为自古传来之民间宗教术数思想之另一端。然此段文字,自整个以观,其谓成王定鼎时,卜世三十,卜年七百云云,乃谓文武周公之德教流泽,足及于后世。故虽“天祚明德,有所底止”,亦必须至三十世七百年而后命改。此即后来言星命者或兼言祖德余荫之说之所本。果如此说,则由周初之命随德定之说,亦可引申出此种对未来预定之论。唯此预定,仍初是依于德教流泽之所及而预定,非由上帝或天之本其绝对自由之意志而预定,便仍与旧约等西方宗教之说不同也。至克就此命之涵预定之义言,则正为墨子“非命论”之所非,而为如列子力命篇所谓“命”为“必然之期,素定之分”(张湛注此篇语)之说之远源。

    (三)引申“命”之义,而为近于所谓“寿命”之义、及当为之“义”之义者。

    左传文公十三年“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

    此段文言左右劝邾文公不迁都以长命,既迁都而叙其卒。则此命似涵后之所谓寿命之义或生命之义。汉儒乃定寿命为三命之一。春秋元命苞:命也者,人之寿也。广雅释诂:命者,人之寿也。然古代盖即以寿表寿命。生为人之生,命为天之命,二者初不相谋。然文武周公受天命而享国之年,正与其寿同。书无逸言“文王受命唯中身,厥享国五十年”。书无逸言“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肆祖甲之享国三十有三年。自时厥后,立王,生则逸……惟耽乐之从。自时厥后,亦罔或克寿,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是言受命而有德,则寿,否则夭折。此受命享国之久,乃可与寿之长短相应者。缘是引申之义,便可以命指寿命。如洪范言五福,有考终命,此命与考连,即涵寿命之义。左传此段文,谓左右言不迁都以长命,迁都而叙其卒,则此左右之言长命之命,更明兼有长“受命享国之日”,及长“寿命”之义。且意似重在后者。此盖为庄子以降,重连于“生”以言“命”,言“性命之情”者之先导。然在邾子之答左右,以“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民”,及“命在养民”之说为言,则又为直承周初古义,君受天命享国,当“怀保小民,惠于矜寡”之义。是邾子心中之命,断不能以寿命为说。至于君子谓其“知命”,亦当为“知天所命于君之养民之责”之谓,而非知寿命当死之谓。君之养民,为君之责,亦即君之“义”之表现。此所谓知命,即君之自知其“义”之所当为之谓。邾子之知命,而不惜死,即后儒所谓舍生取义之行也。是见此段之知命中之命之涵义,又有进于周初之说,止于言有德而受命,受命益当敬德,而享国若干年者。此君子曰之所谓知命,乃指邾子之为成君之“义”,成君之“德”,宁舍“寿命”之事言。是则“由周初受命观念中‘敬德’之义之凸显而出,以成为君之奉承天命之主要涵义,而其中享国之观念反被扬弃”所生出之新观念也。此所谓知命,又正为后之儒家所谓知命之义之所涵也。

    (四)以命为动作礼义威仪之则者。

    左传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威仪之则,以定命也。能者养之以福,不能者败以取祸。是故君子勤礼……勤礼莫如致敬……敬在养神……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有执膰,戎有受脤,神之大节也。今成子,惰弃其命矣,其不反乎?”此段文之前数句,可与诗经“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合看。皆似颇近孟子、中庸所谓天与我以心之官,天命之谓性之说。唯其中仍有距离。盖诗经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云云,仍未确定此所好之懿德之内在于己,而可是好在外之嘉言懿行之德之意。此所谓“则”,亦可为在“物”外对物加以规定之法则之意。至此段文之言,以动作威仪之“则”定命,亦未明言此动作威仪之则与命,皆纯由内发。所谓命由动作威仪之则以定,盖非言“命”与此“则”为二物,而当是言命之内容,即由动作威仪之则以定之谓。阮芸台所谓“敬慎威仪,以定性命”是也。是见所谓“民受天地之中以生,乃所谓命也”二语,宜当释为民所受以生者即是“命”,亦即是此动作威仪之则,而“此则”原于天地,原于天地之中之意。此所谓受“命”为“则”,吾意亦可是指人生以后说,而非指生前或生之性上说。盖此段后文,明连祸福与致敬养神言,则此“命”此“则”,正宜视为超越外在于人,而尚非即内在于人,同于后儒所谓性者。若如此说,则此所谓受“命”为“则”,与诗之有物有则之“则”,亦犹近乎诗书中所谓天叙天秩之典常彝伦之“则”,与天降命于人,人当受之以“聿修厥德”之“命”。故孔颖达疏此段谓命为教命之意,当适得其原意。唯刘康公之言,直接以天地之命为民之生之“则”,乃将民之自然之“生”,直接与上天所降之“义所当然之命”对照而言。性古为生字,则此言亦即将人性与天命对照而言之始。由此再经孔墨思想之转折,即可渐有孟子中庸之义矣。此当在后文及之。

