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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无异以一无思无为之诚之本,其呈用于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之神,为五殊二实与万物化生,及圣人之道之所以立之原。濂溪于此,未尝谓太极之先另有无极,亦无太极不能有动之意,复未尝对太极另作其为理为气为心之规定,语意甚明。唯以通书之诚,原出中庸,而诚在中庸,原为一道德性之天道天德与人道人德,涵具真实存在及至善之义者;则吾人今以诚之义,规定太极之义,便可确立太极为一涵具真实存在之性质及至善之性质者。至无极之一名,则盖唯所以表状此太极之超于一般所谓思想行为之上,而为无思无为者。凡吾人之思为,皆有极至极限,则无思无为者,皆为无极。而中国古所谓无极,如左传昭十三年有贡献无极之句。正义曰:“极谓限极,谓无已时。”无极固原为之无限极之义也。荀子修身篇言马之不能穷无穷、极无极,此极亦为限极之义。老庄所谓无极,亦原为无有限极,无有极至之谓。无极之义,原只表彰得道之人之心境,不为一定之极至或限极之所限。则无极初是遮辞,而非表辞。亦即初非直指一真实之存在者。而易传之太极之一名,可以指一真实之存在者,则正同当时人之言太一或大一。一般之一皆小一,小一则有极限,大一则欲极之而不可极。不可极之极,即无穷无尽之太一或太极也。极之本义,在道家原为限极,而太极则应为不可限极者。此如大方之无隅,大制之不割,亦道家立名之所可许。而儒家之易传,盖即改大之遮义为表义,以言太极之为两仪之所自生。而易传之太极之一名,固亦原非一般之有极之极,而涵不可极之义,亦即原可涵无极之义者。周子盖即据此以言万物之生生及圣人之道之所以立之本原,乃为一不可极而无极之一真实存在,而一贯天人之诚道(统诚德而言之),故曰无极而太极也。按明末之王船山周易外传序卦篇,尝谓:“易有太极,无极而太极,无所不极,无可循之以为极。”无所不极,犹言至极太极。以无可循之以为极,训无极,盖即略同本文以不可极为无极之意也。

    循吾人以上之解释方式,则吾人于周子图说之所谓无极而太极,便可据通书之言,作进一步之规定。如规定太极之为真实存在,为至善,为无思无为,超思维而无极限等。然吾人于此,却未尝如朱子之确定“太极”一名之所指者为极至之理,自亦不须如朱子之于无极之极及太极之极,分作二解,谓一极指形,一极指理。而唯是据通书,以将图说中之太极之一名之义,翻译之为一真实存在之天人一贯之诚道,而无极之名则只为遮诠。易之太极之名,亦正赖吾人之此翻译,而得其进一步之实义。此亦如汉儒之谓太极指天或指元气,魏晋人之以太极指无,皆为对太极一名之翻译,以求得其进一步之实义者。吾人今据通书以释太极无极之涵义,亦只能至此而止。至于朱子之谓理为太极,及横渠之再由气之至虚之言太极,邵子等以心为太极之论,其皆为更进一步对太极之实义,有所规定而成之论,亦皆原为可能有之思想发展;即亦由上之所述,而可洞然无疑矣。

    六 张横渠之依太和神两一以言太极义

    至于吾人所以谓此各种可能的对太极之解释中,朱子之以理释太极之说,为思想史之发展上自然引出者;则吾人当先看张横渠、邵康节之论太极,及程子之即性理以言天理;便可知朱子以理为太极之说之所以立。张邵二氏之思想,固非直承周子之思想而出,亦非意在对周子之所谓太极,作进一步之规定者。然其实际上之所为,则至少在一方面看,明是对太极之义有进一步之规定。兹将上文所提及者,再略详之于下。

