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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朱子论格物致知与大学之止至善

    吾人于本文上篇,力辨朱子、阳明之论致知格物,皆无当于大学本文之文理,及朱子重订章句,与阳明一派固守大学古本,皆非是。其意皆不在指摘昔贤之误,而实在由此以说朱子、阳明之思想,虽其精神之归趣,与大学无二,然克就其所言者之内容而观,咸有其进于大学所陈而自立之新义在,而见儒学思想之向前发展者。唯此下所陈,尚非就二家之整个思想而论,唯是就二家之释大学格物致知之言,不视之为大学本文注释,而视为一独立之思想之表现,以观其进于大学本文之所及者何在。

    依吾人上篇,所重订大学章句,已可见大学之文,原自具首尾,而文义完足。其所陈者,简言之,即“由止于一一对物之至善之正道,而知止、知所先后,由诚意、正心之功,以达于修、齐、治、平之业”之一系统。然大学本文所举之人当止之至善,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等;皆儒者之公言,亦在原则上为人所共认之善道。依此善道之先定,则人之修为之功夫,自不出乎知止于此善道,而知所先后,以措之于行践。吾人于此亦可说,凡人于已知何者为善道之处,而直自求循道而行,以立志存心,充内形外者,则于大学之教,可切合。人果能本于吾人所已知为善者,即止于此善,据为标准,以勘验判断吾人之生心动念,及日常行事,而迁善改过,亦即希贤希圣之方,而足成就吾人笃实贞固之德者。然吾人在实际生活中,从事修养,亦时有种种问题,非直下为定然无疑者。此一在人于已知为善者之所以为善之理由,人或未知,因而亦未能真知善道之所以为善道。一在人纵已真知当然之原则性之善道,而人在一具体情形下,亦尽可不知其真可在当下实践,而又当止之善道为何;则进一步之知止,及知所先后以实践之之工夫,皆可在一时用不上。此中,人所感之问题,恒为当然之原则性之善道,如何应用于现实存在之具体情境,而如何加以表现,以成具体之德行之问题。亦即抽象普遍之善道,如何转化出次级之具体特殊之善道之问题。吾人须知,此次级之具体特殊之善道,仍是一善道。此中之问题又有二,一为“何种抽象普遍之善道,当于一具体情境中表现”之问题,一为“以何种具体之行为,应具体之情境,此某一种之善道之具体表现,方成为实际可能”之问题。

    关于何种抽象普遍之善道,当于一具体情境中表现之问题,即如为人子,止于孝;为人臣,止于敬(或忠);便皆为抽象普遍之善道。然人当同时有两种以上之抽象普遍之善道呈于心,而所在之情境,似只能容许实现其一时,如志士仁人,处忠孝似不能两全之情境时,则彼毕竟将于此行忠道,以表现忠道,或行孝道,以表现孝道;则人即初恒不能无疑。而当其有疑时,则在彼之心,虽已兼止于此二善道,然在其外表之行为上,则不知其所当止之至善为何。此时人之初不知此外表行为上,所当止之至善,亦无碍于人之于此,必求有一决定。由其必求有决定,而彼亦必信此中仍有一当止之较善、或至善之道,为其所能知。然彼此时,虽可自信其能知,而又尚未知,则此较善或至善之道,即为超越于其现实之心灵之上,而非现成的内在于其心知的,亦如虚悬于上,尚未从天而降者;则家、国、天下之物,虽来接来感而呈于前,彼亦将暂不知所以应之感之,一时不免于手足无措,而于家、国、天下之物,即不得而格。此问题,乃明在大学本文所陈之系统之外,而论其如何解决,亦在大学明文所及之外矣。

