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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导言

    礼记大学一篇,自朱子并中庸列入四书,八百年来之学者,盖无不童而习之。中庸一篇,虽亦原在礼记中,然唐五代以前,已有别行本。如汉志有中庸说,隋志有戴之中庸传,梁武帝之中庸讲疏是也。宋学初起,如周濂溪、张横渠之思想,皆主要原于易传与中庸。宋初虽已有大学单行本,及失传之司马光大学广记等书,然至二程子,乃始特表彰大学。朱子乃订为四书首卷,视为学者入德之门。吾昔尝观宋明至今中国儒学之发展,实大体有类于绕大学中所谓八目之次第一周。盖司马温公、程伊川、吕与叔、谢上蔡、杨龟山、尹和靖、胡文定、胡五峰已各有其格物说。 [1] 朱子承伊川而大论格物穷理之义,而缘之以言致知、诚意、正心、及修、齐、治、平之事,可谓以格物为始教。而以朱子观周濂溪、张横渠、邵康节之论天人万物之道,亦格物穷理之事也。故朱子尝以濂溪之太极只是理字,谓张子正蒙是尽穷万物之理,又谓康节能尽得事物之变。自陆象山以发明本心,为先立乎其大者,王阳明乃于吾人本心之知善知恶,好善恶恶而不昧处,指出良知,而以良知即天理即本心,而单提致良知之教,以摄格物之义,及儒学之诸要端。此可谓改而以大学之致知标宗。王学之流,枝分派衍,虽不无异同,亦皆同本此致知之教。直至东林学派顾宪成等,疑于阳明之良知本体无善无恶之言,刘蕺山继于良知之好善恶恶之几上,指出意根,谓此意为知之主宰,而言学圣当以诚意慎独为宗,遂由格物致知之教,转而以诚意为宗。初、王一庵已别意为念,谓意为心之定向所存,亦知善知恶之良知之所根。至蕺山乃完成此以诚意慎独为宗之教,为宋明心性之学内圣之学最后之一大师。先是,王龙溪尝以诚意为后天之学,其所谓“意”乃意念,不同刘蕺山之“意”。龙溪以正心为先天之学,则重在正心。又王心斋、李见罗及明末之高攀龙,皆重安身修身之义,而皆本大学以立教。至明末清初之大儒,如王船山、顾亭林、黄梨洲等,则其精神所注,皆由内圣之学转至外王之学。其中如船山、梨洲,虽亦深究理学中问题,然皆意在以内圣之学为立本之资;至言达用之学,则宗在经史。亭林以经学即理学,虽遥承考亭之教,然理学中之诸问题,则非其所究心。唯于古今治道,郡国利病,辛勤加意。诸儒立教,如船山之畅发志为一心之存主之义;别人禽,严夷夏,端在正其心志,亦无异于以正心之功,统致知诚意之事。而亭林之言行己有耻,更不详析一一所当耻,及此中内心修养工夫之历程,此亦无异统言人当修己修身。诸儒身当鼎革之际,其关心乃在天下之兴亡,治道之隆污,国族民命之绝续,则皆外王之学之所摄,大学中之治国平天下之事也。明末清初,学风既转,亭林、梨洲倡经学史学于先,而清儒之业,又未能继其志,以建制立法;乃群趋于考订经史之名物制度,重事纂集注疏之功,再及于训诂、文字、声韵、校勘、版本之学。然清之学者,其工力所在,虽若与治平之业,直接不相干;然由其自居于儒者之林而言,亦未尝不自谓其志在:由声韵文字之学,纂集注疏之功,校勘版本之业,以使先圣先贤之书可读,明训诂以明义理,考名物制度,以知治道,而为致太平之资。则清儒之学,亦顾黄之流风余韵之所贯也。清儒之足以言思想者,如颜元之重安天下、富天下、强天下,戴震、焦循之重遂民之情,同民之欲,及公羊家之经世致用之学,康有为之言大同,孙中山之言民族、民权、民生,以及于民国以来人之喜言政治上之主义,实皆以天下国家、社会人民之问题,为其用心之焦点,与顾、黄、王之精神,遥相照映,亦不出大学之治国、平天下及古所谓外王之学之范围。惟此清学,重外王而忽内圣,颜元、戴震首反对宋儒心性之学。凌夷至今,则凡言正心诚意之学,乃皆被视为迂远,即修身齐家,亦人所不屑道。唯天下之扰攘,国族之危亡,则悬于中国人心之前,而又莫知所以拨乱而反正。溯自清季中西文化接触以来,国人初反省中国之所以弱,首归于坚甲利兵之不如人,次归之科学知识之不如人,乃竞尚科学之新知。而清末人名自然科学曰格致,即有取于大学格物致知之义。朱子释格物致知,为即物穷理,而科学正为格物穷理之学。于是大学之格物致知之名,即为百年来之中国人,赖以摄取西方科学之凭藉。而今日中国人,皆知尊尚科学,亦即大学八条目中首二条目之再被重视也。综上所言,是见八百年来中国思想之发展,实有如循大学八条目之次序,由程朱之以格物为始教,至阳明之以致知为宗,刘蕺山之以诚意为宗,历顾、黄、王而由正心修身之内圣之学,以转至重治国平天下之外王之学。既历大学之八条目一周,乃再归于清末以来,以格致之学之名,为引入西方科学之资,宛若二千数百年前之为大学一文者,及朱子之列大学为四书之首卷,即意在预定此规模次第,以供此八百年来中国思想之潮流,循之以进行。虽曰偶合,亦足为奇,而大学一文之重要,亦可姑假此以言之。