    据上文所言,周子之言太极,乃止于言其为一万物之生生及圣人之道之本原,真实存在之天道之诚。然此所谓诚,果为何物?如此诚只是一道,则吾人首所思及者,必然为此道之何所附属?如无所附属,则所谓真实存在果为何义?而人于此首先一步之思想,恒以此道此德,或需附属于人或物或天地。然此道此德,如只为分别附属于一一具体之人或物或天地者,则无共同之一道,足为天人一贯之道。而明末清初之儒者,即有循此思路,而谓太极只为万物之总名,或诸形器之道之总名者。而统体义之太极之概念,在此即终不免于被解消,而落入纯经验主义个体主义之思想,如戴东原之所持。今暂不多讨论。然与濂溪并世之横渠与康节之思路,则尚非循此而发展。而由彼等之求建立此一共同之道,横渠则有本其太虚与气不二之义,所形成之太和及神化之论,康节则有依于其一套易数之理论,所形成之以道为太极,及心为太极之论。

    此中横渠之理论之要点,在由一切存在之事物,皆存在于一神化之历程中,以见其不可只视为分别并在而相对峙之物,而应视为原自一统体之太和,亦还归于此统体之太和者。此太和即道。然此太和之道,却非只是一抽象之道理之道,其中乃有具体之内容者。此具体之内容,即坱然太虚之气之“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而生之“氤氲相荡,胜负屈伸。”此中动静相感之可能,则根于气之本体为太虚,其清虚而通,即可成就散殊可象之气之相感。清通以相感而无定方,名曰气之神,相感而相应以生变化而无定体,则名曰气之化。由气之化而万物聚散于太空,以出入不已,天地间之有无隐显,乃通一无二。人乃既不可只语寂灭,以往而不返,以溺于虚空之大;亦不可徇生执有,物而不化,自居神化之糟粕。由此而张子之言天地万物之根源,遂为一统体之虚气不二之太和,乃即以之代周子之所谓太极。张子之言太极,唯偶一言之。如正蒙参两篇曰:“地所以两,分刚柔男女而效之法也。天所以参,一太极两仪而象之性也。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地之所以参也。”太易篇曰:“一物两体,其太极之谓欤”。此中之两体指两仪,而两仪即动而健及静而顺之乾阳之气,及坤阴之气,则一物,乃指此两体之气之能依其清通而相感。依清通而相感,则见神。神本于两之能一,相感而有生化。生化又本于两之先在。故曰“一故神,两故化。”而两体之可说为一太极,亦即惟据二气之依清通而相感处说。至于对太和之一概念,在张子乃以之统神化之历程而综摄之,是太和之义丰。而太极之义,则唯就太和中两者之能一而名之,亦惟依太和之为真实而为真实;固不足自为一最后之真实,以成为动静阴阳之所自生,如周子之说也。而其依太和,神化,两一之概念,以言太极,其为对太极之一概念,乃另作一进一步思想上之规定,亦彰彰然矣。