    四 孔子之知命

    中国真正之哲学思想,至孔子而使人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叹,足以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教,下开百世之学。然孔子之言命之真义何在,则不易得其确解。孔子尝言“五十而知天命”(为政),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季氏),“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宪问),论语尧曰章最后段,又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则孔子之敬畏天命可知。此诸语中,皆无命为外在之预定义。至子罕篇言“子罕言利与命与仁。”此中“与”字,可作别解。纵不作别解,罕言亦非不重之义。唯雍也篇载“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颜渊篇载司马牛忧其无兄弟,而子夏又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此二段文中之孔子、子夏,皆为若致叹息于命,并以命为外在而冥冥中有定者。故墨子公孟篇谓“儒者以命为有,寿夭、贫富、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墨子公孟)傅斯年氏之书,亦谓:“论语明载定命之义,墨子攻之,正中要害。”云云。益以汉儒孔子为素王受命之说,宋儒以理言命之说,而孔子言命之本旨何在,益复难明。然吾人今若暂舍孔子一时叹息之辞,及子夏与后儒之言,以观孔子之说,则孔子实明未尝有“大德必受命”之中庸式及汉儒式之思想。其言天命,复与诗书、左传所言之天命观,皆有不同,今试略论之。

    吾人之所以不说孔子之天命观,全同于诗书及汉儒之所言者,乃以论语中从无汉儒所谓降命、受命之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之言,即不伪,亦非必如汉儒之视凤鸟、河图为受命之符。诗书之言天命者,固多指天叙、天秩之典常、彝伦为人所当遵行者,然孔子则未尝教人只是实践已成之典常、彝伦,或昊天成命。孔子教弟子以孝以仁,大皆直指生活上之行事以言,而要在人之反求诸己,以行心所安,则谓孔子之天命,止于诗书之说,亦无是处。

    然吾人如谓孔子只重反求诸己行心所安之教,又将何以解释孔子之言畏天命及重知天命之言?吾昔尝以左传国语文公十五年所谓“君子不虐幼贱,畏于天也”之言,谓中国古代宗教思想中,原有“天矜于民,天之爱民甚矣”之思想;故人之不虐幼贱以行仁之事,即敬畏天命而知命之事。此与韩诗外传承孟子言,而释孔子知命之旨者相通。韩诗外传曰:“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言天之所生,皆有仁义礼智顺善之心。不知天之所以命生,则无仁义礼智顺善之心,谓之小人。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天生烝民,有物有则。言民之秉彝,以则天也,不知所以则天,又焉得为君子乎?”朱子注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谓天命为天道。唯顺此去讲,固可以明孔子反求诸己,行心所安之教,与畏天命贵天道,乃一而二者。然此又似与“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之言不合。盖果天命为爱民而仁者,则言道之行是天命,可;言道之废亦是天命,则似不可。如天命即天道,则谓道之废为天道,尤为不辞。又如道之废仍是天命,则天命宜非爱民而仁者。如人当畏敬天命,不亦当畏敬彼道之废耶?则孔子之栖栖皇皇以求行道,得毋非不畏天命?而伯牛有疾,孔子曰亡之命矣夫。此命之义,似又明谓死生之命,乃在外而非在内者。孔子既于此致其叹息之辞,亦似非直接敬畏此命者。或者乃谓论语书中之天命与命为二名,合道者为天命,命则可不合于道。然论语书或言知天命,或言知命,义应相同。又论语言畏天命,中庸言俟命,意亦相通。则命与天命,非即二名。天命与命既一,而命乃有非道者;孔子志在行道,又何为而必言畏天命,必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耶?

