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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乃由人先把稳物之先无后有,而进上一层之思想。然在常情,则即于此所谓物之先无后有之义,亦未必能思及;而恒惟是直观此当下事物之有,或唯是缘其知以前之事物之有,以自然推移,至知此当下之事物之有;再推移至:知未来事物之有。其心知于此之任运随境而转,尽可不自加反省。某初步之反省,亦恒唯由当下之物,移至以前之物而止。故当其问当下之物,自何而来,亦恒只思至以前之物而止。此即世间之常识与科学之以前事为因,后事为果,后事由前事来之说也。必待人之思维,再进一步,知世界之前后事,虽相承而起,然前事中,实无后事,吾人求后事于前事,乃上穷碧落,下达黄泉,终无所得;人乃能把稳事物之先无后有之义。人思想到此,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方能有形上学之思想,如老子之道为“万物之母”或“道生物”之思想。然人既有此思想,知形上道体之有,人复尚可缘其观世间之物之多,而具殊异之形之心习;以问此形上道体,何以不多?何以不亦有殊异之形,亘塞于其内?如本篇第二节之所陈;又可再问形上道体既一而无殊异之形,何以能生诸殊异之万物?如本节所陈。此凡人之常情,平日用心之卑下,与其以物观道之心习之难化,即老子与一切超物之形上道体之论,所以于常情为难解。常情于此,乃触途成滞,而所发之疑难,亦答不胜答。此则唯有待于好学者,实从事于老子所谓致虚守静之工夫,捐弃其平日用心之方式,而加以提升,并自化其以物观道之心习,而以道观道,方能绝弃一切凝滞之根,而去难就易也。

    今吾假定读者于一切道之生物之疑难,皆已消化净尽。道既能生物,物原于道,则物之能有所得于道,以成其德之义,即轻而易立。葢道既生物,物原于道,则物之内涵,自有由道以得,而同于道者。如道为一,则道生物后,物即可有得于此一。故老子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此一虽为道相之一,亦即所以指目此道体,则天地万物之得一,即天地万物之各有得于道体,以自成其德者。此天地万物之各有得于道之一,与吾人所谓天地万物为相殊异而为多之言,尽可并行不悖。葢万物虽相对而为多,然每一物,固自为一。一物固亦自有其为多处,亦自有其为一处也。如树之枝叶扶疏,其多;具本干,即其一。地之山峙川流,其多;凝然宁静,即其一。天之日月星辰,其多;清虚一片,即其一。此物之“一”处,与其“多”处之关系,即其多处,乃依于其一处而存在,而生长。如山峙川流之依地,日月星辰之依天,枝叶扶疏之依本干是也。兹姑就此枝叶依本干之一,而存在生长之例,以说明何以本干之一能生枝叶之多,并藉此以明本干乃有得于道方生枝叶之义。须知吾人不能说,本干之生枝叶,乃由本干中已先有枝叶。因如其先有,何须另出枝叶?亦不能如吾人前所提及之说,谓本干之某一部分生某枝叶。因此本干之某一部分,仍只是本干之某一部分,其中仍无枝叶。则所谓本干生枝叶,唯是本干有生枝叶之功能。然何谓功能?其中是否有枝叶?此必不可说。因若其已有,应不名功能,应名枝叶。又此功能中,是否即必无枝叶?此亦不可说。如谓必无,则何能生枝叶?然则吾人将如何形成此功能之概念,或思此功能,而使吾人之所谓“本干有生枝叶之功能”之一语,成可理解?此唯有谓:此所谓生枝叶之“功能”,既非枝叶,亦非非枝叶;吾人之思此生枝叶之功能时,吾人乃既思一枝叶,而又超化此思,亦即思一“无形而有”之枝叶,或“有而隐于无”之枝叶。而凡所谓功能,皆一“无形之有”,或“隐于无之有”,其义乃正同于形上之道。吾人今谓干之有生枝叶之功能,而此功能之自身为实有,正同于谓本干之分得于道,而有生枝叶之德。今自此本干之生枝叶之功能,以观其枝叶之多既未形,岂不可即说此功能为一,而其一,乃由分得于道之一,以成其所得者或德之一者乎?