    七 邵康节之合阴阳之象之和以言太极,及其道为太极、心为太极之说

    吾人如谓周子之教在立诚,横渠之教在穷神知化,则邵子之学在观象、观数、观物。邵子之易学,即其象数之学。其言象数之易学,不同汉儒言象数之易学者,在其先奠立一象数次第演生之原则。此即为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八生十六之加一倍法,由此以说明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中之阴阳爻位分布,及相沿而次序衍出之象。其于诸象数中特重四之一数,而重观四象,则兼成为其观一切事物,皆分为四类而观,一套由自然以贯至伦理文化历史之哲学。此皆非今之所及详。然由其重观数、观象,而重观四象,则使其心思之所对,成处处两两平铺之广度之世界;非复如濂溪由无极、太极,而阴阳五行、而化生万物之世界,为一上下贯通之世界;亦非如横渠之世界之为一始于太和,归于太和,之一氤氲相荡之世界矣。康节固亦如横渠之喜言神化,而尤重神。然彼却非如横渠之就气之清通以言神。而重在由主乎气、乘气而变化,能出入有无生死之间,无方而不测者以言神。邵子又言“能出入有无死生者,道也。”则神之不测即是道。然此所谓主乎气之神或道,是否真可说为一形上之实体,则甚难言。邵子谓“一动一静交,而天地之道尽之矣。动之始则阳生焉,动之极则阴生焉;一阴一阳交,而天之用尽之矣。静之始则柔生焉,静之极则刚生焉;一刚一柔交,而地之广尽之矣。”道尽于动静阴阳刚柔之交,另无为动静阴阳刚柔之形上实体之道。 [3] 康节又释“易之神无方而易无体”曰:“滞于一方,则不能变化,非神也。有定体,则不能变通,非易也。易虽有体,体者象也,假象以见体,而本无体也。”此则明言体惟假象以见,而别无体。故康节之所谓神或道或易,实惟是就诸两两相对之动静刚柔阴阳之象之更迭,而互为出入有无死生而不测处,以立名。康节之言太极也,则或言“道为太极”,或言“心为太极”。而未尝于诸两两相对之象之上,别出一太极。其观物内篇先天卦图说尝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太极既分,两仪立矣。”然此图实只综此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以至六十四卦之象之全体,而名之为太极。未尝如周子于阴阳之上,别出太极而图之也。康节在其经世衍易图,于动静之象之爻之中,有“一动一静之间”之一名。其意明在以此一名,统动静之二者。则此一动一静之间,又即太极之所在也。至对于无极,则彼尝谓“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象之后,阳分阴也。”则无极与有象之别,乃惟自阴之含阳与否,或阳之是否由阴分出上说。是无极之概念,乃依阴阳之概念而后有,不得与上文之太极并论;乃与濂溪无极而太极之说,大不同矣。

    察康节之意,其谓道为太极,一动一静之间为太极,盖亦如其以“出入有无,死生而不测者”为神或道或易。神或道或易,惟假象以见,而别无体,则太极亦非动静刚柔之象之上之体。动静之象以外无象,故太极亦无象,而亦不可别为之图。乃惟可名之为一动一静之间,而位之于动静阴阳之象之交者。是康节无太极图说,而只有太极不图之说矣。太极之所以不图者,因太极即在一切两两相对之动静之象,更迭以出入有无、死生之交处,亦即内在于天地间一切两两相对之动静之象之和或全体之中,而别无象外之太极也。故康节名其易学,为衍易之学。衍易之学者,衍之于观物,衍之以经世,而不离世物,以见易与太极之学也。