    然此上所陈,唯是谓八百年来中国思想之发展,大体言之,如历大学八目之次第一周。实则八百年来,中国思想之发展,其所以如是如是,自另有其历史上之理由。而吾人若据此以谓八百年来中国之学者之思想,乃唯依大学一书预定之规模,以依模作彩,或谓其思想唯盘旋于此大学之一二千字之文之内,亦断无是理。而程朱之言格物穷理,阳明之言致良知……以及顾、黄、王以降之言修、齐、治、平之道,就其具体之思想内容而说,匪特与大学一书之所说,繁简相距,不可以道里计;而此中更明不断有新思想之络绎而出。今言此中有思想相承之迹,亦有一贯之儒学之传说可见,人固无异辞。若谓后儒之思想,唯是先儒所言者之翻版或注释,则匪特有悖于思想演进之实,抑亦将忽视后儒之新义之所以立,及其对思想史之贡献何在。以吾人今日之眼光观之,朱子之论格物穷理,阳明之言致良知,以及顾、黄、王以降之言修、齐、治、平之道,虽皆恒自谓不过发明古人之遗意,实亦诸贤之谦德使然。就中朱子与阳明二家之释大学之争,若各还归于二家之思想以观,皆自有千古,而各在儒学史上,树立一新义,亦未尝不与大学之思想,有相衔接之处。然若视之为大学一文文义之直接注释,则皆不免于枘凿。而其思想与大学相衔接之处,亦皆不在大学之明文,而惟在其隐义。此隐义之提出,亦实一思想之发展,而非必即大学本文或大学著者之心中之所有,实不当徒视为其注释。朱子、阳明,本其谦德,必欲归其新义于先儒,而二家之后学,又各或为朱子、阳明争其言之独得大学之本意,或另为大学之言作释,于是宋以来言大学格物者,全祖望已言有七十余家。八百年之公案,乃至今未决。实则吾人今若知朱子、阳明,皆各于儒学,有新义之树立,皆本不当视为大学之注释;则二家之争解,而朱子、阳明对儒学之贡献,亦更彰显其千古不磨之处。此亦即吾人之所以兼尊崇大学及朱子、阳明之道也。爰本斯旨,草为此文,就吾人对大学之章句之重订,以见朱子、阳明,若自视其说为大学本文之注释,则皆非;而若转而视之为大学思想之隐义之引出,或进一步之儒学思想发展,则皆是;再及于清末以来以格致之学为自然科学之说,其渊源所在,以及由此而导致之当今儒学思想发展中之一问题,合以证成八百年来儒学思想之关联于大学格物致知之教者,实不断有新思想之孳生,咸超轶于大学明文之所及。则世之谓儒者之思想,唯以注疏为事,恒停滞不进者,即以此一例,已足证其妄。而由此一例,亦足见儒者之论,其自谓承诸古人之所在者,亦恒为超轶古人之明文可征之思想之外者。盖此由承继以超轶,以超轶为承继,正为儒学发展之常轨,是治中国儒学之思想史者,所不可不深察而详论者也。