    即在上一类问题解决,吾人尚有第二类之问题,此即为以何具体行为应具体情境,使已决定之某种善道,得其具体表现之问题。如吾人之孝父母,为一已知或已决定之善道。然吾人如何在实际生活中尽孝,如何养父母之体,如何养父母之志,此皆关联于我所处之具体情境,如贫贱、富贵等等,而有种种之具体特殊之尽孝之善道,而非只抽象普遍之“止于孝”一语所能包含。今如只有此尽孝一语,亦实尚宽博而无当。依大学之系统,此问题之解决,在人之先知止于孝,缘知止而有定、有静、有安,则人之心即定静而安于孝。既安于孝矣,则人自将思虑如何孝,以求得此具体特殊之尽孝之道。由此“虑”以求“得”,即可答此问。然吾人于此,仍有一再进一步之问题:为人于此当如何去思虑?此思虑,当以何者为其所对?吾人于此唯有说,此思虑乃以次级之具体特殊之尽孝之道,为其所对。而当此道,尚未由思虑而得,此道亦为超越而非现成的内在于人之心知者。如吾之心虽已止于抽象普遍之孝道,尚未知其所当止具体特殊之尽孝之道为何,则吾人之心,仍未全幅得其所止;而父母之为物,虽来接来感,吾亦未知所以应之、感之,之全幅之至善之道,而于父母之为物,亦即不得而格矣。此问题,亦非大学之本文之所及者也。

    吾人如知大学之思想系统未及之问题,亦即可知朱子之说格物穷理,所以进于大学本文之义者之所在。朱子说格物,其要义在扣紧物之理以言,并指出人唯于“理有未穷”,而后“知有不尽”。朱子之所以重穷理,盖一方意在使人知一切人所止之至善之当然,与其所以为当然,而使人于已知之善之为善,当然者之为当然,更知其初所不知之理由,而决定无疑。 [1] 此即使人由知之真而达于行之切。再一方即在使人由知抽象普遍之道,以进而求具体特殊之道。朱子尝言道字宏大,而理字细密。故人言道,恒就抽象普遍之原则性之道言;而言理,则可兼指种种具体特殊之应物感物之道。人于原则性之道,不觉有问题者,恒于更具体特殊之道,或觉有问题。道若不待穷而后知,故无穷道一辞;理则若恒待穷而后知,而有穷理一辞。朱子之言格物,重穷理,亦即意在归向于“对一一具体特殊者,而初为人所未知之应物感物之道”之寻求 [2] ,而此寻求之不能不有,即对上文之问题,而不能不有者也。

    对上文之问题,吾人已言:人当求此具体特殊之应物感物之道或理时,此道或理,初必显为超越于吾人心知之所及,而非只内在于吾人现实之心知者。此道此理,为善之所存,即此善之具体内容,初亦为未知。此未知之善,非是原则性之孝慈忠敬之类;而是在上文所谓:在一具体特殊之情境中,毕竟以尽孝或尽忠为至善,或如何尽孝尽忠,方能具体特殊的表现此忠孝之类。须知在一具体情境下,纵然吾人已知忠知孝,而此知忠知孝之心,无一毫自欺,惟见一片真诚恻怛;此中仍有一具体特殊之表现此忠孝之道或理,初为吾人所不知;而非只顺已有之知忠知孝之心之自然流行,即必能求得,而待于吾人之先自认于此无知或未知,而思虑以求之者。至吾人之求知此道或理,则恒赖吾人之先知吾所处之情境之为何所是,吾欲对之尽忠尽孝之亲、君、家、国之何所是,我之所实能为、实能施及于亲、君、家、国者何所是,亲、君、家、国之所需要于我者为何,及我之所实能对之而为而施者之中,何者实为其所堪受而能受等;然后方能决定吾之所当以感之应之之具体特殊之善道,或当然之理之何所是。由是而此中之善道或当然之理之决定,乃赖于对具体情境中之“我之为物”、“君、父、家、国之为物”之种种“实然及其所以然之理”之知 [3] ,而受其规定;而此中所决定之善道与当然之理,亦即包含物之实然及其所以然之理于其中,而互相交错,因而亦可以理之一名统称之。然因此中,吾人欲求知此善道或当然之理时,必需先知众物之实然与其所以然之理,便恒须经一复杂之思虑历程。物之表面如是者,里面未必如是;粗如是者,精未必如是;一物如是者,众物相连,未必如是;而此中人于所当,知之善道或当然之理,初恒知之不尽或为其表而非其里,或为其粗而非其精,或只可据之以应一物,而不当据之以应众物交织成之情境者。于是人必缘其所已知者,进而深思熟虑,得其表如是,里亦如是,粗如是,精亦如是,足以通贯众物之表里精粗之“物之实然与其所以然之理”,与吾之“所以应物之当然之理”或“堪止之善道”;而后吾人之尽忠尽孝之心,乃得循此理此道,以由内而彻外,由体而呈用,而有其具体特殊之至善之表现,以成吾人之忠孝之德。此即朱子之格物补传,所以言穷理之事,必待人之“据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必“至用力之久”,方能“豁然贯通”“于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然后“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也。