    至对康节所谓心为太极之说,亦须以一言说明。康节尝谓“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又言其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之易图之序,与所成之八卦,为先天图。其尊先天,亦尊心也。而其击壤集中,尤屡及“造化在乎心”之义。然细察之,则见康节之尊心为太极者,其旨正同其言神为太极。原吾人既可于天地间之动静之象之更迭而不测处言神,则能知此天地间之动静之更迭而不测者,即吾心之神之不测。天地间之神之不测,惟显于此心之神之不测;亦惟因有此心之神之不测,乃见天地间之神之不测。二者若相为内外,而于义无别;则天地间之神之不测,即吾心之神之不测也。人于天地间之神之不测,谓之道,谓之太极,则于此心之神之不测,亦可谓之道,谓之太极,自亦可言心为太极矣。然此所谓心者,乃其神之不测,与天地之神之不测,见于动静之象之更迭者,两两相孚而俱运之心。亦即一纯随顺客观之动静之象之更迭,而与之俱运,浑忘其主体之自己之心。此即一纯观照心,或康节所谓以物观物,而不以我观物之心也。此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之心,可名之曰客观的观物心。此客观的观物心之至高发展,则为将有此心之人之自己,亦置之于客观之世界中,而将其与万物平观。故康节乃由有观人若物之论,而有人为“物之物”之言。所谓人为物之物者,言人之“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故为万物之物也。康节又言“圣人为人之人”。此则自圣人之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而说。则康节所谓圣人者,亦无异“物之物”之“物之物”也。圣人之心,即“物之物”之“物之物”之心,而能观万心万身万物之动静之象之更迭,以出入有无死生,而其神不测者。斯可言“造化在乎心”矣。而此心亦即运于一切更迭,出入,死生之象之迹中之一心也。迹属后天,则心为先天,此心固尊矣。然此心者,乃一纯随顺物之象之更迭,而与之俱运之纯客观心,而非属于我之主体之自己之心,亦可与我之主体之自己之一切道德之实践不相干之客观心。此实大类似庄子所谓游于万化之心。此心既观物之象,而与之俱运,则亦与之俱化,而可同化于物,则美之为至妙至神之心固可,而谓之为最高级之全幅物化之心亦可。谓此心或此心之道之神之所在,为太极之所在,谓此太极之见于一动一静之间者,为至妙至神固可;而谓之为与我之主体自己一切道德实践,全不相干,而只浮沉于客观物象之动静之中之太极亦可。其所谓圣人,亦盖可沦为一往观物观象,本易理经世,实无所事事之圣人。是则不免有异于儒学传统,重成己成物之实践精神矣。康节诗曰“若道先天无一事,后天方要著工夫”。然依邵子之论,此后天之工夫,要不外不以我观物,而归于以物观物之工夫。然若只归于处处以物观物,则亦将归于先天之无一事,而至多只有此如是如是观之一事,此盖非儒者之成己成物之事,而除观物以外,可实无工夫之可用矣。

    八 二程即人道以言天道即性理以言天理与气之生生不息义

    由吾人上述张、邵言太极之论,便知二人于太极之义,实皆只是客观之虚说。在横渠乃以虚气不二之太和为实有,太极唯自太和中阴阳二气,依清通相感而能一处,以立名。在康节,则即以一动一静之象之更迭,为易之体,而此易则另无体。而道或神或太极,皆唯是依此一动一静之象之更迭,而出入有无死生,以立名者。二子之言太和之道与易象,皆自客观说来,而于人在天地间之地位,亦从天地一边说来,或自人为万物之灵一边说来,则初亦只是视人为天地中之万物之一。于人之心,则在横渠,乃是隶属之于一客观之气之依其清通而相感处说。在康节,则只视此为一客观之观物而出入万物之心。而二程之大不同于二子之说者,则在直接就人说人,谓“人自人,物自物,道理甚分明。” [4] 人可直下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不须将此人客观化为万物中之一物,再说其地位之高于其他之万物,以及人之能上合于天等。二程论心,亦直说其能与天地一般,谓不可小看了。又将此心处处扣紧人身自己上说,故曰“心要在腔子里”,以联系于身行之实践。至于此心之能有此实践,则由此心之自有内在的为之主之性,而此性即理,亦即其立身行己或一切实践之道之所存。由是而此道此理,即指此心之体而言者,而可名之为形而上之道体理体。此心由寂然不动,以与万物感通,应之以身行,而此身之气与万物之气,即皆为此理此道之所贯彻运行之地。至若彼万物之象之变化,或所谓易象,则为吾人赖以知吾人自己如何实践此理此道之所资。此儒学思想之一转向,实明道开之,而伊川承之。明道与伊川二人,于此义亦无不大同之见。伊川之沿此义以说经,乃于张、邵之易学以外,别出一途。伊川之于其易传序曰:“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为书也,……将以顺性命之理,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又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原,显微无闲。”其言易以从道,明不同于横渠之于太和篇之言“见易”,亦不同于康节之由观象而玩易;乃归宗于至微之性命之理之为体而顺之,而以至著之象为用,示人以开物成务之道。是则二程之更能接上中庸之尽心知性,以成己成物之传,于其论易处,已足见之。此亦思想史上转变之迹之不可忽者也。

