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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后儒对朱子之太极论之疑难与对太极之异释

    吾人如了解上文论朱子之太极理气之论之多方面,则知朱子于此问题之所论,实大体上能旁皇通达,曲尽其蕴。其临终前数日,仍与学生讲太极图,正见其穷老尽气,犹念兹在兹。吾人生于朱子八百年后,观后儒对于朱子之言太极理气之论之种种疑难,如细加考察,便知其皆不足以难朱子。而似与朱子立说不同之诸说,如善会朱子义以观之,亦多非必不可说,更不必与朱子之论,有不可解之矛盾。朱子之言之不足,实不在其言太极理气,仍在其言心与理之关系。而象山与朱子之辨太极,亦实皆未揣其本,而欲齐其末,故亦终不能有一共契也。此上诸点,当于下文诸节,次第论之。

    对于朱子太极理气之论,当时之张南轩,已多有怀疑,前已略及。后明儒之薛瑄,一生宗朱,尝谓:“考亭以来,斯道已大明,惟待身体力行耳。”而独不慊于朱子之理先气后之言。罗整庵力辩性与心之不同,亦独疑于朱子理与气之为二之说。至于与朱子思想本不同之蒋道林、刘蕺山、王船山,至清之颜习斋、戴东原等,更无不反对朱子之理气之论。而诸人所不慊于朱子者,则或如薛瑄之谓:“理气间不容发,如何分孰为先、孰为后?”(薛子条贯卷二)或如罗整庵之问:“太极(理)与阴阳(气)果二物乎?其为物也果二,其未合之先,各安在耶?”(明儒学案四十七整庵学案)又或如刘蕺山之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即太极也。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气,乃气立而理因以寓也。就形下之中,而指其形而上者,不得不推高一层,以立至尊之位,故谓之太极,而实无太极之可言。”蕺山继谓:“使实有是太极之理,为此气从出之母,则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万物于无穷乎?”(宋元学案濂溪学案所引)而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之评朱子,亦屡谓朱子之以理为得于天而具于心者,乃以理同于一物。此诸说咸归于以理为气之理,理只为气中之理,或气上之条理之说。而于太极,则或复返于汉儒之以太极为元气之论,如御纂周子全书中所载陈锡之无极而太极论,谓:“洪荒之世,混沌一气,是太极也。”或如王船山之以阴阳之混合言太极。或如刘蕺山、李二曲等之归于摄太极于人心之论。此当于下文分别论其言与朱子之言异同得失之所在。

    二 理不离气之二义及后儒之说与朱子之说是否可并存之讨论

    吾人首当论后于朱子诸儒对朱子理先气后理气为二之论之批评,实于朱子有误解,次当论诸儒之善说理不离气或理为气之理者,亦未尝不可与朱子之说并存。因朱子谓理先气后,理气为二,原无理气不相涵,及理必离气之意;朱子固亦屡言“理行于气之中”,“理不离气”,“有是理必有是气,有是气必有是理”也。朱子之谓未有天地,亦有此理,天地毁坏而理不毁,只是从“理为气之所自生之本,不以气之不在而不在”之一面说。其说未有天地,亦有此理之言,与有此理必有天地,尽可互成。天地毁坏而理不坏之言,与理不坏则将再有天地之言,亦可互成。而观朱子之不承认一光突突之理,则固不得谓朱子必主理离气,理气不相涵也。