    吾人于朱子格物穷理之教,循上文所释以观,便见其实起于大学本文原有其所未及之真实问题,其所言之格物穷理,亦希贤希圣者,不能不随时应用之工夫。其言“人惟于理有未穷,而知有不尽”,亦一实事之叙述。当人感其“理有未穷、知有不尽”时,此理之为超越而非内在,理如尚在心外,亦为一实事。吾人于物之理,如已全知,固可不以物为外。然当吾人于物之理,有所未知时,则物理如在外,而物亦即如为外在。故此中言众物之为外在,亦为一所感之实事之叙述。然吾人却又不可说朱子之认理为外,同于告子义外之论,如阳明之所评者。因此理之在未知时为超越,并无碍于其在已知时之为内在;吾人之初感众物之为外,亦不碍其理之继为吾人所知时之内在的呈现而为内在;而当物之理内在的呈现时,则物亦不得说为只在外。由是而吾人即物穷理之历程,便是一求知彼原能内在的呈现之理,成为实际之内在呈现者之历程。于是其初之为超越而如外在之理,自其本性而观,亦未尝非内在。而一切超越而未现实之内在于心,而初如在外之理,皆当视为超越而又内在之理。 [4] 是即朱子所谓性理也。由是而依朱子所说格物穷理之事,虽似为致知以求理于外,亦同时是尽心以知性于内。固不可视同告子义外之论也。

    至于朱子之言“豁然贯通”,如循吾人上文所解释,亦不得视为近禅,如禅宗之桶底脱之大彻大悟之类。而是“吾人于初不知所以应物感物之善道,而思虑以求之之后,蓦然见得一善道,足以通贯众物主表里精粗时”之一实感。有此豁然贯通之实感,而知及此善道,而吾得循此道以尽心,即心之全体大用之明。朱子或自释其穷理之说曰:“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而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否,皆穷理也。”朱子又或约其说为四言曰:“或考之于事为之著,或察之于念虑之微,或求之于文字之中,或索之于讲论之际。” [5] 是见朱子之格物,仍同伊川之“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要在于一一具体特殊之事物上,即物而穷其理,而其格物补传所言之豁然贯通,亦即人之具体特殊之穷理历程中,时时可有者。一度豁然贯通,则一度有吾心之全体大用之明;时时有豁然贯通,则时时皆有此明,而可进至无不明。此固非必即禅宗之顿悟心体,而一了百了之类。故阮元之据此以言朱子此言近禅,实为无理。儒佛自有会通,近禅亦无不可,然不能动以近禅为责斥之具也。清人戴震为阮氏所宗。戴氏孟子字义疏证权字条,尝论“一以贯之”,亦有“一事豁然,更无余蕴……心知之明,进乎圣智”之语,阮氏不以为近禅,何独以朱子之言豁然,即为近禅乎?