    明道伊川之言理与道,初皆扣紧吾人自己之心身上说。明道尝谓“吾学虽有所受,然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此所谓自家体贴出来,即在自己身心上体贴出来。又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命于人则谓之性,其用无穷则谓之神。”又谓“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天之赋予谓之命,禀之在我谓之性,见于事业谓之理。理也,性也,命也,三者未尝有异。”此中将生生之体,或生生之易,与其理,其道,及命于人之性,与其理之见于事业,及其用之无穷之神者,一贯直说下来;亦即就此人之性之原于天,而言其为原自一生生之易,生生之体,而其理即道;更就其发于用,而言其为无穷之神,与见于事业之理。此即依于一“玩心神明,上下同流。” [5] 而彻上彻下,亦彻内彻外之说法,而不同于横渠之言人当为乾坤之孝子,乃以下承上,以合内外之说法;更不同于康节之一往向外观物,以至将人与其自己之心,亦客观化为吾人之“观”之所对之说法。明道之言此生生之易、生生之体之无声无臭,亦即略同濂溪之言太极之无极限或无形。故朱子注太极图说,即以无声无臭释无极。是见明道之所谓生生之体、生生之易之无声无臭,正相当于濂溪所谓太极。然濂溪之所谓太极,即通书中之诚。此诚之为诚,乃重在其真实义,动而无动,静而无静义,生物成物而无思无为义。此则实偏于静。故濂溪言主静。明道则直下以生生,言体言易,以无穷言神,则性体为活泼泼地,如鸢飞鱼跃之义彰。而其所谓天理天道或体,亦即当在其生生之用中识取。而此理此道或此体,即一与天地万物感通,与之为一体,而以生意贯彻之————亦即以生生之用贯彻之————之仁体。故明道之言识仁,亦即识此浑然与物同体,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体。此即足见此体之为天人不二,而更无内外之一浑然之全体。在此思想中,天与人,不容分别说,则太极人极,不容分别说;乾坤与人,亦不容分别说。明道虽称道西铭,谓其备言此体。此乃谓西铭之言“人为乾坤之孝子”之一事之全,为能备言此体。非如横渠之实只以乾坤或太和之道或天地之神化为体也。而明道之所以竟不言太极,盖亦即由以前之言太极者,皆克就宇宙或天地之原而立名,亦即初是由分别人与宇宙或天地而后有之说。至明道之直下言“天人本不二”者,自可无别立之太极之可论矣。

    至于伊川言道或理,则世皆谓其更重分别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而分别理与气。然其义则皆启自明道。二程遗书所载,分别形上形下之语,究出于伊川或明道,亦殊难定。明道之生生之易,生生之体,无声无臭,固即形而上者也。明道于自己心身上体贴出天理,即伊川之言性即理之所本也。明道固尝言“性即气,气即性”,又尝谓“神气相极,气外无神,神外无气。”神即生生之体之道之用,则道外亦无气,气外亦无道。然此亦非必即明道不分性与气、不分道与气之证。而只可谓明道之重道之贯彻于气,重性之贯彻于气之证。此义,伊川亦有之。唯明道才高而质美,故能直下识得此理,便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而诚敬存之,即直见心气之从理而合道。故喜将此二者混合说。而伊川则更能识得人之气质之清浊、纯驳、与偏正之不同,与人为学之工夫之不易,而特有见于理之有为人所未易知未易行者;乃特重此理与气之恒不相合一而为二处,及道与气间之距离;而多分别理与气,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之论。故此道此理之不杂于气之纯粹性,其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之永恒性,与大公而无私之普遍性,及此理此道之尊严性,亦因伊川之言而彰著。而伊川之所以能尊严师道,亦正在其能确立此道此理之尊严,于形下之器与气之上也。