    至于克就本文之内容而言,则吾人上文,既言朱子、阳明于大学之思想有新义之树立,朱子、阳明之自视其言,为大学本文之注释皆非;此亦即同于谓:吾人欲彰朱子、阳明之功,当先明朱子、阳明之过。然舍过无以见功,吾亦将不得已而为是。故下文当首论朱子大学补传及所订章句,不合大学本文之所需,与原文之文理,次说明阳明以致知为致良知,亦不合大学本文之系统。再次则更就朱子及晚明儒者,所疑于大学章句者,加以抉择,以重订大学之章句,并略疏贯其文理。此为本文上篇,主要以辨证大学本文之文句为主,所论较为繁碎。至于本文下篇,则首当说朱子之章句虽误,然朱子之思想,仍与大学相涵接,而其即物穷理之说,亦实有进于大学之新义在。次论阳明之直接以大学之知为良知虽误,然通大学之言“明明德”及“知”而观之,则必引出致良知之说,而此亦为大学思想之一新发展。再次则略论清儒颜元、戴震之言格物致知,其异于宋明儒之说,及其演进之势,必归于清末人以自然科学为格致之学之义;并见此义之实为由大学本文之格致之原义,辗转引出之新义,而亦表现中国思想之发展之一端者。最后二节,则论由此而导致之当今中国儒学思想发展中之一问题。枯即为如何将此今人皆知重视之科学知识之知,与中国传统所重之德性之知,加以配合之问题,而此亦为中西学术思想如何融通中之一问题。足见此八百年之格物致知之老问题,实直贯注至今。乃于此最后节中更述及师友之说,兼略陈愚见,以作结论。此合为本文下篇。要以证成八百年来直接关联于大学之格物致知之思想之发展,而义理之疏解较多。读者不耐上篇之辨证之繁文者,亦可先阅此下篇也。

    二 朱子大学补传之得失

    朱子重订大学章句,并作大学补传,其异于大学古本者,在以大学古本,为有颠倒错乱,及缺佚。故除改篇首之“在亲民”为“在新民”外,更移置“康诰曰克明德”至“与国人交止于信”三章,于“其所厚者薄,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一段之前,又移动古本原属于诚意章之“诗云:瞻彼淇澳”至“没世不忘也”一段,及古本之“子曰:听讼吾犹人也”至“此谓知本”一段,并置之于“与国人交止于信”之后,及古本之“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之前。于是此两个“此谓知本”,遂相连接。朱子乃据程子言,谓此中之一个“此谓知本”为衍文,而既删去下一个“此谓知本”之后,则“此谓知之至也”一语,又上无所承,朱子遂于其大学章句曰:“此上应为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者,而今亡矣,间尝窃取程子之义以补之曰: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按朱子所编章句,移动古本之次序者三,改字一,删字四,新作补传,共百三十四字。此于原文之改动,不可谓不大,而使人不能无疑。故王阳明必欲复大学古本,而宋明以来学者,凡非墨守朱子之言者,及清儒之宗郑康成注者,亦同皆不能无疑。而朱子之论大学之有阙文,并非全直接根据于原文之必不可通,初唯由其重订章句后,使两个“此谓知本”相连。一个“此谓知本”接上文,再删去一个“此谓知本”,乃见“此谓知之至也”一语,上无所承,遂见阙佚。是此阙佚之见,乃朱子重订章句之所为也。而其重订之章句,除将“康诰曰克明德”至“与国人交止于信”三章,移置于前,确乎有据,吾亦印持外;其余将诚意章之“诗云:瞻彼淇澳”至“没世不忘也”,及“子曰:听讼吾犹人也”至“此谓知本”二章,移置于前,则并无坚强之理由。而不移置此二章,致使两个“此谓知本”相连,则不致使大学原文,见有阙佚,亦即大可无作补传之必要。故吾人今论朱子补传之非,将首论其将诚意章此二段文移置于前之不必要,及古本原文,原自可通,次将论其补传与大学本文,不相贴切之处。