    至于阳明评朱子之格物穷理为少头脑,如以朱子之言与象山阳明之教,处处先扣紧立乎其大,或良知本体以立言者,互相比较而论,此评非即不当。观下节可知阳明绝处。但其谓朱子不当将上文之“察之于念虑之微”,与余三者并举 [6] ,则亦未得朱子之意。盖朱子之格物穷理,要在对具体事物之理,尚为吾人所未及知者而说,故随处于应接事物上穷理,即其思想之归趣。念虑与文字书籍与讲论之事之呈于前者,皆事物也。故依朱子之教,以言其格物穷理之头脑,则“于应接事物时,沿对事物之已知之理,而进求知其未知者,并求决定的知之”之一原则,或“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之一原则,即其格物穷理之头脑。而朱子之所以言察之于念虑之微,亦是视吾之念虑,为吾内心所对之事物而说。 [7] 吾之念虑之显为如此者,乃恒为表面上粗看是如此,故必就其隐微而察之,乃得其里与精。当吾人自察其念虑时,此念虑之为如何如何,有为吾人所未及知者,而吾人之如何对症下药,以何种之善道自励,亦实有吾人所未及知者。 [8] 唯此未知而求知,方是格物之功夫。故此中之念虑,亦心之所对之事物之一,与其他事物,未尝不平等。而察念虑,与察其他事物,实亦未尝不平等,不能居于头脑之地位。此朱子之察念虑,亦不同于阳明之致良知。阳明之致良知,重在人悟及其原有知善念知恶念之良知,此良知乃居于善恶念虑之上一层次;乃进而循此良知所知之善恶之辨,天理人欲之辨,与缘知善知恶而俱时有之好善恶恶之心,去着实好善恶恶、为善去恶、存天理、去人欲,以彻知彻行。所谓“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 [9] 是也。而朱子之格物,即至于察念虑,亦是重在往知吾人之初所未及知者。此吾人之初所未及知者之存在,乃至少为吾人在一一具体特殊情境下,所必加以肯定者。吾人于此,即必须循朱子之教,以格物穷理。此处朱子之教,亦有其原则性之意义,而有一永恒之价值。阳明之教,虽重在识得良知,以正本原,然其言自悟良知之所已知,以为扩充之资,言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亦即意涵必须表现良知之流行,于具体情境中之具体之事物之义。故不能离“节目时变”,而言致良知。如致孝之良知,不能离冬温夏清,晨昏定省之事是也。然由良知之知孝,至知行孝之节目时变,却可并非只为一直顺良知之自然流行之事。阳明谓“良知之于节目时变。如规矩尺度之于方圆……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时变。” [10] 而未言及此中人之求知节目时变,须先自认“其先之未知或不知此节目时变。”而由良知之知孝,至知孝之节目时变,亦并非只是以良知之所已知为标准,即必然能知者。故阳明之规矩方圆之喻,亦不谛当。因有规矩必能成方圆,而以良知之已知者为标准,未必能知节目时变也。阳明喜言良知之无不知,此乃将良知流行之全程一滚说。实则良知之流行,亦自有节奏与段落。在每一段落上,皆有所不知,人亦可知其有所不知。而朱子则正是就人知其所不知处,教人以格物穷理。只须人真能知其有所不知,则见得朱子之教,自有其确乎其不可拔之处,而亦非阳明之致良知之教所能废者也。

    二 王阳明之致良知与大学之知止及明明德

    上文言阳明致良知之说,不能废朱子之说。然阳明致良知之说,又自有其进于大学之教,及朱子之言者;此即在上文已提及之阳明之良知,乃重在就人之所已知,以彻知彻行而说。所谓就人之所已知以彻知彻行,亦即重在人之真知其所已知,而更亲切于其所已知;而不同于朱子之重知其所不知,以更扩大其所知之说者。夫大学之言止至善而知止,与知所先后,此初乃是就人之所共认所已知之至善,如慈、孝、仁、敬等而言。然人之真知其所已知之善,则属于更上一层楼之自知。克就大学之知止至善之文句而言,其句法正有似乎荀子之言知止,求“止诸至足”(见荀子解蔽篇)。故近人或谓大学为荀学,斯言固不当,下文当及之。然克就大学之此文句而言,亦实不能断定大学之所谓至善,毕竟只为人知之所对,或兼为此知之本性。然吾人若能进而反省:吾人在知止至善时,此“知”与其所已知之“善”之关系;则吾人将见得:此善,非特可视为此知之所对,而实为此知之自身之内容或本性。如吾人在见父知孝,对人知仁时,此知之全幅内容或本性,即是此仁、此孝,而此知与仁孝,浑然不二。此中,仁孝之善,亦即此知之本性之善,而善与知亦浑然不二。吾人亦惟在知此“善”,与知善之“知”,浑然不二时,乃可言真知其“知”,真知其“已知之善”中之“善”与“知”之不二。此与善不二之知,即阳明之良知也。