    原夫形上形下之分,理与气之分,如只自客观之经验事物而论,则为说多端。克就经验事物之器之有理而论,并不能确立理与器或气之为二。故由横渠之本天道以立人道,其于天道亦可属之于气,而视之为气之道;由康节之观物观象,亦未能于象外物外见道。在人之道德生活中,若人之志之所往,所知之理之所在,气即随之,则此中亦唯见理气之混合。如明道之言理气不二是也。然在人道德生活中,亦确有心所知之“理”,与身之“行”为二,或“理”与“心知”为二之一境。此心明知理当如此,而未之能行,则所知之理,遂显为超越于行之之气上,而若对吾人施一命令,命吾人行之,而吾人乃如为尚未能顺此命令者。又或心之于理,初不知之,而唯待穷索以求知之。于是此理亦初超越于心知之气之上,亦若命吾人知之,而吾人乃未及知之者。然此中之理,虽超越于吾人之行为与心知之上,此理又必求贯彻于吾人之行为,而显于吾人之心知,则此理又非外在于吾人,实即吾人之行为所实现之理,吾人之心知所显之理。故此理应即为吾人之行为与心知之性,而此性此理乃内在而非外在。吾人于是可自此性此理之超越而大公言,谓之天,自此性此理之内在分别属于一一之人而言,谓之人。合以为一“即天理即人性”之性理之论。此中,可就此性理之求充量实现,并呈显于吾人之心知与行为言,此性此理固必归于与心身之气合而为一。然可就此性理之未能充量实现呈显言,则理与气,即不得不相对为二,而理乃恒若居于气之上,不论气之是否能实现之呈显之,亦恒自如其为理,以长存于天壤;亦不论人之知之与否,感之与否,而若恒自在者。又此理此道之恒自在,亦即所以见此理此道之未尝不昭垂于人前者。故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已言人之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论感与未感。”(遗书卷十五)此亦即人在道德生活中,所以对此理恒有畏敬之感之故。而明道伊川之所以重诚敬或主敬,亦即所以凝聚此身心,以求契应于此天理之昭垂,以使之实现呈显于吾人之身心,而见此天理之流行于日用常行,并使此身心之气,得恒顺此即性即命之理者。此便异于横渠之先穷天地万物之理,再尽吾人之性,以上合于乾坤父母之志,乃得立吾人之命于天地间之说。此中之理,必依其为一纯粹之理之本来面目,以昭垂于人前,则又异于横渠之即天地万物之气,而言其道其理者,尚未能见此纯粹之理之昭垂于人前,以人之诚敬,直接与之相契应者也。

    在伊川之思想中,其言理,除为以吾人之诚敬,与之相契应之“天命于吾人之当然之性理”外,自亦言及天地万物之生生之理。而此天地万物之生生之理,即天地万物之性理。天地万物之性理,与吾人之性理,实同是一理。此义乃发之于明道。原明道既言人与万物之一体,则人不得私天理为人所独有,谓为天之所独命于人者;遂当谓天之所命于人之理,亦天所命于物之理。唯物则气昏而不能推 [6] ,故不能如人之能实体此天理。此义为伊川所承,而更重人物之气质之差别,再为朱子所承,即成其“观万物之一原,理同而气异”之说。今暂不及。伊川既承此说,而更重人物之气质之差别,亦即重不同之人物所显之理之不同,乃更重于事事物物分别穷理之义。然于天地万物皆同本此生生之理,以生以成,则未尝有异于明道。唯因其更重理之超越于气之义,故亦更重由理之原为生生不穷,以说气之所以生生不穷。气既生生不穷,则无所谓往而复来之气。 [7] 然横渠之以气为虚而实者,则有气之往而复来之义。气有往而复来之义,则气虽化而非化。“气”乃在横渠思想若为主,而“理”与“道”乃若为宾。然在伊川思想中,气之息者往者、屈而散者,则不再生为方伸再来重聚之气,故疑气有往来之说为大轮回;而谓气之生生不穷,乃原自理之生生不穷,或此理之原是一生生不息之理。于此气之直自理生者,伊川又或名之为真元之气,以别之于外来之气。至此气之依理而屈伸、聚散、生息,即所以见天地阖辟之机。 [8] 是在伊川,乃以生生之理为主,并以依之而有而生之气为宾。此即下开朱子理先气后,理主气从,以论天地万物之生生之说者也。