    然所谓理不离气有二义。一则视理全在气之中,或只为气之理,气中之理,气上之理,或气先理后之理;于是理之义乃全在于气,而不能有溢乎气外者。朱子后儒之说,或有趋于此者。或则以理虽不离气,然理之义,复有超越于气之外之超越义,乃先于气,而非无先后,更不可说气先理后者,此即朱子之说。此说与以理全内在于气之说,诚不能不谓之不同。然吾不难说明,朱子所谓理之超越义,实亦非他家所能真加以否认者。而谓理为气之理,亦非必须否认理之具超越于气之义。此如言父母为我之父母,国家为我之国家,并不能否认父母或国家对我之超越义也。所谓理为气中之理,气上之理,亦不必即能否认理对气之超越义。如吾人谓岛为海中之岛,海上之岛,并不能否认此岛之有溢出于海面以上之超越义也。唯如戴东原之谓理为气中之条理,而就理字之本义,为玉石之纹理为喻,则此为意在全否认此理之超越义者。西方一般之经验主义、自然主义之哲学家,对理与事物之关系之观点,亦确有以为理乃全自事物中抽象而出者,而有类似于戴氏之以理在事物,有如玉之纹理之在玉者之说。然此说实不能成立。其所以不能成立之理由,即在忽略吾人前所屡及之事物或气,乃在生生之历程中,而非一已成或现成之全体之义。如一切事物或气,为一已成之全体,则一切事物之理,自必皆内在于此诸事物或气之中,而无任何超越于事物或气之理。然此一切事物或气,非一已成或现成之全体,则诸方生之事物,其所以生之理,即不能皆在现有或已有之事物之气化或气之流行中,而必为具超越于气之义,而在上或在前为气之导之理。此理即应为形而上的先于现有之事物或气之流行者。吾人如必欲否认此超越义之理,谓一切超越者,皆不能真实有,则吾人可指出:此事物之变化,气之流行之本身,亦即原有此超越义。因气在流行中,物在变化中,即已是自己超越其自己。现有事物与其气,皆无不超越于旧有事物与其气者。未来之事物或气,亦皆为超越于现有之事物或气者。然吾人如肯定有此“具超越义之事物之变化或气之流行”之世界之存在,则不能不承认有使此事物之变化,气之流行成为可能的具超越义之理,如本文中篇之所论。如谓此理终只是气之理,非离气之理,亦有内在于气之义,此不成问题。然此并不碍于此气之理,同时为具超越于气之超越义者。如谓小孩具能成大人之理。吾人于此固可说此“能成大人”,为小孩之理。然此固无碍于此“大人”、或其“能成大人之理”,或“能再生长之理”为超越于小孩之现状者。故言理之内在义,而否认理之超越义,乃绝不可能之事。如戴氏之喻理为玉上之纹理。此乃举静物为喻。玉上之纹理皆在于玉中,故不能于此见理之超越义。然吾人如举能动之物为喻,则无论小孩成大人之理,草木之发芽生长之理,水之流行之理,无不同具此超越义。即就戴氏之例以观,吾人亦可说人之谓玉上之纹理为理,亦实兼自此纹理之贯于玉之各部为说。而此即同于谓:此理为超越于玉之任一部之上,以贯于玉之他部者。此中仍初未尝能绝去理之超越义也。唯以此玉之各部,皆为已成者,故此超越于玉任一部之理,乃如只在此各部之和之中,而更无超越于各部之上之超越义耳。然一切能动而变化生长之事物,一切一时似静之物,如玉,若自其分子观,或自长时间观,皆未尝不变化之事物。而整个世界之全体,或宇宙之事物之变化之流行之全体,更决非已完成者。则其理决不能皆为内在于其中,而更无超越于其上之义者。故戴东原虽极反对朱子理先于气之说,而举玉之纹理为喻,仍承认有物之必有则,及宇宙之生生而条理。故曰:“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原善上)其言生生而条理,盖谓此条理只在此生生之中。然在已有之生之中之条理,同时亦超越于已有之生,而贯于后起之生,则此条理仍有超越义。而其谓条理专指礼与义,亦于义未可。因生生之仁,岂即非条理乎?至于其谓:“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之极致。(孟子字义疏证道字项下)此所谓善,岂非即理?既谓善为必然,谓归于必然,乃自然之极致;则当其尚未归此必然之际,此必然者,岂不亦涵具超越于现有之自然之义?则此必然,亦涵具先自然之气之义矣。是见全欲否认理之超越义,实不可能之事也。至于朱子以后之儒者,如薛瑄、刘蕺山、王船山等,皆重视当然必然之理,更不能否认此理之超越义。而此诸儒所谓理为气之理,实亦大皆涵有理即气之生生之“所向”或“所之”之义。其所反对者,唯是谓理可离气自存,全超越于气外耳。朱子后学不善解朱子言者,或有此说。而只本朱子理气决是二物等言,以设想朱子义者,亦可以如此设想。然朱子固未尝谓理全超越于气外,朱子固亦有理不离气之义也。而谓理为气之生生之“所向”“所之”,以为气之理,亦明非能否认此理为超越于气之超越义者,亦即不能依其说以反对朱子。循朱子之说,于诸儒本于理为气之所向所之,而主理为气之理者,亦未必即须加以反对。细观朱子之说,与此诸儒之说之不同,实唯是重点之不同。朱子之重点,在说气皆依理而生,故气为理之气;而此诸儒之说,则重在言理为气之理。此二者之分别,实如人之欲学圣人,而吾人可说“人之所欲学者,圣人也”,亦可说“欲学圣人者,为唯人耳。”前者以圣人为主,后者以欲学圣人之人为主。如以人喻气,圣人喻理,则依前者,人为欲学圣人之人,如气为理之气。依后者,则圣人为人所欲学之圣人,如理为气之理。此二者之涵义自不同,而其言之效用亦有别。如吾人欲使人由气以向理,使气皆合于理,则目光所注在理,而期于使气皆成依理而生之气,即当学朱子之尊理。至如吾人于既知理之后,欲由践理,而使此理更充量表现于气,则目光所注在气,而期在使理皆成为表现于气之理,则人当效船山之尚气。又对外气言理者,则宜说理为气之理;而对外理言气者,则宜说气为理之气。此皆见二说之未尝不可并存。唯吾人言气为理之气时,不可谓理只超越于气,而否认理之亦内在于气;吾人言理为气之理时,亦不可谓理全内在于气,而否认其亦超越于气耳。