    今按古本诚意章,除“康诰曰克明德”至“与国人交止于信”,吾人亦以为当如朱子意,移置于前文外,其余文如次。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自慊),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也,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于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所以没世不忘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郑康成注,“诗云”以下,全是释诚意之功。朱子则以为“诗云:瞻彼淇澳”至“没世不忘也”以上,皆属于传之三章,乃所以释止于至善者。而听讼以下,至“此谓知本”,为传之四章,乃释本末者。今按上文“诗云邦畿千里,为民所止”至“与国人交止于信”,已是释“止于至善”,则亦不须又以此“诗云:瞻彼淇澳”至“没世不忘也”之一段,以属于传之第三章,再释“止于至善”。若然,则此古本亦不须改动。如人问曰:若此皆当依古本,视为释诚意者,则诚意章何以如此之长,而下文之正心章,又何以如此之短?则须知古人文章之长短,本不一定,此乃问非所问。而吾人如依朱子将诗云“瞻彼淇澳”至“没世不忘也”,移于释“止于至善”章中,则吾人亦可问:何以释止于善者,又如此之长?而上文之释同为三纲领之“明明德”及“新民”者,又如此之短?此亦同为问非所问。此中重要之点,唯是“诗云”以下,是否必须分属于朱子所谓三四章,而不可并属于诚意章?则此必须先证明其属于诚意章,于文理必不可通。然吾人殊不见此中有必不可通之处;则古本既属之诚意章,朱子即无加以改动,而分属于三四两章之理由矣。

    按此诗云“瞻彼淇澳”一段,所以原属于诚意章者,盖诚意章前文所讲者,原是由“无自欺”“慎独”之工夫,以“诚于中”而“形于外”,而使“德润身,心广体胖”。此段中之道学,自修,正为慎独与修德之事,而恂栗威仪,亦正为德润及于身,“心广”而彰于礼貌之征。郑注谓恂栗之恂字,或作峻,读如严峻之峻,言其容貌严厉。朱注虽释恂栗为战栗,亦谓恂栗威仪,言其德容表里之盛,则与郑注,亦大体不殊。至于言“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所以没世不忘也。”则正谓君子诚意之功,至于充内形外,则其所知、所止之至善,亦充内形外,而足感人化民,使民不能忘,而君子之风,乃化及小人。此正与前文相发明。至于“听讼吾犹人也,必亦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一段,郑注谓“圣人之听讼,必使民无实者,不敢尽其辞,大畏其心志,使诚其意不敢讼” [2] 。朱注谓“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此中朱注又实与郑注,大旨无别。今依古本将此段仍属诚意章,即谓人能诚意至于盛德,至善,而化民,则人之无实而兴讼者,亦不敢尽其欺罔虚诞之辞,而不敢不诚。故朱子语类卷十六亦谓“大畏民志者,大有以畏服斯民自欺之志”,是与郑注全无别矣。故此听讼一段,亦与前文之“小人闲居为不善者,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同为诚意之极,至盛德至善,而民莫能忘之效验;有如孟子之言君子之“所过者化”,中庸之言“至诚而能化”,实文从而字顺者也。而朱子之注,原与郑注大体相同,唯以其必欲将其中一段,移置于释“止于至善”之第三章,再分出一段,成为释本末之第五章;乃凡于郑注视为诚意之效验之处,皆改视为“明明德而止于至善”者之效验。此中唯就义理而观,如朱子之谓“恂栗威仪,民莫能忘”,及“使无情者不得尽其辞”,为“明阴德而止于至善”者之效验,固未尝不可。然谓为诚意之极之效验,又何尝不可?而此二段文,古本既原在诚意章中,顺上文之解释,又本无不可通之处,则朱子又何据而必移置于前,以分属三四章乎?王船山读四书大全说,因曲顺朱子之意,谓“朱子谓恂栗威仪,为成就后气象……又云严敬存乎中,光辉著于外。‘存’字但从中外上,与‘著’字为对,非若存心存诚之存,为用力存之也” [3] 。其引朱子此二语,盖谓朱子释此段,乃视为圣学之极功,不同大学诚意章所论者,犹在存心存诚之勉力之阶段,故不属于诚意章中。然此二段所言者,是否即圣学之极功,殊未可定。 [4] 即视为圣学之极功,亦未尝不可附诸诚意之一阶段而论也。盖存心存诚,固为用力之事,然用力而至德润身,心广体胖,岂不亦为成就后之气象,而同于“严敬存乎中,光辉著于外”?朱子、船山于“德润身”“心广体胖”二语,既不疑其属于诚意章,则于下文之恂栗威仪之气象,又何疑其属于诚意章乎?