    吾人如知物之功能,亦即物之分得于道以自成其德者,则凡世间之物之具功能,而能有所生者,即无不为有得于道,而有其德者。万物之各有所得于道,亦有如道之分化其自身,以分别内在于万物之中,以成万物之奥。此物之所分得于道者为何,即能有所生者为何,二者乃同义语。至物之能有所生而能生者,在其生所生者之事中,可说包涵覆育此所生者之形式质料之全体,此即物对其自身之所生者之德。而生一切万物之大道,亦即能包涵一切万物之形式质料之全体者,此即道自身之畜万物之玄德。然物之能有所生而有德,乃由分于道之畜物之玄德而来,而道之玄德,亦复能畜得一切物由于得道而成之一切德者。是盖即“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之义也。

    五 道之为自然律义及物之无常与道之常

    吾人于上节言,物之能有所生,由其具生物之功能,即有得于道而具德。功能为无形之有,或隐于无之有,即同于道。然当物既有所生,则所生者有而非无,而功能遂渐耗竭,以至于尽,物乃不复能有所生,遂由壮、而老、而死,此即一切万物所共由之“由始而终,由有而无”之共理或自然律。亦即吾人前所说之道之第一义。今吾人试再论此道之第一义,如何可由吾人上所陈之诸义,顺通而释之。

    对此道之第一义,吾人可自二面,加以论列。一是自道体自身说,一是自物上说。如自道自身上说,则易起之一问题为:道之生物,既为道之分其自身之一部,以为物之所得,何以道不继续分其自身,以为物之所得,使物能长生而不老死?又其所生之物,既无不老死,而不能长有所得于道,此又焉知非道自身之老死?吾人如何可说道之自身能长久而不老死?对此一问题之前一半,吾人直无可答。因问物何以有老死,即问何以物之得存在得生之功能为有限。此问之无可答,乃因所谓物,即为只具有限之功能之有限者之谓。而此问亦实不能问。至此一问题之前一半,如有意义,则唯以其联系于此问题之后一半而来。即物既有老死,何以道无老死?于是,今道既无老死,何以物又老死,即成问题。然此问题之根,乃在吾人先假定:道与其所生之物之老死与否,必同其命运。然吾人前已言,吾人之不能执物相以观道相,亦不能执道相以观物相。二者之相,乃相对照而相异,又俱呈而俱显者。则执道相之无老死,以问何以物有老死,与执物相之有老死,以问何以道无老死,即无据而立;而道相之无老死,与物相之有老死,亦正当相对照以俱呈而俱显者。即因物有老死,故道无老死,亦因道无老死,故物不得不有老死也,此中理由,亦循吾人以前所论,加以引绎便得。

    原所谓物之老死,即物之归根复命,由有而无之谓。而据吾人于本篇第二节所论,则吾人之所以知有道体之存在,正由于观物之各归根复命,由有而无。若物皆不老死,长存世间,则吾人之心念,一着于物,此念与物俱久,俱无老死,吾人即惟知有物,更无缘超物以知道,而世间亦即可说只有物而无道。必世间之物有老死,而能归根复命;吾人心念方得离物,乃观物之无,而得超物以知道。至此道之不以物之无而无者,则须兼由一物之归根复命,他物即代之而生,动而愈出,以证之。果道为无,则物之归根复命,将无所归,而言他物之代之而生,动而愈出,即亦无所自出。道不随物之无而无,即道之不随物之有老死而有老死也。道之所以能不老死,正在其一面任物之老死,一面即使他物代之而生,以动而愈出;其不老死而能长久之证,亦即见于其“恒反物而恒生物”之中。是“道”正于此物之生死新故之相代中,以见其常,成其常,而得顺其常。故曰“夫惟道善贷且成。”“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至于大顺。”是足见物之“有老死而不能长久相”,与道之“长久而无老死相”之相对照,而俱呈俱显之故,正在此二义之原相依而立也。