    至于后儒之不满于朱子之理先气后之说,不满于朱子之只以理释太极,乃改而以气或气之理释太极,或以心释太极者,此皆本未尝不可。以太极一名,唯指宇宙最大之极至,吾人固可对此为宇宙最大之极至,有不同之观念;而以中国思想史之发展观之,亦原对太极有种种不同之观念也。至若问何者最宜用之于解释周濂溪之太极图说所谓太极,则此是一思想史上之问题。依吾人于本文上篇之见,则濂溪之太极图说之太极,如与其通书互证,只可言其同于天道之诚。彼固未说其是理,亦未说其是气或心也。故谓其为理,为气或为心,皆是对其言之一增益,而亦皆代表后儒对太极作进一步之规定,而有之思想之一发展。无论以气或气之理或心释太极者,只须其不否认此心此气之具理,并承认其具一种超越于气之超越义,则亦皆未尝不可说,而各代表一种对宇宙之最大之极至者之一种思想之形态,而与朱子之说,亦不必然相矛盾者也。

    在朱子之后儒中,其重在以气说太极,谓太极为阴阳之混合,而具乾坤健顺之理者,则以王船山为巨擘。后之颜元之言太极,亦相类似,而不如船山之宏大而真切。船山之以阴阳二气之混合说太极,乃重在更由二气之流行,以畅发宇宙人生历史之日新而富有之变化,有非成型之理之所能限者。故人亦惟当即事以穷理,而不可立理以限事。然人之立理限事者,其所立之理,实皆唯是本文中篇所谓事物之特殊形式之理。此形式之理,即依上文中篇第三节,所引朱子语,亦为后于事物之有而有者。夫然,故即本朱子义,于事物之生生不已,既不能加以限定,则方生事物之形式之理之如何,亦不能预为规定。人亦不能期彼方生之事物之形式,必合于已成之事物之形式,或心所定之成形。是亦不可立理限事也。然此非谓朱子之所谓统体之生生之理不可立之谓。因此理为事物之生生之理,正为使事物得不已于生生,不限于其所已表现之形式之理者也。船山虽力主人不可立理以限事,固未尝不谓此阴阳之混合,及此阴阳二气之流行,涵具乾坤健顺之理,而主“乾坤并建”。船山固亦未尝否认此使一切宇宙人生历史之日新富有之变化得“成为可能”或“根据”,之乾坤健顺之理之自身,为万古不易,而不加以建立也。是知船山之言太极,虽以气为主,而其言或有进于朱子之处,然亦非与朱子之言太极必然相冲突者也。