    吾人上文,既已详辨古本诚意章之一段文,朱子无必须加以移置之理由。而不移置此二段,即不见大学原文,在文理上之有阙文,亦无必须另为之作补传之理由,如上所述。今再指出朱子作补传之内容,与大学本文不相贴切之处,以论补传之不必作。

    朱子补传,就上所征引之原文观之,其所欲讲明者,乃在“致知在格物”及“物格而后知至”二语。大学言“致知在格物”,未尝言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则致知格物,虽为二名,而可说为一事,故朱子于此,不分为二补传,无可訾议。然大学本文言“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知。”此中明有先后之序,而大学本文,亦重在处处说明,何以必先有此而后有彼之义。故以“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所谓治国在齐其家者”,“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各为一章之始。唯于诚意章,未明言所谓正心在诚其意者。然诚意章前言诚意,继言心广体胖,即下接正心,义亦无缺。果如朱子之意,谓大学有阙文,而为之为补传,则朱子首当补释“所谓诚意在致其知者”,以明大学所谓“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之义,而不当只补释“致知在格物”之义。因格物致知为一事,则释得“欲诚其意者,必致其知”,不另释“致知在格物”,实未尝不可。然释“致知在格物”,而不释“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知”,则万万不可。因此事,乃与其余者同在一线索中之思想也。朱子乃不此之图,唯以补传释“致知在格物”及“物格而后知至”二语,而未尝释“欲诚其意者,必失致其知”及“知至而后意诚”二语,是轻重倒置也。(朱子语类中,多有言知至而后意诚者,然皆未包括于补传中。 [5] )又克就其补传之内容而论,则朱子言知,首谓“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其言物也,则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遂谓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至穷理致知之效,则朱子言其在“豁然贯通”,以使“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此可说为正心之始,而非诚意之始。朱子之释格物,又初不直以物为所对,而以物所自有之理为所对,则朱子之言格物致知,即为一方冒过与诚意之关联,而一方又冒过物,而直达于物之“理”者。朱子又未尝于其补传言,人必知理而后意诚,亦未尝言惟其理有未知,故其意有不诚。则朱子补传,实未尝补其所当补,而其所补,亦未尝贴切于原文也。

    吾人以上论朱子补传之不当,乃纯就文理而说。至于克就此补传之思想,而加以评论,则或如阳明之谓其为求理于外,乃告子义外之说,泛求物理而少头脑之论。或如阮元之论语一贯说,以“一旦豁然贯通焉,此似禅家顿宗,冬寒见桶脱大悟之旨”。而大学本文,亦明不见“理”与“穷理”之字。凡此等等,固皆不足以难朱子之学之本身,下篇当及之。然要之,亦足见朱子补传中之义,非必大学原文所有之义,而有其不能使人无疑者在也。

    三 王阳明以大学之知为良知之说之得失

    至于王阳明之说大学之致知为致良知,其说与朱子相较,实更易解释“知至而后意诚”及“欲诚其意者必先致其知”二语。盖依阳明之言良知,原为知善知恶,而好善恶恶者。好善而如好好色,恶恶而如恶恶臭,是即诚意之实功。故人能真致其良知者,即必能诚其意;而人不能知善知恶,即不能好善恶恶,亦不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故欲诚其意者必先致知,而致知之教,即贯彻于诚意。此实较朱子之惟论致知之待于格物穷理,而未及于致知与诚意之关系者,更能应合于大学之文句所涵之义。至其思想之高明,是否过于朱子,则可暂存而不论。