    如吾人深会于上文之义,则知老子之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亦称旨之谈。道之于物,亦实不可言仁。葢道之生物,乃既使其有所得于道而有德,具能生之功能;又于其既生而有所生之后,任其功能之竭,而离于其所得于道之德,以老以死;而道乃别另生他物以代之者。此道确是于其所生之物,既生之后,即视同刍狗者。而此道之自身,则又正以于其所生之物,视同刍狗之故,得自古及今,长久固存。故此中道之于物,乃如一面推物自其自身出,而生之,有之,一面复纳物以入于其自身,而任物之死,以杀之,无之。夫道之自身,吾人前已言其既可称为有,亦可称为无,即兼具能有能无之有相与无相,以成其玄妙之常者。然彼道所生物,则当其未生为无,便只具无相,不具有相;唯其未生,即尚未与道分异。当物既生,则具有相,而离其初之无相,即与道分异而与道相对。至当物复归于无,则复无其有相,以再具无相,又不复与道分异。以道观物,物之由未生而生,以再归于无,即物之以其一生之历程,分别体现道之能有能无之有相与无相,亦即由与道不分异,而分异,再归于不分异者。此正所以使道之能有能无之有无二相,依次表现于物,使道得长表现其自己之道相于物,以成其自身之常久存在,而不得不如此者也。由是而物之一生,于其生壮老死之事中,表现更迭而呈之既有还无之二相,所成之变化历程,便皆唯是道体之自身,求自同自是,以常久存在之所显;而物之一生之变化历程之真实内容,即唯是此道之常久。依此道眼观此历程,实非一历程,而唯是道于其常久中之继续的自是其自身,而自同其自身,即道自己之如是如是。此盖即所谓“道法自然”之本义。由此而物在其一生之变化历程中,所依之而变化之自然律,如“由生而壮、而老死”之律,或“由始而终,由有而无”之律,即只为道体之自呈其能有能无之二相,于物之“由始而终、由有而无”之变化历程中,对物之所表现。此在根底上,即依于道体之自身所为之“一面推物出而有之,一面纳物入而无之”一无事之事(如老子所谓事无事)。缘此无事之事,道体乃呈其自身之能有能无之二相于物,以表现为物之变化历程中之自然律。故此自然律,初实由道体之自呈其能有能无之二相于物而有,亦内在于道体呈用之事之中,固不能抽象而外在化,虚悬天壤,为一自存之虚理虚律也。

    此上为以道眼观自然律之说。然吾人如改而以物眼观上述之自然律,则情形又不同。以道眼观自然律,可说自然律,乃内在于道体之呈用。以物眼观物所依循之自然律,则此自然律,至少自其一方面言,乃超越于物之上者。如吾人之谓物之由生而壮而老死为一整体之自然律,为万物所不得不遵循者;则当万物在其始生及壮之阶段,其“必老死”即不在物中,而为超越于物外,以规定其未来者。至当物之既老既死,则其壮其生,又不在物中,而为超越于物外者。故以物望此自然律之全体,则此自然律,至少在其一方面,乃为超越于物外者,有如虚悬于上之一自然律。吾人自自然律之有普遍性,不只表现于一物,且表现于其他之万物上说,亦可说自然律,为超越于任一特定之物者。由此而可视一自然律,为在物之上虚悬,如为物之宗主,以主宰规定物之变化者。自此在上之自然律,恒使物由生壮以归向于老死,如以杀之为其终局言,此自然律,即可称为如对物无情之“司杀者”。

    上述之物之生而壮,壮而老死之自然律,在根底上唯是前所言“物依其所得于道之功能以生,功能竭尽则死”之自然律,亦即“物之所能有者皆成已有,即必复归于无”之自然律。当物之功能尚未竭而正当之时,其能有者尚未有,即可如此有,亦可如彼有,尚未成定形之已有者,其存在与活动之状态,即呈一柔弱相。当其功能表现为定形之已有时,则其如此,便不能如彼,其如彼,亦不能如此,遂呈刚强相。而凡柔弱或类似柔弱者,亦其功能尚凝聚积蓄而正当之征;而凡刚强或类似刚强者,亦其功能已发用放散,而已耗竭之征。夫然,而牡者、雄者、动者、企者、直者、跨者、自见者、自伐者、自矜者、功成自居者,皆刚强之类也;牝者、雌者、静者、曲者、枉者、处下者、不自见者、不自伐者、不自矜者、功成而不居者,皆柔弱之类也。凡“刚强者死之徒”,凡“柔弱者生之徒”,此亦可以分别视之为一自然律者也。

    六 道为生活之道义及自然律与生活律

    老子之道之第五义,为人之修德积德之方,及其他生活上之自处处人之术,及政治军事上之治国用兵之道。总而言之,即人之生活上之道,或人之生活上宜遵守之律则。此与上述之自然律,乃一属自然实然,一属宜然与当然,故二者不同。今吾人欲缘上述之自然律,以论此人之生活律,亦将不免于下列之问题。即道体之自然律,既为人物之生,所不能自外,则人何不即此自然律,以为其生活律?人又何能外此自然律,而有其自行建立,自作主宰之生活律?人果有此自行建立、自作主宰之生活律,则此生活律,如何可言亦根于形上之道体?对此二问题,吾人首可如是答:即老子所言之生活律,正主要为人顺其对自然律之了解而建立;而宇宙之自然律,亦实未尝限制人之自行建立其自作主宰之生活律;人之自行建立其生活律,亦即为人求其生活,合于形上道体,而使其生活具形上道体之玄德之事,亦即形上道体之表现于人之事也。