    此诸问题,吾尝思之而重思之,尝徘徊于孔子所谓天命,乃直仍旧义中“天命为天所垂示或直命于人之则之道”,与孔子所谓天命唯是“人内心之所安而自命”二者之间。而终乃悟二者皆非是。盖若果孔子之所谓天命,即旧义中天所垂示或天直命于人之“则”之“道”之义,此明为自诗书以来之通义,墨子尚直承之,以成其天志之论者。此义易解,孔子不当言五十而知天命。至如孔子之所谓天命,唯是人内心所安之自命,则孔子十五志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诸阶段,已时时有自命、自求、近思、笃行、行心所安之事,亦不当言五十而知天命。吾人由孔子之郑重言其知天命在五十之年,并郑重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及“畏天命”之言;则知孔子之知命,乃由其学问德性上之经一大转折而得。此大转折,盖由于孔子之周游天下,屡感道之不行,方悟道之行与不行,皆为其所当承担顺受,而由堪敬畏之天命以来者。此则大异于前之天命思想,亦不止于直下行心之所安之教者也。上述之疑难所自生,初皆原自不知孔子之天命思想,实乃根于义命合一之旨,吾人先当求于此有所透入也。

    孟子万章上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

    由孟子此段话,便知孔子之言命,乃与义合言,此正与论语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之言通。孔子之所以未尝有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之事,因此乃枉道不义之行,孔子决不为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孔子之答又为有命。故孟子之释曰,无义无命。此即言义之所在,即命之所在也。此所谓义之所在即命之所在,明非天命为预定之义,如上文所引“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之命也”之类。唯是孔子先认定义之所在,为人之所当以自命,而天命斯在。此见孔子所谓天命,亦即合于诗书所谓天所命人之当为之“则”,而与人之所当以自命之“义”,在内容上为同一者。孔子所谓畏天命,确仍与孔子所重之反求诸己,行心所安,依仁修德之教,可说为二而一之事。然吾人之问题,则在“天命”与“义”之内容既同一,何以孔子又必于反求诸己之外,兼言畏天命?又孔子何以言道之废亦是天命?如无义无命,则有义宜有命。行道是义,天使我得行其道是命。此固是命义合一。然在道之废时,则义在行道,而命在道之废,命义相违;则此时求行“义”,正宜当非“命”。此即墨子尚义而非命之论所由出,而势至顺者。然在孔子,则于义在行道,而命在道之废时,仍只言人当知命,只直言畏天命,其故何耶?然吾人之所以答此问者仍无他,即自孔子之思想言,人之义固在行道。然当无义以行道时,则承受此道之废,而知之畏之,仍是义也。若不能承受此道之废,而欲枉尺直寻,以求行道,或怨天尤人,乃为非义也。此即孔孟思想之翻上一层,而进于墨子之直接非命之说者也。

    何以求行道,是义;道不行,而承受此道之不行,亦是义?此乃以人求行道,原为求诸己而自尽其心之事,此为孔孟之教之根本义。然求行道既原为求诸己之事,则人在求行道时,即已知道之或不行,而有此不行之可能。此乃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无可无不可”及“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之言所由发。由是而人在求行道时,即当同时准备承担道之行或不行之二种结果。由是而“用之则行”,固是义之所当然;而当道不得行时,承担此结果,而“舍之则藏”,亦是义之所当然。反之,如道不行,而枉尺直寻,以求行道,或怨天尤人;乃与人求行道时,依“反求诸己之教,自知为当准备承担之义”相违,而先自陷于非道矣。是见承受道之废,即是义也。