    阳明之良知,即“知”而即“善”,亦同时知好善而恶不善或恶。如知仁知孝者,必知仁孝之为善而好之,亦知不仁不孝之为不善而恶之是也。我有知仁知孝之良知,亦可有原于私欲之不仁不孝之意念。然我知我有此原于私欲之意念,我亦知缘我之良知,以恶此意念而去除之;则我不能据此意念,以疑良知之善。而唯当据此良知之“恶此不善之意念”,以更证“良知之不容不善”之至善;并知此不善之意念之不容于良知,非良知之真实表现,为我顺良知之知而行时,所必加以去除者。此顺良知之知而行,即阳明所谓致良知之工夫。而有此致良知之工夫,正赖于吾人之知:此良知之自身、或良知之本体之于“知此不善时,即恶之而不容之”。故良知之工夫,赖于知此良知之“好善而恶不善”之本体;而真能知此良知本体之好善而恶不善者,则良知本体之至善,即已呈于前,而不善则渐自销化于无形。故此知本体之自身,亦为工夫。夫然,故致良知之工夫,亦非以另一心,去致良知,而实只是良知本体之自致,而自呈显,以为工夫。致良知,实即良知本体之自己流行为工夫或用。此中如即本体而言,则工夫或用,皆属于此本体,所谓“即体而言用在体”是也。如即工夫或用而言,则其中全幅是本体之呈现,所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也。推而言之,则即流行,即主宰,即动即静,即寂即感,即知即行之义,于是乎在。其中精义络绎,非今之所能详。然要之,吾人欲了解阳明致良知之学,首待于吾人之反省:在已知止至善时,其“知”与“善”之关系,是如何一同事,而悟及此中“知”与“善”之不二。此则赖于人之不仅能知止至善,且须更上一层楼,以知此“知”与所止之“善”,而摄之于一良知,此方为人之真知其所已知之学。是即阳明之学,超溢乎大学之“知止至善”之文句所表之义者也。

    然阳明之言良知之义,虽超溢乎大学之“知止至善”之文句所表之义,然又未必即能出乎大学全文之精神以外。此缘于吾人欲了解大学全文之精神,尚不能直就大学言知、言善之明文所及者,以为说,而当就篇首即举出之明明德之涵义为说。据大学之释明明德,乃以人之明德,上原于天之明命,而为一内在人心之光明之德。所谓明明德,亦非另一以明,明此内在之明德,而只是明德之自明。由是而大学之全文之精神,乃以内在于心之明德之能自明,为第一义,即绝不同于荀学之重学于外者。而大学所谓明德之能自明,亦正同于阳明之良知之本体,能自致而自呈显。大学之三纲领,先言明明德,继言新民,及止于至善,则亦意涵:人之能知止于至善,其根据,在明明德之义。果人之止至善,其根据在明德之自明,则人之知止于至善,亦即明德之自明中所涵之知,或此自明之所发之知,而与此自明为一事者也。故通大学全文之精神而观,则见阳明之言致良知,实无大异于大学之言明明德。故传习录载蔡希渊疑阳明之说,为以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与大学之次序不合时;阳明唯有以“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诚意”为言。 [11] 是阳明已自觉其言致良知,乃直契于大学之明之明德义者。夫然,故良知之知,就文句而言,虽不同于知止至善之知,然吾人若将知止至善之知,视同大学之明德之自明中之所涵或所发言,则阳明之良知之知,固亦通于大学之所谓知止之知矣。

    然循上文之解释,吾人虽可说阳明之致良知,与大学明明德之相类,及良知之知,与知止至善之知之相通;然不可以此而说阳明之良知之说,只为大学之教之注释,而仍当说阳明之良知之说,有进于大学者在。此乃由于于大学中之知止至善,虽可说为明德之自明中之所涵与所发,然“知”与“明德”“自明”之语,在大学中之涵义,仍有所不同。大学言明德,初唯是就在于内心之光明之德上说,而大学之说知,则是对一一之至善,兼所接所感之事物说。谓由大学所谓天之明命、明德、而自明,能发出止至善之知,此固可说。然此只见一由上而下贯之纵的历程。至于就人之知之所对,有种种之事物,人亦各有其所以应之感之之至善之道言,则人于此一一求知之,便为一由内而外展之横的历程。依大学本文,于前一历程中,言明德与自明,而唯在后一历程中言知。吾人上文谓大学本文中可具有:此知为“明德”自明中之所涵与所发之旨,是乃将此知直隶属之于前一历程言。然吾人之所为,仍只限于将此知之义与明德之自明之义,直接相通贯而止。吾人仍未能使此知之义,与明命、明德直接相通贯,以说明德之自身,只是一知或良知也。而依大学之用名,此亦为不能容许者。其故在大学之所谓明德,乃纯就其内在于心而立名,德之一字,固原指为己所得而内具于己者;则固不可径以知称德也。依大学之系统,吾人可说明德为本体,其自明,及自明中之知,是其用。此中可以体名为用名,故明德之自身名“明”,其所发之“自明”之用,亦可名“明”。然大学未尝容许以用名为体名,故其明德自明之用中,虽可有知,而不可以“知”名“明德”,或以“明德”为“良知”。此亦即大学之所以只列致知,为明明德于天下之历程中之八目中之一事,而亦终不得与明明德并举之故也。