    老子所言之生活律,虽方面甚多,亦可分别而加以去取。然在根底上不外:由致虚守静,以自收敛凝聚其智慧精神、生命之力量、以及人生之一切,而归于柔弱,乃不求胜人,而求自胜,处处以谦下自居而已。其所谓“大智若愚”、“用其光,复归其明”、“和其光”、“光而不耀”、“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即智慧之收敛也。其所谓“弱其志”、“挫其锐”、“守柔曰强”、“见素抱朴”、“治人事天莫若啬”、“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即精神之收敛也。“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即整个生命情调与活动之收敛也。“骨弱筋柔而握固”、“虚其心、实其腹”,即身体之收敛也。“大辩若讷”、“行不言之教”、“塞其兑”,即言语之收敛也。“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勿矜”、“勿骄”、“勿伐”、“不怒”、“不武”、“不争”,即对人之态度之收敛也。“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至誉无誉”、“受国之垢”、“受国不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不敢为天下先”、“功遂身退”、“名与身孰亲?”即人在世间之名誉地位权势之收敛也。“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身与货孰多”、“金玉满堂,莫之能守”、“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则言一切耳目之嗜欲,财货之欲之当收敛也。“去甚”、“去奢”、“去泰”、“俭故能广”、“知足者富”、“知止不殆”,此泛言生活上之事,皆不求过度,务求俭节自足,以为收敛也。“善战者不怒”、“用兵者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用兵之收敛也。“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赋税之收敛也。“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行政之收敛也。“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人民交际之收敛也。“圣人之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言治天下唯以使天下人心浑化收敛,皆大智若愚,如婴儿赤子,方为极至也。凡此一切收敛,皆所以使人之智慧精神与生命力量,加以凝聚,归于柔弱,不求胜人而自胜,处处以谦下自居。此即庄子天下篇之所以言老子之教,以“懦弱谦下为本”也。至于老子人所以尚此收敛凝聚,归于柔弱之教,王本于宇宙之自然律,“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一切存在事物之功能之发用放散,而耗竭净尽,必由存在而不存在,由有而无;故人既知此自然律,而人既已生而已有,又不愿日近于死亡,以归于无;则人即自当求自免于刚强,而以收敛凝聚其智慧精神与生命力量为事,而此亦即所以长保其所得于道以生之德者也。彼宇宙之自然律虽曰:刚强者死之徒,然亦未尝禁止人之由刚强而返于柔弱。彼宇宙自然律虽曰:一切万物之功能发用放散至极,则将不复能存在,以由有而无;亦未尝禁止万物之处处以收敛凝聚为事,不居于有而自居于无,抱其阳而负其阴,知其雄而守其雌。此即道之似万物之宗主,能宰物而实不宰也。夫然故自然之生命,虽为由生、而壮、而老死之一历程;而人能收敛凝聚其精神与生命力量,使永不达于壮之境,学彼婴儿与赤子,人亦可永不至由壮以归于老死。此即老子所谓“根深蒂固,长生久视”之道。夫生命之壮,即生命成定形之有,而离于道体之为一无形之有,或隐于无之有。离此道者,道亦离之。定形之有,无其所更得于道者以生,则亦将由存在而不存在,以由有而之无。反之,人之生命若恒以返于婴儿赤子为祈向,而不求壮,亦不求成定形之有;则其生命之有,即与为“无形之有”或“隐于无之有”之道相近。近于道者,道亦近之,而人即可以生命功能之不竭,而通接于道体之无竭之功能。人如为子,道则为母。人之以其生命功能,与道体之功能相通接,即如婴儿之在母怀,而吮其母乳,而以此母乳之“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者以自养。此即老子之“守其母”、“食母”之教也。人果能以其生命通接于道体,而道体之玄德,乃以覆育畜养万物为事者;由是而人欲求具道体之玄德者,亦当上德不德,能容而能公,而以慈心覆育万物万民,如母之于子,而“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所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于“百姓……皆孩之”是也。至于后之为老学者,能畅发此容公之义,以言“不塞其原,则物自生;不禁其性,则物自济……物自长足,不吾宰成;有德无主,非玄而何”之义者,则为魏晋之王弼。其言乃纯用冲虚成玄德,体空无即从道,则可更不重上文所谓功能之凝摄于内。此则老学之进一步之发展,非老子之本旨所能限,而更有其胜义者也。