    承受道之废是义,亦即是知命。此所谓知命,非谓知命之预定道之将废。若然,则此命不堪敬畏。吾人如欲会通孔子所谓知命及畏天命之言,仍唯有自人之义上透入。盖志士仁人之求行道,至艰难困厄之境,死生呼吸之际,而终不枉尺直寻,亦终不怨天尤人,则其全幅精神,即皆在自成其志,自求其仁。此时之一切外在之艰难困厄之境,死生呼吸之事,亦皆所以激励奋发其精神,以使之历万难而无悔者;而其全幅精神,唯见义之所在,未尝怨天尤人之德行,亦即无异上天之所玉成。在此志士仁人之心情中,将不觉此志此仁为其所私有,而其所自以有之来源,将不特在于己,亦在于天。于是其自求其仁,自求其志之事,凡彼之所以自期而自命者,亦即其外之境遇之全体或天之全体所以命之者。其精神之依“义”而奋发者不可已,亦即天所命之“义”,日益昭露流行于其心者之不可已。此处义之所在如是如是,亦天命之如是如是。义无可逃,即命无可逃,而义命皆无丝毫之不善,亦更不当有义命之别可言。人于此更自觉其精神之依“义”而奋发之不可已,或天命之流行昭露不可已,其源若无尽而无穷,则敬畏之感生。此敬畏是敬畏天命,即敬畏其志其仁。至于孔子之只言畏天命者,则盖以志士仁人之求行道之事,乃自内出而向于外。所向在外,其所敬畏,则宜在天命。如在宋明理学,则更重人之内心及个人行为上之自觉,而敬畏乃多在自心之主一无适上说矣。此乃孔子之学之发展,而其旨则同根于人之精神上之实感,更无相违逆之处者也。

    吾人如知人求行道时所遭遇之一切艰难困厄之境,死生呼吸之事,皆是求行道者,义所当受,亦即天命之于行道者之所;则亦知依孔子之教,人而真欲为君子,欲为志士仁人,则其行义达道之事,与其所遇者,乃全幅是义,全幅是命。达则兼善天下,用之则行,而有所为,是义是道。隐居或乘桴浮海,而舍之则藏,乃有所不为,皆不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不枉尺直寻之类;是所以避非义非道之行,而自求其志,独善其身,仍是义,仍是道。人当此际,外境之于我,实无顺逆之分,顺是顺,逆亦是顺,斯人无可怨,天无可尤;而一切顺逆之境,无论富贵、贫贱、死生、得失、成败,同所以成人之志、成人之仁;斯见全幅天命,无不堪敬畏。此境界自非人所易达。故孔子亦唯称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依此以观孔子于伯牛有疾曰:“亡之命矣乎”,则固有叹惜之情,仍未尝有怨天之心。盖孔子之所以自待,亦其所以望弟子。死生呼吸之际,人固当亦有以自尽其义,而有知命、敬畏天命之义存焉。此即子路之结缨,曾子之易箦之精神。由此以观孔子之谓伯牛“亡之命矣乎”,焉知非此以致拳拳之意?即子夏“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之说,亦可同作斯解。何必如王充之以此命纯为限定之义,或如近人本墨家之说,以言孔子与儒家乃信定命论者乎?

    五 墨家之非命

    吾人如知上文所论孔子之知命之学,则知墨子之非命,并非真能针对孔子与真正之儒家而发。墨子公孟篇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天鬼不说,此足以丧天下。又厚葬久丧,重为棺椁,多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杖后起,扶后行,耳无闻,目无见,此足以丧天下。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又以命为有,贫富、寿夭、治乱、安危,有极矣,不可损益也。为上者行之,必不听治矣;为下者行之,必不从事矣,此足以丧天下。”

    凡此所言,至多只为儒者末流之弊。即如其讥儒家重厚葬久丧,习为声乐,至谓“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强歌鼓舞以聚徒。”此为专自儒者在生活之形式上,承周之礼乐而说。然孔子之学之特色,明在其重礼乐之精神之仁孝,而不重在礼乐中之玉帛钟鼓。吾人固承认,儒者不似墨子之重天志明鬼。然墨子谓儒者以天为不明,以鬼为不神,与孔子之言畏天命,言天道之“已成而明”(礼记哀公问),重郊祀之礼等,亦未必能针锋相对。公孟子主无鬼神,亦不必即代表儒者之公义。孔子只言“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又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固未尝明言无鬼神也。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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