    然依阳明之言,则不特吾人可依体以说用,而以体名为用名;吾人亦可依用以说体,而以用名为体名。由是而吾人不特可由明德之体为“明”,以说其发出之用为“自明”,吾人且亦当由此“自明”中之所涵所发之“知”,名为“知”,而以“知”,名此明德之体,而谓之为良知。阳明所以能为是,而大学未能为者,则在大学之由天之明命、明德,说到自明及知,皆为一由上而下贯之事,亦即由形上之体,至其表现贯注于用之事。故此中可容人之依体以说用,以体名为用名。而大学未尝说及:就吾人当下之知与自明,以见天之明命、内心之明德之在此呈显;亦未尝说及:由下上溯,以即用见体之事;故亦不容人之依用以说体,以用名为体名。因而明德之自明,虽发而为知,然致知之事,只能为八目之一;更不得说明德即知德,或良知。然阳明之所优为者,则正在合本体与工夫,而彻体彻用,彻上彻下,故既可以体名为用名,亦当以用名为体名,如“知”果为明德之自明之所发,则明德,亦即知德,亦即良知,而不得更有异。此中之兼彻体用上下之义,亦即阳明之进于大学之一义也。

    阳明之将大学之知止之善,上溯至明德之体,而以良知指明德,于是阳明之所谓致良知,遂亦不止如大学中之致知之为八目之一,而成为涵盖一切修养之工夫历程者;正如大学之“明明德于天下”为涵盖大学中之一切修养工夫历程者。然此中即以阳明之“致良知”与大学之“明明德于天下”对勘,仍见阳明之说,有简截于大学之言者。此即源于大学之所谓“明德”,原只为内具于己者,而“天下”则初乃视为外在者,此中惟赖明此明德于外,以贯通内外。然阳明之良知,则以其为“知”,乃自始即以通物为性,而其本身,即具自由内外展、以摄外于内之义。故阳明之致良知,直下为一合内外之道。于是大学之由内而次第及于外,以散为八目者,阳明皆凝聚收摄于“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一语之中。此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乃合内外以成浑然之一体,而此一体,则无前后内外之可分者。此又阳明之进于大学者也。

    上述阳明之学之进于大学之教之二端,一在彻体用之本末,一在合内外之先后。于是大学之由体达用,由内而外之三纲八目之铺陈,经阳明之手,即化为本末内外、一以贯之之圆教。阳明之说不同于朱子者,则在朱子之格物穷理,皆由人之知其所不知者,以开出;而阳明之致良知,则由人之知其所已知者,以开出。人由知其所不知,乃日趋于广大;人之知其所已知,则所以日进于高明。广大所以切物,高明所以切己;广大者方以智,高明者圆而神。此即朱子、阳明之格物致知之教,各有千秋,而实未尝相犯。圣二家之心与理,是否合一之争,则虽牵涉较多,然亦非必势同水火。盖循阳明之言,以知吾人之良知之天理,而致此知,则此中之天理,皆呈现于心之天理,心与理自当合——。而自朱子以求知未知之理为格物而言,则此中之理既初未被知而呈现,即初为超越,则心与理自初非合一,此亦非阳明之所得而否认。唯依朱子言,心与理之初非合一者,既可由格物,而使理呈于心,以使心理合一;则其初非合一,亦无碍于其自始具有一超越的合一。此亦应为朱子之所许。则二家之争,仍可有其可疏通而见其各有所当者在,此当于原太极一文中更略及之。