    七 道为心境及人格状态等之状辞义及“不道”一名所自立

    吾人如知循上节所谓之第五义中之生活之道,可使人之生命通接于其所自生之道体;则人之心境与人格状态,自可合乎道而具道相,而道之一名,亦可成为人之心境及人格之状辞。以至人外之物,如水、如地、如牝、如雌,凡其性近柔弱者,亦可谓其具更多之“功能”或“隐于无之有”,而所得于道者更多,而几于道,而道亦可为其存在状态之状辞。是见第六义之道,亦不难由上所论,以引申而得也。

    然此中吾人亦将附及一问题,即吾人言人物之心境人格状态及存在状态,有合于道而同于道者,亦有不合于道不同于道者,则即亦有不可以第六义之道状之,而当以不道状之者。老子谓“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老子又或言“天下无道”,及“人之道”之或不合于天之道者。然老子既言,天下万物皆由道生,何以复有彼“无道”及“不道”者?如此无道不道者,初不由于“道”而生,则“道”非生一切者,而不得为万物之母。如其亦由道生,则道又何能生彼不道与无道者乎?

    然此问题,似难而实易。因此所谓不道无道者,唯是对照道而立名。人物有道,道即内在于人物中。而凡道不内在于人物处,即人物之不道处,而此人物,即如以“不道”为其道者。然此不道之人物之外之上,仍自有超越之道体之道。亦唯此超越之道体为标准,乃可言人物之不道。如物之壮者,日耗竭其功能于外,即其内部之功能日近于无,是即日成无德,而对道为不道。此不道者,固亦宛然与道相对,以存于世间。然依老子之义,此存在者乃日近于死亡,而将由存在以成不存在者。此即依于吾人前述之自然律使之然,亦即自然律所根之道体使之然。此不道者之死亡而不存在,乃实根于道体,而为合于道者。由是而不道者,虽宛然与道相对而并存,实并不能真与道相对而并存。至问道之何以生彼不道者,则须知彼不道者之初生,原非不道;如壮老者为不道,而壮老者固非初生而即壮老也。克就一切不道者之初生,及其所自生而言,固皆同生于道,亦初无不合于道之处者也。至其生后成为不道之际,亦即其同时日近死亡,而趋于不复存在之际。此其日近死亡,而趋于不复存在,使“不道者早已”,亦非不道,而为根于道体之自然律使之然,此乃正合乎道者。如上所述。夫然,故通此“道之生所谓不道之物,而又使之早已”之全部历程以观,实无不道之物,亦无不道之道,堪与此“道”相对而并存;而吾人亦不须为之另求其所以存在之根源。彼道何以能生此不道之物之问,乃源于吾人之以道与不道之物,乃相对而相反,故疑其不可以相生。今吾人能明其虽一时宛然相对相反,终必归于不成相对,而不复相反,则可从根上加以解消此问,无待另答矣。

    八 老子论道之思想之外限

    吾人以上所为,乃是由老子之所谓道之第二义,以次第顺通其余诸义。是见老子之论道,确为一具内部一致性之思想。此思想,在老子本人,或只得之于其超卓之冥悟,然吾人尽可助以一理智之疏解,以代释其疑难。此即吾人上之所为。然吾人真欲把握老子论道之思想之全部,或尚有待于吾人之知其思想之外限。故兹就其与儒家思想之对较,以略说之。