    阳明虽以致知为致良知,而异于朱子,然其以致知格物为一事,又同于朱子;于是其说格物,亦不得不与朱子异。阳明谓“格物”之物为事,朱子亦尝训物为事。然朱子之说格物,重在即物而穷其理,而阳明之训物为事,则同时以事为意之所在。而凡意之所在皆为事,亦为物。由是而“吾意在于事亲,则事亲便是物;吾意在于事君,事君便是物”。意之所在,知即随之,“知”随“意”之所在之事,而知其善恶,并真切的好善恶恶,以为善去恶;则知至而意念之不正者归于正,而事亦得其正,此即格物而致知矣。故阳明四句教曰:“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此物格处,即知至处,故曰致知在格物。此亦与大学之文句,亦未尝不在大体上相契合也。

    然阳明之以大学之致知为致良知,虽与大学所言之致知,与诚意格物之关系之文句,未尝不可在大体上相契合,此又非唯有以大学之致知为致良知,乃可与大学之文句相契合之谓。如大学之致良知之知,非指良知,而别为一义,亦未尝不可与大学之文句相契合也。而克就大学之本文言,大学明未尝有良知二字。先儒唯孟子言良知良能,阳明又何得径谓大学之知,即必为孟子之良知或其所谓良知乎?

    如更严格言之,则上文谓阳明之言,可与大学上之文句在大体上相契合云云,亦即谓其非能全相契合之谓。今循大学言知至而后意诚之意,虽可说为知真至处,即意诚处,克就二者之相关处言,亦无先后,而格物致知,亦原可无先后。然大学立言次序,要是先格物、次致知、次诚意、次正心。大学言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而未尝言意诚而后知至,知至而后物格。如依阳明之说,循上所论以观,实以致“知善知恶,好善恶恶”之知,至于真切处,即意诚,意诚然后方得为知之至。又必意诚而知至处,意念所在之事,得其正,而后可言物格。是乃意诚而后知至,知至而后物格,非大学本文之序矣。 [6]

    依阳明致知之教,必不能合于大学之先后之序,而其言乃归于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及修齐治平之事,实为一事而异名之说。故罗整庵依于大学之有八条目,而致疑于阳明单提致知之说为不尽之后,阳明乃答之曰:“若语其要,则修身二字足矣,何必又言诚意?诚意二字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唯其功夫之详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为精一之学。……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 [7] 此论诚可谓圆融之极矣。然此合为一事,无分先后之说,果大学之本义乎?即谓此先后,非时间上之先后,岂无义理次序上之先后乎?若义理次序上,皆无先后,任举其一,皆足概余,则阳明又何不以正心为教,以诚意为教,而必以致知为教乎?如致知一义居先,则将何以解于大学之以致知与格物、诚意、正心之并重,及格物之宛然为八目之首,又何以解“致知在格物”之一言?则谓大学之致知,直接与阳明之致良知之分量相称,人诚不能无疑矣。

    四 重订大学章句及朱子阳明释物为事之误

    上文既论朱子补传之不当,及其所订章句,有是有不是,则阳明欲全复大学古本,亦无当于理。盖循上文第二节所论,足见朱子疑古本大学有错乱,初未尝无理。据二程遗书,明道、伊川,皆有大学改本,而彼此不同。朱子再加改订,亦无庸非议。原大学一书,有纲有目,明为一条理之作。理当顺其文义次第,及章句先后所宜,为之编订。而克就朱子章句之移动“康诰曰”以下,至“与国人交止于信”三章说,其功实大。盖此三章,明为分别释明明德、新民、及止于至善之义者,实当移置于前文也。即其改亲民为新民,亦非无理。因大学本文,原有释新民者,而无释亲民者也。若依古本,将此三章,皆置于诚意章中,则对篇首所提三纲领之解释,反落在释诚意之第一段文后。而诚意章中,夹入此三段文,乃致首尾失黏。古人行文虽疏略,应无如此颠倒失序者。况大学原为一有纲有目之作乎?

    唯大学本文,既有错乱,则其错乱之处,亦当不限于朱子之所发见。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四书类中有毛奇龄著之大学证文。 [8] 提要谓其书备述诸家之大学改本之异同。其中除二程改本,为朱子所承外,尚有王柏改本、季本改本、崔铣、高攀龙改本、葛寅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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