    三 德性之知、闻见之知,及以格物致知为致知识之知之说

    吾人于上文二节,论朱子、阳明之言格物致知之说,皆各有其价值,亦皆为将大学本文之思想,再引进一步而生之创辟之见。故二家所言之格物致知,咸非大学原文之格物致知之旧。至于阳明以后,既不契于朱子补传,又不契于阳明之全复古本,及徒以致良知标宗者,则有如本文第五节所陈之王心斋及李见罗之格物以安身为本之说,高攀龙、李二曲以格物为格至善之说,以及王柏、叶梦得、董槐、崔铣、高攀龙之谓大学本文无阙佚,而文句有颠倒,应加重编之说。此于本文第五节,已加以评述。然诸人之思想,盖皆未能于大学本文,及朱王二家之说外,自树立一独立之规模。今不备论。而由清初至清末,逐渐引出之一关于格物致知之一新义,则为以格物致知之学,乃是客观之穷究事物之理,以获得知识,而渐同于西方所谓自然科学之中之求知者。

    溯此以格物致知为客观的求知识,而同于自然科学中之求知之说,其来源,盖亦甚远。自宋学初起,即有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之分。闻见之知,始于感觉之见闻,而及于外界之自然、社会、历史中之事物之实然,与其所以然之理。德性之知,始于自觉吾人之一切意念、情欲、心志、行事之善恶,以及一切内在外在之行为之当然之理。依先秦儒学之传统,所重者乃在德性之知。汉人重注疏之业,而重闻见之博,记诵之广。魏晋玄学,不重闻见记诵之广博,而重谈玄理。然于德性之知及当然之理之讨论亦略。宋儒之周濂溪、张横渠及二程起,乃分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以徒事闻见记诵,无当于希圣希贤之学。周、张重中庸,已重其言诚而明,中庸之明即德性之知也。程子提出大学,则盖因大学以明明德为始事,并重言正心诚意,又较中庸由天命说到人性者,尤为能直下以德性之知,为学者所先务。而大学所谓致知,如依本文所释,亦要在知止于至善,如知仁敬孝慈信等,而知所先后,以明明德于天下。朱子承程子,以大学为入德之门,则归宗仍在德性之知。唯伊川已言穷理,朱子更重此义。穷理固以当然之理为要,而知当然之理者,固唯是德性之知也。然吾人应具体事物,以何者为当然,恒有待于吾人先知事物之实然及其所以然,由是而吾人知实然与其所以然之理,亦可助成吾人之知种种具体行为上之当然之理。此即朱子言穷理,而于当然之理与实然之理,未严加分别,而其注大学,唯统之以一理字之故。缘是而朱子于德性之知与闻见之知,亦平等加以重视。然陆象山尊德性,言先立乎其大着,王阳明言致良知,则明重在以德性之知为体,而以闻见之知为德性之知之用。 [12] 而闻见之知所知之节目之详,则为良知天理流行之节目。然阳明又言体用合一,则体上既只一德性之知或良知,如何用上又有一不同于德性之知之闻见之知?又如德性之知,必需闻见之知为用,则人亦似未尝不可以闻见之知为首务。则学者自亦可转而徒肆其闻见之知,而或乃趋于以致闻见之知为致知,知种种实然与其所以然之理,为格物。此即清儒之渐以格物致知,为纯粹求知识之论所由生也。

    至于溯此清儒以格物为纯粹之求知识之论,亦逐渐演变而形成。盖自顾亭林将“行己有耻”与“博学于文”、“多学而识”与“一贯之方”并列,即已意涵此二知并重之意,而非复宋明儒以德性之知为主之精神。而清儒之业,于“博学于文”、“多学而识”上,多下工夫,而开为清代之注疏、考据、名物、训诂之学,其精神即为重闻见之知者。至清代思想家之反对宋学者,则首有颜元、李 。其学虽亦重在实践力行,然其实践力行,乃重在习事方面。颜氏尝谓格物之内容,为格周礼之三物,即六德、六行、六艺,曰“孔门之学而时习之,即此也,所谓格物也。……盖三物之六德,其发见为六行,而实事为六艺” [13] 。故习斋之格物,乃归于以习六艺为格物。李 亦谓“孔丛子谏格虎赋,颜先生以格物之格如之,谓亲手习其事也。……格物者,谓大学中之物,如学礼学乐类,必习其事。” [14] 是见颜、李言格物之格,原重在身体之习事。然人之习六艺之事,又须人先对礼、乐、射、御、书、数之学中,种种节目之详,先有闻见之知。故李氏下文又释致知格物曰:“行先以知,而知在学。故学记曰:人不学,不知道。董仲舒曰: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徐干曰:白日照,则所求见;学者,心之白日也。” [15] 此其以学求“闻见博”,以使“知明”,如“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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