    吾人以儒家思想与老子之思想相较,首将觉老子之思想,虽可合乎吾人对宇宙之所以为宇宙之一种理性之直觉,然却与吾人性情上之要求,或心灵上之价值感,不直接相干。老子书中,不见性情二字,而心字亦只数见,其所谓善,多只为“利便地”之意,有如英文之Expediently。如“事善能,动善时”善言、善数、善闭、善教之善,皆含利便之义。吾人今若依吾人性情上之要求或心灵上之价值感,以观老子,则无论其思想如何能自己一致,而处处皆可说通;吾人终将觉其所陈者,为一冷静无情味之宇宙观与人生观。即如吾人上文最后一段所述,老子之谓“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此固可为事实上之不得不然。然如持吾人性情上之要求,及心灵上之价值感,与此物之壮而老、老而死之事实,一朝相遇;则吾人不能不叹惜于物之何以竟不能自求合于道,以免于早已而死。至于谓道之于物,乃无论物之是否合于道,道终可自成其为道;又无论是道内在于物,以使物具德而生,或超越于物,使物之无德者死,皆无碍于道之自身之长久与常一;则依吾人之仁心以观此道,便为一毕竟无情,亦无善无恶之一中性之形上存在。又依老子之教,人之所以宜求亦当求其生活之合乎道,在根底上惟依于人之不愿归于死亡,不愿由有而无之一念。然此一念,则为人既由有得于道以生以后,随其生命之存在而自然发出者。故只有主观之意义,而实无客观之意义。自客观上道体之本身看,道体固无择乎此其所生之物之长生或早死,亦无待于其所生之人物之生活必合乎道也。因人物之生活之不合道者,使之早已,即无不合者矣。是见此道虽生万物,而覆育万物,实未尝真仁于万物,而其生万物,育覆万物之事,亦非真含具价值之意义者也。老子言圣人之容、公与慈,如只是法此无情之道体,即亦如子之仿效其母之所行,非真有见于此行之为当然之善而行之者矣。

    今如克就老子书之义,与儒家中庸易传之义对勘,则天道之生物而覆育万物之义,老子有之,中庸易传亦有之;能静而后能动,能柔而后能刚,能潜伏而后能昭显,有阴而后有阳,则老子所重,易传中庸之教,亦非不含具此义。然中庸以诚说天道,易传以元亨利贞说天德,而以善之长,嘉之会,义之和,事之干等价值上之概念,说元亨利贞,以继之者善,说一阴一阳之道之流行,则明为与老子所言不同者。此中之故,一在老子不重人之性情与心灵方面之事,一在老子未能如易传之以生生之易之一阴一阳说天道,而兼以乾坤健顺,一阖一辟,论天之生物之富有日新之大业盛事,更统摄之于太极;复未能如中庸之兼以天之生物而发育万物以成物,说天道;故亦未能如汉宋以降儒者以生生之气、生生之理、生生之几等说天道。夫老子之道,固能生物,此物之有得于道以生,亦即物之成;又所生之物,复能生他物;则此中似亦非不兼具生成或生生之义。然老子之道体为一混成者,其生物即此混成者之开散而为器,遂失其所以为混成。惟赖物生之后,再复命归根,以归于无,乃不失其混成,是为天门之开而再阖。故此混成之道之常久,亦惟赖由万物之终必返于此混成以见。夫然,老子之天道,实以混成始,亦以混成终,如由玄始而以玄终,此亦玄之又玄也。然此中实有一问题,即混成者既必开而生物,何以于此混成者,只说其具有相、无相、玄相、妙相、常相、久相、一相;不说此混成者亦自具生相、变相、发育万物相、变相、开相、辟相?果此混成者具此生相、开相,而其所生出开出者,又复再有所生,再有所开,则又何不说此混成亦具生生之相,开而复开之相?此道体果无始无终,则亦不得以混成为终,更不得以玄为终。又道果能生物开物,复生而又生,开而又开,又何不说此混成者,原是以生生之易为其道,或原是以生物成物之诚,为其道?若然,则此道之在天地间,即化同于易传之“富有”而“日新”以“开物成务”之道,中庸之“洋洋乎发育万物”之道矣。夫一形而上之道体,如只是开而生物,推物以出,复阖而藏物,纳物以入;则其生、其推、其开为“与”,此诚无私,老子所谓“天之道利而不害”是也;然其藏、其纳、其阖,则谓之为生而不有,固可,谓之为自取其所与者亦可。此道之天门开阖,即先与而后取,无私以成私;则道之玄德,亦惟在其初之能生物,而兼覆育之生养之而已。此道体固未能举其自体,以全赋予于所生之物,而一无私吝,以使此所生者,亦内具此道体之全,以为其性,而亦自成一具生生之道、或生物成物之道者也。是即老子之道终为不仁或非仁,而不如中庸易传之道体,兼为一既仁且智之体而至善者也。至儒者之所以知此天道之为仁而至善,则原于儒者之能由知人之心性,而本之以知天。老子则未言人之心性之仁,亦未尝循之以知天;乃唯由观万物之在天地间之由有而无,由生而复,以冥悟一混成之道;而彼之视人,亦实视如万物之一,而与他物同依一自然律以生。唯此人其智足以知此自然律,与其所依之道体,遂能知其生活上之道之所宜然与当然,而由修德以上合于道体,而契彼玄冥耳。然此与儒家之修仁智之德,纯在人心性之要求之不容己者上立根者,固不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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