    然伊川虽有理气为二之义,并有理主气从之义,亦未尝论及太极之问题。其易传一书,未及系词传,其经说中之易说中系词传项下,亦未见其及太极之义。唯遗书卷二言及“极为天地中是也,然论地中,尽有说。”此所谓极,亦非太极之谓也。伊川更未尝直言其所谓生生之理为太极,亦未尝深及于理气之如何关联之诸问题。伊川之思想之所以未言及理气关系之问题,盖由其虽分别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而肯定一“冲漠无朕,万象森然以具。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之理之世界,然彼仍只重此理为人之诚敬之心所契应,以为人所知所行之义;乃只泛言万物之依此理而生生不穷,未尝将此理作为反省之所对,进而视之为能客观的统摄一切之统体之理;故未尝加以太极之一名,亦未尝论及其与万物之气之种种复杂之关系,以形成一宇宙论之系统也。而朱子则进此一步,径谓此生生之理即太极,径谓太极为理,以使二程之言性理,与周子之言太极,重相涵接,亦与张横渠、邵康节之求客观之“见易”、“观象”,以论天地万物之理之精神相孚应,而遥与汉儒、阴阳五行之论相交涉。朱子论气之神化与心之虚灵,尤多取诸横渠。于是其言理与气之关系,尤善能多自方面,分别以观,而形成一宇宙论之系统。然以其理气之论,散见语录者,多不相统属,亦有似相矛盾者。故下文述其太极理气之论,不取寻文绎义之方式。拟首将此中所论之问题,推开扩大一步,而视为一客观之天地万物之根原之问题,先泛论其可能之解答,以为比较之资,使吾人于朱子之太极之理气之论,可逐渐凑泊其义。更于朱子言理气之诸大义,为其书所屡及,而人所共知者,循今日之哲学思维方式,代为说明发挥,以见其言之在今日,犹有不可磨之价值。此亦所以助吾人对之有一更真切之了解。是即本文中篇之所论,所以必须触类旁通,肥词广说,而与本篇之谨约矜慎,文不相侔之故也。

    * * *

    [1] 此乃据张伯行所编周濂溪集所引朱子太极图说注自记语。兹按张南轩集卷一寄吕伯恭书、朱子大全之文集三十一与张敬夫书原文,与此谓朱子所记之言,颇有出入,然大意则不异也。

    [2] 案朱子大全卷三十,朱子尝与汪尚书书,反复辩二程受学于周茂叔,谓本于吕与叔所记二先生语云。然以二程之其他言证之,则二程,受濂溪之启发固有。然不可言其学皆受自濂溪也。

    [3] 朱子语类卷七十一谓“康节之学,与周子、程子小有不同,康节于那阴阳相接处,看得分晓,多举此处为说。……贞元是指贞元之间言”。又谓“康节只为要说循环,便须指归消息动静之间。”可见朱子亦以康节之所重者,在消息动静之间也。

    [4] 二程遗书卷一“尧夫尝言:能物物,则我为物之人也;不能物物,则我为物之物也。人自人,物自物,道理甚分明。”实则尧夫所谓能物物之人,即“物之物”之“物之物”也。

    [5] 二程遗书卷七。

    [6] 二程遗书卷二。

    [7] 遗书卷十五谓“屈伸往来只是理,不必将即屈之气,复为方伸之气,生生之理自然不息”,又“凡物之散,其气遂尽,无复归本原之理。即散之气岂有复在?天地造化,又焉用此即散之气?以至于潮水之生与涸,伊川亦谓“日出则水涸,是渐退也,其涸者已无用也。月出则潮水生,却非已涸之水。”

    [8] 二程遗书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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