    至于以心为太极之说,除前谓邵康节、胡致道曾有此言之外,陆象山、王阳明之言,皆隐具此义未伸。然阳明弟子王心斋则有“心……无所闻无所见,便是无极而太极”之言。后刘蕺山更直就人心之独体及其已发未发,而以之释太极图说。其言曰:“无极而太极,独之体也。动而生阳,即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静而生阴,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才动于中,即发于外,发于外,则无事矣。是谓动极复静。才发于外,即止于中;止于中,则有本矣。是谓静极而动。”故蕺山又作人极图,以代太极图。而明末清初之李二曲为学髓图,以人生本原为“无声无臭,廓然无对,寂而能照,照而恒寂” [1] 自谓其学髓图之“浑沦一圈,即太极之浑沦一圈也。” [2] 又谓:“周子之谓无极而太极,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其旨一也。” [3] 清代御纂周子全书所载陆陇其、魏裔介,皆即人身人心以言太极,而魏氏以太极寓于人心,而言立心极,亦足资启发。然此皆由陆、王之心学之流既盛之后,乃有本此人极人生与心极,以言太极之论。而此诸论之旨归,亦非与朱子之说太极图说必不相容,因周子太极之后半,原自人分上说,而朱子注此图说之后半,亦未尝不自人心之性情上取证也。

    然朱子之言太极为理,虽与承陆、王之学之流,以心言太极者不必相冲突。然此以心言太极者,亦不能不说有更进于朱子之义。此则原自陆、王之论心与理之关系,即已有更进于朱子之义,足以更显此心之尊,方有此晚明以后摄太极于心之论也。原象山与阳明,固罕论太极;然依朱子义,太极即生生之理,则象山、阳明之论心与理之言,亦无殊于论心与太极之言。象山、阳明之言心与理合一,亦确有可补充朱子之言者在。朱子亦实未能如象山、阳明之真肯定此心、理之合一,故只能言理为太极,性为太极,而未能有心为太极之义也。

    原朱子之所以未能真肯定心与理之合一,盖由其言心或不免承横渠之说,而即“气之灵”或“气之精爽”或“气中之灵的事物”而言心,乃或未能即心之知理而践理处以言心。心本可下通于气,而上通于理。此亦朱子之所知。然如以其通于气为起点,则必归于即气之灵而言心之说。故朱子虽屡言佛氏以心与理为二,吾儒以心与理为一,而终不能真建立心与理之合一。必自理之呈现于心,而理内在于心处为起点,或朱子所谓道心为起点,乃能真肯定心与理合一。此中其几甚微,而关系甚大。须加以分疏,乃能说得明白。今别为一节以论之。

    三 朱子之言心与气之灵

    朱子之言心之论,归结于其与张钦夫书宋元学案所编为中和说之第三书。此中之言心,要在下列数语:

    心者所以主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然性之静也,而不能无动;情之动也,必有节焉。是则心之所以寂然感通,周流贯彻,而体用未始相离者也。

    而其言工夫之要旨,则在以敬贯乎动静语默曰:

    未发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养之实;已发之际,是敬也,又常行乎省察之间。方其存也,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是则静中之动。……及其发也,事物纷纠,而品节不差,是则动中之静。有以主乎静中之动,是则寂而未尝不感;有以察乎动中之静,是则感而未尝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贯彻,而无一息之不仁也。

    朱子大学注言明德亦即无异于言心。其言曰: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又朱子弟子陈安卿尝作心说,经朱子印可,亦可借以说明朱子之思想,其言曰:

    体虽具于方寸之间,而其所以为体,万理无所不具。用虽发于方寸之间,而其所以为用,……万事无所不贯,……凡理之所在,其思随之,无所不至;大极于无际而无不通,细入于无伦而不备,前乎上古,后乎万世,而无不彻。

    由朱子之言,可知其意是自此心之具众理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言,则太极之理即心之性;而自心之应万事,而七情迭用,各有攸主言,则此理即见于气之流行。心之能动能静,能寂能感,则见心之虚灵而不昧,故能“思虑未萌,而知觉不昧”,而静中有动;亦能“事物交至,而品节不差”,而动中有静。此其言心,亦可谓极其尊贵。此心既主乎此身,而自此心之大极于无际,细入于无伦,上古万世,无所不运言,亦明非此身之形骸之所能限。而当其能“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言,则天下之物之一切形式之理,与所以生之生生之理,或太极阴阳之理等,“凡理之所至,其思随之”,此心诚“无所不至”。至于此心之能动能静,能寂能感,而自为阴阳,则由其具统摄万理之太极之理以为其性为其体。由于此理之一动一静,互为其根,故此心乃静不能无动,动不能无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以使性理之体见于七情,七情之用止乎理。由是而其动而感,即所以始万物、生万物、以见其仁;其静而寂,即所以终万物、成万物、以见其义。斯即此心之性理之体之大用流行,所成之人德。而此性理,即天理之赋予于吾人,以为吾人之明德者,亦即天命之流行之及于吾人者。故由此性理之体之大用流行,以成人德,亦即人之所以立命,而自明其天赋之明德,以继天之生成终始万物之天德者。此即人之所以事天,使人德与天德共流行;而亦人之所以立人极以配太极,以使此太极之天理与人之性理,由人之尽心以实见其未尝二者也。此即朱子之天人合一之圣学之精义所存,而其于此所言者之广大悉备,亦非今之所能尽论者也。

    由朱子之重言此心之能具理以为性,尽心以知此性,而此理即天理;故有心之人与万物,即不同其类。万物虽亦依此理以生,然不似人之有此心者,能自觉其内具此理为其性,而自尽其心以知之。万物之依此理而生,此理如只为其所以生之超越之根据,而位居万物之上之后,故万物不能自觉此理之为其性,亦不能自尽其心,以知此理之为其性,故亦即不能如人之自觉其内具此理之为其性。何以物之所不能者而人独能之?此则关键全在人与物虽同此理以有气有形而有生,而物之气则不如人之气之灵。人之特有心,即原于其气之灵,而心亦即指此气之灵而言。此所谓其气之灵,亦即其气之清,气之中正,而恒能运行不滞,无昏暗,无偏倚,故能动能静,能寂能感,而使此天理性理,直接呈现于心,而人乃得有尽心知性等事。然所谓气之灵者,当即不外就气之依理而生,复能回头反照其所依之理而立名。如人只有依理而生之气,此气无灵,则人亦即同于万物,此理将只为人之气之超越之根据,而非人所自觉为人所内具之性者矣。惟因人有此气之灵,故人乃有心;而可回头反照人之所依以生之理,方能自觉其实内具此理以为其性也。

    如吾人以上之所言为不误,则朱子之言心,实以心为贯通理气之概念。心乃一方属于气,而为气之灵,而具理于其内,以为性者。心之具理以为性,即心之体之寂然不动者。心之为气之灵,即心之所赖以成用,心之所以能感而遂通,性之所以得见乎情者。故依朱子,心之所以为心,要在其为兼绾合理气。故陈安卿之心说,一方面谓心内具理,而上通天道,谓“天道无外,此心之理亦无外,天道无限量,此心之理亦无限量。”一方面又谓心为气之灵,与此身之气以及万物之气,相感而相通,而使“此心之理,无一物之不体。”如“天道之无一物不体”之说,认为甚善。若然,则心应为一真正贯通理气之概念,则吾人不能不问:何以朱子不以此心为最大之极至,称之为太极,或宇宙之第一原理,乃只以性为太极,理为太极乎?又此心既具理以为性,又何以不直就此理以言心,只说此心为一具理性,而能自尽其心,以知此理性之心,而必说此心乃气之灵乎?

    沿吾人之问题而追寻至此,则见朱子之以心为气之灵,无形中即显出一重心与气之关系,而轻心与理之关系之色彩。其所以重心与气之关系,而忽心与理之关系,则关键在其言天之生物虽以理为主,而言人物之受生,则以气为主。天之生物,乃理先气后,而理行于气中,此天理流行于气,是为天道。而人物之受生,则是缘此天理之流行于气,或缘此天道,而后“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中庸注)即吾人之生乃先由天以禀得此气,而后可言理具于其中,以为其性。此以今语释之,即吾人之存在,是依于先有其所以生之理或本质,此理此本质,乃先于人之存在而有,人初固不存在者也。而言人之具理,则是依于人之既存在而后可说。无人之存在,固无所具之理之可说也。人必存在然后有心,以自觉其具此理,故心必依于人之存在而说,即后于人之有气而说,故只有说心为气之灵。而此义亦原非不能成立,然此义却只是先由外面之天之生人,以看人之存在,再由人之存在以看心之存在之观点;而非出自一直在内部即心以看心之存在,由心与理之关系,以看心之如何存在之观点也。

    四 心之昭明灵觉与生生之理之自觉

    如吾人直接在内部即心之本身以看心之存在,则心只是一昭明灵觉,或如朱子所说之虚灵不昧者,此无问题。亦宋明儒者所共许之义。而谓心为主乎此身,能使此身之气,随心之性之见乎情志者之所往,而与之俱往,以为心之所贯彻周流,此亦无问题。然是否必须说心只是气之灵,或气之精爽,如朱子之所屡言者,则有问题。因就心之贯彻周流之于气说,说心为气之心,气之灵固可;而谓此气唯是心之气,或心之所贯彻周流亦可。吾人如扣紧心为主宰之义以言心,则心之主宰必有所主宰,此所主宰者,应有身之气。然心之气却应与身之气有别。心之气只属于心,不可谓即身之气。今如泛言心为气之灵,则此气指身之气乎?抑心之气乎?如谓此心亦可视为身之气之灵,则何以能主宰此身气?若谓以心能知理,理下贯于身之气,即能主宰,则心于此乃成为一虚脱之闲家具,何不径言理为主宰?故言心为主宰,此心必有别于身,而心亦决不可只视同于身之气之灵。至如谓心为心气之灵,则不成辞。以心之气乃属于心,心气之灵,即指此心之昭明灵觉或虚灵不昧者,而非有他也。若然,则何不径以此昭明灵觉或虚灵不昧者指心,何必以气之灵为说,以纳心于气,而使之属于气乎?

    吾人如只视心为一昭明灵觉或虚灵不昧者,而不重其与气之关系一面,即当改而重在说心与理之关系一面。从此一面看,吾人首可发见者,即心与理之关系,实不同于一般之存在事物之气与理之关系。一般存在事物之气,可说为依理以生,而理初只为超越于气之上者。然于心则甚难言其只为依于超越其上之理以生,以存在者;而当说此似超越其上之理,实皆由心而得呈现实现其所以为一真实之理,以见其为此心之性者。夫然,故超越于一般事物之气之上之理,正当同时为内在于此心者。吾人于此如欲言此理之具超越义,则吾人亦须言此心之具超越义,并见此超越之理与超越之心,仍两两相孚,互为内在,不可只言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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